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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言语“褶皱”里的生命密码
——《葡萄月令》的三重解读

2020-12-29付绍清重庆市巫山中学重庆404700

教学月刊(中学版) 2020年18期
关键词:汪曾祺果农葡萄

付绍清(重庆市巫山中学,重庆 404700)

《葡萄月令》是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现代诗歌散文欣赏》中的课文。文章采用“月令体”叙写葡萄的生长、管理过程,看似一本生活流水账,实乃一曲生命赞歌。蹑足“葡萄园”,打开言语的“褶皱”,找到解开生命密码的钥匙,就会发现:葡萄不仅是物象,经历着自然的流转,也是生命的符号,自有情趣和品质;果农不仅是生产者,完成着生活的指令,也是生命的缔造者,肩负着责任和使命;作者不仅是旁观者,记录着事物的兴衰,也是生命的解读者,弹奏了一曲生命的乐章。

曹勇军老师指出:“汪曾祺的散文《葡萄月令》有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字面理解,以为文章写的只是葡萄一年十二个月种植生长的完整过程;第二境界是发现朴素的文字中有‘人’,有一个欣赏农事生活的快乐的‘我’;第三境界则是体会到‘我’的情感、胸襟和人格。”[1]笔者认为进入这三个境界,就是要打开《葡萄月令》的“三重门”:一是葡萄的生长历程,二是果农的生产过程,三是作者的生活教程。

一、葡萄:在生长中实现从形到神的生命蜕变

《葡萄月令》是一篇带有泥土气的散文,它按时令顺序记叙了葡萄春出、夏长、秋收、冬藏的过程,介绍了葡萄吐绿、吸水、抽条、开花、结果、着色的生长特点;《葡萄月令》又是一篇带有人情味的散文,反映了葡萄这个生命体由孕育、复苏、兴盛到发光发热、创造价值的过程。莫言先生曾经说过,“‘状物散文’,并不是产品说明书或《辞海》条目,而是文学作品”,除了了解事物,还必须把我们的感情、把我们的人生融合进去。展开文章简淡的语言,叩问作者蕴涵的旨趣,发现作者并非为了普及种植知识、培养劳动技能,而是在悉心观察自然的美,静心思考生命的意义。所以,汪先生眼中的葡萄不仅是一种色香味俱美的水果,更是一个富含情趣和品位的生命,它出窖、成长、下架、归窖,又出窖、成长、下架、归窖,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完成着自然的轮回,也由无到有,由衰到盛,由薄己到厚人,实现了生命的蜕变。

汪曾祺在《自报家门》中写道:“探索一个作家的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透过文本朴实的语言,分明可感,文章处处流淌着鲜活的生命,作者时时在和葡萄对话。葡萄刚出窖,“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绽开”“吐出”“等不及”刻画出了葡萄渴求生长的激动而急切的形象。葡萄上架后,“葡萄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这时的葡萄藤已不是一根枯枝,而恰似一位即将生产的慵懒而幸福的少妇。疯长期,喝水时,“它真是在喝哎!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漫灌’,整池子地喝”,抽条时,“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一根根葡萄藤生机蓬勃、日新月异,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生命能量和强大的生命力量。“着色”时,“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作者从形状、色泽、质地等角度描写了葡萄的绚丽多彩、剔透可爱,呈现了一场精彩的视觉盛宴,也演奏了一曲绝美的生命乐章。成熟后,“葡萄装上车,走了”。它去得那么决然、坦然。“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语疏而意密,点明了葡萄的生命归宿、价值追求。“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更是形象贴切而意味深长,生动表现了葡萄园丰收后的静谧、满足,反映了一个生命在获得存在意义时的幸福感、获得感、成就感。即使是第一段中的“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也暗示了安宁中潜伏着生命的跃动。可谓葡萄的每个细胞里都有生命的涌动,作者的每句话都饱含着对生命的讴歌。因此,人们赞叹《葡萄月令》“将葡萄这颗小小生命一月一月写来,竟然写出了一个生命的宁馨儿!”的确,每个人都是一颗带有生活情趣的葡萄,都需要努力生长,找到生命的归宿。若要说《葡萄月令》之美,或许就美在语言的张力、生命的活力、人格的魅力。

二、果农:在生产中完成从苦到乐的生命升华

葡萄是劳动的结晶,但作者并未集中笔墨大肆宣扬劳作者的光辉形象,而是随着葡萄的生长特征,介绍果农的管理过程,自然凸显果农懂农业、爱生活的特点。他们置身葡萄园,扎根泥土中,视葡萄园为生活乐园、精神家园。他们甘当底层的劳动者,用汗水浇灌葡萄,在劳作中砺炼,在岁月中升华。

劳动的果实都是用汗水浇灌的,劳作者都有一把辛酸泪。果农要完成葡萄的种植、培育、采摘、贮藏过程,哪一样轻松呢?其中搭架时,先要备料,再刨坑、竖柱,最后请上架,树木之重,工序之多,不叫人累吗?施肥时,用的是原汁大粪,臭气熏天,令人窒息,谁说好受呢?浇水要“漫灌”,喷药周期长,打梢得铰一地,掐须要不停息,哪一个环节不费尽心力呢?即使采摘了,也还要拆架、归窖、查窖。可见,葡萄的生长史就是果农的奋斗史。如作者在《随遇而安》中所言,“初干农活,当然很累。像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一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只有经过地狱般的磨炼,才能创造出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泰戈尔语)。果农面对繁杂的农活不叫一声累,而是以明朗的心境和纯真的喜悦,为辛勤的劳动配上优美的旋律,谱写了一首田园牧歌。葡萄“上架”前后的工作及程序琐碎、繁多,果农将之规划得井井有条,且认真对待每个环节,足见他们对这份工作的热心、细心和耐心。“搭横梁,用粗铁丝镖紧;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请葡萄上架,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根据工作程序,严格操作流程,合理选用材料,一丝不苟,全心全意。面对如此精细的活儿,他们一点也不感到苦。“请葡萄上架”中的“请”则体现了他们的俏皮、轻松和愉悦。“哎,它起来了”写尽了他们孩子般的童趣和欣喜;“这样长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这样直白的对话,正是果农对葡萄最诚挚的热爱、关心;采葡萄时,“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表达了作者对自己劳动成果的热爱与尊重。从全文看,果农的劳作过程就是葡萄出土、生长到收获的过程,他们在完成自己使命时,也保证了葡萄生命价值的生成。所以,果农是生活的创造者、祖国的建设者,他们累并快乐着,为自己,也为别人。

三、作者:在生活中炼就从失到得的生命超脱

《葡萄月令》写于汪曾祺被划为“右派”并下放到张家口农科所劳改的时期,但他并不懊恼、沉沦,而是在这谷底浸润出一汪清泉,自由自在地流淌着,顺其自然地活泼着。因为他认为:“作家的责任是让人相信时代会美好,世界有诗意,生活可欣赏。”汪老背着“右派”的恶名,觅得指引自己前行的生活教程,为心灵找到了一味“解药”——葡萄。这皆源于他秉性的纯良乐观,内心的纯净和谐。如列夫·托尔斯泰说:“心灵纯洁的人,生活充满甜蜜和喜悦。”他的女儿汪明写道:“当年因为当了‘右派’,他被下放到张家口地区的那个农科所劳动改造。在别人看来繁重单调的活计竟被他干得有滋有味,有形有款。一切草木在他眼里都充满了生命的颜色,让他在浪漫的感受中独享精神的满足。以至于在后来的文章中,他常常会用诗样的语句和画样的笔触来描绘这段平实、朴素、洁净的人生景色。果园是父亲干农活时最喜爱的地方,葡萄是长在他心里最柔软处的果子,甚至那件为喷‘波尔多液’而染成了淡蓝色的衬衫在文章中都有了艺术意味,而父亲的纯真温情和对生命的感动也像‘波尔多液’一样盈盈地附着在《葡萄》上。”[2]汪曾祺纯真温情的秉性,让他在面对外在世界的压迫时,能保持一份旷达、一份诗意。有人评价汪曾祺:他只顾勤恳地疏松着自己已经板结的心田,默默地种下富含营养的种子,坚信再多的灾难,也不能永远夺走人类丰收的季节。在汪老眼中,葡萄园处处有阳光和花香,因为他心中有灿烂的阳光和明媚的花香。文章用月令表现葡萄如何生长、如何栽种,实际上是在细碎地展示这一作物在每个时节里独有的生命之美;把种葡萄的活儿写得轻松有趣,愉悦美好,带有诗情画意,实际是在礼赞劳动的伟大、劳动者人格的美丽。文章不乏洋溢着作者对生命尊重、对生活热爱的句子:“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直接抒发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豪,以及对劳动成果的肯定。“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用干脆利落而鞭挞人心的语言,赞扬了果农的仁爱之心和高度责任感。“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宛若一位家长对自己宝贝的呵护与溺爱。“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言约而旨远,汪老虽受到世俗的冷落,却对生活充满热情,像爱自己生命一样爱着自然的一切。园中的葡萄就是作者生命的化身,果农就是作者的代言人。因此,他说:“一个人,总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东西;在任何逆境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因为,汪老满目皆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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