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现实与词作中的长安
2020-12-28王松
王松
内容摘要:北宋长安因不再是都城,加之历经五代破坏,所以显得极为落寞。而这种历史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落成为北宋词人书写长安的重要维度,长安反而因此拉近了与词人的生命体验。
关键词:长安 北宋 宋词 书写
长安因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独特地位而屡屡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成为文学作品中的常客。在汉代便有专以长安为书写对象的作品问世,如著名史学家班固的《西都赋》便极尽所能以赞颂长安的繁华来凸显大汉所创建的伟业。张衡则更进一步,其《西京赋》更是将长安描写为堪称典范的都城——繁华世俗与严整秩序并存。然而,至北宋,作为周、秦、汉、隋、唐等强盛朝代都城的长安在北宋却失去了旧日光环,无论在现实中,还是文人笔下,都显得尤为落寞。
一.长安在北宋的现实处境
北宋是在唐末五代的废墟之上建立的,而长安被破坏的尤为严重。据史书记载历经五代战乱的长安,已然是:“荆棘满城,狐兔纵横”[1]早已不复汉唐盛世的光景。据学者统计,长安至少遭到过四次至为严重的破坏:第一次即是僖宗中和三年黄巢起义军的纵火焚烧与入城掠夺;第二次是僖宗光启元年沙苑之战后对宫室的焚烧;第三次则是昭总乾宁三年李茂贞攻入长安后的大肆破坏;第四次便是天祐元年朱温逼迫昭总迁都洛阳,而后随之毁坏了长安宫室百司和各种房舍。[2]接连而来的四次破坏,其结果便是长安彻底沦为一片废墟,再不复昔日的辉煌。
所以,当北宋建立时,所面对的即是破败不堪的长安。因此即便长安作为前代都城,曾有过辉煌的历史,此时似乎也难以在担当起都城的重任了。一则宋太祖时期的史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北宋前期,君臣眼中一落千丈的长安地位:
上生于洛阳,乐其土风,尝有迁都之意。始议西幸,起居郎李符上书,陈八难曰:“京邑凋弊,一难也。宫阙不完,二难也。郊庙未修,三难也。百官不备,四难也。畿内民困,五难也。军食不充,六难也。壁垒未设,七难也。千乘万骑,盛暑从行,八难也。”上不从。既毕祀事,尚欲留居之,群臣莫敢谏。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乘间言曰:“东京有汴渠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都下兵数十万人,咸仰给焉。陛下居此,将安取之?且府库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动摇。若遽迁都,臣实未见其便。”上亦弗从。晋王又从容言曰:“迁都未便。”上曰:“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王叩头切谏。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王又言:“在德不在险。”上不答。王出,上顾左右曰:“晋王之言固善,今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3]
这条史料尤其值得人回味。时北宋已然定都开封,当时,宋太宗西幸洛阳,见洛阳宫室壮丽,甚为喜悦,由此生出了将都城西迁的想法。不过,此处的西迁并非指长安,而是洛阳。然而,即便如此还是遭到了李符等人的反对,以至上书罗列出八条反对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这八难之中,除“壁垒未设”以外,长安也都有此弊端。之所以除去第六难是因为,长安较之洛阳,确实有天险可守,在自然形势上有天然的优势。但是除此之外,京城破败、宫室残陋、郊庙不修、百官不备、民众困窘等等情形,长安的确同样具备,甚至可能较之洛阳更为严重。李怀忠继李符之后陈述的理由也是事实。北宋初年确实围绕开封建立了便利的漕运体系,可以将江南的粮食运至京师供其使用,但若都城西进,则还要从开封挖掘渠道,从开封转运至洛阳。事实上,长安情况比洛阳更糟。即便是在唐盛世的开元年间,长安的粮食供应已成巨大的问题,不仅不能自给自足,哪怕从江南漕运都困难重重,所以才有了裴耀卿的上疏“今国用渐广,漕运数倍,犹不能支。从都至陕,河路艰险。既用陆运,无由广致。若能兼河漕变陆为水,则所支有余,动盈万计。”[4]对此情形,北宋前期以欧阳修为首的士大夫群体有清楚的认识,所以《新唐书》中直言“唐都长安,而关中号称沃野,然其土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备水旱,故常转漕东南之粟。……自高宗已后,岁益增多,而功利繁兴,民亦罹其弊矣。”[5]然而,宋太祖似乎并不甘心,此时他试图将长安搬出来,用迁都洛阳只是权宜之计的借口,试图以长安为诱饵,迫使大臣的妥协,然而换来的却是晋王更为激烈的反对,太祖眼看不成,只能以长安的自然形势作为新说辞,将自己从骑虎难下的窘境中解救出来,最终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透过上述材料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尽管长安是汉唐故都,但是在新的形势下,已经不能再吸引士大夫群体了,换言之,在士大夫群体的严重,昔日辉煌的长安已经成为历史,并不能改变现实中他的落寞处境。长安由昔日故都一变而为北宋政局中西北的一处区域,这种地位的变化正是我们认识北宋人眼中长安的最大背景。
二.北宋词作中的长安
正如上节所述,长安不仅屡遭唐末五代战火的破坏,爰及北宋,其处境也未见巨大的改善。而这种现实与历史的巨大落差所形成的巨大戏剧张力,成为了北宋词人书写与彰显内心的绝佳对象。
虽然长安已然不是北宋的都城,但是它那不可泯灭的光辉历史俨然已是北宋士人的共同记忆,所以在词作中,不乏对漫长历史的追忆。然而这种追忆难免会渗入对当下长安现实的联想,两相对照之下,一种历史与现实的反差便逼出无尽的凄凉。例如,柳永的的《江神子》便是一例:
长安古道马迟迟。
高柳乱蝉栖。
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6]
长安古道上迟缓的马,高大柳树上胡乱栖息的蝉,加上萧瑟的秋风横扫而过,眼前的路似乎没有尽头。长安的古道就这样和词人的命运之路勾连到了一起,而这种联系所以产生,正是因为长安的辉煌在过去,而今其历史越辉煌,其当下的处境便越发凄惨。或许柳永眼中,今非昔比的长安正如同自己的人生一样,鲜衣怒马、年少风流的峥嵘岁月已然逝去,如今人生只剩下一场烟花散尽的漂泊。或许是受自己并不順利的人生影响,柳永似乎对长安有特殊的书写爱好: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
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
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
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
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
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
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
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
恁驱驱、何时是了。
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7]
这是柳永所创曲调《轮台子》。“自古凄凉长安道”一句可说将上词中未说破的长安意象点破——凄凉。而这路上目之所见也无不如此,值得注意的是,词中路途的终点“瑶京”正是指开封,“重买千金笑”恰與“凄凉长安道”形成了现实世界中的生动对比,长安与开封的对比,一者鲜亮,一个凄凉,两相对照之下,饱含词人的无尽辛酸。当然,借长安的今昔对比以抒发情感者当然不止柳永一人:
长安道,潇洒西风时起。
尘埃车马晚游行,霸陵烟水。
乱鸦栖鸟夕阳中,参差霜树相倚。
到此际,愁如苇。
冷落关河千里。
追思唐汉昔繁华,断碑残记。
未央宫阙已成灰,终南依旧浓翠。
对此景、无限愁思。
绕天涯、秋蟾如水。
转使客情如醉。
想当时、万古雄名,尽作往来人、凄凉事。[8]
这是周邦彦的《西河》,是一首典型的怀古诗。长安道上,又是萧瑟的西风,满是灰尘的道上,偶有车马路过,汉文帝此刻也不过只是躺在霸凌而已。视之所及已然满是愁思,长安的辉煌历史,往日繁华,到如今片刻不存,所见也不过是几只残碑上的只言片语,巍巍未央宫也都已变成灰尘,尽管终南山依旧。这种面向长安的追忆,非但没有让人豪情万丈,反而越发惆怅,究其原因只能是长安的昔日繁华与当下满目疮痍之间的巨大落差,落差之大,甚至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强盛汉唐的故都,物是人非自然倍感凄凉。这样的例子仍有很多,不容尽举,要之,长安的历史于北宋知识阶层而言是常识,而长安的现实对他们而言又都清楚,所以,这种今昔的反差才能激发出相似的情感,成为写作长安的重要维度。
除了今昔反差所激发的情感外,长安还因其故都的独特地位,往往成为京师的指涉,这是其他城市难以拥有的待遇。有趣的是,现实中的长安早已不是京师,但是词作中的长安却仍然有指涉京师的功能,这固然是一种隐晦的表达,但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幽默:
三月暖风,开却好花无限了。
当年丛下落纷纷,最愁人。
长安多少利名身。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且留春。[9]
这是晏殊的《酒泉子》,整首词看是乐景哀情。正值三月,花开烂漫,但是词人却想到几个月后它们必然的飘落,竟然由此提前预支了哀愁。心有愁绪,无论如何的美景也不能轻松、快乐起来了。原来作者心忧之事是那些为人争斗的名利,但是长安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名利,如今的名利场已是开封。但是这种指涉并不错,如果要统计的话,那么长安发生过的名利故事可能比任何一个城市都多。长安虽然已不是都城,但是却因身具都城的历史而将这种都城的记忆保留在了文学之中。同样的还有欧阳修:
暖日迟迟花袅袅,人将红粉争花好。
花不能言惟解笑。
金壶倒,花开未老人年少。
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
丹禁漏声衢鼓报。
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10]
这首欧阳修的《渔家傲》是和晏殊相似的手法。九门指都城之门,丹禁指帝王居处,这显然是以长安来指代开封。或许催欧阳修年老之事与晏殊相同,俱是京师官场的名利之事。
这样我们看到,北宋,不再为都城的长安,在文人笔下少了雄壮威严,多了几分凄凉萧索,仅存的都城记忆,也都滞留在指代之中了。
注 释
[1]《资治通鉴)卷256“僖宗光启元年三月丁卯”条。
[2]杨德泉:《试谈宋代的长安》,《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 。
[3]《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7“开宝九年”条
[4]《旧唐书》卷四十九《食货志下》
[5]《新唐书》卷五十三《食货志三》
[6]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评注》,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91页。
[7]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评注》,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99页。
[8]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评注》,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730-731页。
[9]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评注》,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264-265页。
[10]周笃文,马兴荣主编:《全宋词评注》,学苑出版社,2011年,第358页。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