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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骈语观之矛盾探析

2020-12-28于景祥

文艺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骈文对偶行文

于景祥

刘知几作为杰出的史学家,在史文用语上提出过明确的理论主张,其突出特点是反对以骈语行文,但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上,特别是《史通》一书的写作,他却大量使用骈语,并且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这样,其理论和实践便相互矛盾。古人已注意到刘知几对史文使用骈语的严厉批评。如清人浦起龙就曾指出,刘氏之论虽然有矫枉过正的一面,但是应当谅解①。再如王先谦也曾引用刘氏之说,强调“文之为体,有举莫废”②,并不完全赞同其观点。目前,还没有专文深入分析刘知几在对待骈语问题上理论与实践相互矛盾的现象并挖掘个中原因,笔者拟做一番尝试。

一、理论主张上反对史文使用骈语

通观《史通》全书可知,在史文用语上,刘知几曾从多个角度入手,论证骈语与散语各有分工,明确反对史文使用骈语,其理由大致如下。

首先,史论不应用骈语。刘知几反对史文使用骈语,首先是从史论角度切入的。他认为史论重在辩疑惑、释凝滞,以说理为要,所以不能使用骈语。《史通·论赞》:“夫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丘明‘君子曰’者,其义实在于斯……必寻其得失,考其异同,子长淡泊无味,承祚偄缓不切,贤才间出,隔世同科。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③强调史书中的论赞重在说理,辨明是非,解决疑难问题,使人明白。基于此,他反对史论使用骈语,并且举出反面典型加以分析:“自兹以降,流宕忘返,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④很明显,他反对和批评的是六朝以来史文用骈语的现象,即“鼓其雄辞,夸其俪事”,特别点出唐人修《晋书》的例子,批评编修者放弃《史记》《汉书》的传统行文方式,效法骈文大家徐陵、庾信的文风,将以追求华美为主要特征的骈语用于史书之论赞,如同“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很不合适。

其次,史书叙事不能用骈语。刘知几还从史书的叙事体制切入,论证史文不当用骈语。他先从正面立论:“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⑤“夫叙事者,或虚益散辞,广加闲说,必取其所要,不过一言一句耳。苟能同夫猎者、渔者,既执而罝钓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则庶几骈枝尽去,而尘垢都捐,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沈在矣。”⑥他所强调的是,史书的体制是以叙事为主,而叙事“以简要为主”。如何做到简要呢?就是避免“虚益散辞,广加闲说”的情况。简言之,就是要去掉骈语,使用散语,也就是以奇句单行行文。随后,他又举出反面例证进行批评:“自兹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⑦非常清楚,他所反对和批评的就是用骈语叙事,认为这种行文方式不但是“芜音累句”,而且颠覆了修史之道。

再次,骈语有违史学的“实录”精神。刘知几反对史文使用骈语,还从史学精神切入。《史通·杂说》从反面入手进行剖析:“而牛弘、王劭,并掌策书……此何异庄子述鲋鱼之对而辩类苏、张,贾生叙鵩鸟鸟之辞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则可,求诸实录则否矣……是则俗之所传有《鸡九锡》《酒孝经》《房中志》《醉乡记》,或师范《五经》,或规模《三史》,虽文皆雅正,而事悉虚无,岂可便谓南、董之才,宜居班、马之职也?”⑧强调修史要讲究“实录”精神,批评“虽文皆雅正,而事悉虚无”的虚假之文。接着,他又特别点出梁代修史的弊端:“自梁室云季,雕虫道长。平头上尾,尤忌于时;对语俪辞,盛行于俗。始自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载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郦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饰而言,仲由率尔而对,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书,必求实录,多见其妄矣。”⑨着重批判的是梁代以来文学声病规则的讲究,特别是采用骈语修史,认为“对语俪辞”这样的骈语行文方式严重影响了史书“实录”精神的实现。

可见,反对史文使用骈语是刘知几史学理论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其骈语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史学名著《史通》一书中有比较充分的论述。

二、写作实践上大量使用骈语

然而,带着上面所述的理论主张考察刘知几的写作实践,特别是与其《史通》一书相对照,我们便会诧异地发现:《史通》一书主体上正是用他反对的骈语写成的,而且成就不凡,这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史论使用骈语。刘知几在理论上明确强调史论不能用骈语,但其《史通》中的史论却全以骈语行文。如《史通·论赞》:“至若与夺乖宜,是非失中;如班固之深排贾谊,范晔之虚美隗嚣;陈寿谓诸葛不逮管、萧,魏收称尔朱可方伊、霍;或言伤其实,或拟其非伦,必备加击难,则五车难尽。”⑩批评、剖析《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魏书》中的论赞悖谬乖违,用的是地道的骈语,而且相当精工整齐,是议论类骈文的上乘之作。再如《史通·品藻》“:盖闻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比翼。若乃商臣、冒顿,南蛮、北狄,万里之殊也;伊尹、霍光,殷年、汉日,千载之隔也。而世之称悖逆则云商、冒,论忠顺则曰伊、霍者,何哉?盖厥迹相符,则虽隔越为偶,奚必差肩接武,方称连类者乎?”⑪意思是说,如果品藻恰到好处,虽然时间、地点不相及,但是仍然可以类举。纯以骈语议论,透彻深刻。其他如《史通·叙事》“: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⑫强调史书以叙事为主,应该文质彬彬,华实相扶,不能华而不实,也是使用地道的骈语进行论证。由此可见,刘知几虽然理论上反对史论使用骈语,但在实践上却没有抛弃骈语,在论史之时,还是以骈语作为主要行文方式。

其次,叙事使用骈语。在叙事时,刘知几也没有放弃骈语。如《史通·自叙》:“……或讹音鄙句,莫究本源;或守株胶柱,动多拘忌;故应劭《风俗通》生焉。五常异禀,百行殊执;能有兼偏,知有长短。苟随才而任使,则片善不遗;必求备而后用,则举世莫可;故刘劭《人物志》生焉。”⑬本段文字叙述应劭《风俗通》、刘劭《人物志》两书的产生过程,纯粹是以骈语行文,特别讲究对偶。再如《史通·杂述》:“在昔三坟、五典、春秋、梼杌;即上代帝王之书,中古诸侯之记;行诸历代,以为格言。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⑭文中于正史之外,介绍其他杂乘,大小皆收,庄谐并录,将头绪纷繁的事实以骈语出之,显得有条有理。他如《史通·史官建置》:“而近代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缮写,则署名同献;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⑮叙述史官一职的任用状况,描述其庸滥与虚假的一面,用的也是骈语,特别工整、规范。浦起龙评曰:“其为文也主叙述,与史家职官志同方,为杜、郑、马《三通》发轫。”⑯也指出这段文字以叙述为主,比较准确,只是没有点明其行文方式是骈语。从实而论,尽管刘知几在理论上反对以叙事为主的史文使用骈语,但考察他的写作实践,我们不能不承认他是用骈语叙事的高手。

再次,对偶驾轻就熟。刘知几能够在其论史著作中自如地运用骈语说理、叙事,主要得益于他在对偶艺术上的非凡成就。对偶是骈语的根本,不善对偶就不能用骈语行文。从某种程度上说,对偶是考察一个作家骈语水平的重要指标。梁代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丽辞》中将对偶划分为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四种:“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⑰简言之,“言对”就是不用典故构成对偶,“事对”就是用典故构成对偶;“反对”就是用反义词或意义不同的词构成对偶,“正对”就是用同义词或意义相近的词构成对偶。这四种对偶大致概括了骈语对偶的主要情形。下面我们就由此考察刘知几《史通》一书的对偶水平,借此了解其史文用骈语高于常人的成就。

其一,言对。这是《史通》常用的对偶方法。如《史通·探赜》:“于是考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怀,枉申探赜;或妄加向背,辄有异同。而流俗腐儒,后来末学,习其狂狷,成其诖误,自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铭诸舌端,以为口实。唯智者不惑,无所疑焉。”⑱这些骈语都是不用典故的言对,即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所说的“双比空辞”⑲,但是却整齐精工,非常优美。再如《史通·杂说》:“《左氏》之叙事也……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⑳也是由言对构成的骈语,句式更加整齐,对仗更加精工,颇具平衡、对称之美。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丽辞》中谈到言对的标准时说:“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㉑刘知几《史通》一书中的言对确实达到了“精巧”的境界。

其二,事对。这是对偶艺术中难度较高的一种,但是刘知几却能运用自如。如《史通·曲笔》:“若王沈《魏录》滥述贬甄之诏,陆机《晋史》虚张拒葛之锋,班固受金而始书,陈寿借米而方传。此又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虽肆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㉒使用王沈、陆机、班固、陈寿几位史学家修史的掌故,揭露他们因恩仇、贿赂而歪曲历史的丑行,深刻、恰当,很有说服力。再如《史通·曲笔》:“是以隐侯《宋书》多妄,萧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㉓使用沈约、魏收修史的掌故构成事对,揭露有些史学家爱憎由己,不遵守史家“实录”原则的错误,恰当、准确。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丽辞》中说:“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㉔又专门提出了事对的标准:“事对所先,务在允当。”㉕由此审视,一方面,刘知几的这些由事对构成的对偶皆自然天成,没有牵强雕琢之态;另一方面,又都与其所论之事完全切合,达到了刘勰所说的“允当”之境界,是文章学上事对的典范。

其三,反对。这种对偶方法在《史通》一书中也不少见。如《史通·载文》:“凡百具寮,王公卿士,始有褒崇,则谓其珪璋特达,善无可加;旋有贬黜,则比诸斗筲下才,罪不容责。”㉖其中“褒崇”与“贬黜”、“珪璋特达”与“斗筲下才”、“善无可加”与“罪不容责”构成反对,对比强烈,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特别精彩的反对当属《史通·直书》:“夫人禀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别,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然世多趋邪而弃正,不践君子之迹,而行由小人者,何哉?语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故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也。”㉗文中以“君子”与“小人”、“曲”与“直”构成反对,对比甚是鲜明。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丽辞》中说:“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㉘刘知几的这些由反对构成的对偶,确实达到了刘勰所说的“理殊趣合”、相反相成的境界,非同凡响。

其四,正对。这种对偶方法在《史通》一书中最为常见。如《史通·载文》:“至如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张华述箴于《女史》,张载题铭于《剑阁》;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字以《诫子》;刘向、谷永之《上疏》,晁错、李固之《对策》;荀伯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㉙这段文字中的对偶都是正对,工稳妥帖,平衡对称,体现出高超的艺术水平。再如《史通·曲笔》:“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若汉末之董承、耿纪,晋初之诸葛、毋丘;齐兴而有刘秉、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迥;斯皆破家殉国,视死犹生。”㉚也是精工的正对,其中“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是典型的四六对偶模式,与六朝骈文不相上下。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丽辞》中说:“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㉛意思是正对容易陷入平庸境地,但刘知几的这些正对骈语都比较精彩。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刘知几在对偶艺术上的高深造诣,进而可以领略他在以对偶为基础的骈文写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更可见出《史通》一书足称骈体名作。正如清代骈文批评家孙梅《四六丛话》所说:“声偶戒肤,摘瑕则义切;对属恶拙,翻案则词遒。发绚烂于斯文,订乖离于旧史。而且正史之外,胪列者数百家;点烦之余,辨正者数百事。不特婉章志晦,识载笔之孔艰,抑使坠简遗编,睹前修之崖略——《史通》之论,有功于史也伟矣。若是者岂非论说之精华,四六之能事?”㉜显然,孙梅认定《史通》为论史骈文的典范之作。晚清王先谦编撰《骈文类纂》时也将刘知几的《史通》作为论史骈文的典型,选文达十六篇之多。他还特别指出:“一曰史论。终篇论事,发端马迁。后来各家,沿袭成体,既趋偶俪,弥益烦芜。故《史通》拟之高士绮纨,壮夫粉黛。但文之为体,有举莫废。其有联词切理,比事惬心,未尝不竞赏巧工,倾目浮藻。又鸿儒考古,激想抽毫,辨难既纷,溢为繁缛,才力所极,自呈炳蔚。虽波澜莫二,而途轨已别,此则循载笔之往式,导史评之先声者矣。”㉝既指出刘知几反对史文用骈,又实事求是地肯定其《史通》在骈文上的造诣。很明显,王先谦不同意刘知几完全废弃骈语的主张,但是没有对其理论与实践存在矛盾的现象进行分析,更没有揭示个中原因。

三、矛盾原因探析

在对待骈语问题上,刘知几之所以会出现理论与实践相互矛盾的现象,其原因大致可从两方面进行分析。

一方面,刘知几在文体认识上存在偏颇,把骈、散分工绝对化,想把骈语完全排除在史文之外,实在过激。历史地看,《尚书》中就已出现骈语。如《尚书·太甲下》:“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㉞此后,《左传》《国语》《战国策》中都有骈语,如《左传·僖公四年》:“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㉟《国语·郑语》:“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姟极。”㊱《战国策·齐策》:“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㊲到了汉代,《史记》《汉书》中骈语更为多见。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㊳《汉书·礼乐志》:“治身者斯须忘礼,则暴嫚入之矣;为国者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㊴都是比较标准的骈语。到了六朝,随着骈文的风靡天下,史文用骈语更加变本加厉,这导致了华而不实的现象,当然是应该纠正的。但刘知几彻底否定骈语入史,则太过偏激。清人浦起龙在《史通通释》中曾作过分析:“论古考言,贵设身处地。刘公时所睹诸近史,如何、臧之两《晋》,南北之八朝,其所载记,太半皆骈章俪句,嘲己哗世之篇,展卷烂然,浮文妨要。公有激于此,束之窄僿之途,所谓矫枉者直必过,读者谅之而已。”㊵认为其反对史文用骈语的言论属于“矫枉者直必过”,是针对流弊的有为之言。事实上,过分追求骈语不好,彻底否定骈语也不好,正确的方法是二者结合,相辅相成。正如章太炎所云:“骈、散二者本难偏废……二者并用,乃达神旨。”㊶

另一方面,刘知几撰著《史通》时之所以会大量使用骈语,实乃时代风气使然。唐代初期,沿续六朝时期的文学风气,骈文是文坛的主流文体。尽管政治家、史学家在理论上反对这种为文风气,但是在实践上他们还不能抛弃骈体,普遍存在着这样言行不一、自相矛盾的现象。如太宗皇帝曾专门对梁、陈、隋以来的骈体文风进行批评:“若事不师古,乱政害物,虽有词藻,终贻后代笑,非所须也。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陈后主、隋炀帝,亦大有文集,而所为多不法,宗社皆须臾倾覆。凡人主惟在德行,何必要事文章耶!”㊷但是他在撰写《晋书》人物传论时还是使用骈语,颇似六朝骈文大家徐陵、庾信的文风。如《晋书·王羲之传论》:“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㊸主体上以四六句式行文,措词精美,对仗工稳,是标准的骈体文。贞观十六年(642),散骑常侍刘洎在给太宗的上书中就批评他说:“陛下……暂屏机务,即寓雕虫。综宝思于天文,则长河韬映;摛玉字于仙札,则流霞成彩。”㊹《新唐书·文艺传序》也实事求是地说:“高祖、太宗,大难始夷,沿江左余风,纟希句绘章,揣合低卬。”㊺高步瀛在《唐宋文举要》中说得更清楚:“唐初文体,沿六朝之习,虽以太宗之雄才,亦学庾子山为文,此一时风气使然,殊不关政治污隆。”㊻也指出太宗理论主张与创作实践相互矛盾的现象。其他如唐初史学家令狐德棻,在《周书·庾信传论》中对庾信骈文彻底否定:“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昔扬子云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㊼不仅否定其骈文,而且将其人定性为“词赋之罪人”。但是在撰写《周书》论赞时,他还是以骈语行文,如《王褒庾信传论》:“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贵当,其辞也欲巧。然后莹金璧,播芝兰;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焕乎若五色之成章,纷乎犹八音之繁会。”㊽纯以骈语论人,理论与实践也相互矛盾。再如史学家李延寿,在其《北史·文苑传序》中大批齐、梁骈文:“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也。”㊾把骈体文风与国家兴亡联系起来进行批判,斥徐陵、庾信等人骈文为“亡国之音”。可是,在《北史》人物传论中他也以骈语行文,如《梁御列传》:“……李植受遇先朝,宿参机务;虑威权之去己,惧将来之不容;生此厉阶,成兹贝锦;乃以小谋大,由疏间亲。主无昭帝之明,臣有上官之诉;嫌隙既兆,衅故因之;启冢宰无君之心,成闵帝废弑之祸;植之由也。”㊿显然是以骈语议论、说理,与其反骈主张相矛盾。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⑱⑳㉒㉓㉖㉗㉙㉚㊵ 刘知几撰,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71页,第81—82页,第82页,第168页,第170—171页,第174页,第510—511页,第512—513页,第83页,第185页,第165页,第291页,第273页,第326页,第326—327页,第213页,第451页,第196页,第199页,第125页,第192页,第127页,第198页,第171页。

②㉝ 王先谦编:《骈文类纂·序目》,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第3页。

⑰⑲㉑㉔㉕㉘㉛ 黄霖撰:《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页,第119页,第119页,第119页,第119—120页,第119页,第119页。

㉜ 孙梅撰:《四六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6—427页。

㉞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5页。

㉟ 杨伯峻注:《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90页。

㊱ 《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16页。

㊲ 《战国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页。

㊳ 《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82页。

㊴ 《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27页。

㊶ 《章太炎国学讲演录》,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90页。

㊷ 吴兢:《贞观政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22页。

㊸ 《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07—2108页。

㊹ 《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10页。

㊺ 《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25页。

㊻ 高步瀛编:《唐宋文举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33页。

㊼㊽ 《周书》,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744页,第745页。

㊾㊿ 《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82页,第2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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