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的伤痕
2020-12-28夏群
夏群
那个和善的老妇人,目光径直落在我的脖子上,没有遮掩,不是偷瞄,光明正大得像在看一尊不会动的雕像。即使她无恶意,我还是如坐针毡,是被人发现了秘密后的不知所措。我只能扭头看密密麻麻的雨点在公交车窗上绘就抽象画,一道一道的,像是伤痕。
脖子上的伤疤是几个月前手术留下的,即使每天坚持涂疤痕修复膏,也改变不了它横陈在我脖子中央的事实,且让我的每一次吞咽,都有了牵扯感。估计它心有不甘地说,嗨,我是你的人生印记,与你同在,别试图抹杀。
朋友说,你系个丝巾,或者买那种比较宽的颈链,既能挡住伤疤也能起到装饰作用。于是听从她的建议,买了三条小丝巾,四条颈链。每天早晨对镜梳妆后,根据衣服配丝巾,又根据心情去系花样,或者佩戴上颈链,又反复调试,试图让它完美地遮挡伤疤,我过起了遮遮掩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日子。
我左手小拇指上有一个三角形的伤疤,是小时候割稻谷的时候留下的。当时还哭鼻子了,我哭的原因,有可能不是因为疼,毕竟那种毫无预兆且迅疾的割裂过程,让你来不及害怕和疼痛,而是因为看着自己的鲜血滴落在泥水里迅速晕开的景象,对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于残酷。回家妈妈用蘸了香油的纱布包扎上,并赦免了我接下来的劳动,这让我觉得受点伤也挺好。这大概是有记忆的,人生中的第一道伤口。
妈妈给我包扎时候的表情,我没有在意,或者不记得了。但有时候看到这道伤疤,记忆就会从这个“窗口”出发,回到小时候,回到在乡村的时光。人生在向前看的时候,也需要回温和重逢,与过去的自己相遇,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这一次,发现肿块到确诊为恶性肿瘤,都瞒着妈妈。準备手术前一段时间,姐姐选择在一个夜晚告诉了妈妈实情。我事先不知情,如若不然,我会阻止姐姐的擅自行动,且还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夜晚,太过于沉静,而冬天的夜晚,本身就包含着忧伤的底色,不适合拿来诉说更忧伤的事情。
我常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因为除了自己,都是别人,我们所有的伤痛,都只能自我消解,每个人承受伤痛的具体感觉都是隐秘的,那些让我们撕心裂肺的感觉更是无法言传。
爸爸说,妈妈那天哭了一晚上,她没有给我打电话的原因是怕和我通话的时候,忍不住伤心哭泣,影响我的情绪。我们之间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但我想妈妈在听到消息后,她的心已经飞越山水,来到我身边了。
我在脑中构建了两个场景,一个是妈妈在万物俱静的时候,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样子,我还设计了月光,透过窗户抚照着她的脸,她的眼中因此晶莹闪亮。另一个场景是她和我通话时候的样子,她的声音哽咽,眼眶通红,泪水涟涟湿了手机屏幕。虽然我不希望看到她伤心,但从小认为,妈妈在默默流泪的时候,样子很美,容易让人想到“一枝梨花春带雨”。
妈妈在遇到子女身体不适,住院或者动手术的时候,总会反复说那句话:“要是把你们的病痛都放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上过手术台,在我们被麻醉,意识不清的时候,医生的手术刀同样也在妈妈的心里留下了伤痕。造成她心里的伤痕的不是我们的疾病本身,而是爱。爱让人幸福,也让人痛。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到母亲的时候,就说:“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替代,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也行。”世间所有的母亲都一样,母爱也都一样。
他们都说,我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面对如此重大事件前,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我只是想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个人不把自己的苦难当作苦难,苦难也就失去它本身的意义。
在构建我灵魂源头的故乡,有大大小小的池塘七口,其中有一口叫小燕塘,是一个富饶且颇受村民欢迎的池塘。在一个旱年,它很快见了底,并将曾经吞噬掉的物件都吐露了出来,棒槌、衣物、塑料菜篮……大河蚌、大田螺、鱼虾,躲藏在淤泥里的泥鳅,很快成为了餐桌上的美食。我站在一个小水坑里,抓一只小乌龟的时候,被玻璃渣划破了脚掌,但仍然未感到疼痛,直到鲜血渗出染红一小片浑黄的水,但这道伤口并没有留下疤痕。
水坑迅速干涸,肥沃的塘泥被人们挖起挑走堆积在地里,成为了瓜果蔬菜的营养大餐。池塘里的水草也很快在烈日的步步紧逼下枯死,塘底变成了白色,泥土上出现细密逶迤的伤口,小鱼小虾的尸体四处可见。再后来,伤口变大,我侧着手掌可以抠出深陷其中的小田螺。那些伤口中隐藏着池塘深处的密语,于是它们形成了美丽的龟裂纹,这些密语大概是大地说给天空听的。合格的田野设计大师——老农,也深谙此道,他们会选好时机放干稻田里的水,田里晒出细小龟裂纹后再去灌溉,聆听了大地密语的禾苗会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又壮又健康。
曾经波涛荡漾,水草肥美,鱼虾欢腾的小燕塘,被这些美丽的裂纹占领后,成为了“蛮荒之地”。到底是小孩子天真,那时候我想,池塘和稻田不一样,即使大雨来临,小燕塘的水满了,但是那些被烈日带走的生命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伤心的事情。但事实告诉我,只要有生命的源泉,再有一些时间,一切都会复归原位。
不记得在哪个景点了,观赏一棵千年古银杏,树干有一部分被雷劈焦,成了枯木,但并不腐败。有旅人见缝插针地往皲裂的树皮里塞硬币,有些卡在里面时间久了,生了锈,又有一些被人抠下拿走了,于是树干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伤口。塞硬币的人为了祈福,抠硬币的人贪小便宜,前者给树制造伤口,后者让伤口暴露在外,形成二次伤害,他们的“罪孽”类似。
银杏树能不能感知到疼痛呢?我想是能的,它俯瞰着自己的身体反复受伤,疼痛的不是枯死的那部分,而是心。因为古树和这枯死部分树干的关系,就是母亲和子女的关系,它千疮百孔,它感同身受。我站在它的面前,抚了抚它的伤口,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感受到一个人类掌心的温情,但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一汪温柔的水在涌动,甚至要冲出我的眼眶。
人是为了思想而生的。这是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说的。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之前,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这样抚摸着一棵古老的银杏,将自己思想的根须探入地下,与树干合二为一,人树不分了。
相对于温顺可爱的宠物,我更爱绿鬓红颜的花草,或许花草树木和我一样,话不多,性子慢,它们有点阳光和雨水就很满足,像我,除了健康和爱,奢求的东西并不多。
我喜欢种植花草,不管在哪里,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走到阳台,观看它们是否有了新变化,是否需要喝水,我在观察它们的时候,它们肯定也在看着我,试图洞悉我的心情,人既然多情,花草岂能不知。但不管那日我的心境如何,我在面对它们的时候,一定是平和的。
给长春、米兰和茉莉剪枝,扦插昙花与令箭,掰下多肉的叶片,整齐地排在蛭石和粗介质的土上,看着截面上渗出的绿汁,才意识到我也是在给它们制造伤口,既然那棵古老的银杏树都能感知到伤痛,这些小可爱们怎么会感知不到呢?
我美其名曰为了它们的繁衍和生长,对它们痛下杀手,何尝不是一种罪孽。这样想着,我对那棵银杏树产生的怜悯,便有些虚伪。野花野草的幸福,看来除了没有被拿到花店出售以外,还有一点便是能够自由生长,不受拘束。相比之下,城市绿化带的花草,就有些可悲,被修剪成圆、平、长、方,以及无法描绘的形状,景还常被铁丝禁锢囚住,按照人类的审美意识生长。哪一片树叶,哪一根枝条要是想造反,突围出来,不消多久,肯定被处以腰斩等极刑,伤口裸露,残枝断叶满地。
最怕看到绿化工人使用割草机,青草繁茂,割草机轰鸣而过,顿时尸横遍野,绿色的血液四溅,散发出浓烈的青草味。那味道不能用清香来形容了,它强势扑入我的鼻息,让我眩晕。可能它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它的伤口很疼,需要一个季节去恢复。在人类的眼里,那些规规矩矩,不造次、不张扬的绿化,造型奇异的盆栽,才美。但在植物的眼里,它们肯定属于是弱势群体,是需要帮助和解救的对象,但是其他植物也无能为力,就像有时候我们再努力,也解救不了一些人。
生而为人,谁不是在生活的丛林里披荆斩棘,落得遍体鳞伤,但所有的伤口都会变成伤痕,伤痕就是人生的另一种恩赐。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但更多时候,我们注重的是疼痛和苦难本身,缺乏远见,没等到光来,没等到花开,就自我投降了,认为生存本身是一种徒劳。来日方长,我的身体上,甚或心灵上,肯定还会增加一些伤痕,但不管怎样,我知道,那遮挡伤痕的丝巾和颈链可以摘下来了。
万物有灵,万物也都有伤痕。生命来来去去,皆为常态,我给花草造成的伤痕之上,有了新生,昙花抽出了新的茎,多肉的叶片长出根须,同时生发出小多肉,长春刚发出几组新叶,就反常地开出了两朵花,像一对逃出世俗的恋人。聆听梵音,沐浴檀香的古银杏,它有足够宽阔的胸襟,去原谅雷电犯的罪,和渺小人类犯的罪。被“剃头”的草地复又再生,比往日更加葱茏。小燕塘的伤痕不仅仅是雨水和时间让它愈合的,是它懂得收放自如,也为了让人们懂得居安思危,让鱼虾和水草懂得物竞天择,更好繁衍生息,它的傷痕其实是天空的恩赐。
至此,我相信诗人所说,“伤痕,是生长一片森林的山谷”,在人生中做标记,然后让你郁郁葱葱地感受再次起飞的感觉。
(选自《当代人》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