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扶贫情

杨乃平

一

对峙。一边是锹镐队，另一边是镰刀队。红衣团对阵杂牌军。

锹镐队是油田通信工程队，镰刀队是当地村民。广漠的田地上，两队人手握家什，朗朗阳光下，凶巴巴的眼神喷着火舌。双方激烈争吵、剖白，甚至羞辱、谩骂，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剑拔弩张，火药桶热到了燃点，似乎点火就着。火并，即将发生。

稍早前，田地里的光缆沟刚挖出几米，冒着一股股黑烟的两辆“四轮子”就突突地驶来，它卷起乡道上一溜焦黄的尘土，积蓄的暴脾气，扯下行道树上的叶子，车上的村民手举镰刀，大喊大叫，斑驳的杨树叶也追车起哄。几个油田员工张望着看热闹，还没反应过来，瞬间，两辆车、一堆人呼啦啦堵住了光缆沟的去路。

你们干嘛？

这沟不能挖。

我们有用地手续，补偿款合同。

就是不能挖。

补偿款都到你们手里了。

那也不中。

有人摸出盖有政府印章的“尚方宝剑”，跨前一步，举起来，试图吓退对方。一黑红脸膛的夯汉扬起胳膊，挡回去，搡得那人一个趔趄。有人喊，依规办事，还无王法了，挖！几个农民一拥扑过来，手举镰刀，拉开了架势。一个大脸盘的中年农妇，掰开人堆，踉跄着冲几步，突击逆袭，将臃肿的自己射出去，恰巧横躺于工程队的锹下，做到了真正的动静结合。

此时，下午，秋阳还暖，她紧闭双眼，神态安详，佯睡。闪亮亮的锹，一动不动，反射出一缕蓝光，照到女人的大脸上。这一出其不意乘人不备的惊骇之举，夺了众人的气势。

鼓声紧急，干戈欲发。告急的电话，打给油田通信公司创业分公司书记孔德静，他急着在那头喊：“别激化矛盾，稳住，先把队伍撤回来。”

工人们敛迹收兵。工程车载着十几名员工，悄悄拐上了乡路，渐变的黑点消失于无形之中。村民们“呼吼”一片，欢声雷动。那个中年妇女，一骨碌爬起来，眉眼间不无得意，挑眉翻眼做了一个丰富的“表情包”，拍拍屁股然后说：“跟老娘斗，他还嫩点。”

这一对峙的场景，发生在七年前，地处油田边缘的敖林西伯乡。原本是个好事，孔德静寻思，趁采油九厂数字油田建设契机，顺带给附近的村屯打造个“升级版”——把400对电缆换成传输翻倍的光缆，为村屯的宽带提速做铺垫。

多好的事儿呀。地批了，补偿款给了，光缆顺着油田公路架设了30公里，到了田间地头。“最后一公里”，硬碰硬，他们说不行就不行了？好事儿就给搅黄了？

有人劝孔书记，别捅马蜂窝，自取烦恼。孔德静眼都没眨一下，一拍桌子：“干，好事干到底。”是，做个圆滑的“糊涂人”，省心、自在又快活，可那不是孔德静的品性。

翌日一早，秋雨绵绵。孔书记抬头望望雨幕，不曾迟疑，上车就走。车轮碾压着湿滑的路面，他马不停蹄，手执光缆用地名单，按图索骥，直奔那14家村民而去。

孔德静面对面与村民拉家常，征求意见到炕头。他迈着穿有雨靴的一双脚，走东家进西家，上田头下湖沟，最后还蹲在暗影墙头旁让雨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去县里买东西的一户人家。稀稀拉拉的雨，磨叽个没完，他全身都湿透了，裤脚糊着泥，一阵阵的森凉让他直打哆嗦。在上千户的村子里，在坑坑洼洼的泥水中，啪嗒啪嗒，拖泥带水，他来来回回转悠了13个小时，消灭了3瓶纯净水、4个面包。

人怕见面，见了面啥事都好说。一整天的奔走，穿梭的脚步不曾顿挫，诚心撬开生硬的嘴，他收集了村民三条担心：怕直埋光缆，翻起的生土影响产量;怕光缆出现障碍，修复时祸害庄稼;怕犁地翻地弄坏了光缆惹麻烦。

如何破解这三条难点，孔德静翻来覆去想了半宿。

孔德静出生在贫瘠的乡下，从小知晓农民土里刨食的疾苦，他点过种、锄过地、割过高粱，在磨坊里转圈推过碾子。他对农民的情感从未改变。尤其这次造访，感同身受，那狭窄、破败、低矮、芜杂的土房，那卧病的老人，四处漏风的破书包……永远烙印在了他心里。

村民们粗糙皲裂的大手，紫红的脸膛，皱纹里的泥土，被他看得真真切切，看得泪花闪闪。他们憨厚的笑，斤斤两两的算计，内心隐藏的疑惑、担忧、失落与谋划……他们怕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隐然的恐慌不言而喻。

孔德静琢磨了半宿，想明白了。要开拓乡村市场，就得替村民考虑。只有设身处地真心实意为他们办实事，才能双赢。很自然地，他心里涌起涟漪，开始心疼起那些乡民，顺理成章，他掂量出六个字：共建共享共赢。

一早起来，孔德静洗把脸，开车又上路了。雨歇了，晨光一层一层铺陈于地，一片片庄稼都已撂倒，田野延展得一望无际。他信心满满，心情大好。他去找张月娥——就是那个橫倒铁锹边的中年妇女。他扳着指头给她算了一笔账：“大姐，光缆铺设，过你家地240米，一次性补偿费2400元……我们还考虑，电缆沟由你们自己挖，自己埋，费用补给你们，每米工程费3元，这就是720元;还有，每年光缆看护由你们负责，费用每米1元，这又是240元。你们担心的那些事，都由你们自己做，这回放心了吧。大姐，这么弄行不？”张月娥的脸有些泛红，不知是羞涩还是激动。孔书记看出她暗藏的心思，截住话语，故意逗她：“如果不同意，我们光缆可以改道。”张月娥忙不迭讪笑着说，行，行。

14家门槛又一一踏过，孔德静数着指头算细账。14户的主人，锛儿都没打，无一例外地异口同声都说行。

夕阳余晖，炊烟袅袅，好一幅乡村烟火图。回程的车，欢快地掠过树影，孔德静口中吹起了口哨。想不到，事情办得如此利落。这等于是，找了一伙忠实的外雇工，责任利益兼担，好事，双赢哩。欢快的口哨声，一路欢唱飘散。

人生地疏，逐渐变得熟络起来。与村民的共建共享，是情愫牵起的“命运共同体”，开创了油田通信管理机制的先河。正如孔德靜所想，效果没的说，仅一天时间，5600米光缆直埋工程快速完工。田野里，赶集似的热闹，几百人挥锹挖坑，动力内发于心，场面空前火爆。孔德静只是带了四个人，当起了监工。深50公分，宽35公分，光缆沟挖得规范，横平竖直。孔德静手握卷尺，猫腰东量西量，口中念念有词：“合格，合格。”村民们憨笑着，他也笑了。后来，作为通信公司宣传部门负责人，我实地踏访了两天，好奇心追问出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还沉淀出一篇简报，经验由此被公司推广。

光缆埋入田下七年，未出过障碍。春耕秋收，乡民心里装着光缆，精心着呢。每年的春秋两季巡检，外线工等于是做了回督查。“承包”后的主人，主动担起了责任。无有光缆障碍，双方皆大欢喜，维护费入了村民的口袋，企业也实现了集约经营。第二年开春，大地解冻，乡里开工“村村通”项目，修路的挖沟机、推土机轰隆隆开到了张月娥的地头，她蹲在那两天，实地看护，看着挖出的光缆，移开两米，毫发无损地重又埋入地下。有这等责任心，企业省力，少了舟车劳顿。

几次接触，张月娥和工人混熟了，她是个有心人，年年给食堂送来自家产的十个大西瓜。七年，年复一年，这西瓜的分量与感恩，闪烁着她质朴与执拗的情怀。张月娥出入通信站，如自家一样熟门熟路。晌午饭前，张月娥切开脆甜的西瓜，分给大伙消暑。外线工“老球”吃着西瓜，嘴里还不闲着：“姐，迷糊病﹙意指倒地之事﹚不犯了？”张月娥调皮地一伸舌头，脸微微浮起两朵嫣红，现出害羞而温柔的一面：“心情好了，没病了。”“老球”大口啃着西瓜，汁水溢出齿唇，笑嘻嘻地说：“沙瓤的，甜，真甜。”

二

后来，我听到来自偏僻乡村的更多消息，情感不觉搅和其中。那些素不相识或一面之交的人，多有同事提及，他们便在我的脑际渐渐立体鲜活起来，我隔空感知他们的苦处难处、迷茫与祈盼。我偶尔心生同情，丝丝的隐隐的，也只是同情而已。孔德静则不然，他开始默默行动了。

他买回了一车脆生生的大白菜。

卖白菜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时令已是初冬，田地里早晚落一层白霜。姑娘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瑟缩在冷风中。装满白菜的架子车，承受着重压，沮丧地呆立路旁。这是个三岔路口，分别联通县城、采油九厂和村屯。一辆辆的车，匆匆忙忙，傲慢地飞掠。姑娘愁眉不展，发狠地盯着白菜，仿佛要盯出弟弟无影的学费。她多想来个白菜换钱的戏法，也好补救弟弟的学业。今天确实点儿背，或许这不是卖菜的地儿，一天了，只有两个采油工买走了十二三颗白菜。太阳落山了，天光渐暗，冷风飕飕刮，寒气砭人骨髓。脸色乌青的她，焦急张望远处迷蒙的车灯，拼命想抓住一丝希望，可刺眼的灯光主人却往往视而不见，徒留一波又一波灰土呼啸着扑打脸面。她急得落下泪来，弟弟懂事似的仰望着姐姐，笨拙的小手横扫着，为她拭泪。她不信宿命，认准了脚下的大地不会塌陷。她要挺住，她不服输！她执住弟弟的手，哽咽着，果决地说：“收摊，明天再来！”

这当口，孔德静刚好路过。他奔波了一整天，给几个村屯安装宽带。他们忙活一个多月了，新装宽带500多台。孔德静下车，看到姐弟俩单薄的衬衣，听说凑学费的事，他的心立马就软了。于是，变戏法般，一架子车的菜，顷刻间倒到了槽子车上。

未曾想，360块钱，竟然缓解了姐弟俩暂时的困境。压垮姐弟俩的最后一棵稻草，被孔德静轻轻地拨掉了，给了濒临辍学的孩子喘息的时间。他记住了一张瘦弱秀气的脸，一双渴求帮助的眼神，记住了曲凤娟三个字。

第二天，孔德静派人，找到曲凤娟，拉回了第二车白菜。白菜是真好，颗大，心实，帮厚。白菜卸在食堂门口，一会儿就被富有爱心的职工们一抢而空。

孔德静总想着去曲凤娟家看看，在安装宽带的途中，他特意拐进一个院落。曲凤娟的家，矮趴趴的土房，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家里黑乎乎的，一铺火炕，一对紫漆柜子，地中间立着吃饭的圆桌，旁边呆呆站着仨圆凳。这就是全部家当。一眼望穿的家境，孔德静心酸呀，心酸过后，还有让人揪心的。贫困缠身的曲凤娟叹了口气，据实说了：四十岁的父亲两年前病故，母亲悲痛欲绝，急火攻心也走了，家里欠下了几万元的饥荒。眼下，姐弟俩依傍十八亩地过活，日子的窘困与不堪，可想而知。心怀梦想的姐姐初中毕业，考上县城高中，姐姐一咬牙，不念了。腾起的翅膀，就此折翼坠地。风雨飘摇的家，需姐姐擎手支起一片天。知了底细的孔德静唏嘘不已，想起自己上学时东凑西借的窘迫，他不能不伸出援手了。

孔德静思忖了一个春节，元宵节后，在昏暗的土屋里，他试探地问，曲凤娟，你操作电脑如何，给我们做收费员吧？曲凤娟怯弱地盯着他，大感突兀，满脸惊异，愣了半晌，确认孔德静的表情是认了真的，便眼里放光，诺诺地说，我不太会，但我肯学。

曲凤娟背起行李卷，坐进了油田通信培训课堂，吃住学全免费。曲凤娟长舒一口气，心里亮堂了许多。她白天、晚上连轴转，孜孜以求，学电脑操作、重装、程序，学通信资费标准、服务用语、仪态仪表，几乎到了入魔的境地。曲凤娟冰雪聪明，巧手慧心，又不怕吃苦，一个月后，她绝尘脱俗，仿佛出落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腾出家里一个屋，企业出人出资进行了简单装修：抹了墙，铺了地，打了隔断，配了电脑。在蒙蒙春雨中，整洁、清新、亮堂的营业厅，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开张了。孔德静和曲凤娟商量，每天坐班半天，月工资2200元，平时还可开展营销，发展一个宽带用户奖励100元。曲凤娟连声搭腔道，中，中。

曲凤娟封闭的内心，被阳光撬开了一道缝，她的悲观、忧闷、惶恐和芜杂被温暖清空了。

玉米苗长出来了，田野绿油油的，一片连一片。曲凤娟像是青葱的庄稼苗，舒展开畅快的笑脸。她浑身带劲，上午坐班收费，精神抖擞;下午骑着自行车各屯子跑，一点不觉得累。铃声与笑声，穿过一垄垄的青纱帐、土豆地，攀上树木与炊烟，随飞扬的尘土播撒了一路。希望的种子，在欢实的自行车铃声里发芽，经汗水浇灌，开枝散叶，开花结果。收获的喜悦沉甸甸的，到年底一统计，她联系了一百多个宽带用户。弟弟的学费，如约而至，再也不犯愁了。

今年秋高气爽时节，美好而沉静，曲凤娟双喜临门：弟弟考进重点高中，家里翻蓋了全砖房子。她还为用户考虑，特辟出一间宽敞的营业厅，装饰了瓷砖到顶的室内厕所。簇新的营业场所靓丽而富有生气。几年的历练，她已成了企业诚信的“口碑”与底气，成了纾解用户难题的主心骨。

曲凤娟的男朋友，一个“扣蔬菜大棚”的，和她一起忙前忙后，打理好了亮堂的屋子。他攥着她的手，催她结婚。她眼含歉意，柔情地说，等弟弟上了大学，咱们完婚。看得出，她正怀揣美好的心事，憧憬的眼神与前路的幸福遥遥相望！

三

在聘用曲凤娟的那年立夏，油田通信又免费培训了三名农民外线工。王文义，三十四岁，父母均瘫痪在床，儿子上小学;邹力和，五十一岁，儿子出车祸去世，孙子上小学;张亦农，四十二岁，家境贫寒，因盗窃奶牛，被判三年，出来后，妻子跟别人跑了，女儿即将上高中。孔德静遴选聘用的，都是公认的贫困户，又或多或少与濒临辍学扯上了关系。孔德静从自身的成长轨迹体会到，家庭的希望，寄予成长中的孩子。孩子有了出息，家庭才能彻底摆脱贫困。

七年的更迭轮回，油田通信在敖林西伯乡发展宽带用户1600多个。聘用的三名外线工，把所有的外线维护、宽带技术全包了。他们心里承诺，一定要对得起每月3000元的薪酬，对得起年终的营销奖励。感恩的心，生发出内在的力量，促使自身付出了足额的能量。他们放弃休息日，天天在线路上跑，巡线、处理障碍、安装宽带，马不解鞍，三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忙得快乐无比。

去年仲秋，张亦农郑重提出，把这份难得的工作让给更困难的人。这是他心底的想法，骨子里蕴藏的豪气。他的女儿大学毕业留上海了，月薪一万多呢。更让人提气的是，他给被盗的那个家庭，买了一头黑白花奶牛送去，虔诚谢罪，算是内心亏欠的补偿。好多年了，他在屯子里总像是抬不起头，羞于见人，如今，他还了孽债，腰板子终于挺直了。曾经被困厄击倒的汉子，终于站了起来。这是他完成夙愿后的最大宽慰，心里鼓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尚感。几乎是瞬间，他找回了曾经的尊严。孔德静尊重他的想法，紧握的双手摇呀摇，真诚表达一个普通人的敬意。这种敬意，可看成是村民们对浪子回头的敬意，抑或说是整个社会的敬意。

七个春秋，油田通信年年免费培训，共组织85名村民，集中学习宽带、互联网技术。敖林西伯乡，13个养牛专业户、养鸡专业户、棚室菜蔬专业户，大多装上了自动温控、排风系统，皆是互联网的偏惠。全乡还开办了21个小米、豆包、蔬菜、编织等网上销售点。

触手可感的互联网技术，让村屯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乡村蝶变的民间文本，发散性演进，隐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里发酵。

多年来，这个原本闭塞、荒凉的乡村，被哀愁、困顿围剿，就像洪水围困的孤岛，但他们心里的大堤从来就没有崩塌。那些人，正是遇见了孔德静，遇见了四通八达的互联网，他们的眼界放宽了，渐渐找到了致富门路。一家家的期望乘着互联网一次次翩翩起飞。他们荒芜的一颗心，便一点点缤纷绚烂起来。

孔德静这个名字，被乡民们一次次叨念，他们叨念着那些一幕幕真诚的故事片段。

今年秋上，谷粒飽满，谷穗摇铃，田野梦境一样金灿灿。孔德静心怀秘密又访村屯，遇有贫困之家，他都出手帮扶一把。这是他藏掖于心的情怀，也是他沉淀的拔山之气概。白菜、土豆、萝卜、黄豆、小米、鸡蛋……他依旧买回一些。食堂和职工家里的那些绿色食材，几乎被村屯给包了。

孔德静常说，不能让那些家庭的藤蔓枯萎下去，要呵护它们生发出一蓬蓬新绿。那天，拉秋菜的途中，车被张亦农摆手拦下。张亦农恭恭敬敬递给孔德静一轴字。抖开竖幅，袅袅香氛飘出，是他女儿的墨迹：“七年扶贫情如丝，已见老藤发新枝。”书法虽显稚嫩，却也劲健矫捷。是啊，在茫茫人海中，他们能够际遇，并倾心而为，依靠的是无形丝线的牵引。

他俩欢喜的目光移开书法，轻轻一碰，欣悦之情溢于言表，心照不宣地，俩人不由都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