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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平等”为最终诉求
——论《候鸟的勇敢》中的女性主义立场

2020-12-27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脸迟子建男权

罗 佳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关于迟子建的创作究竟能否归于女性文学这一话题,学术界其实是存在争议的。有研究者表示,迟子建的创作并不具备明确的反传统叙事特征和女性主义话语意识,她也从来没有站在一个与“父亲”对话乃至对抗的立场来表达强烈反叛的意识,因此她的创作并不属于女性文学。迟子建的文学生涯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纵观她所有的作品,确实不是当下文学批评界所“期望”的女性文学。而作家自己也曾明确表示,她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贴上“女性文学”的标签,也尽量避免在自己的作品中去宣扬、展览或打倒什么,相反,她认为男女两性有着天然的差异,谁也不应该打倒谁,二者应当和谐共处。

迟子建这种建立在男女和谐基础上的女性观,看似温和,其实却是最为坚定和彻底的。事实上,作家在创作中从未放弃对女性权益的争取和对女性地位的维护。回顾她的创作历程,不难发现作者始终是以女性的视角去观照笔下的小说世界,在《秧歌》 《逝川》 《额尔古纳河右岸》等作品中,她创造了一系列形态各异的女性形象,并通过对她们的生活及命运的描写,传达出大量的女性经验和女性意识。《候鸟的勇敢》是她发表于2018年3月的一部中篇小说,也是其五十多部中篇小说中最长的一部。小说以候鸟迁徙为背景,讲述了东北小镇瓦城的俗世烟云。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对女性经验的简单描绘,而是通过种种叙事策略对女性的解放和成长道路进行了更为自觉的探索。在这种探索背后,隐含的正是作者独特的女性主义立场。

一、现实层面:女性政治与经济地位的提升

几千年以来,中国社会一直处于一种男性本位的环境中,长时间的驯服使得女性在面对男性时自我萎缩、妄自菲薄,在集体无意识的驱使下墨守成规、安于现状。但是,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各种先进设备的运用以及各项制度的完善,在社会生活中开始出现了新的分工模式,男性和女性之间也产生了新的合作关系,而这种变化的最终结果就是女性进入社会工作的机会多了起来。她们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仅仅是做家庭妇女,除了母亲、女儿、妻子等身份,她们还可以出任更为广泛的社会角色。

在《候鸟的勇敢》中,除了住在松雪庵的几位尼姑之外,其他生活在瓦城的女性几乎都享有和男性平起平坐的权利。不仅如此,她们之中的有些人甚至凭借自己的政治地位成了男性的靠山,这在小说中主要是通过周铁牙和其外甥女罗玫之间的关系体现出来的。罗玫是瓦城林业局的副局长,也是瓦城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她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的女人,凭着自己的手段在原本属于男性垄断范围的政治界混得风生水起。周铁牙能当上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站长,本来就是靠着罗玫的关系,当上站长之后,他又觉得自己是有“背景”的,没人敢动他,不仅处处打压同为管护站职员的张黑脸,还想方设法地通过岗位贪污公款。在周铁牙看来,罗玫就是他的一把保护伞,每次遇到问题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找罗玫求救。当罗玫升任局长之后,周铁牙更是将她当作了炫耀的资本:“他想以后再去瓦城的饭馆,谁还敢收他的吃喝钱呢?在街上遇见熟人,肯定都是别人老远伸出手来,主动与他打招呼”[1]140。应该说,周铁牙表现得越是恭敬卑微,就越能衬托出罗玫的高高在上。作者在小说中并没有对罗玫进行太多的正面描写,她的形象基本都是通过旁人的眼光展现出来的。无论是下级对“罗局长”工作能力的认可,还是百姓对其人格魅力的赞赏,罗玫这一人物的存在都说明,女性并不是只会相夫教子,她们已经走出“阁楼”,转而在更大的舞台上绽放光彩。

女性怎样才能做到真正的独立?在迟子建看来,政治地位的提升显然是不够的,女性还必须在经济方面获得更多的自由。相对来说,这是最容易实现的,也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反映出的思想内涵与波伏娃的观点不谋而合。波伏娃认为从经济角度研究妇女是历史的一大进步,她指出女性的解放“首先要完成女人经济地位的演变”[2]707。在波伏娃看来,经济自由是和具体的积极的自由相联系的,如果没有实现经济自由,那么女性所获得的仍然是一种抽象的空洞的自由,而这种消极的自由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女性的处境。女性获得经济自由的途径是工作(职业),而工作的意义主要在于:一方面,谋生本身并非目的,但它是实现有着安全基础的内心独立的唯一途径;另一方面,当女性成为生产性的、主动性的人时,她们会重新获得超越性,会通过群体去肯定其主体地位,会去尝试认识与其所追求的目标以及所拥有的金钱和权利相关的责任。

张黑脸的女儿张阔,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但却颇具商业头脑。母亲死后,她立刻搬来和父亲同住,转手就把自己位于城中心的楼房租出去开起了旅店,到了夏天,去南方避寒的“候鸟人”回到瓦城,她就能轻轻松松地赚上一笔。张黑脸一到冬天就会离开家去管护站工作,这时候张阔就格外开心,因为她可以将父母位于城郊的平房也改造成家庭旅馆,这样就又能赚上一笔。不仅如此,她还和很多瓦城人一起倒卖达子香,并掌握着最多的订单。值得玩味的是,在张阔因为拒交罚款而大闹公安局之后,社会舆论竟然一边倒地偏向她:“这事传出来后,老百姓乐啊,都夸张阔有能耐呢”[1]79。由此可以发现,当女性不再将男性当作唯一的经济来源,而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创造财富,她们是可以打破传统观念的枷锁,并逐步取得与男性不相上下的经济地位的,而这种经济地位无疑还会为她们带来更多的便利。

在这部小说中,迟子建赋予了女性极高的社会地位。在作者的笔下,女性有资格在政治舞台上与男性平分秋色,也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男性一样运用自己的体力和脑力去争取更多的发言权和社会资源。正如弗吉尼亚·伍尔芙所说:“一个女人要想写小说,那她必须拥有金钱和自己的房间。”[3]67我们可以将这里的“金钱”和“房间”理解为女性在经济和政治等现实层面的地位,而“小说”则代表着女性所追求的梦想。事实上,这也是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中所表达的观念,即现代女性要实现独立,首先就必须从男权中心社会强加给她们的社会角色中跳脱出来,在社会生活中开辟出自己的一方天地,然后才能进一步去追求更深层次的平等。

二、文化层面:对男权中心主义的集体反叛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的思想中都存在着这样一种认知:男性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强者,他们拥有着无穷的智慧、坚韧的品格和宽广的胸怀,而女性则成了温柔和脆弱的代名词,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处于弱势。于是,男性理所当然地成了女性的庇护神和救世主。这种男强女弱的文化心理在很多具有男权主义意识的作家身上都有所体现,在他们的想象中,男性的形象往往是高大、正直的,而女性的形象则被简单地按照二元对立的方式划分为“天使型”和“荡妇恶女型”。在审视那些带有男权主义色彩的作品时,我们发现作家往往会将“天使型”的女性塑造得尽量完美,并赋予她们温顺、忠贞、善良等优秀品质,而对那些不符合他们期待的女性形象则带有明显的异化痕迹和贬低意味。这种做法对于女性来说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压迫,就像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反复强调的观点:“女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2]210。男性定下的这些标准,无疑会对女性起到一种心理暗示和规范的作用,让她们按照男性的喜好去塑造自己,最后成为男权话语控制下的傀儡。迟子建显然意识到了女性所面临的这种文化困境,如果一直被束缚在男性的眼光中,女性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放,至于男女平等的理想更是无从谈起。于是,作者让笔下的女性人物对男权中心主义进行了一次集体反叛。

首先是对“父权制度”的颠覆。著名的激进女权主义代表人物凯里·米莉曾这样描述:“父权就是父亲的权利,父权制度是指一家庭社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体系,在此体系中,男人通过强力和直接的压迫,或通过仪式、传统、法律、语言、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分工来决定女性起什么作用,同时把女性处于男性的管辖统治下。”[4]在父权社会中,人们不屑去聆听女性真实的声音,女性对于自己的婚姻和职业等只有极小的选择权,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只能以一种绝对顺从的姿态去完成男性对她们的期待。然而,在《候鸟的勇敢》中的“女儿们”身上,这种极具威严的“父权”似乎完全丧失了它的效力。老葛为了帮女儿找个好出路而费尽心思,最后却没料到一向乖顺的女儿根本无意走他为其设置好的道路,一心要留在幼儿园工作,并且私自和一个整整大她十八岁的已婚男人谈起了恋爱。更为大胆的是张黑脸的女儿张阔,她不仅霸占了父亲的房子,掌握了父亲的退休金卡,甚至连父亲的爱情她也要干涉。在作家的笔下,张阔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父权反叛者。

其次是对“夫权”管控的反抗。在男权社会中,男性主要是以父亲和丈夫的身份来享有对女性的话语权,所以女性从“父权”的控制下解脱出来后,还需要对“夫权”管控下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进行反抗。作为独特的生命个体,每一位女性都有着自己本能的生理需求和生理体验。但在男性中心社会的语境中,女性的欲望、女性的身体和经验却都被当成一种不可言说的禁忌而被排斥在正统的历史和文化之外。因此,正如王绯所说:“妇女们只有通过性的涅槃最高程度地实现自己的性生活领域里的人格尊严,达到女性生命本体最大限度的和谐和自由,才能提高自己‘解放尺度’”[5]。

在《候鸟的勇敢》中,张阔的丈夫因为挣到了钱,手上宽绰了,就常去洗头房和捏脚屋泡妞。面对丈夫的这种出轨行为,张阔没有像个小媳妇一样忍气吞声,而是选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对丈夫进行了报复:“她想你忙活别的女人,让我闲着,我得多给你戴几顶绿帽子,才算对得起自己。她也找男人,不过不固定。今天是修汽车的,明天是开茶馆的,后天又可能是个在她家居住的候鸟人。在她想来,不固定的关系是玩,固定的关系往往要互负责任,闹不好就是你死我活,她可不想在婚姻上伤筋动骨,还想和她男人过,毕竟他们有共同的孩子”[1]43。尽管这种做法似乎有悖于伦理道德,也并不值得提倡,但却很清楚地表明了一点,女性终于拿回了对于自己身体的话语权。无论是曾经存在于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夫多妻制,还是此前男性给女性戴上的“贞洁镣铐”,对于女性来说都是不平等的压迫和束缚。作者在这里将身体的自由归还给女性,要表达的正是对男权社会以双重标准来要求男性和女性,以及单向规定女性行为等做法的反抗意识。

自人类进入男权社会以来,女性的地位一再下滑,男性把对女人的蔑视转化为一系列男权文化来框定女性,“三纲”中的“夫为妻纲”是中国封建社会处理男女关系的至上伦理道德规范,另外,我们耳熟能详的“三从四德”,也是男性用来约束女性的重要工具。除此之外,还有《女儿经》 《女诫》 《女训》等都对女人的言谈举止进行了详备的规定与教化。这些规定束缚的不仅是女性的身体,还有她们的思想。但在迟子建看来,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都属于一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最基本的权力,女性要获得真正的解放,就必须鼓起勇气去打破这些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小说中,检查站的老葛想用偷拍的野鸭视频要挟周铁牙替自己的女儿安排工作,失败之后一度想要写遗书,老葛的老婆知道真相后,丝毫没有担心他的意思,因为她觉得老葛的这种行为是不对的:“周铁牙干的是坏事,可你偷拍人家,干的也是坏事,咱闺女不能靠这个去找工作,让人戳脊梁骨”,她甚至对自己的丈夫说出“干了坏事的人,死不足惜”这种“大逆不道”的话[1]105。老葛的老婆虽没有文化,但却有自己的是非观念,并且能够理智地将自己的立场表达出来。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女性人物身上,显然寄托着作者颠覆男权话语,为女性谋取更多权益的愿望。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迟子建让这些女性去颠覆男权,并不是要让她们凌驾于男性之上,而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去扭转男权中心社会中形成的文化风气,拿回原本就属于女性的话语权。在《候鸟的勇敢》中,作者一方面避免了对男性形象的刻意扭曲和抹黑,另一方面也对女性群体颠覆男性地位的范围和程度进行了有意识的控制,这也是小说中的父女和夫妻关系到最后仍然呈现出一种较为和谐的状态的重要原因。因为在作者看来,只有当女性拥有了和男性同样的选择权力,并且能够在自由决定自己的身体、生活乃至命运的前提下,仍然保持与男性之间的和谐关系,才算是在文化层面也达到了与男性的平等。

三、精神层面: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

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弗吉尼亚·伍尔芙曾经把女性比作男性的镜子:人生都是艰难困苦的,人生都是一个永久的挣扎与奋斗,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力量。我们既是多幻觉的动物,所以我们最需要的是对自己有自信。没有自信,我们就等于摇篮里的婴孩。那么,我们怎么样才可以产生出来这种无法称量的而又极可贵的自信呢?就是去想别人不如我……几千年来,妇女都好像是用来作镜子的,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的力量能把男人的影子反照成原来的两倍大,使男人在与女人的比照中获得优越感和自信心[3]41-42。在漫长的男权制社会进程中,男性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一步步剥夺了女性的话语权,使得她们只能被言说,却没有言说的权力。长期的失语状态,导致女性逐渐将这种外在的强制性的规定内在化,她们意识不到自己被奴役和被压抑的现状,心安理得地扮演着男权社会为她们设计的角色,并主动按照男性的评判标准去塑造自己、改变自己。自我意识被长期遮蔽的女性,最后终于彻底丧失了自己的性别主体地位,而只能以“他者”的身份存在于男性划分给她们的狭小空间内。在迟子建看来,女性只有在意识上摆脱“第二性”的束缚,才能在精神层面达到与男性的平等地位。因此,她在塑造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时,不仅给了她们较高的政治、经济地位和更多的话语权,还赋予了她们更重要的女性主体意识。

所谓女性主体意识,其实就是指“女性作为主体对自己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具体说就是女性能够自觉地意识并履行自己的历史使命、社会责任、人生义务,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点,并以独特的方式参与社会生活的改造,肯定和实现自己的需要和价值”[6]。《候鸟的勇敢》中最重要的一个女性人物就是德秀师父,她和张黑脸之间的爱情支撑起了小说的主线,同时作者也借她的成长道路展示出了一个女性从放弃自己的性别主体地位到重新找回女性主体意识的全部历程。德秀师父是一个苦命人:“她是松雪庵最年长的尼姑,她的遭遇尽人皆知。她嫁了三个丈夫,头一个病死,第二个外出打工时犯下死罪被毙了。第三个丈夫是个离异者,他与德秀师父结婚后,哪怕只是头疼脑热的,吃饭噎着了,走路崴了脚,他都疑心自己会死,因为人们说他老婆克夫,她克死两个了,克他自然不在话下。”[1]22在男权主义者眼里,女性就应该承担起为男性服务的责任,而德秀师父不仅没有为自己的三任丈夫做出贡献,反倒给他们带来了灾难。于是,在那些为男权主义文化所浸淫而不自知的“看客”们眼里,德秀师父的遭遇非但不值得同情,反而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甚至连她的女儿也因为算命的说她命中带上了诅咒而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然而,最令人心痛的是德秀师父自己也在社会观念的潜移默化下,接受了这份莫须有的罪名。面对男权主义者们毫无道理的责难,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将他们的嘲讽和侮辱照单全收。为了获得心安,她走进松雪庵当了尼姑,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当她踏入松雪庵这个“牢笼”时,她放弃的不只是自己的社会身份,更是作为一名女性的性别身份。剃度后,德秀师父到河边大哭了一场,当张黑脸问她为什么要哭时,她的回答是:“没了头发,这辈子就再也做不回女人了!”[1]24然而,她丢失的又何止是头发呢?

其实,德秀师父做出这种选择,很大程度上还是迫于男权话语对她的道德绑架。所以,即便是她进了寺庙当了尼姑,在潜意识中她还是无法与自己的欲望和解。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渴望性、追求爱,也想过快活淋漓的生活,但是周围的舆论捆绑着她,克夫的传言让男人们对她心存隔阂,而她自己也在爱与被爱这件事情上失去了信心。德秀师父的欲念与现实遭遇之间的矛盾,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

在作者的描述中,德秀师父的女性主体意识是在她的欲望被激发的过程中逐渐苏醒过来的。德秀师父进入尼姑庵后,原本一直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直到她和张黑脸在一种微妙氛围中互相生出了情愫,这种表面上的清心寡欲才被打破。从那一刻起,她在面对张黑脸时就不再是一个尼姑了,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小说中的张黑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他虽有些愚笨和痴傻,但却正直、善良、热爱生命,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尊重德秀师父。二人从相遇、相识、相知,再到最后无法克制地发生关系,抛开他们各自的特殊身份,这个过程其实是非常自然和美好的。在张黑脸那里,德秀师父感受到了许久没有的呵护与关爱,同时这种温暖也给她带来了死亡的危机感:“她觉得自己犯了出家人的大戒,不配大声说话,不配消耗粮食,不配礼佛,甚至不配活着”[1]171。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德秀师父这种强烈的负罪感都是来源于尼姑这个身份,而绝不是作为一名女性。

享受过第一次的欢愉之后,德秀师父和张黑脸两人一方面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神灵的审判,另一方面却又不可抑制地渴望着再一次的欢聚。这样的矛盾情绪让德秀师父终日恍恍惚惚、坐立难安,她甚至用蝴蝶的生命更迭现象来宽慰自己:“它们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有啥不可饶恕的呢?就是她自己,当她痛恨与张黑脸做下那样的事情时,更深人静,她也会不由自主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他健壮的躯体散发着的野马似的气息”[1]174。不难发现,她已经慢慢开始正视自己的欲望和冲动。小说最后,在爱情力量的刺激下,德秀师父终于抛开了世俗的偏见和传统道德的枷锁,她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和这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具有追求爱情的资格和拥抱欲望的自由。所以,当张黑脸表示要接她还俗、娶她回家时,她也勇敢地给出了回应:“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排开一切险阻,最后见他一面……”[1]198

德秀师父命运跌宕、容颜衰老,但作者在书写她时却温情脉脉,尽量凸显出她善良和单纯的一面,并让她在受尽坎坷之后还能收获幸福。这种破而后立的女性成长道路,其实代表着作者对女性突破“第二性”这一目标的一次尝试。女性想要获得与男性站在同一高度的权利,就必须走出“第二性”的自我认同所导致的封闭空间,重新找回属于女性最本初和最真实的属性和意识。至于女性在突破“第二性”后应如何与男性共处的问题,迟子建在《候鸟的勇敢》中也通过德秀师父和张黑脸的爱情故事给出了回答:女人寻求独立本来就不是要变得和男人一样,事实上,由于生理的差异,女性永远不可能和男人一样。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求同存异,与男性建立起一种合作共赢的平等关系,并保持互相温暖互相珍惜的良好状态。

除了德秀师父,作者在其他女性人物的身上也寄托着自己的美好期待。松雪庵的云果师傅是一个颇为特立独行的尼姑,她虽身处娘娘庙,却红尘未了。当她看上管护站的年轻职员石秉德后,她不仅将自己打扮得更加艳丽,还常常对对方嘘寒问暖。在她的意识中,女性也是可以主动追求爱情的,这是男女都应该享有的自由。小说中的另一个尼姑慧太师父,瓦城的男人们是这样评价她的:“其实你不出家的话,就凭你这么好的身材,美丽的眼睛,尖下巴,高鼻梁,好看的唇形,绝对是一大美女,不知多少男人会向你求婚”[1]153。当这些男人试图劝她还俗时,慧太师父丝毫没有动摇,而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悲苦是蜜,全由心酿”[1]153。这对于慧太师父来说其实是一次考验,而作者让她通过了这次考验,就是想要说明,只要女性拥有足够坚决的主体意识,就不会轻易被男权话语所控制。

总体来说,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女性要追求自由和独立,首先就必须在精神层面认识到自己的独特价值和优势,不再将自己局限在男性的眼光之中。女性只有从根本上改变那种消极悲观和仇视男性的不良心态,将目光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剥削历史中收回,转而审视自己在性别意识上的缺失,才算是真正地发现了自己。

四、结语

在《我的女性观》一文中,迟子建曾说道:“上帝造人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这决定了他们必须相依相偎才能维系这个世界。宇宙间的太阳和月亮的转换可以看作是人世间男女应有的关系,它们紧密衔接,不可替代,谁也别指望打倒谁,只有获得和谐,这个世界才不至于倾斜,才能维持平衡状态”[7]。结合作者所有的小说作品可以看出,她在创作过程中自始至终都在追求一种建立在两性和谐基础上的平等。但同时她也意识到,要改变目前存在的这种失衡状态,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其实并不容易。在《候鸟的勇敢》中,作者再次尝试去解答这一难题,最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要实现女性解放和性别平等,女性首先要争取到外在的社会地位的平等,更重要的是她们还必须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女性而存在的独特价值,并重新确立起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主体地位,从而达到与男性在精神层面的平等。

应该说,随着“两性和谐”声音的日益高涨,底蕴深厚的温和女性主义立场才是最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迟子建其实是一个超前的女性主义倡导者,她在创作中传达出的独特意识和立场对于当今的女性文学创作和研究具有一定的纠偏作用,同时也为我们分析21世纪的中国女性文学带来了全新的视角和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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