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芭悲剧命运微观分析
2020-12-29文心全浙江省浦江中学浙江浦江322200
文心全(浙江省浦江中学,浙江浦江 322200)
泰戈尔的短篇小说《素芭》(人教版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外国小说欣赏》第四单元,倪培耕译)的最后一段,经常作为重点教学内容。原文如下:
这次,她的丈夫用自己的双眼和双耳,非常仔细地察听,相了亲,娶了一位会说话的姑娘。
对小说结尾的理解存在两种观点:一是素芭被她的丈夫理解接纳,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二是素芭的丈夫抛弃了她,另娶新娘,小说以轻松的笔调叙述深刻的悲剧。教学一般倾向于第二种理解,主要从泰戈尔的身世遭遇与创作倾向、印度宗教、种姓及婚姻制度、文章行文逻辑思路等宏观角度作出分析。但文学解读似乎更应着重于微观。微观分析的关键在于,对于情感和语言的唯一性有高度精致的敏感和洞察力。[1]笔者以为,基于文学文本个案的特殊性、唯一性,引导学生对文本作微观分析,探究素芭的悲剧性具有较高的教学价值。
文章倒数第二段:
现在,在这位姑娘永恒沉默的心灵里,响起一种无限的无法言说的哭泣声,除了心灵探索者,谁也不会去倾听那种无声的哭泣。
这句话与最后一段形成了一种叙述上的真空状态,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审美空间。如果顺着倒数第二段的写作思路,小说应该叙述婆家人对素芭无尽的羞辱与叱责。可作者并没有这样处理,而是用看似闲笔的处理技法给故事一个不确定的结尾。我们采用微观分析的方法去还原素芭的境遇,可以发现,素芭的悲剧命运不可避免。
一、素芭的活动空间与精神诉求被无限挤压
印度的封建婚姻制度极端腐朽、落后,如童婚制度、封建包办婚姻制度、封建妆奁制度、一夫多妻制度、“寡妇守节”的封建礼教、“寡妇殉葬”陋习等。素芭是个哑女,这是上天给她的考验,也是上帝给众人抛下的试金石。随着小说叙述的推进,素芭的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直至死亡。母亲把她视为自身的一个残疾,感到奇耻大辱。素芭犹如一块硕大无比的石头,重重压在父母的心田上。无论是在实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家”中,随着年龄的增长,素芭都被慢慢挤压出本该有的领地。因此,小河边、绿荫底下、牛栏里、梦里成为素芭大部分的活动空间。身体活动空间的不断被压缩,导致了精神空间的不断萎缩。母亲的言行给素芭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创伤。母亲行为的生发脱离不开印度婚姻制度对女性根深蒂固的影响。泰戈尔曾经指出:“在历史的现阶段,文明几乎都被男性所独占,这文明是权力的文明,在这文明中,妇女被抛到一旁而黯然失色,因此,这文明失去了平衡。”[2]
“儿童喜欢尘土,他们的整个身心像花朵一样渴求阳光。”[3]素芭不能说话,但眼睛语汇异常丰富,可寻常的孩子无法理解她,都对她怀有一种敬畏的心理,不敢接近她,不愿意和她玩耍。这导致了素芭精神上的抑郁与无助。与同龄人交流的空间被挤压干净,素芭只能在小河边寻找精神寄托,以大自然为伴。此时的小河被人格化、神性化。流经琼迪普尔村庄的小河,养育着河流两岸的村民,小河与村民长期和睦共处,保持着无法言说的亲密关系。一方面,小河是人性的,纤细的身子,“犹同家里的可爱女儿”;另一方面,小河是神性的,她不知疲倦地、无私忘我地为村民做无数的善事,犹如女神下凡。她集善良和美貌于一身,被称为村中的拉克什米。素芭一有空闲,就来到女神拉克什米小河的身边,成为她贴心的伴侣,寻找心灵的呵护。
如果说与拉克什米小河的相守是素芭形而上的精神追求,那么,与帕勒达帕的相处就是她形而下的精神依靠。文章第十五段:
在高等动物里,素芭还有一个同伴,但人们很难描述素芭与他的关系的深浅程度。
真的很难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吗?其实作一微观分析,两人的关系便一目了然。首先,帕勒达帕因为懒散而被父母放弃希望,他没有任何牵挂,成为村中可有可无闲散的公众人物;素芭因残疾而被母亲嫌弃,向往被爱而不得。因此,两人同病相怜。其次,帕勒达帕以小溪为活动空间,以钓鱼来消遣无聊的生活,素芭的“无言”与钓鱼的空间情景是相符的,因此,两人具有空间的可共存性。再次,素芭每天为帕勒达帕准备槟榔包,想助他一臂之力,甚至为了让自己能够为帕勒达帕做点什么,幻想自己是水神公主。素芭把帕勒达帕放在“自己人”的范畴中考量,而得知素芭要远嫁加尔各答后,帕勒达帕一边专心致志地钓鱼,一边面带笑容问素芭:“喂,素,我听说,你有了未婚夫,你准备赴加尔各答结婚?可别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帕勒达帕的表情是“面带笑容”,语调是轻描淡写,语气近似调侃。“可别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中的“我们”泛指琼迪普尔的所有村民,而不是“可别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帕勒达帕没有为素芭的远嫁而担心,没有走进素芭的内心。帕勒达帕与素芭在思想情感上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素芭以一个“无言”的影子存在于帕勒达帕身边,素芭渴望被关爱的情感始终游离于帕勒达帕坚固的精神盾牌之外。在父母、同龄人、帕勒达帕那里都找不到精神慰藉,素芭只有在知心朋友(两头牛、一头山羊、一只小猫)身上寻找温情和快乐,而随着远嫁,这些也烟消云散了。
随着年龄增长,素芭的婚姻大事成为父母焦虑的事情,村人到处谴责他们,甚至要把他们逐出种姓。素芭远嫁加尔各答成为定局,她只能被挤压到一个陌生的、令人窒息的密闭空间。远嫁意味着没有了克拉什米小河的庇护,没有了父亲巴尼康托的疼爱,没有了帕勒达帕无言的相伴,没有了知心朋友的慰藉。第二十五段这样描写:
素芭的整个心宛如被浓雾笼罩的清晨,浸没于泪水里。这些日子,她像是一头无言的牲畜,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心理,紧紧尾随着父母;她睁大了自己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们,好像企图探听到一些消息似的,但父母没有作任何开导,没有作任何安慰。
这是素芭最后的挣扎,但前途未卜。如果能嫁一个好丈夫,素芭的生存空间将会无限延展,但远嫁之后,她活下去的动力渐渐萎缩,第三十五段这样叙述:
现在,她观察了四周,她没有获得诉说自己心灵的语言。在这里,她没有发现那些从她降生人间以来就领会哑女语言的熟悉脸孔。现在,在这位姑娘永恒沉默的心灵里,响起一种无限的无法言说的哭泣声。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缺失了领会心灵情感的对象,唯有无法言说的抑郁,唯有临死前的沉寂。在远嫁情节中,作者四次描写素芭流泪的情境:出嫁前“眼泪大把大把地从素芭眼睛里流淌下来”;母亲责备后,“她的泪水格外流得凶”;“考官”审查时,“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被婆家知晓为“哑女”后,“响起一种无限的无法言说的哭泣声”。从四次流泪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素芭经历祈求、委屈、无助、绝望的心理历程。素芭远嫁到陌生的加尔各答,那里成为素芭肉体与精神的泯灭之所。
作者没有清晰交代素芭命运的结局,从印度旧的婚姻制度来看,素芭终究是要走向死亡。古印度经典《摩奴法典》具体阐释了种姓婚姻制度,该法典中关于权利义务的规定,男方的权利十分广泛。首先,有权选择妻子的权利,要求对方美貌、聪明、无缺陷。其次,有支配妻子的权利,有休弃妻子的权利。丈夫对妻子的休弃与否全凭个人好恶。正如印度古诗所云:“没有甘露和毒药,如若不算女娇娥,爱恋时她是甘露枝,离弃时她是毒藤萝。”[4]素芭作为一个哑女,必将走向被休弃的命运,如此一来,她没有了生存空间,在家乡琼迪普尔建立的精神依托也将萎缩殆尽,最终只能走向死亡。
二、素芭丰盈情感的投入与他人接受的呆滞形成严重错位
泰戈尔说过,有些人那颗富有感情的心灵,总是把他们自己的惊奇、慈爱和想象投射到世界的每一事物上去。素芭不能说话,但上帝给她开了另一扇窗,她以丰满的情感包裹着整个世界。作者聚焦素芭的眼睛,有大量关于眼睛的描写,以第六段为最:
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任何时候都不需要翻译,心灵自个儿会映照在这双黑眸里。心灵的感触在这黑眼睛的阴影里,时而伸展,时而蜷缩;这双黑眼睛时而炯炯有神,燃烧着;时而灰心丧气,熄灭了;时而犹同静悬的落月,目不转睛,不知凝视着什么;时而若同急疾的闪电,飞速地向四周放射光芒。哑巴自有生以来除了脸部的表情就再没有其他的语言了。他们的眼睛语汇却是无比丰富,无限深沉,就同大海一般深沉,就像蓝天一般清澈。
作者以博喻形式,描绘出素芭丰富的内心世界,也对克拉什米小河进行了诗化描述。它“犹同家里的可爱的小女儿”,“不倦地带着自己纤细的身子”,“保护两岸,与村落所有人保持着无法言说的亲密关系”。这何尝不是素芭的化身,素芭与克拉什米小河融为一体。大自然的各种声响、不同语言和多彩运动,就是素芭的语言。素芭用自己的眼睛、用心灵领悟着自然界的丰富情思。
对于素芭丰富的情感投入,众人的接受过程表现出严重错位。作者采用对比衬托的手法加以强调。素芭的双眼设法躲避众人逼视的目光,但最终逃不过被隔离、被驱赶的命运;眼睛里流露出对家的眷恋,渴望母亲谅解,母亲却视而不见,毅然决然远嫁了她;怀着怜悯的目光望着帕勒达帕,流露出不愿远嫁的情绪,得到却是一顿漫不经心的调侃。在婚前考核时,素芭眼泪的含义与“考官”的理解也是严重错位。素芭哭得像个泪人,内心十分痛苦,“考官们”却以泪水多寡来考量素芭的身价,眼泪越多,身价越高,根本没有读懂素芭眼泪的真正含义。素芭眼中的情感投射得不到其他人正确的聚焦与反馈。在有着众多弊端的婚姻制度下,素芭的无处“言说”,无人领会,直接导致了她的悲惨命运。
众人对素芭的情感无动于衷,而两头牛、一头山羊、一只小猫却能真正感受素芭的内心情感。原文这样写道:
·素芭虽然说不出话,但能发出爱怜的嘟哝声,它们借此比语言更容易理解素芭。
·她的“萨劳”和“班劳”比人更能理解那些话语的含意。
·真不知它们凭着哪种朦胧的洞察力,领会了素芭的内心痛楚,然后贴近她的身子,用犄角轻轻地摩挲她的臂弯,竭力用无声的同情,安慰她。
动物尚且如此,而人却无法做到,这是高级动物与低级动物在认知上的严重错位,这就是悲剧的深刻性所在。
在教学中,我们不仅要从宏观层面解读文本,还需要对文本进行微观分析。教师应带领学生关注文本自身,依果探因,抓住矛盾,还原情境,引导学生与作者、文本进行情感碰撞、思想交流,以便真正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