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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开明背景下的战国与西汉的士人献策

2020-12-28肖燕

文史杂志 2020年5期
关键词:范雎张仪战国策

肖燕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比较包容、言路比较开放的时代。唐代政治生活的这个特点乃是对战国至汉君臣比较和谐、勠力治国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诚如魏徵对唐太宗言:“古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1]《贞观政要》里记录了唐太宗君臣向战国和西汉学习的一些史实。那两个时代的士子,由于君主比较开明,使其聪明才智得到较大释放。他们心情较为舒畅,积极向统治者建言献策,为推动时代车轮的前进作出了最大努力。

战国策士纵横献策

中国古代第一次大规模的建言献策活动发生在春秋、战国之际,最重要的活动乃在战国。西汉末刘向编订的《战国策》记载了战国谋士或称策士、游说之士向各国君王、将相们奉献的谋略或策略以及对它们的阐释和实施。《战国策》全书都谈谋略,讲计策,全面反映了在政治相对开明、思想活跃背景下的策士们行走于各国间,摇唇鼓舌,出计献谋,风尘仆仆而又踌躇满志的精神风采以及各国在这种纵横策士的轮番攻略下的分化、勾连,或走向弱小、消亡,或走向强大、独霸的政治—军事面貌。所谓纵横,即合纵连横。随从强国(战国后期以秦最强大)去攻打其他弱国,是“连横”;弱国(齐、楚、燕、赵、韩、魏相对弱小)联合起来应对强国,是合纵。或说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秦国地处西部;其他六国在秦之东,称东方六国。六国中某些国家追随秦去攻打其他国家,即为“连横”;六国联合起来抗秦,即是“合纵”。当时各国的策士便是做合纵连横工作的。他们是一批具有较高文化素养(或精通战国诸子中一家而兼及其他,或诸子皆通而混糅为一)和谋略及胆识的知识分子,有的忠于自己的祖国(如屈原三次入齐,游说齐与楚联合抗秦);有的尊崇强权,有奶便是娘;有的则心怀天下大同的愿景(如孟子周游宋、邹、滕、魏、齐,试图以“仁义”平天下);还有的却抱有私利以游说求仕(如卫国人吕不韦、楚国人李斯先后入秦追求荣华富贵)。这些策士不辞劳苦地游走列国,企图说服各国君王按照自己提供的一套方略去做。为此,他们可能在该国短暂停留做官,有的索性长期寄居下来,甚至成为君王身边的左右二膀,以长期引诱或引导君王的行动方向。这方面突出的有张仪、苏秦和范雎。

张仪是魏国人,与苏秦同投于楚人鬼谷子先生门下学纵横捭阖之术,学成即周游列国,游说诸侯,却接连在楚、赵等国碰壁、受辱。张仪在愤怒之下转念一想,以为东方六国都不可靠,独有强秦可事,于是入秦,被秦惠王拜为相;再入魏为相,劝说魏从秦,后来干脆想兼做秦、魏两国之相。他后来又辗转入齐、入楚、入赵、入韩、入燕,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国事秦,且从中挑拔离间,破坏东方六国合纵政策。在《战国策》所记主要七大国的策说中,张仪之策占有重要分量。但后世对他的评价不怎么样,其“倾危诳惑”(常以言之谆谆之态示人,实则引人入坑、拉人下水)面目令人生厌。如果说他是反间计的高人,毋宁说是耍阴谋玩诡计的老手。

苏秦是张仪的同窗,在这一方面也不逊于后者,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东周洛阳人,以为学到纵横术及姜太公《阴符》之谋后,“可以说当世之君”,便先入秦说秦惠王(按:缪文远考为秦昭王)。他亮出的谋略乃是“连横”。《战国策·秦一》有《苏秦始将连横》一节,其游说秦惠王劈头一句就是:“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继而又说:“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这一连串排比句,言辞铿锵,明快流利;紧接着又是一大段连珠炮似的骈辞俪句,极尽铺排渲染之能事。可是,秦王却有礼貌地听着,又有礼貌地回拒了。《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说,苏秦“说秦王书十上”,都未打动秦王。苏秦于是愤而去游说赵王,又是一番侃侃而谈,但是这次他亮出的旗幡,却是“合纵”。这回赵王(赵肃侯)大悦,立马封他做武安君,授与相印,另有“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供他使用享受。《战国策》在此后紧接的《秦惠王谓寒泉子》一节讲,秦惠王听说苏秦在赵国那里谋到相位,且以“合纵”破坏“连横”后,很不屑地对寒泉子(秦国在野的一位策士)说:“苏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覆山东之君,从以欺秦……”这段话大意讲,苏秦这个小人欺侮我,想倚仗其个人的智谋来左右山东六国的国君,用“合纵”的策略来对付秦国,真是高估了六国,小看我秦国了。以后苏秦又游燕,说燕地是“天府”;入韩,说韩“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入魏,说魏是“天下之强国”;入齐,说齐“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天下莫能当”;入楚,亦说楚是“天下之强国”,“天下莫能当”。所以当时就有人责备重用苏秦的燕王说:“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事见《战国策·燕策一》。它这里讲苏秦是天下最不讲信义的人,最虚伪的人。但苏秦的真实目的,是奉燕昭王之命,打着“合纵”旗号离间各国,其矛头指向齐,欲使齐疲于对外战争,而让燕乘虚攻齐。所以苏秦两度入齐,最后以“佯为得罪于燕而亡走齐”,在齐宣王那里做了客卿。到了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燕国上将军乐毅统帅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师攻入齐国首都臨淄,战国时期最大的间谍苏秦才暴露出来。齐人愤恨已极,将他车裂处死。司马迁在《史记·苏秦列传》之“太史公曰”里总结说:“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这说的是苏秦聪明反被聪明误。太史公还在《张仪列传》(紧接《苏秦列传》)里评论说:“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事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按,指连横之谋)。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看来,司马迁对张仪、苏秦二人的个人品质都持批评态度。但就《张仪列传》《苏秦列传》的整个叙事过程来看,司马迁对张仪的连横而强秦、苏秦的合纵而弱齐谋略却是肯定的,因为无论他俩的主观想法如何,在客观效果上都促进了天下走向一统。

《战国策》中的另一大策士、大纵横家范雎,原先凭借自己的才能在自己的祖国——魏国做官,可是遭到中大夫须贾的诬陷,惨受苦刑,在九死一生后,带着一腔怨气投向秦国,游说秦昭王实行远交近攻的大战略,从而使秦国继商鞅变法后进一步发展壮大;而他自己也颇受秦王青睐,稳居相位达11年之久。他向秦王奉献的远交近攻谋略,被后人评为具有与合纵、连横战略同等地位,“可以并称为战国三大高度发展的战略思想,虽然它实质上是连横战略的具体运用”[2]。《战国策·秦策三》凡17节,就有10节篇幅用来记录范雎根据具体情况向秦王所献远交近攻的战略及具体战术。其《范雎至》一节讲,当秦王听罢其“远交近攻”之谋后,如醍醐灌顶,频频称是,对范雎曰:“昔者齐公得管仲,时以为‘仲父。今吾得子,亦以为父。”《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则记,当秦王听罢范雎献策后,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不久又拜范雎为相,旋封于应(今河南鲁山东),称应侯。刘勰《文心雕龙·论说》在评张仪、苏秦、范雎之类策士的语言风格时讲过,他们“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诚哉斯也!不过,这些策士所拥有的口舌本事,乃是以其对战国大势的悉心洞察、敏锐分析与正确应对为支撑的。正是有了这个内涵,策士们对君王的建言献策,才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春秋战国时代,如果没有大批策士在各国间的纵横捭阖,出谋划策(按,春秋时期的策士活动,主要展现于《春秋左传》里),便会没有“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此伏彼起、叱咤风云;而中国早期的历史画卷,也便会少去许多豪迈与精彩!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战国时期各国间的无间壁、无阻碍(交通上与思想上的),思想包容(百家争鸣)、言路开放的基础和背景之上的。如果没有这些基础、这些背景,中国早期的历史画卷,便根本不会有那些盈满豪迈与精彩的画幅。

西汉士人忠款建言

汉朝是在秦王朝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由于“天下苦秦久矣”,汉初的几位皇帝,自汉高祖以下直至文帝、景帝,均以黄老思想理政,即所谓“清心寡欲”,“无为而治”。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广开言路,汇聚智谋,以为国策的制定,提供参考。在这种背景下,自楚汉战争开始,君王身边的侍臣、谋士乃至地方基层官吏、普通士子、老百姓都敢于直言劝谏,大胆进言,积极献计献策。《汉书·高帝纪》就说汉高祖刘邦虽“不修文学”,却“性明达,好谋能听”,所以连监门戍卒,都可以向他提意见。高帝元年(公元前206年)冬十月,他刚进入咸阳时,打算在秦朝皇宫里休息。樊哙、张良就向他说不可。于是他就将秦朝的重宝财物府库封闭起来,仍然回到他原来出发的地方——霸上(在今陕西西安市东郊)休整。十一月,咸阳附近几个县的老百姓不断发出声音,诉说秦的苛法暴政,担心新王也会重走老路。刘邦于是听从张良等建议,制定了顺应民心的“约法三章”,民众遂大喜,“唯恐沛公(指刘邦)不为秦王”。

《汉书·惠帝纪》说惠帝刘盈“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纳曹相国之对而心说”,说明他父亲当年身边的两位老臣随时向他进言进谏,让他情绪时刻处于波动之中。至《汉书·文帝纪》则说“群臣袁盎等谏说”恳切,文帝刘恒时常予以采纳应用。《汉书·景帝纪》也记景帝刘启曾颁诏曰:“其议民欲徙宽大地者,听之。”这是说当时老百姓有向朝廷请求,希望迁往田地广大地方耕种的,皇帝都答应了。上述建言、意见或请求,都事关民生,近侍和老百姓都敢想敢说,而君王也都听到了,所以能采取相应措施加以解决——尽管有时或有不快。降至汉武帝刘彻之时,国家随着社会经济的恢复,治国方略也从“无为”转向“多欲”(《汉书·刑法志》说“孝武即位,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尽管如此,由于汉武帝的个人品质不坏,更重要的是具有超越前代的雄才大略,所以言路仍是开放的,而其时(尤其是武帝前期)社会经济的发展也处于汉代的一个高峰期,所以臣民参政议政的兴致也极高。据杨生民先生统计,汉武帝仅采纳臣工意见而转为国家重大政策(甚至基本国策)、措施者即有20条之多。其中包括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关于尊儒术、兴太学、广教化的意见,主父偃推恩分封的意见,司马迁等制定太初历的意见,唐蒙、司马相如通西南夷的意见,孔仅、东郭咸阳关于盐铁官营的意见,桑弘羊置均输(调配运输)、平准(平抑物价)的意见。还有大量的献计、献策(包括已采纳的)没有被统计在20条内。[3]

《汉书·东方朔传》说,汉武帝时,“四方之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也说,武帝时代“禁纲疏阔,怀才者皆得自达”。据《史记·汲郑列传》记载,汲黯为主爵都尉,“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汲黯曾当众说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使武帝勃然变色,当即退朝。群臣为汲黯担心。不过武帝退朝后只对左右人说了一句“甚矣,汲黯之戆也!”汲黯的耿直受到同僚的批评和劝戒,汲黯不以为然,还说天子置文武大臣就是为了帮助皇帝权衡利弊得失的。如果只按主子的眼色行事,岂不是违背了君主的意愿和利益?这说明他深知武帝的政治性情。《汉书·张冯汲郑传》也记载武帝对汲黯的由衷看法:“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东方朔是一个诙谐豁达、不拘小节的人。《汉书·东方朔传》讲,武帝即位之初,他上書自荐,说自己13岁学书,15岁学剑,16岁学《诗》《书》,诵22万言;19岁学孙吴兵法也是能诵22万言;还说自己现年22岁,身长九尺三寸,目如悬珠,齿如编贝,有古将孟贲和庆忌那样的勇敢和敏捷,有鲍叔和尾生那样的廉直和守信用,因此完全有资格当皇帝的大臣。在一般人看来,东方朔是够狂妄和荒唐的了,但武帝竟然还召见他,先后任命他为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东方朔果然不是庸才。他能寓深刻道理于幽默诙谐之中以谕讽武帝,甚至尖锐批评皇帝的过失。他曾极力反对武帝修上林苑;又写《答客难》,以问答方式,述说一个文士未受重用、从而未能建立功业的遭遇,揭露君主不尊重人才的失误。这对其实是比较注重人才(重用东方朔则是一例)的武帝,应当是不公平的;但武帝“亦不罪之”,还认为东方朔的话“常有补益”。

在汉武帝时代,虽然改变了汉初六七十年“无为而治”的大政方针,确立起“尊君卑臣”的政治格局;但武帝同时也吸收了董仲舒《春秋繁露》关于“天”是“好仁恶杀”的、“圣人多其爱而少其严,厚其德而简其刑,以此配天”的思想,能够标举仁义,鼓励纳谏,形成政治相对清明的局面,遂使当时言路比较开阔,进谏踊跃而少有忌讳。武帝则从中收获颇丰,以天下智慧为其所用,使汉王朝的综合国力继“文景之治”后达到极盛的顶峰。

注释:

[1](唐)吴兢编著《贞观政要》卷第一《君道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页。

[2]裴默农:《春秋战国外交群星》,重庆出版社1994年版,第650页。

[3]参见杨生民:《汉武帝传》,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70页。

(题图为赫德本作品)

作者:西南民族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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