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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克思到毛泽东:马克思主义国家观的逻辑进程

2020-12-28

关键词:列宁革命国家

龚 培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网络传播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国家观”有三个层级并因此而拥有三个不同的视域。首先是唯物史观视域,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国家的性质和起源)、列宁(关于“国家与革命”)的阐述相当程度上属于唯物史观。李达、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和新民主主义)对国家问题的论述,有不少内容属于唯物史观。其次,是政治哲学视域下的国家观,梁启超政治哲学中有关国家的基本原理和基本问题、李达和毛泽东等思想家关于国家性质和政权模式等内容,就属于政治哲学这个层次。再次,就是政治学和法学视域下的国家观,政治理念尤其是政治制度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就是属于政治学问题、法理学问题。马克思主义国家观,是一个跨越了唯物史观、政治哲学、政治学法学三个视域(层级)的思想体系,也包含了近代以来中国政治哲学和思想史内容的理论成果。马克思主义国家观以马克思和恩格斯唯物史观为基础,通过揭示国家基本性质(如《共产党宣言》、《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国家的起源(如《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经由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的政治哲学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如《国家与革命》及其“续篇”),到毛泽东的关于中国革命与中国国家问题的理论发展(如《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论人民民主专政》等),再到毛泽东、李达对这些问题的哲学提炼(如《矛盾论》、《实践论》、《唯物辩证法大纲》),不仅组成一个结构严密的思想理论体系,也是一个从普适性到特殊性、由国际性到民族性、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而这一发展进程,恰好也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对西方资产阶级宪政思想中国化(如梁启超宪政中国化追求)的回应、批判和扬弃。

一、宣言到国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内在逻辑

我们不妨把《共产党宣言》作为马克思主义国家观的逻辑起点。这是一个光明的起点。它向全世界宣告了一个新时代、新世界的到来,也就预告了大大小小的新国家的到来。重读经典,笔者忍不住感叹:《宣言》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经典,浓缩了很多思想;《宣言》如此精湛地演绎着它所超越的德国古典哲学,使我们明确意识到,历史的也是现在的、世界的也是民族的;《宣言》的作者用激扬的文字澎湃地描绘着当年欧洲的现状和人类的未来,无论是思辩还是文采都非常卓越。笔者不禁反思:我们究竟是走出了马克思,还是今天又回到了马克思?

《宣言》一开始就指出:“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1]28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整个社会平面化了,资本作为一种社会力量,重组了社会结构和国家政治生活。原有的社会阶层迅速消失,两大阶级由此处在日益尖锐的矛盾关系当中,新兴的资产阶级一开始就培养着自己的掘墓人。资本主义的国际化就必然产生殖民主义。那么,它的对立面就必然是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并且随着殖民主义的“全球化”而“全球化”。共产主义具有国际性。这就意味着,被压迫民族必然会以共产主义运动来完成本民族的历史使命,建立新国家。这是资本主义自身带来的结果。一方面,资本主义消解了固有的、传统的社会形式,这就是《宣言》里说的“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还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变成资产者。”“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1]32另一方面,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就作为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反动,必然会在全世界范围内兴起,就像在西方国家资本主义产生自身的对立面一样。20世纪东亚的历史正是这样,必然面临资本主义宪政(国家观)和马克思主义(国家观)两次浪潮,作为东亚被压迫民族的自救运动和自强探索。

经济所有制与政治形式在逻辑上是同一的。资本主义在经济上的所有制形式,首先是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社会结构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使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但由于它自身的内在逻辑,“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脚下被挖掉了。”这种矛盾性就决定了,“无产者只有废除自己的现存的占有方式,才能取得社会生产力。无产者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必须加以保护,他们必须摧毁至今保护和保障私有财产的一切。”同样基于这个逻辑,在政治上,“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马克思把西方传统民主自由的逻辑贯彻到底,就是一个“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新国家!这个新国家、新政治形式就要反过来改变经济基础、改变所有制形式。而这不过是“一切所有制关系都经历了经常的历史更替、经常的历史变更”罢了;“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这是因为,这种废除了旧所有制的新所有制是新国家民主形式的经济基础;并且,按照这个逻辑,资本本来就是社会的财产,它的产生和运作都是社会共同活动的结果。唯此,就能理解为何在共产党人的新国家,新的所有制形式与新的民主形式具有逻辑一致性,并更具有逻辑彻底性。也才能理解为何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是以对德国的宗教意识形态批判开始的。因为根据唯物辩证法与唯物史观,这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只不过是这个颠倒的世界的映照,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与资本主义的法律一样,不过是经济生活与政治现实的反映而已。“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2]2也因此,我们就能理解,为何继《导言》之后《宣言》就明确指出:“你们的观念本身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所有制关系的产物,正像你们的法不过是被奉为法律的你们这个阶级的意志一样,而这种意志的内容是由你们这个阶级的物质生活条件来决定的。”[1]45那么,这种内在的矛盾性作为资本主义自身的、固有的、内在的危机,“直到这个战争爆发为公开的革命,无产阶级用暴力推翻资产阶级而建立自己的统治。”[1]39这就是无产阶级建立自己国家的方式,正如马克思早在《导言》中就断言的那样“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2]9。这就预示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必将到来。

理论上与之并驾齐驱的,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对国家的起源和本质的揭示。相对于马克思哲学的思辩的论著,恩格斯更偏重于唯物史观,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和国家起源进行了细致的探讨。与霍布斯、卢梭一样,恩格斯对人类社会进行了考察。但霍布斯只是直接设定了人类社会丛林法则的原始状态,由此导出人类社会得以存在的“契约”,对人类社会现实和国家的起源缺乏论证;卢梭则更进一步,从父子血亲关系等方面简单地论述用以说明理论上的设定。恩格斯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上对人类社会现实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和比较,以“人类社会”的起源作为阐述“国家的起源”的开端,并在此过程中对人类社会进行了从低级到高级的阶段划分。从中不仅可以看到摩尔根思想(家庭也是经过了由低级到高级的能动过程的),也可以看到卢梭(血亲氏族的考察)与黑格尔(从低级到高级)的思想。恩格斯将人类社会原始状态作为“史前各文化阶段”,包含“蒙昧时代”与“野蛮时代”两个时代,并以此过渡到“家庭”。与卢梭不同的是,恩格斯根据唯物主义的观点,认为“一定历史时代和一定地区内的人们生活于其下的社会制度,受着两种生产的制约:一方面受劳动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另一方面受家庭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在以血族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结构中,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新的社会成分竭力使旧的社会制度与之相适应,直到两者不相容而导致彻底的革命。于是,“以血族团体为基础的旧社会,由于新形成的各社会阶级的冲突而被炸毁;代之而起的是组成为国家的新社会,而国家的基层单位已经不是血族团体,而是地区团体了”[3]13恩格斯按照摩尔根的意见,对家庭分为“血缘家庭”、“普那路亚家庭”、“对偶制家庭”、“专偶制家庭”,其中,在“对偶制家庭”形式下人类社会过渡到了父系氏族阶段,生产劳动使得“私有制”成为家庭制度变迁的重要因素。由此而造成的阶级压迫和人身奴役一直存在。所以恩格斯说:“只有能够自由地支配自己的人身、行动和财产并且彼此权利平等的人们才能缔结契约”[3]91,并由此隐隐地暗示了家庭契约与社会契约在来源上的逻辑同一性。眼观正在兴起的资产阶级,他们奉行的“自由”“人权”是否是上文所说的那种人类社会的愿景呢?恩格斯说:“这种人权有一点与其他一切所谓人权不同的。当后者实际上只限于统治阶级即资产阶级,而对于被压迫阶级即无产阶级则直接或间接地被削减了的时候,历史的讽刺又应验了。”因此,真要实现资产阶级所宣称的那种“自由”、“人权”,反而就要消灭资本主义财产所有制,也就是私有制。

恩格斯接下来研究了“易洛魁人的氏族”、“希腊人的氏族”,恩格斯以如下结论作为“希腊人氏族”的结尾:“一句话,财富被当作最高的价值而受到赞美和崇敬,古代氏族制度被滥用来替暴力掠夺财富的行为辩护。所缺少的只是一件东西,即这样一个机关……它不仅使正在开始的社会分裂为阶级的现象永久化,而且使有产者阶级剥削无产者阶级的权利以及前者对后者的统治永久化。而这样的机关也就出现了。国家被发明了出来。”[3]122-123接下来的内容,就是“雅典国家的产生”。恩格斯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因为在希腊人那里,“单个人之间的交换,使产品变成了商品。这就包含着随之而来的全部变革的萌芽。”[3]127氏族制度已经走到了尽头,社会一天天成长,国家不知不觉发展起来。“这样,在制度中便加入了一个全新的因素——私有财产”,旧的制度进一步瓦解。也因此,雅典国家制度就成为一个原生的、自发的人类社会发展的产物。而罗马“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新的、以地区划分和财产差别为基础的真正的国家制度。”[3]145恩格斯在继续探讨了德意志国家的形成后,就完成了对氏族制度解体过程的探讨。恩格斯指出,分工、商人、金属货币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的门槛。

“可见,国家绝不是外部强加于社会的一种力量。国家也不像黑格尔所断言的是‘伦理观念的现实’,‘理性的形象和现实’。确切地说,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国家承认:这个社会陷入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而又无力摆脱这些对立面。而为了使这些对立面、这些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不致在无谓的斗争中把自己和社会消灭,就需要有一种在表面上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应当缓和冲突,把冲突保持在‘秩序’范围以内;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3]186-187

最后,恩格斯指出:国家与旧的氏族组织不同的地方,在于两点:“第一点就是它按地区来划分他的居民”;“第二个不同点,是公共权力的设立,这种公共权力已经不再直接就是自己组织为武装力量的居民了。”并且“国家并不是从来就有的。”国家一直就是分裂(社会分工、阶层分裂)和压迫(经济剥削和政治统治)的产物及所需。这也就是文明时代国家的社会基础。

那么,结合马克思与恩格斯以上的思路,一个新国家如何产生呢?俄罗斯的列宁、中国的毛泽东,都是新国家的缔造者。他们都是革命者。

二、国家与革命: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

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也是马克思主义发展)的进程中,列宁其实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原因主要有三点:其一是,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通过革命的方式建立了第一个苏维埃无产阶级政权和社会主义国家,是共产主义运动的重大胜利,也是马克思主义的重大胜利;其二是,列宁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为后续的无产阶级政权的建立提供了理论基础;其三是,俄国革命的胜利为其他民族提供了经验。正如我们在阐述马克思、恩格斯理论时就强烈意识到的,共产主义运动具有国际性。共产主义的全球化是对资本主义的全球化的批判和反动。

列宁的国家理论集中反映在《国家与革命》这部著作中。这本阐述国家本质的“小册子是在1917年8、9月间写成的”①。该著第一章“阶级社会和国家事”就直接阐明了国家的本质,这不仅是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论再发展,也是马克思主义国家观的提炼和总结。十月革命的爆发使得这部著作成为一部未完成的著作,象征着无产阶级革命是一个“未竟”的事业,共产主义运动还会持续下去、社会主义道路还会走下去。就列宁主义而言,列宁的国家观也是不断丰富发展的。作为《国家与革命》的“续篇”,1918年5月,列宁写了《论“左派”幼稚型和小资产阶级性》一文,提出要善于利用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形式发展社会主义经济,以便过渡到社会主义经济形式。这是社会主义经济方面。1918年11月,列宁写了《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一书。由此明确而具体地阐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并为后世毛泽东所直接继承和继续发扬)。这是社会主义政治方面。1919年7月,列宁“在斯维尔德洛夫大学的讲演”《论国家》中进一步阐述了他的国家理论,并回顾了马克思与恩格斯关于人类社会、国家起源、阶级斗争和国家本质的基本观点。[4]1920年4-5月,列宁写了《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书。在这本书中,列宁提出了将十月革命经验国家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毫无疑问,十月革命的经验(尤其是胜利的经验)具有国际意义。但这种国际意义并不是俄国革命具体的经验和次要的特点(否则就因为不适应其他国家尤其是中国而失去它的普适性),而是一些基本原理和主要特点。这些主要特点,“列宁认为,是那些使布尔什维克获得成功的基本条件,这些基本条件最重要的有两点:一点是无产阶级实现无条件的集中和极严格的纪律;另一点是坚持无产阶级政党在革命中和在革命胜利后的无产阶级专政国家中的领导权。在这两点中,前者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民主形式,即民主集中制,后者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和国家理论。不仅如此,列宁还把这两个基本特点作为第三国际的基本原则,在实践上推动了十月革命经验的国际化,使全世界都变了样。”[5]

那么,毛泽东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还会很遥远吗?

在《国家与革命》一书中,列宁在政治哲学层面对国家的性质予以了界定,他在第一章以凝练的笔调论证了“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特殊的武装队伍”、“国家是剥削被压迫阶级的工具”、“国家‘自行消亡’和暴力革命”四个方面,是列宁发展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基本原理。在此基础之上,列宁的国家学说也包含了国家在职能上的不同方面。由此构成列宁关于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和无产阶级专政的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列宁将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上升至政治哲学高度,抓住了所处时代的核心问题。正如他在《国家与革命》第一版序言中所言:“国家问题,现在无论在理论方面或在政治实践方面,都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帝国主义战争大大加速和加剧了垄断资本主义变为国家资本主义的过程。国家同势力极大的资本家同盟日益密切地融合在一起,它对劳动群众的骇人听闻的压迫越来越骇人听闻了。”[6]

关于“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这一问题,列宁同样是从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得出这个论断的,对于恩格斯在此文(书)末尾对于国家本质的界定,列宁将之视为“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的历史作用和意义这一问题的基本思想”。列宁着重论述了恩格斯关于国家不同于氏族组织的第二个特征。列宁认为,国家公共权力的典型组织特征是特殊的武装队伍。因此,既然国家本质上就包含了暴力;那么建立无产阶级政权就只能用暴力来推翻旧的暴力,这就是革命。革命具有逻辑必然性,也具有历史必然性。既然只能以革命建立无产阶级政权,那么革命就需要自己的特殊的武装队伍来作为革命力量。

在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国家理论的基础上,列宁对两个问题作了辨析和区分。一是西方资本主义民主普选制的本质;一是以往的(尤其是资本主义)国家暴力与社会主义国家暴力之间的区别。列宁揭示了资产阶级国家普选制的本质,对于这种民主形式,列宁依然延续他对国家本质的界定和阐释,对资本主义政治上的民主形式从国家的本质上进行说明。列宁认为,恩格斯曾经十分肯定地认为“普选制是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并提出取消(现有的资产阶级专政的)议会制。[7]那么很自然地,列宁认为,用无产阶级暴力对抗资产阶级国家暴力,是保障无产阶级作为大多数人民主的必然结果甚至是唯一途径,并以此来维护无产阶级建立的国家政权。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所以列宁在《国家与革命》第二章和第三章所论述的是关于无产阶级国家的形式这一问题。这一国家形式的主要特征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以保障无产阶级(绝大多数人)的政治民主和经济利益,并作为管理社会主义国家、保障无产阶级政权的前提。以上这些,不仅从中可以看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以及列宁对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也可以看到这些原理和经验后来都被毛泽东所吸收并有所创造。这就是毛泽东关于中国革命问题的研究,关于新民主主义和人民民主理论,以及作为哲学原理的《矛盾论》、《实践论》。毛泽东的“中国革命问题”、“新民主主义”、“人民民主专政”、“为人民服务”等等,都可以视为对列宁主义的回应和再发展。不仅如此,毛泽东与李达,无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还是在中国道路问题上都有所交集,他们的思想成果和历史经验在今天依然在继续、在发展。

三、国家与人民: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与人民民主理论

毛泽东是中华民族的民族巨子。毛泽东思想既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也是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的胜利。理论成就从来离不开现实成功。我们将一再看到,毛泽东思想(包括是国家观)不仅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回应和再发展,也是对百年来中国时代主题的回应和解答。毛泽东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般性原理,结合中国国内的具体问题和特殊情境,发展出一整套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并赢得了革命的胜利、建立了人民民主的新国家。所以,毛泽东思想既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国际化的产物,也是成功开辟中国道路并由此具有民族性的胜利成果。毛泽东思想在针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和实践中发展起来,并使其自身具有世界性。

《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1939)、《新民主主义论》(1940)、《论人民民主专政》(1949)三篇论著是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是毛泽东阐述中国革命、中国道路、新国家基本问题的成熟理论。三篇论著自成体系又相得益彰,既有思辨也有写实,无愧为经典。毛泽东的这个国家理论体系集中反映出毛泽东思想中关于中国革命、中国社会与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的内涵特点与中国道路,人民民主专政的逻辑、原理和现实诸多方面的内容。

《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的第一章“中国社会”,实际上就是对“中国”进行了提纲挈领的梳理认识,并对当时中国社会进行了深刻的辨析。第一节标题“中华民族”继承了梁启超的概念,摆脱了狭隘民族观念。毛泽东从中国地理(亦即地缘政治)入手,交代了中国在东亚乃至于世界中的位置和特点,继而过渡到“人”,简要介绍了中国人口和民族构成,进而按照唯物史观对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进行了历史阶段的划分(可见恩格斯的思想),对“中华民族的开化史上”思想文化、军事政治、科技发明等方面予以深情的肯定,指出:“中华民族不但以刻苦耐劳著称于世,同时又是酷爱自由、富于革命传统的民族。”毛泽东的这段中华民族革命传统的文字,在逻辑上可以分为反抗国内(阶级)压迫的革命传统和反抗外来(侵略)压迫的革命传统,为下文深入分析埋下了伏笔。第二节是对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进行了总结,包括四个特点与一个结论。第一个特点就是,在古代封建社会,长期以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主要地位”。现在看来,这是因为一个疆域足够大的、地理条件多样化的农耕文明的东亚大国,是不依赖于商业文明而生存的。第二个特点,“封建的统治阶级——地主、贵族和皇帝,拥有大部分土地,农民很少或者完全没有土地”。实际上就是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极度不均衡,从而也就成为促成革命的社会结构。第三个特点就是,不仅地主贵族皇室依靠剥削农民过活,而且整个地主阶级和国家机器也依靠着中国贡税存在。这暗示着:要改变这个结构、这个现状,就只能打碎这个国家机器(列宁的思想呼之欲出)。第四个特点,自然就是“保护这种封建剥削制度的权力机关,是地主阶级的封建国家”。[8]623-624由此,其得出的结论是:“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的矛盾”。在这种社会模式之下,由于缺乏新的生产关系、新的阶级、新的政党,长期以来农民的革命战争要么归于失败,要么被其他阶级利用而成为改朝换代的工具。“这种情况,直至近百年来,才发生新的变化”——那就是帝国主义的入侵,改变了中国的社会结构和现实状况。

毛泽东在第三节直接指出,中国现今已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诚然,中国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的发展中孕育了资本主义的萌芽、缓慢地发展着资本主义社会。但近代以来的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并对中国社会经济起了很大的分解作用。“这些情形,不仅对中国封建经济的基础起到了解体的作用,同时又给中国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造成了某些客观的条件和可能。”[8]626这也就是《共产党宣言》中揭示资本主义内在逻辑时深刻指出的:资本主义不仅瓦解了旧的生产关系和旧的社会结构,并且把全世界其他民族也卷入到了这种生产关系和殖民主义当中。于是,诺大的中国就变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毛泽东深刻地指出,帝国主义列强入侵中国并不情愿中国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的中国,也就是新的列强,而是要把中国变成半殖民地和殖民地。同时,正如前文所揭示的,我们也看到毛泽东潜在地指出,正是因为中华民族富有革命的传统,所以帝国主义也没能使中国沦为完全的殖民地。于是,这种现实的社会性质产生了新的革命对象、赋予革命者新的历史任务。回顾百年来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战争和压迫,以及中国人民的反抗与中国社会的变迁,中国本土就产生了买办阶级和军阀割据,他们不仅勾结帝国主义也勾结封建势力,共同剥削和压迫中国人民。他们就成为中国革命的新的对象、重要对象。同时,民族资本主义也有所发展,但由于他们或多或少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相联系,所以这个阶层在政治上是很软弱的,自身发展也不充分。但民族资产阶级是可以争取和团结的对象,他们与封建势力、帝国主义、大资产阶级(也就是官僚资本主义)还不一样。后者完完全全是革命的对象。不彻底推翻他们就不能彻底打破对中国人民的双重压迫。于是,中国革命就具有中国的特殊性,同理,中国的革命力量也就具有自身的特殊性。于是,“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这些就是近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而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乃是各种矛盾中的最主要的矛盾”;“伟大的近代和现代中国革命,是在这些基本矛盾的基础之上发生和发展起来的。”[8]631中国革命的任务,就是要解决这个最主要的矛盾,同时我们看到,中国民族主义也必然会兴起。这就证明了我们在前文中阐发《共产党宣言》时总结的:民族主义是对殖民主义的回应;共产主义国际性是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反制。

于是,不仅要总结近百年的中国革命,也要认清当下的革命对象、性质、任务和前途。这就是第二章“中国革命”的内容。毛泽东作了凝练而详尽的阐述。毛泽东开宗明义,指出:“中国人民,百年以来,不屈不挠、再接再厉的英勇斗争,使得帝国主义至今不能灭亡中国,也永远不能灭亡中国。”[8]632同时,“认清中国社会的性质,就是说,认清中国的国情,乃是认清一切革命问题的基本的根据”;“中国现阶段革命的主要对象或主要敌人,究竟是谁呢?不是别的,就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就是帝国主义国家的资产阶级和本国的地主阶级。”[8]633中国国情决定了中国革命具有自身的特殊性,相应的革命对象也具有特殊性。革命对象内外勾结共同压迫中国人民,成为中国人民凶恶的敌人、强大的敌人。这就决定了中国革命的长期性和残酷性。因此,“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中国革命的主要方法,中国革命的主要形式,不能是和平的,而必须是武装的”。这既是对马列主义(国家观)的回应,也是中国的现实出路。从逻辑上而言,就是对马恩《宣言》、《导言》和列宁“国家与革命”的延续和发展。从现实而言,就是中国社会现实和历史条件决定了中国革命的道路、武装斗争的形式。当然,这也是对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和平立宪道路”的回应、否定和评价。中国国情也决定了革命必须要有自己的根据地,因为革命是残酷的、长期的;革命必须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因为中国政治经济发展极度不均衡,极少数中心城市是强大敌人的据点。也因此,武装斗争是与其他形式斗争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没有其他形式的配合,武装斗争自身也不能取得胜利。“那末,现阶段上中国革命的任务是什么呢?毫无疑义,主要地就是打击这两个敌人,就是对外推翻帝国主义压迫的民族革命和对内推翻封建地主压迫的民主革命,而最主要的任务是推翻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这两大任务是相互关联的,是一起解决的。

很自然地,就是革命的力量有何特殊性,质言之,谁才是完成这个革命任务的革命者?毛泽东基于对中国国情和中国历史的分析总结,指出:“农民在全国总人口中大约占百分之八十,是现时中国国民经济的主要力量”。从而也就成为政治的主要力量。农民的内部也是分化的,包括富农、中农、贫农(含雇农)。其中,贫农是这个革命阶级的中坚力量。无产阶级在中国所占比例并不大,具有无产阶级的一般特点,“即与最先进的经济形式相联系,富于组织性纪律性”;同时也具有中国特点,即深受三重压迫、开始走上革命舞台、多数属破产农民出身。毛泽东指出:“中国无产阶级应该懂得:他们自己虽然是一个最有觉悟性和最有组织性的阶级,但是如果单凭自己一个阶级的力量,是不能胜利的。”于是,中国的革命阶级就是无产阶级与农民阶级的联盟,其中,无产阶级是领导阶级。小资产阶级乃至于民族资产阶级则是同盟。那么,现阶段的革命是什么性质?毛泽东现实地指出:“是新式的特殊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目前这个阶段还不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这也是由中国国情所决定的。毛泽东把这种新式的资产阶级革命,称之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并且,这种形式的革命,“就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中国的社会必须经过这个革命,才能进一步发展到社会主义的社会去,否则是不可能的。”[8]647毛泽东的这个论断,不仅是符合中国国情、符合革命原理的,也是符合马列主义的。也就是说,中国人民大众只能以自己的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同盟,打败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同盟。这是中国的现实状况,也是《共产党宣言》里的逻辑,也是中国道路的必经阶段。②领导阶级(无产阶级)的领导者,就是中国共产党。所以中国共产党是领导、是旗帜,也代表着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完成这个双重任务,“离开了中国共产党,任何革命都不能成功。”[8]651

所以,次年毛泽东的论著《新民主主义论》就专门阐述了“新民主主义”的诸问题。大体说来,《新民主主义论》在体例上分为两个部分,前部分是原理,后部分是辨析;前部分贯穿着后部分。辩驳各种思潮论调,是自马克思、恩格斯以来经由列宁“国家与革命”再到毛泽东思想在论著阐述上的一个文本习惯。《新民主主义论》开篇第一章就是“中国向何处去”。这是百年来中国社会的时代主题,中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如何在转型中发展自己实现民族富强,是自1840年以来的中国时代大主题,也是中华民族的民族大课题。但与百年来同一时代主题的内容已经不同了,不仅主题内涵有所变化,历史环境和社会现实也有所不同了。此时已经不是道路为何的问题,而是如何坚持的问题。所以,毛泽东在抗日战争相持阶段写下了《新民主主义论》这一光辉的篇章,不仅坚持了经由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中国道路,并且雄豪地描绘着中国未来的胜利。那么,这一场伟大的变革的政治目标,就是“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建立一个新中国,这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国家观的核心问题。从原理上而言,“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来自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这是一个打碎旧制度国家机器、建立社会主义新国家的必然;从现实上言,也是中国结束百年来的民族苦难、走向富强平等公正的历史道路之所必需。所以这个新国家不仅是新制度、新政权,也是新经济、新政治的国家,从而也就是一个同时建立了新文化的新国家。毛泽东紧接着在第三章“中国的历史特点”中凝炼地以马克思政治哲学原理来阐发了新国家的新经济、新政治、新文化的系统性。毛泽东开宗明义地指出:“一定的文化(当作观念形态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给予伟大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而经济是基础,政治则是经济的集中表现。”[9]663-664因为在哲学上,“马克思说:‘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而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他又说:‘从来的哲学家只是各式各样地说明世界,但是重要的乃在于改造世界。’”[9]664,那么在文化上就是“我们要革除那种中华民族旧文化中的反动成分,它是不能离开中华民族的旧政治和旧经济的;而我们要建立的这种中华民族的新文化,它也不能离开中华民族的新政治和新经济。”[9]664在此基础上,毛泽东延续他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的思路,明确地告诉我们,这种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形态,就是我们的革命对象。相应地,新政治、新经济、新文化,就是社会主义国家建立的新制度。毛泽东深刻而又理性地指出:“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必须分为两步,其第一步是民主主义的革命,其第二步是社会主义的革命,这是性质不同的两个革命的过程。”[9]665其中,社会主义是目标、新民主主义是过程。由此而论,相对于革命对象、旧的制度,新的政治经济文化,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新经济、新政治、新文化。

正如毛泽东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就已经指出的:新民主主义是一种特殊的、新式的资产阶级革命;新民主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必经之路,这是由中国国情决定的;新民主主义是由无产阶级领导的、团结广大同盟者与强大敌人斗争的革命。所以新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是性质不同的两个革命过程。所以,毛泽东在第四章“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一开始就指出:新民主主义“现在已不是一般的民主主义,而是中国式的、特殊的、新式的民主主义,而是新民主主义。”[9]666毛泽东并没有援引马恩和列宁的哲学原理,而是直接就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中国革命开始分析阐述,以此来说明新民主主义产生的历史根源和社会根源。实际上,就这一章标题“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是非常符合马克思哲学原理的,也是符合列宁“国家与革命”国际性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在上文有专门的说明。毛泽东回顾了百年来中国革命的历程后指出,俄国十月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以后,中国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就脱离了旧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而变为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了,并且是世界无产阶级的一部分。由于中国特殊的国情,人民深受三重压迫,这种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新的资产阶级革命“是彻底打倒帝国主义的,因此它不为帝国主义所容许,而为帝国主义所反对。但是,它却为社会主义所容许,而为社会主义的国家和社会主义的国际无产阶级所援助。”[9]668由此毛泽东进入到下一章,对“新民主主义政治”作进一步的阐述。毛泽东指出:中国革命的第一阶段(新民主主义革命)是中国革命的新的历史特点。这个新特点在中国内部的政治关系和经济关系上都有所具体表现。这个新的历史特点与百年来的旧民主主义革命有共性,那就是中国(逐步)沦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新的特点就是无产阶级登上政治舞台,而在此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中国资产阶级亦具有自身的特点。那就是在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共同压迫下表现出来的软弱性、两面性、妥协性。“在欧美各国,特别在法国,当它们还在革命时代,那里的资产阶级是比较彻底的;在中国,资产阶级则连这点彻底性都没有。”历史证明,完成这个历史任务的领导阶级就只能是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是不能尽到这个责任的。所以,新民主主义共和国,与旧式的、欧美式的资产阶级专政的共和国相区别;也与苏联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共和国相区别。

由此而论,这个新民主主义的共和国的政治形式是什么呢?“国体——各革命阶级联合专政。政体——民主集中制。这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政治,这就是新民主主义的共和国,这就是抗日统一战线的共和国,这就是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义的共和国,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民国。我们现在虽有中华民国之名,尚无中华民国之实,循名责实,这就是今天的工作。”[9]677而这就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共和国的到来,那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一个由无产阶级领导、工农联盟的社会主义国家,也是一个人民民主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

《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是毛泽东在中国革命胜利之际所作的政治哲学的光辉篇章,因此是毛泽东思想的结晶,也是中国共产党经过长期革命斗争的理论总结。相对于《新民主主义论》,《论人民民主专政》是一篇更加深刻、更加完整、更加凝练的政治哲学论著精品。该文在内容上主要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国家观的政治哲学原理、百年来中国道路的历史选择、中华民族在帝国主义国际环境中的救亡和探索、新国家(在国内与国际)的政治联盟、辩驳革命对象的非难和立场、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治哲学原理、新国家的基本性质等重大问题。毛泽东延续《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的思路,在重申中国革命必然性的基础上,回答了革命是建立新国家的方式、建立人民民主专政的新国家、新国家的阶级性质和政治同盟、新国家的专政与民主之间的辩证关系等问题;期间也处处可见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原理和列宁的政治哲学,同时凸显了毛泽东思想中对马列主义的新发展、新创造,以及中国革命道路和理论的民族性。《论人民民主专政》即使是在今天看来,都是一篇充满着哲学思辨性、政治现实性和民族历史感的政治哲学杰作,其深刻而又灵动的文笔令人叹为观止,并在今天仍然具有指导意义。

毛泽东开宗明义,起笔根据辩证法的发展观、继承列宁的国家观,明确了推翻旧制度的政治哲学原理。毛泽东指出,任何事物都要经历一个从萌发到成长到衰落的过程;阶级、国家和政党也是如此,中国共产党应该明白这条真理,如此才能有正确的宇宙观,当然也才能有一个正确的国家观。这也是打碎旧的国家机器、建立新国家的哲学原理。所以,“我们和资产阶级政党相反。他们怕说阶级的消灭,国家权力的消灭和党的消灭。我们则公开声明,恰是为着促使这些东西的消灭而创设条件”;相比较而言,“全世界共产主义者比资产阶级高明,他们懂得事物的生存和发展的规律,他们懂得辩证法,他们看得远些。”[10]1468这也是无产阶级的先进性的表现。毛泽东指出,今天的革命的胜利并不是在和平的环境里得到的,而是在各种困难的环境中与党内外、国内外敌人作战,经过二十八年的革命赢来的。中国的革命能够完成“武器的批判”,是因为有“批判的武器”,那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主义”作为思想武器和旗帜纲领,内含着革命的方向和历史的道路。所以紧接着,毛泽东就回顾了中国百年来探索中国道路的历史进程,再次回应了《新民主主义论》中“中国向何处去”的时代命题。从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时起,中国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求真理,以康梁和孙中山为代表的中国学人向西方寻求(救国救亡)真理,“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么书也看”;“我自己在青年时期,学的也是这些东西”;以为这些“所谓新学”的东西可以救中国,“要救中国,只有维新,要维新,只有学外国。”[10]1469-1470但是,现实总是很残酷的,“帝国主义的侵略打破了中国人学西方的迷梦。很奇怪,为什么先生老是侵略学生呢?中国人向西方学的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实际上,就是毛泽东在以前指出过的两点:一是中国道路有中国的特殊性;二是西方列强不愿意中国独立发展资本主义(成为列强)。直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的也帮助了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问题。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10]1471“也只是在这时,中国人从思想到生活,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时期。中国人找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中国的面目就起了变化了。”[10]1470不唯中国共产党人,就连孙中山也在绝望中选择了马列主义。由此而论,展开有一明一暗两条逻辑线索。明的线索,是毛泽东论述的思路,主要是在中国人救国救亡和探索中国道路的历史进程的角度,阐述了中国人百年来由失败到成功、由旧道路(“所谓新学”)到马列主义的历史选择,并由此进一步延伸到当今,经历二战后,资本主义世界(列强)大挫败,只有苏联和美国崛起,其他老牌资本主义列强都被削弱。暗的线索,就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学理及其逻辑进程。实际上,毛泽东此处论述的百年来中国道路和历史选择被他在前文中指出的政治哲学所贯穿。由此亦可见,一方面,共产主义运动具有国际性;一方面,马列主义是中华民族自身的寻求。前者是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体现出来的,也是列宁“国家与革命”理论中所体现出来的;而这条中国道路、这个历史选择是中国百年来救国救亡的必然。加之,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驱逐了日本帝国主义,又赢得了三年人民解放战争,于是“西方资产阶级的文明,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案,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一齐破了产。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让位给工人阶级领导的人民民主主义,资产阶级共和国让位给人民共和国。”所以,“唯一的路是经过工人阶级领导的人民共和国。”[10]1470这不仅是理论上的结论,也是历史的选择、现实的必然。

毛泽东由此总结了革命胜利的两条经验。毛泽东是这样说的:“(一)在国内,唤起民众。这就是团结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结成国内统一战线,并由此发展到建立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国家;(二)在国外,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和各国人民,共同奋斗。”[10]1472实际上,就是新国家在国内、国际上的两种联盟,这两种联盟构成了人民民主专政的基础。二者也具有逻辑上的同构性,也就是说,可以把中国国际联盟看作国内联盟的国际化、世界化。由此,不仅回应了我们在上文中阐明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哲学、列宁政治哲学的国际性,也表现出中国社会主义革命与毛泽东思想具有世界性。中国革命的特殊性与社会主义革命的世界性,是辩证统一的。

在此基础之上,毛泽东针对各种论调,逐一辩驳、展开层层论证,大有梁启超《开明专制论》的文风,也表现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一贯文风。针对“你们一边倒”,毛泽东指出这是从孙中山以来的历史经验,并隐含了这样一个逻辑关系:帝国主义对待中国人民本来就使现实成为一个矛盾关系。所以毛泽东紧接着就否定了康梁以来的改良的道路。毛泽东是这样说的:“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我们反对向帝国主义一边倒的蒋介石反动派,我们也反对第三条道路的幻想。”针对“你们太刺激了”,毛泽东指出:对于国内外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们,刺激不刺激结果都一样。他们是革命的对象,因为他们是人民的敌人。他们就是要吃人的。这也就隐含了革命的必然性。针对“我们要做生意”,毛泽东揭露了这些以“生意”为掩饰的经济侵略和妥协卖国的本质。毛泽东指出:生意总是要做的,问题在于妨碍中国经济发展的恰恰就是这些国内外的反动派。只有团结国内外的人民的力量,中国才能成为国际上平等互利的经济主体。针对“不要国际援助也可以胜利”,毛泽东批判了这种自我孤立的冒进观念。毛泽东指出:不仅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其战后国际环境是客观的现实,而且中国也需要团结国际力量打败“国际反动势力”,也就是帝国主义列强团伙。针对“我们需要英美政府的援助”,毛泽东批驳了那种对英美帝国主义的依恋和幻想。毛泽东在上一条的基础上,认准了他们是不会平等对待中国的。否则吃亏上当的只能是中国。而且,这里隐隐表达出:这种援助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人道主义和国际主义,列强从来就是把“援助”当作殖民的“生意”的;这种依恋帝国主义和“等靠要”幻想的国人是没有骨头的。这一点,被《别了,司徒雷登》所证明。由此,毛泽东就通过批驳辩难,进入到了人民民主专政的本质,即政治哲学原理。

针对“你们独裁”,毛泽东铿锵有力地回答:“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正是要这样”,不管对手冠以什么名号,“总之是一样,就是剥夺反动派的发言权,只让人民有发言权”。这就进入到了“专政”。这就是无产阶级对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大资产阶级专政的专政。这是马克思在《宣言》、《导言》中的逻辑,也是列宁《国家与革命》中“无产阶级专政”的逻辑,同样也是毛泽东“人民民主专政”的逻辑。不仅逻辑如此,历史也是如此。中国的历史经验和社会现实就是,不把这些人民的敌人打败,不仅中国没有出路,人民也没有出路。在此基础上,我们还看到,相对于马列主义而言,毛泽东思想中的“专政”已经在内涵上发生了变化,即不仅仅是“无产阶级专政”了,而且是“人民民主专政”了。这不仅是在中国特殊情境下的思想成果,也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逻辑进一步彻底化,从而也就把“人民民主”的逻辑进一步彻底化,民主主体就进一步扩大化,就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的民主、成为了绝大多数人对极少数人的专政。从而也就在制裁独裁者、剥夺剥削者的同时,把“民主”与“专政”的辩证统一的哲学原理凸显出来。

所以,毛泽东紧接着就下了如此的定义:“人民是什么?在中国,在现阶段,就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果然,毛泽东接着就把民主专政二者的逻辑一致性表达出来了:“对于人民内部,则实行民主集中制度”;“这两方面,对人民内部的民主方面和对反动派的专政方面,互相结合起来,就是人民民主专政。”[10]1475毛泽东还进一步阐明了专政是新国家和人民权力的政治基础:“大家很清楚。不这样,革命就要失败,人民就要遭殃,国家就要灭亡”;“人民的国家是保护人民的。有了人民的国家,人民才有可能在全国范围内和全体规模上,用民主的方法,教育自己和改造自己,使自己脱离内外反动派的影响(这个影响现在还是很大的,并将在长时期内存在着,不能很快地消灭),改造自己从旧社会得来的坏习惯和坏思想,不使自己走入反动派指引的错误路子上去,并继续前进,向着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前进”。[10]1476这也就进一步引出了社会主义文化改造和人民敌人的教育问题上来。毛泽东指出:对于人民内部“在这方面使用的方法,是民主的即说服的方法,而不是强迫的方法”;“人民犯了法,也要受处罚,也要坐班房”,但与专政有区别。“对于反动阶级和反动派的人们,在他们的政权被推翻以后,只要他们不造反,不破坏,不捣乱,也给土地,给工作,让他们活下去,让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成为新人。”[10]1476这就是人民民主的广泛性、彻底性的两种表现、两个内容,也是专政与民主的统一表现。对待敌人都尚且如此,那么对待民族资产阶级乃至于对待本阶级的农民,也要作好教育工作。所以,这种人民民主,本身就是对敌人谩骂的最好的回答。毛泽东非常敏锐非常思辩地指出:“骂我们实行‘独裁’或‘极权主义’的外国反动派,就是实行独裁或极权主义的人们。”[10]147860多年过去了,毛泽东的这个论断在今天依然管用,因为这不仅是一条符合政治哲学原理的论断,也是时空巨大变化后的今天更加喧嚣尘上的现实。毛泽东的政治哲学思路是很清晰的。果然,紧接着,毛泽东就进一步延续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在政治哲学上的辩证逻辑,进一步阐明了“人民民主专政”的逻辑彻底性。毛泽东精辟地指出:“革命的专政和反革命的专政,性质是相反的,而前者是从后者学来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基础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和城市小资产阶级的联盟,而主要是工人和农民的联盟,因为这两个阶级占了中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到九十。推翻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主要是这两个阶级的力量。由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主要依靠这两个阶级的联盟”,并且进一步在回应《共产党宣言》内在逻辑的同时指出这也正是中国革命胜利的基本经验:“人民民主专政需要工人阶级的领导。因为只有工人阶级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整个革命历史证明,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要失败,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胜利了。”[10]1478-1479而这也正是我们在上文中已经阐明了的。毛泽东归纳革命胜利的三个主要武器:一个有纪律、有马列主义、自我批评的政党;一个由党领导、党指挥的军队;一个各革命阶级、革命派别的统一战线。

最后,毛泽东精辟地作出总结:“总结我们的经验,集中到一点,就是工人阶级(经过共产党)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这个专政必须和国际革命力量团结一致。这就是我们的公式,这就是我们的经验,这就是我们的主要纲领”[10]1480当然,这也就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性质、政体和基础。那么,接下来的,就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问题。众所周知,毛泽东在这方面同样有着他自己的战略智慧和卓越贡献。

注释:

① 这个“8、9月间”,应该是指俄历的月份,因为紧接着就爆发了“十月革命”,导致第7章没有来得及写。

② 果然,9年后,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就明确阐发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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