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树柁
2020-12-28良子
良子
孟夫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路遥说:“黄河水总有清的一天,人不能穷一辈子!”
不管是孟子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还是路遥说的“人不能穷一辈子”,不可回避的是都要经历一段痛苦的磨难,抑或贫穷,抑或苦难,抑或贫穷和苦难皆有。
贫穷和苦难,往往会毁灭人的思考能力,让人只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但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他的眼睛不会被蒙蔽。
很庆幸,在那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苦年代,一个少年一直没有放弃追梦的思想,怀揣着有时也会短暂迷茫的梦想一直往前走。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先说树柁是什么。把成材树木锯成一段一段的,长的也就是一米多,短的也就是七八十厘米不等,就叫树柁。它是我家乡的一种土话叫法。
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十四五岁,父母分别在我五岁和十岁时撒手人寰,二姐为了方便照顾我和我哥,虽然嫁到了西边孤峰寺那里一个叫山顶的地方(那个地方其实分山顶和山底,好像官方统称山底,所谓山顶,其实就是一个地势很高的地方),还是和姐夫一起在我们平氏街生活。
那是一段充满艰难而又穷困的生活,可以说几近家徒四壁。
那个时候,大家的日子都很艰难,只不过相比父母健全的家户,我家的日子更难过。
家里养有一头驴,姐夫赶架子车,那头驴一度是我很好的一个伙伴。
腊月天,寒风刺骨,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怕冷的。越是寒冷的季节,越是要干活的,因为要过年了。
所以,在农村,腊月天里似乎更要勤奋。
那个年代,做生意有很多限制,弄不好,要被扣上“投机倒把”的罪名。但为了养家糊口,当年姐夫和邻里的青壮年一起,干起了贩卖树柁的“生意”。为什么加了引号,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个不能称为生意,因为是不允许的,如若不小心被“林管站”逮住,轻则没收罚款,重则还要惹更大的麻烦。
如此,注定要偷偷摸摸的。
贩树柁,分买树柁和卖树柁两部分。
买树柁就是去南山里面去买。由于受管制,所以出发时往往在前半夜。一般是三四家一起去,去山里边哪个地方,事前都已商量好。
我清楚记得第一次,那时家里没有钱,去山里一趟需要本钱十元,那十元钱还是二姐借别人家的。
姐夫没上过学,所以让我跟上,这样,我可以帮他算账。
农村的冬夜凄冷无比,大约十点吧(这个钟点是我现在臆想的,因为那时没表,基本没确切时间概念),被姐夫从暖被窝里叫起来,灶火已经烧起火,随便煮点吃的,暖暖身子。
彼时,同行的那几家也几乎同时在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牵驴,套驴车,寂静的农村黑夜响着低沉的吆喝声,间或有女主人关心的问候声。
肚里填了些东西,身上热乎起来,驴车也已套好,大家便一起顶着漆黑的夜往南山出发。
大概走到一个叫程湾的地方,在路边稍作歇息。天气太寒冷,有人从路边的麦秸垛上拽一捆麦秸或者一捆玉米秆,点着,大家围在火堆旁烤火,火光映照着大家冻得红扑扑的脸蛋,还有驴鼻子呼哧呼哧喷出的白气。
几乎所有人都把鞋脱了,金鸡独立地伸出脚在火苗上烤一烤,然后,穿上鞋,再伸出另一只脚烤一烤。如此重复,让两只冰冻如石头的脚暖和暖和。
暖和够了,就再出发。夜色依旧漆黑,寂静的黑夜,驴蹄嗒嗒地踢踏着坚硬的土路,声音格外响。
到达目的地,应该是半夜时分。宾主不用多寒暄,山里的主人早已将树柁准备好。长度一米左右直径二三十公分的树柁一堆堆地码放着,从断截面可以判断出都是刚伐不久的松木。
大家各忙各的。取绳,搬树柁,再捆起来,然后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两个人肩膀抬起,过秤。我借助如豆的油灯光亮,拿一截树枝,在地上记着重量,算着价钱。
好像是八厘到一分钱一斤,反正一车树柁的重量是一千斤多一点,不超过十元钱,山里人当柴禾卖。
山里人实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就是装车,煞车(不是刹车,是用麻绳捆绑树柁,使之牢固)。煞车是个技术活,好把式可以把架子车上的货物装得外观整齐漂亮,麻绳捆绑有序,货物牢固。一切安排妥当,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左右。
大家又一起一前一后出山,回平氏街。
去的时候是轻松的,回来则是沉甸甸的。除却货物的沉甸甸,内心也是沉甸甸的。因为大家都怕“林管站”,怕万一查住。这也是为什么选择深更半夜行动的原因。
记得在经过程湾林管站那一区域时,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连咳嗽都不敢,更不要说吆喝驴出声了。我坐在装满树柁的架子车上面,大气不敢出,两只手紧紧抓着小孩胳膊般粗的煞车麻绳,紧张的心就要提到嗓子眼了。
等过了“林管站”好长一段路,大家才长嘘一口气,才敢吆喝驴。
回到平氏街天还未亮,大家各自回家,卸了驴套,牵驴回屋,驴接着吃草,然后人再重新脱衣上床睡觉。
一般在半下午的时候,各家的男主人都会检查捆绑树柁的煞车绳是否有松动,架子车的轮胎气压是否足够,煞车绳有松动的再重新绑一下,气压不够的,就用打气筒补补气。
接下来,就是要把这一车树柁拉到唐河卖掉。唐河人买了,一般是做家具用,松木是很不錯的木头,当然,他们收购也是按柴禾价钱收买,好像是二分钱一斤,顶多二分一二就了不得了。那时的钱,真的是一厘一厘抠的,一分一分赚的。
去唐河选择后半夜出发,为什么选择后半夜?还是因为“林管站”。
同样是漆黑的夜晚,胡乱煮点东西,一方面填肚子,一方面喝点热汤身子增加些热量好暖和御寒。这次是往北面走,跨过街南头的南寨桥,经过长长的平氏街道,再经过街北头的北寨桥,过了溜石板路,就到了北大河。
那时北大河还没有大桥,也没有简易桥梁,深冬的河水不是很深,大概到大人的膝盖部位,虽没结冰,但冰冷刺骨。驴拉着载有一千多斤重树柁的架子车到达北大河边时,一般两家合伙,比如先用我家的驴帮你家拉架子车,两头驴一起用劲拉,大人则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蹚河,其他人或在侧边往前推或挥鞭吆喝,一鼓作气驶过松软的河道。
到了对岸,则卸下驴套,牵回来,套在我家的架子车上,如此循环,互相帮忙。
等所有满载树柁的架子车都一辆辆驶过北大河后,大家不约而同站在架子车旁边,将裤腿捋下来,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抬起,在裤腿上蹭几下,就算擦了脚,然后穿进鞋子。同样的动作再换另一只脚。
很多人都不穿袜子的,也许都没有袜子吧!
由于蹚河,驴肚子下面的毛都湿了,噗哒噗哒地往下滴着水,驴鼻孔里还不时喷着热气。
稍作调整,不敢耽误,大家便又一起出发。
过了北大河,经过一片桑树林,就上了公路。再走不多远,就是林管站了。
快接近林管站时,大家便不再出声。寒冬的深夜,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林管站门口悬挂的一盏高瓦数的白炽灯泡连同它上面圆形的灯罩一起在寒风中摇曳晃动着,显得格外刺眼。
夜静得可怕,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驴蹄有节奏地嗒嗒嗒,敲打着泛着寒光的柏油路面。我蜷缩着身体坐在树柁上面,寒冷加上紧张,感觉我的牙齿在打颤,浑身都在哆嗦。
终于安全通过了林管站,我能感觉到姐夫如释重负般的呼吸。
天气太寒冷,姐夫提议让我驾一会儿车,这样可以活动身子暖和暖和。说是驾车,其实就是两只手扶着车把,因为道路平坦,驴拉着车,人是不必多用力的。
姐夫把他戴着的那副白线手套取下来给我,我瘦小的手指戴上被撑大而显得宽松透风的线手套,接过了车把。
走不多久,两只手冻得钻心疼,又过了一会儿,就麻了,再后来,就没有知觉了。
两只脚麻木地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过北大河湿了的双脚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只能感觉到钻心的疼,我知道那是脚后跟冻裂的疮伤血口摩擦鞋帮带来的疼。
从平氏到唐河目的地,总共有七十多华里路程,全靠两条腿。
到达目的地,天色微明。叫醒买家主人,买家拉亮电灯(唐河有电),在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女人梦呓般的声音之后,买家从屋里出来了。
简单的讨价还价,接着就卸树柁,然后就是捆绑,准备过秤。
唐河的买家不如南山里的人实在,人家不抬树柁,让我们自己抬。一千多斤的树柁分成四五堆,一堆一捆,一捆就是二百多斤。那时我才十四五岁,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材很是瘦弱。姐夫尽量把捆树柁的绳子往他那边移了移,尽管那样,抬起二百多斤的树柁,我还是很吃力。我咬紧牙关,不想让买家笑话,感觉我的腿肚子在打颤,牙齿咬得嘎嘣响,就那样,颤颤巍巍的树柁离开了地面。
买家只是手扶着秤杆,还略微不地道,因为在秤杆刚要翘头时,他就把秤砣抓住了。我们很卑微,甚至没有和他争辩的权利。
每称一捆,我就拿一个小瓦片蹲在地上记录着重量,全部称完后再相加,再乘以单价。
该付钱了,我说出了金额,买家又仔细核实了一遍,在尾数几毛几分上,买家不想出,姐夫和对方又争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少给了几毛钱。姐夫从买家手中接过零零碎碎花花绿绿的二十来元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我心里在流泪。
寒冬腊月两个夜晚,上南山,下唐河,蹚冰河,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来回二百多华里地,挣十元钱。
钱,真的难挣啊!
曾在知乎上看到过有人提到周保松先生的《贫穷之苦》,里面就曾谈道:“贫穷,除了指基本物质需要的匮乏,更包括一个人的教育、机会、自由、自尊、人生规划、家庭生活、社会网络和公共参与。当一个人缺乏这些条件到一定程度,他面对的便不仅是贫穷,而是压迫,甚至奴役。”
现在回头再想想这段话,说得真太有道理了。
前几年受家乡政府邀请回乡,在母校做励志演讲,动情之处我含泪讲了一段当年卖树柁的苦难经历。家乡一位搞法律普及工作的私下跟我说:“你不该在学生面前讲贩卖树柁这件事,因为它有违法的嫌疑,会污染学生。”
我想说,在那个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年代,生存才是最基本的。如果连基本的生存都没有,讲法还有意义吗?而且时况不同,此时和彼时又怎能相提并论?
他没有经历我的人生,他不懂那段历史对于一个穷苦孩子的意义。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作为最底层的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没有!为了生活,只能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这世上,有人餐餐大鱼大肉还腻味觉得不香,也有人勤勤恳恳却还朝不保夕只为那三餐温饱;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是生活的全部,也有人明明岁月静好却还顾影自怜,叹息埋怨生活无趣。
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无奈的词语就是“感同身受”,因为既然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就注定有太多的感受是无法和别人感同身受的。
那段经历早已融入我的血液里,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饱含了无数的汗水和血泪,它让我很早就比同龄人成熟,并且很早就进入了社会,认知它并了解它。
它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它教会我要自强、自立,要学会自爱,并且学会自尊。
记得有一副对联这样写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当年勾践一代霸主,当他战败,被遣吴国当夫差的奴仆时,他就立志恢復越国。在极度贫困中,他忍辱磨练着自己的意志,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正是在贫困中让他体会到了做一个君主所必备的品质,最终得以一雪前耻。
对于困苦和磨难,契诃夫曾说过:“困难与折磨对于人来说,是一把打向坯料的锤,打掉的应是脆弱的铁屑,锻成的将是锋利的钢刀。”松下幸之助曾说:“困难带来阅历,阅历给人智慧。逆境——这是天赋其人的可贵考验,在逆境中受过锻炼而走过来的人,可谓坚韧不拔。”
的确,苦难催生翅膀,逆风学会飞翔。逆境是成功的阶梯,痛苦和委屈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宝贵的经历。同时,一个人的心胸和格局也都是被痛苦和委屈给撑大的。
多年后,我一直认为那段不堪的生活经历,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它提醒我没有退路,它鞭策我不甘人后,它告诫我没有依靠,它激励我砥砺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