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归》与钟惺的杜甫诗论
2020-12-29郑艳玲韩京岑
郑艳玲,韩京岑
(燕山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杜甫诗歌具有重要地位,元稹评杜甫为诗人之集大成者:“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1]《诗归》是钟惺和谭元春合作的重要评点本,在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诗归》选入的杜甫诗歌数量最多,共6卷315首。《诗归》中杜甫诗歌的选评是钟惺完成的,谭元春仅对其中四分之一的诗歌进行了意见上的补充和完善。因此,《诗归》中的杜诗评选主要体现了钟惺的杜诗观。
一、推崇杜甫
钟惺推崇杜甫,11岁已经阅读杜诗,后来曾写诗歌《夜阅杜诗》描述当时的情景:
束发诵少陵,抄记百相续。闲中一流览,忽忽如未读。向所觌面过,今焉警心目。双眸灯烛下,炯炯向我瞩。云波变其前,后先相委属。浅深在所会,新旧各有触。一语落终古,纵横散屡足。[2]10
钟惺少年时代就开始阅读杜诗,并加以抄记、反复阅读。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常读常新,仿佛杜甫在灯下向他叮嘱一般。这样一种学杜诗的体会,使得钟惺特别注重在学习杜诗过程中的新发现。
少年时代的阅读行为深刻影响了钟惺,他重视读书养气也与杜甫有关。钟惺曾自述:“余老于读书,而家不畜古善本。非惟力不能购,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一古善本价,可饱贫士数家,吾其敢破之哉?不敢破,因是以不敢读。吾惧其以不敢破之故废吾读也,故宁勿畜之。虽然,世之不读书者,其中决不爱且敬。”[2]579钟惺受到杜甫的影响,爱好读书,因购买不起,故而十分爱惜。他对读书学古之人特别赞赏,称赞董应举忧国忧民是学习杜甫的结果:“一腔忧国念,半载杜门人”[2]195。
为官之后,钟惺利用奉使四川的机会,去往杜甫居所及游历之处,以诗文为记。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杜甫流寓成都浣花溪边,后来修建草堂居住四年,即后来的杜甫草堂。万历三十九年(1611),钟惺奉使四川,于10月17日独自前往游览浣花溪,并写下了著名的《浣花溪记》。文章以游踪为顺序,描写了浣花溪的风景,情景有致,风格幽静,意蕴深刻。陆云龙评价此文“声色清冷幽悄”[3]。新津的修觉山,曾留有杜甫的《游修觉寺》等诗歌,钟惺游览风景、观赏石刻、瞻仰杜甫祠堂,写下了《修觉山记》。此外钟惺还有《上白帝城望杜少陵东屯居止遂有此歌》《赋得不贪夜识金银气》等诗歌记述杜甫。
钟惺重视向古人尤其是向杜甫学习,也常常教育弟弟钟恮向古人学习。对于钟恮诗歌中那些学习杜甫而富含新意的作品,钟惺颇为欣赏:“《出塞词》云‘试看手中剑,未知何究竟’‘从古应募人,岂皆不得还’‘大将虽自贵,少小为奴隶’‘男儿不杀贼,自应死边城’‘梦想封侯贵,意气始得雄’,真得老杜骨法”[2]464。
二、选取杜诗
钟惺选杜诗,首先在态度上极为重视:
读老杜诗,有进去不得时,有出来不得时。诸体有之,一篇有之,一句有之。
读初盛唐五言古,须办全副精神而诸体分应之。读杜诗,须办全副精神而诸家分应之。观我所用精神多少、分合,便可定古人厚薄、偏全。[4]285
作为唐诗成就的代表者之一,杜甫得到历代批评家的关注。钟惺在评选杜甫诗歌时,也格外用力,他以“全副精神而诸家分应之”,力图对诸体兼备、融合诸家风格的杜诗做出合理的评价。
钟惺评选态度之严谨还表现在对杜甫诗歌的反复研读、取舍中。例如《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最初已经删除,后来在反复修改中又因为此诗语言精彩而保留下来:
此诗已删,因其警句,复存焉。因思读诸家诗,以数句之妙,全篇不称,不能收之为恨。少陵诗以全篇不称,而数句之妙不能舍之为恨,此所谓铢两轻重之别,亦见此老气力降人,精神摄人处。[4]295
杜甫此诗并未得到大家的认可,《古今诗删》《杜工部诗说》《诗臆》等均未收入。钟惺反复斟酌后还是收入此诗。在他看来,诗歌中有部分妙句,完全可以替代整体,没有必要因为整体性的因素而忽视了部分的精彩。因为个别的语句可以反映杜甫的“气力”和“精神”,正是探求真诗的途径,也符合钟惺选诗的标准。
其次,钟惺评选杜诗,与世俗不同。例如,钟惺在《小寒食舟中作》总评中谈及七言律诗的选取:
予于选杜七言律,似独与世异同,盖此体为诸家所难,而老杜一人选至三十余首,不为严且约矣。然于寻常口耳之前,人人传诵,代代尸祝者,十或黜其六七。友夏云,既欲选出真诗,安能顾人唾骂,留此为避怨之资乎?知我者老杜,罪我者从来看杜诗之人也。[4]354
明代中后期,李攀龙的《古今诗删》影响力很大。《古今诗删》选入杜甫七言律诗13首,《诗归》则选入32首,二者篇目相同的仅有6首。律诗难出精品,原因是若在“有限的篇幅和严密的格律限制中开拓广阔的天地,进入自由的境界”[5]殊为不易。李攀龙选入杜甫律诗较少的原因在于其贬低的态度,他在《唐诗选序》中这样说:“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子美篇什虽众,愦焉自放矣。”[6]显然,李攀龙比较偏爱王维和李颀的七律,胡震亨《唐诗癸签》也说:“七言律独取王、李而绌老杜者,李于鳞也。”[7]针对李攀龙的这种观点,钟惺甚为不满,因此特地增选七律,以证明杜甫七律的成就。对于李攀龙的观点,其同盟者王世贞也曾进行过批评:“于鳞选老杜七言律,似未识杜者,恨囊不为极言之,似非忠告。”[8]56可惜的是,这并不能挽救李攀龙的影响,此后明代中后期形成批评杜甫七律的风气,大量删减杜甫七律也成为一贯的做法。钟惺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大量选评杜诗,是有着非凡的勇气的,所以他借谭元春之言说出不顾人唾骂也要坚持选出真诗的意见,颇具批评家的勇气。
钟惺选杜诗的独特性还表现在对《秋兴》八首的选取上:
《秋兴》,偶然八首耳,非必于八也。今人诗拟《秋兴》已非矣,况舍其所为秋兴而专取盈于八首乎?胸中有八首,便无复秋兴矣。杜至处不在《秋兴》,《秋兴》至处亦非以八首也。今取此一首,余七首不录,说见《诗砭》。予与谭子分谤焉。
此诗不但取其雄壮,而取其深寂。[4]351-352
七律是唐代兴起的新诗体,杜甫在七律方面开拓较多,曾说“晚节渐于诗律细”[9]1602,《秋兴》八首就是其七律的代表作,历来评价较高。明代选本选取《秋兴》有两种倾向,一是否定杜甫七律,一概不收,如《古今诗删》;二是崇仰杜甫七律,全部选入,如《杜工部诗说》。钟惺重视杜甫七律,然而在选取《秋兴》的问题上,与以上两种倾向均有不同。钟惺的诗学核心思想是“真”,以此为基础,他认为《秋兴》八首是情感的真实表现,偶然为之,当然不可能先有八首的设定。钟惺从诗歌风格的“雄壮”“沉寂”角度仅选取《秋兴》其七作为代表。相比《秋兴》,钟惺更欣赏杜甫的《覃山人隐居》:“深心,高调,老气,幽情,此七言律真诗也。汨没者谁能辨之?”谭元春进一步引申:“此老杜真本事,何不即如此作律,乃为《秋兴》《诸将》之作,徒费气力,烦识者一番周旋耶?”[4]353由于钟惺仅仅选入一首,此举受到钱谦益等人的批评。但是,支持者也不少,如 “《秋兴》八首,俗人奉为山斗。钟谭则屏之,随园亦以为不佳”[10],袁枚对钟惺的意见十分赞同。
最后,钟惺评选杜诗,表现出对七子派的批评。钟惺选取杜甫大量五言古诗,是对李攀龙“唐无五言古诗”[6]论调的反驳。在具体的选诗评点过程中也常常表达出对七子派的批评,例如《九月蓝田催氏庄》总评:
凡雄者贵沉。此诗及“昆明池水”胜于“玉露凋伤”“风急天高”,盖以此,王元美谓七言律虚响易工,沉实难至,似亦笃论,而专取四诗为唐七言律压卷,无论老杜至处不在此,即就四诗中已有虚响、沉实之不同矣,不知彼以何者而分虚响、沉实也?特录此黜彼,以存真诗。[4]349
钟惺的这段文字是针对王世贞《艺苑卮言》中的“虚实论”而来的。王世贞认为应该讲究篇法、句法、字法,在字法方面则有虚响、沉实之别,尤其是沉实尤为不易。所谓虚响、沉实,指的是声情与词情在结合中产生的效果,情感空灵、声调清亮者为虚响,情感蕴藉、声调悠扬者为沉实,所以王世贞说“虚响易工,沉实难至”。[8]52在谈及七言律诗时,王世贞认为沈佺期的《独不见》、崔颢的《黄鹤楼》称不上唐代七言的压卷之作,二诗在用语上还有问题,杜甫的《登高》《秋兴(其一)》《九月蓝田催氏庄》《秋兴(其七)》虽然略有瑕疵,却高妙很多。[8]57钟惺对王世贞的看法持不同意见。在钟惺看来,以王世贞“虚实论”来分析杜甫的《登高》《秋兴(其一)》《九月蓝田催氏庄》《秋兴(其七)》四首诗歌,已经出现“虚响”“实沉”之别,又如何把四首诗歌放在一起作为七言律诗的标准呢。如此自相矛盾,钟惺甚为不满,因此特别选出《九月蓝田催氏庄》《秋兴(其七)》,黜落《登高》《秋兴(其一)》,以保存古人“真诗”。
李攀龙则喜好用一首诗歌来代替唐诗的成就,钟惺在王昌龄《出塞》总评中说:
诗但求其佳,不必问某首第一也。昔人问三百篇何句最佳?及《十九首》何句最佳?盖亦兴到之言,其称某句佳者,各就其意之所感,非执此以尽全诗也。李于麟乃以此首为唐七言绝压卷,固矣哉。无论其品第当否何如,茫茫一代,绝句不啻于万首,乃必欲求一首作第一,则其胸亦梦然矣。[4]210-211
钟惺认为,批评家应该有更广阔的胸怀,片面地纠结于一首诗歌,则会忽视诗歌整体创作的价值。李攀龙以王昌龄的《出塞》为唐七言压卷之作,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可能对唐诗做出客观的评价。诗歌之妙,往往是兴之所致、意之所感,所以应该以更广泛的视野来看待。
三、品评杜诗
首先,钟惺评点杜诗,坚持“真”“情”的标准,非常重视其性情之作,例如钟惺选入杜甫携家流寓秦州所作的15首咏物诗歌《苦竹》《蒹葭》《房兵曹胡马》《病马》《鸂鶒》《孤雁》《促织》《萤火》《归燕》《猿》《白小》《麂》《鹦鹉》《鸡》《归雁》,认为都是性情之作:
以上十五首于诸物有赞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赏玩者、有劝诫者、有指点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默者辨,咏物至此,仙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矣!然生其性情,出其途辙,亦能为善知识开一便门。[4]346
除了以上15首外,另外又选入《天河》,所以钟惺实际上是选入了杜甫流寓秦州的全部咏物诗。杜甫的咏物诗数量多,成就很高,胡应麟说“咏物起自六朝,唐人沿袭,虽风华竟爽,而独造未闻。唯杜诸作自开堂奥,尽削前规”[11],赞扬其咏物诗的创造性。钟惺也认同这种观点,认为杜甫的咏物诗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咏物之妙无如少陵”[2]277。钟惺所选入的这组咏物诗,意象以动物和植物为主,形态上以弱、病、孤为主要特征,如促织、病马、孤雁等。钟惺认为杜甫在这些意象上浸入了多样的情感。杜甫辞官流寓秦州是一段失落的日子,在诗歌的创作中也表达了这种失意和悲凉,尽管个别诗歌有雄壮昂扬之气,但主体基调还是痛苦和哀伤,所以寄情于“催折”“戴雪”的蒹葭、残秋破败的废畦、年老体弱的病马、失水孤号的鸂鶒、哀音微细的促织,反复咏叹,全情投入:“每一小物,皆以全副精神,全副性情入之,使读者不得不入”[4]343,最终感染读者,达到与诗人共鸣。谭元春在评点中引申钟惺的观点,对杜甫咏物诗的创造性特点大为赞扬:“自此至《归雁》十五首,皆咏物诗,最灵最奥,有神有味,令人不苦此体,以为死板无趣之事也。”[4]343这是说杜甫的咏物诗摆脱束缚,有灵韵趣味,运笔如神,出神入化。《杜工部诗说》的评价也着眼于咏物之细微:“运笔精妙,寓典精微,咏物之圣手也”[12]390。
钟惺选入杜甫的这组咏物诗与其诗歌创作也有一定的关系。钟惺诗歌取境荒寒,诗风幽冷,在语言意象上也多倾向于孤音凄鸣之风,这种创作上的相关性,使他在选择杜甫的咏物诗上颇具慧眼,王嗣奭《杜臆》也称赞他的选择“识已高人一等”[13]105。
除了咏物诗,钟惺在评点杜甫的其他诗歌时,也注意从“真”“情”角度出发,例如钟惺认为《法镜寺》写景细致,真实可见:“老杜蜀中诗‘非惟山川阴,霁云日朝昏’,写得刻骨,即细草败叶,破屋垝垣,皆具性情。千载之下,身历如见。”[4]300杜甫《吾宗》写家世古直之风,君臣见面,满腹经纶。钟惺认为此诗写出了个性特征,如场景再现:“质朴人何曾忘世?‘语及’二句,亦写得野老于时事闻见不确,远听私忧,真境在目。”[4]328王嗣奭《杜臆》受到影响,评价相似:“语及君臣,满腹学问;改有爱君自靖之心,而未必尽适于用,真质朴古人行径也。”[13]263吟咏友情是诗歌中的常见内容,杜甫在《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虔》中表达对郑虔的怀念之情,钟惺认为尤其是“老病不识路”“性命由他人”等句感情真挚而深沉,“写出声泪,纯是交情”,令“高士要哭”。[4]290
杜甫与李白的友谊堪称诗歌史上最伟大的友谊。杜甫直接表达与李白情谊的诗歌有14首,钟惺选入《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杜甫在诗歌艺术上也受到李白的影响,“现存杜甫诗歌中一般定为写在与李白相遇之前的作品仅仅约有十首,则杜甫诗歌上真正的成熟与发展,实际上乃是在与李白相遇之后”[14]。天宝三年,李白在洛阳与杜甫相遇,二人订交,稍后与高适同游,开始文坛最伟大的友谊。钟惺选入的诗歌均为杜甫后期创作,此时杜甫与李白交谊深厚,情感丰富,表达也更为浑厚强烈。李白因入永王幕府,兵败后流放夜郎,并于途中获赦免。与此同时杜甫流寓秦州,对李白的遭遇牵挂于心,因而写下《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钟惺评价《梦李白》二首:“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幻。精感幽通交情中,说出鬼神,杜甫梦李白诗,安得不如此?”[4]291钟惺认为诗歌写出了二人心系相通的情感,“说出鬼神”,令人惊叹。王嗣奭《杜臆》引入了钟惺的评语,并根据钟惺“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幻”的意见进行了详细解释:“瘴地而无消息,所以忆之更深。不但言我之忆,而以故人入梦,为明我相忆,则故人之魂真来矣。故下有‘魂来’‘魂返’之语,而又云‘恐非平生魂’,亦幻亦真,亦信亦疑,怳惚沉吟,此长恻恻实录。前篇止云‘入我梦’,又云‘恐非平生魂’,而此云‘情亲见君意’,则魂真来矣,更进一步。下遂述其梦中语,而‘江湖多风波’,所以答前章‘无使蛟龙得’之语也。交情恳至,真有鬼神往来。止云泣鬼神,犹浅。”[13]95单纯地以“泣鬼神”进行评价已经不足,钟惺的“说出鬼神”才是更恰当的评价。当然,这种友情的刻画来自于二人之交的深刻,《杜工部诗说》:“交非泛交,故梦非泛梦,诗非泛作,诗亦非泛作,若他人交情与诗情俱不至,自难勉强效颦耳”[12]355。
其次,钟惺的评点,比较重视杜甫诗歌的特性,认为杜诗写奇景、有至理,写法至性,堪称奇文。
好的诗歌往往令人耳目一新。钟惺在评点时,也特别注意,如赞叹杜甫吟咏衡山的《望岳》:“岱宗乔岳,着山水清妙语,奇壮语,便是一丘一壑。文士登玩眼孔,须胸中典故笔下雍穆,有郊坛登歌气象始称。”[4]298杜甫心怀家国,寄情山水,诗句清妙,风格奇壮。钟惺对杜甫诗中的写景句子也加以评点,如赞《人日》“云随白水落”句为“奇景”[4]342,赞《山寺》“乱石通人过”句写出“奇境”[4]333;等等。杜甫写景往往别开生面,与众不同,例如《渼陂行》。天宝十三年(754)杜甫寓居长安不得用,跟随岑氏兄弟游览渼陂,写下此诗。《渼陂行》以诗人情绪的变化为线索,描写舟行陂上所见景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景色变幻,光怪陆离,加上杜甫想象丰富的表现,使得全诗充满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在杜甫诗歌中是比较少见的。诗中“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暝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四句描写舟行半陂,看到水面倒影,微波荡漾,如梦如幻,钟惺评价:“奇景,奇语,写得幽险怕人。四语中已有风雨鬼神矣。”纵览全诗,钟惺又评:“只是一舟游耳,写得哀乐更番无端,奇山水,逢奇人,真有一段至性至理相发,游岂庸人事?”[4]325-326远游渼陂,天地异色,杜甫忧思满腹,然而在岑氏兄弟的坚持下,继续游览,由此舟行得见一路奇异景象。然而一路上时而恶浪滔天,时而天净水深,变幻莫测,因而舟行游来,“哀乐”“无端”。至于游览者杜甫才气十足,岑氏兄弟喜好山水,堪称奇人。奇人赏奇景,最后化用汉武帝《秋风辞》感叹岁月流逝,故而有“至性至理”。钟惺对此诗的评语非常精到,后来浦起龙受到影响,在《读杜心解》中进一步引申:“记一游耳,……生出一片奇情,便觉忧喜顿移,哀乐内触,无限曲折。……借夜色清皎,神灵惝怳之境,再幻出雷雨之愁,……身世幻影,不堪把玩。……云飞海影,满眼迷离”[15]。
钟惺在品评杜甫诗歌时,打破诗与文的界限,以“奇文”来赞叹其诗歌写法独特,例如评《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
前段不过叙中表戚耳,忽具一部开国大掌故,无头重之患。自“往者胡作逆”以下,只是乱离相依,饮食仆马细故,无端无委,无转无接,首尾不应,细大不伦,胸中潦倒,笔下淋漓,非独诗,即看作一篇极奇文字亦可。[4]293
黄庭坚说:“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16]黄庭坚坚持诗文各体的看法,对于韩愈、杜甫打破诗文界限的创作都非常不满。陈善《扪虱新话》另有新见:“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17]诗文虽然各有不同,然而在创作中相互汲取则会加强作品的艺术表现力。钟惺同意陈善的意见,认为杜甫的《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叙述严整,内容丰富却有一气呵成之感,堪称是一篇“奇文”。《杜臆》摘录钟惺评语,认为非常准确,可以作诗歌“注脚”。[13]365黄生在《杜诗概说》中也汲取了钟惺的意见:“读杜律如读一篇长文”[12]339。
钟惺评点杜诗,比较注重诗人的不平之气,认为诗歌创作与诗人的遭遇和感受密切相关,如《三韵三首》其一表现英雄失意的悲哀,钟惺评价此诗:“满肚不平,英雄之人久处下流,乃有此语。”[4]310-311杜甫一生空有抱负而无法实现,其诗歌中的失意之感是非常强烈的,这也是杜甫创作的动力。《雨过苏端》写于至德二年(757),诗歌描写诗人冒雨访苏端,苏端亲置酒,诗人归后怅惘追忆。钟惺评价此诗:“老杜每受人一酒一肉,不胜感恩,不胜得意,盖有一肚愤谑,即太白所谓‘今日醉饱,乐过千春’也。”[4]298杜甫穷困潦倒,得到友人的款待,诗人丝毫不觉得窘困,王嗣奭评价:“高人偏不以为讳,此玩世之意”[13]49,这就是钟惺所说的“一肚愤谑”。
钟惺评选杜诗,颇有见地,《瓶粟斋诗话续编》称赞他是善读杜诗的。钟惺评点的细致也得到认可,如《杜诗详注》认为钟惺的评点“从冷处着眼,多涉纤诡,然诗中刻画传神,标举自足醒目,……可想雅人深致,诗中有画,写生绝妙。”[9]1763钟惺评杜诗,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例如王嗣奭的《杜臆》中有78首诗歌的评析引用,或提及钟惺《诗归》中的评语,对其中不少评语表示赞同,或作进一步深入探讨,虽然也有质疑和反对意见,但其立论的基础,还是从学习钟惺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