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早晨有点凉

南宋，绍兴年间。

杭州北郊，余杭门外西马塍。

马塍是杭州的一个地名，是一块水草丰美的区域。唐代，这里是西湖湖水下泄的下湖地区。吴越国时，钱王在此养了许多军马，也肥沃了这块土地。南宋王朝偏安杭州，大量北方人口南迁，杭州城里拥挤不堪，许多人住到了郊区，马塍地区也随之热闹起来。

金兵侵占中原，山东人李清照循着宋高宗南逃的线路，带着与丈夫赵明诚一起收藏的金石书画，一路南奔，最终来到杭州，也住到了这里。

马塍地区有东马塍和西马塍之分，以下湖河边羊角埂为界。

东马塍靠近运河，航运带动了商贸集市的繁荣，周边依河而兴。

西马塍与西溪相接，一派郊外自然田园风光。这里有河流有湖泊有水塘，有不少花农在此种植花木，田间群芳斗艳，花香扑鼻。杭州作为都城，宫廷和民间的鲜花需求量很大，花农们清晨把花木运到城里出售，这里成为杭州城的花木种植基地。

李清照住在西马塍一个简陋的院子里，这是一个平常的农家院子，说简陋是因为不能与她以前住的知州宅院相比。

在战乱年代，她曾任知州的丈夫已经去世，经历了这么多世事沧桑，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可以做些喜欢做的事情，如整理、校勘与赵明诚多年合作的《金石录》，为《金石录》作序，为世人留下珍贵的文物记录，她已感到满足。

她平时心情好时，或伏案久了，就出去转转，看看郊外的河塘田园景色，看花农们种的各种各样的花木，可以活动一下，散散心。而自己院子里种的一些树木花草，陪伴她度过平静的岁月。

昨天晚上，李清照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老是做梦。有时，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处在似梦非梦的状态。梦总是奇怪的，如天马行空，变幻跳跃，不知会出现怎样的景象。

她梦见了梅花。梅花汴京有，济南有，杭州也有，可赏梅花的心情却已大相径庭。她在饱经风雨沧桑之后，心中有许多难以言表的苦处，她把赏梅的不同感受，写成了词。真是奇妙，她的梦里出现了前不久写的那首《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她在这首词里说，早年赏梅的情景和兴致，是那么欢乐、温暖、闲适，令人心醉。现在梅花拿在手里，哪里还有好心情去玩赏？如今看到梅花，反而触景生情，勾起感伤的情绪，衣服上洒满清泪。

颠沛流离之后，物是人非，人也憔悴，生出难以克制、无法形容的“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的悲与愁。她眼里的“风势”，也喻“国势”，她为国势的衰退而担忧。在国家遭难之际，她更无心赏花了。她夢里还在为国家的命运担忧。

梦一个接着一个，词人的梦里多是词，词反映了她的生活。

她梦见了元宵节，热闹而繁华。当年在汴京如此，如今在杭州也是如此。现在汴京已被金人所占。她在杭州过元宵节，感慨良多，写了一首《永遇乐》，通过南渡前在汴京过元宵佳节的欢乐心情，与如今的凄凉景象作对比，抒发故国之思和悲凉心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先出现的是今年杭州元宵节的情景。然后从如今转为忆昔。记得在汴京时，闺中有许多闲暇，很看重正月十五。那里过节帽子上镶嵌着翡翠宝珠，身上带着捻金的雪柳，个个打扮得俊翘。如今容颜憔悴，头发已蓬松变白，无心梳理，怕在夜间出去。不如从帘儿底下，听听别人的欢声笑语。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有些道理。一夜乱梦，真是伤神。睡了一夜，醒来竟有些困倦。

她早上披衣起来，就感到百无聊赖，推开窗，感到秋天清晨的凉意。她在空虚怅惘、冷冷清清中苦苦寻觅，感到有点凄惨悲戚。这种秋天乍暖还寒的早晨，最难将息。起身喝三两杯淡酒，怎么抵得住寒风的侵袭？抬头看看院外，眼前飞过一只失伴的孤雁，让人想起自己的身世而感到伤心。忽然觉得，这只孤雁会不会就是以前为自己传递情书的那只。

园中满地开放的菊花，都将憔悴，如今有谁来采摘？冷清清地守着窗子，独自一个人怎么熬到天黑？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滴打在梧桐叶上，熬到黄昏，雨还是会点点滴滴下得让人心烦。这般情景和心情，怎么能用一个“愁”字包含得尽！

她又喝了几口淡酒，铺开纸，把这种感受写成一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留在了杭州西马塍，也留在了浩瀚的《宋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