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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诫当阳公大心书》看萧纲的“谨重”与“放荡”

2020-12-27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文学文章

任 煜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晋宋易代之际,随着门阀制度的衰落,诸多以家族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如王、谢二家) 逐渐没落,代之而起的是以皇权为中心和以诸王势力为代表的新贵族。至齐梁时期,分别以萧子良、萧衍和萧统、萧纲为核心的三大文学集团在各自的创作实践中渐次体现出了文学总体上的发展嬗变过程。

萧纲的《诫当阳公大心书》写于大同元年(535)。时年,萧大心十三岁,是初次出为远藩,任郢州刺史。萧纲鉴诫道:“汝年时尚幼,所阙者学,可久可大,其唯学欤。所以孔丘言,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若使墙面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1]113明确提出了“谨重”立身的根本原则以及“放荡”为文的文学理想。

相较于萧统编纂《文选》时强调的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等折衷的文学观念,萧纲主“放荡”的文学审美、创作理念显然已具有很大不同,是齐梁文学新变大背景下的必然产物。即如此前萧子显强调的求新求变的文学观:“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2]908;又如《南史·虞肩吾传》所言:“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至是转拘声韵,弥尚丽靡,复逾于往时”[3]1247。比之前论,这一“新变”的意义体现得更加具体,主要在于永明声律说的应用与实践,即自觉使用四声,强调诗歌创作时要讲究对偶、声律及辞藻。并且,从现实政治层面看来,萧纲继萧统之位,必然想要扫清其兄文学集团的影响,从而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因此,在多方面新变之风的影响下,萧纲的“放荡”则“非关淫佚浮荡,而是不主故常,不拘成法”[4]。其目的在于重新组织文学集团,有趋新独创的意味在,关涉到具体的审美理念、诗文创作及文学独立问题。

但同时,“立身谨重”在前,“文章放荡”在后,实则显示的是萧纲以“立身”为本的首要原则,具体指向儒家教化以及“礼”的规范影响下的立身、行事。钱穆对这一现象曾有论述:“门第必重儒术,谨礼法。尚文则竞虚华,开轻薄。惟魏晋以下之门第,既不能在政治上有建树,乃转趋于在文辞上作表现”[5],可以进一步解释“立身谨重”与“文章放荡”观念产生的具体缘由。

从更深层面来看,“立身谨重”与“文章放荡”观念的产生自有其不可脱离的时代背景。自魏晋至齐梁,曹丕、陆机、刘勰、钟嵘等人对文学地位、文体辨析、文学自身特性等问题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强调。以南朝为例,宋文帝立四学,文学与儒学、玄学、史学并立;范晔的《后汉书》中单列《文苑列传》与《儒林列传》等并列,都可看作是文学自觉的重要标志与表现。由此可见,萧纲特意将“立身”与“文章”分而论之,显然也有强调文学自身独立特性的意味。同时,“谨重”与“放荡”以不同内涵分别对应“立身”与“文章”,也涉及了萧纲对文、人之间复杂关系的一些看法。

一、“谨重”:儒家本位思想的承续

就“谨”字而言,《论语·学而》道:“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6]4。朱熹注:“谨者,行之有常也。”[7]可见,孝、悌、谨、信、仁是儒家着重强调的根本问题,它们凌驾于“文学”之上,是立身行事的根本原则,而“文学”只是被当作道德教化的附属品而已。“重”字,孔子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6]6。在此,“重”被解释为厚重、庄重,是君子应当具有的平和、中和的状态。

萧纲将“谨”“重”合而论之,意指谨守儒家本位思想而不敢偏移,明显与萧梁时期弘扬儒学、儒教的时代背景有关。如天监七年,梁武帝下达的《立学诏》中有言:“建国君民,立教为首,砥身砺行,由乎经术”,“于是皇太子、皇子、宗室、王侯始就业焉”[1]19。明确地将“立教”(儒教)与“砥身砺行”(立身)联系起来。就此看来,萧纲“立身谨重”原则的提出,明显受到了时代风气的影响。同时,“谨重”的立身原则被先于作文原则而提出,也可看到萧纲对“立身”问题的强调以及在为人、为政等方面对儒家本位思想的坚守。

(一)为人:立身行道,终始如一

萧纲在侯景之乱中的壁上自序对自己有如下评价:“有梁正士兰陵萧世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8]109不难看出,萧纲自认为他始终贯彻了“立身谨重”的原则,只可惜被现实境遇中的命数所限而死于侯景手中。从萧纲真实的为人来看,他笃信佛教,曾制定戒律要求自己,《八关斋制序》 《庄严旻法师成实论义疏序》等颇可体现佛学内涵,并呈现出与儒家庄重、谨慎等思想的暗合。此外,与多数生活糜烂的南朝其他君主相比,萧纲在位期间并无什么荒淫行为。清代赵翼的《廿二史札记》就曾广泛收集史料,指斥南朝时期君主多荒淫无道,但对梁代则全无提及。

以儒家本位思想对萧纲的影响来看,他的为人“谨重”与“礼”的规范也密切相关。孔子在《论语·泰伯》中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6]77“恭”“慎”“勇”“直”作为理想的道德标准,必须以“礼”来加以规范、约束,才可达到儒家要求的君子人格与中庸之道,达到维系正常统治秩序的目的。对于这一点,身处高位的萧纲自是十分懂得。《南史》卷五四《梁简文帝诸子·寻阳王大心传》载:“(大心)幼而聪明,善属文。中大通四年,以皇孙封当阳县公。大同元年,为都督,郢州刺史,时年十三。简文以其幼,戒之曰:‘事无大小,悉委行事。’”[3]232在此,萧纲对萧大心“事无大小,悉委行事”的要求与“立身先须谨重”的叮嘱鉴诫近乎同义,都可看作是用“礼”的规范、“谨重”的原则来要求子辈为人行事的具体表现。

综合来看,为人“谨重”作为萧纲遵行儒家教化、以“礼”之规范来约束行为的体现,是近乎理想的立身准则与君子之道,是萧纲对子弟的规诫劝告,是对自身“立身行道,终始如一”的儒家思想的承续与发展。但在萧纲被侯景所囚时,他慨叹人伦纲纪被侯景损害,作《被幽述志诗》:“忧惚烟霞散,飕飂松柏阴。幽山白杨古,野路黄尘深。终无千月命,安用九丹金。阙里长芜没,苍天空照心”[9]1979。其中蕴含的也有“谨重”立身却无能为力的深刻悲哀。

(二)为政:所在有称,受制贼臣

除了始终如一地“谨重”为人外,萧纲的“立身先须谨重”也涉及了对现实政治的处理上。身为皇室成员,萧纲自打出生便与政治之间有着不可避免的深刻联系。“立身谨重”的原则既如此被他看中,也自然成了为政时的内心准则,贯彻在自身以及对子弟的反复训诫中。中大通三年(531),萧统病逝,萧纲被立为皇太子,入主东宫。作为梁武帝萧衍的第三子,萧纲与长兄萧统同为丁贵嫔所生,身份尊贵、恩宠优渥,四岁被封晋安王,七岁即被任命为云麾将军,领石头戍军事。在未被立为太子之前,《梁书·简文帝纪》曾记载萧纲:“自年十一,便能亲庶务,历试藩政,所在有称”[10]。普通四年至中大通三年(523—530) 任雍州刺史时,萧纲“在襄阳拜表侵魏,遣长史柳津、司马董当门、壮武将军杜怀宝、振远将军曹义宗等进军克南阳、新野等郡,拓地千余里”[3]232,有北伐之功。

入主东宫后,萧纲欲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却为梁武帝宠信的权臣朱异所限,连近为侍读的徐摛也被排挤出京城,出任新安太守。在《答徐摛书》中,萧纲感叹:“山涛有言,东宫养德而已。但今与古殊,时有监抚之务,竟不能黜邪进善,少助国章,献可替不,仰裨圣政,以此惭惶,无忘夕惕,驱驰五岭,在戎十年,险阻艰难,备更之矣。观夫全躯具臣,刀笔小吏,未尝识山川之形势,介胄之勤劳,细民之疾苦,风俗之嗜好,高阁之间可来,高门之地徒重,玉馔罗前,黄金在握,浞訾栗斯,容与自熹,亦复言轩羲以来,一人而已。使人见此,良足长叹”[1]113。明显可见,萧纲清楚地认识到了“今与古殊,时有监抚之务”的现实情势,不愿只做着闲散养德的东宫太子,他力求要达到“黜邪进善,少助国章”的为政目标,可现实境遇的限制,只能让他长叹不能去除朝之奸臣。

太清三年(549),侯景攻陷台城,皇太子萧纲作《围城赋》指斥朱异为误国之贼,指斥道:“彼高冠及厚履,并鼎食而乘肥,升紫霄之丹地,排玉殿之金扉,陈谋谟之启沃,宣政刑之福威,四郊以之多垒,万邦以之未绥。问豺狼其何者?访虺蜴之为谁?”[1]85又据《南史·朱异传》载:“朱异方倖,在朝莫不侧目,虽太子亦不能平。及侯景乱围城,城内咸尤异,简文为四言诗。”[3]1518这四言诗即《愍乱诗》:“瞻彼阪田,嗟斯氛雾。谋之不臧,褰我王度。”[9]1930在对现实政治有心无力的情况下,萧纲作诗直指朱异为误国之奸臣,虽满怀愤慨、悲怆之情,却仍旧无可奈何。

统观其为政,萧纲自中大通三年被立为皇太子,太清三年梁武帝死后即皇帝位,大宝二年(551)死于侯景之手。虽颇受限制,没有更多显赫的政治业绩,不可避免傀儡皇帝的悲剧性命运,但他对现实政治的认识以及付出的有限努力,已经彰显了其恪守的儒家本位思想。即如《梁书·简文帝纪》所言:“及养德东朝,声被夷夏,洎乎继统,实有人君之懿矣。方符文、景,运钟《屯》、《剥》,受制贼臣,弗展所蕴,终罹怀、湣之酷,哀哉!”[8]109虽有心无力,陷于贼臣,但萧纲在为人、为政上仍旧没有偏离儒家本位与“礼”的规范,“立身先须谨重”也因此在他身上得到了较为深刻的体现。

二、“放荡”:宫体等文学创作与文风新变

王瑶曾言,萧纲的“文章且须放荡”是“想把放荡的要求寄托在文章上,用属文来代替纵欲和荒淫”[11]。就“放荡”的具体内涵来看,王念孙认为“荡”“逸”“放”“恣”意义相同。“放”有恣肆、任性的含义,也有指男女关系上的放纵;“荡”在汉魏六朝则常被用来指代男女关系的出格,如萧绎的《荡妇秋思赋》:“倡楼荡妇,对此伤情”[1]167等。“放荡”合而论之,原多就行事自由、不守规则而言,如《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12];《晋书》卷七一《熊远传》:“今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尽礼为谄谀,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骄蹇为简雅”[13]。

不同于惯常所指的男女关系或行事上的放荡,萧纲为人谨重,为政谨重。他的“文章且须放荡”最初是对萧大心提出的文学写作方面的意见,有为文时性情恣肆,内容不拘常体的具体内涵,更倾向于王念孙所说的“逸”“恣”。如《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东方朔上书时曾说:“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14]这里的“放荡”显然有更宽泛的内涵,说的是思想上的不拘束缚、任性自由;《南史·武陵昭王晔传》记载齐高帝萧道成评价谢灵运说:“康乐放荡,作体不辨有首尾”[3]1081,此处的“放荡”意指谢灵运创作时的不拘一格,与六朝时强调首尾圆合有明显不同。因此进一步来看,萧纲的“放荡”显然是文学的审美理想和创作理念,在多方面创作实践中体现出了不拘陈规、相对恣意的丰富内涵。

(一)宫体等文学形式的审美理想与创作成果

萧纲的“放荡”作为一种审美理想,在《与湘东王书》中得到了更为明确的阐释。萧纲有言:“比见京师文体,儒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奇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故胸驰臆断之侣,好名忘实之类,方分肉于仁兽,逞却克於邯郸,入鲍忘臭,效尤致祸,决羽谢生,岂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惧两唐之不传。”[3]1247在此,他尊重作为历代文学典范的司马相如、扬雄、曹植、王粲、陆机、潘岳、谢灵运、颜延之,但同时也阐发了新的文学审美观念,即在形式上反对“阐缓”“儒钝”“浮疏”,反对好古爱奇、用典用事带来的“了无篇什之美”,追求“吟咏情性”“所施则有地”“用之则有所”的文学创作方式,强调要言之有物,抒发个体的独特性情。

在这样主“放荡”的审美理念指引下,萧纲具体的文学创作成果体现在他近三百首的诗作上,不仅有自言的“余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3]233的典型、广义的宫体诗。即“题材比较细小,内容琐碎,文词绮丽,没有接触到宫廷的淫荡生活”[15],如《上巳侍宴林光殿曲水》中的“芳年留帝赏,应物动天襟。挟苑连金阵,分衢度羽林。帷宫对广掖,层殿迩高岑。风旗争曳影,亭皋共生阴。林花初堕蒂,池荷欲吐心”[9]1930。在宴会之时,萧纲注意的多是“风旗”“亭皋”“林花”“池荷”等琐细的事物,抒写的是对细小事物的独特审美感受。周振甫认为萧纲绝大部分的诗与轻艳和淫荡不同,他在侍梁武帝宴会时,对国计民生都不想,注意的是旗影亭阴、花落荷开这些琐细的事物。由此看来,萧纲自认为的宫体诗、自言的“放荡”具体想要表现的是审美对象的自主选择,是个体的细腻感知与真挚性情,这在他为不同女性代言,反映女性心理、生活状态的《秋夜》 《怨歌行》 《妾薄命篇十韵》 《倡妇怨情诗》 《桃花曲》等诗中也可见到。

其他被认为是萧纲“放荡”之作的,还有那些狭义的宫体诗,如细致入微地描写妇女动作、体态、服饰、器物的艳情之作,如《和湘东五名士悦倾城》“履高疑上砌,裾开特畏风”[9]1938;《咏内人昼眠》“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9]1941,以及《咏舞》 《咏独舞》 《戏赠丽人》等,这些诗由于风格柔靡缓弱,内容上表达直露且具有常被人误解的“放荡”意味,但萧纲想要突出的是诗歌所咏内容的大胆、不拘束缚与诗风的柔美、独特,并没有对女性的轻薄、不尊重以及粗俗、鄙陋的色情描写。即如罗虞岭较为公道的定评:“简文帝的宫体诗,描写了妇女的人格、人性、人体的美,表现了妇女的痛苦与欢乐,从一定的角度反映了社会人生的复杂多变。风格艳丽、柔美,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16]

除以上宫体诗外,萧纲的“放荡”体现在文学创作上,也在于他独出机杼,不依傍前人,不见拘束,有自由独创性的其他诗文创作。其诗不仅擅艳体,更有其他题材的佳作,如写登高远眺的《登城诗》、写奇险之景的《经琵琶峡诗》。边塞题材也多用汉魏乐府的旧题,但在形式、内容、情调上却颇有不同,如《陇西行》三首、《从军行》等。除诗歌外,萧纲也兼擅骈文,《与萧临川书》 《招真馆碑》 《答穰城求和移文》等也都由朴素质直转向精心巧构,较为明显地体现出了创作者的主体性与独特性。

(二)新变之风影响下的多样文学姿态

萧纲的“放荡”反映在审美理念、文学创作上,也颇具有时代风气影响的意味。清代沈德潜的《说诗啐语》卷上云:“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17]至齐代,永明声律说对辞藻、声律、对偶的强调以及文笔之辨地逐渐深入,更使文学“新变”之风愈发突出,诗文创作在内容、感情、格调上趋向于不拘常体。张融也宣称:“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夫文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使常有其体。”[2]729

萧梁时期,社会浮华、奢侈之风盛行,统治阶级纵情声色,文坛风气也逐渐由典雅走向绮靡。曹道衡对此说:“梁初作家如任昉、沈约还与宋齐文风相近,诗风以清丽为特色,尚时有典雅的古气,文字较质朴和清刚;梁中叶以后,诗歌亦趋绮艳,稍见柔靡,文亦更讲究声律对仗和辞藻。”[18]作为南朝绮靡文风的倡导者,萧纲“主放荡”的文学观念和审美理想在宫体诗及其他文学创作上有所体现,比之稍前的永明文学,进一步凸显了“新变”的文学发展轨迹。如《南史·梁本纪下》所载:“宫体所传,且变朝野。”[3]250可以看出“放荡”观与文学“新变”之间的密切关系。

在主“放荡”的审美理想、创作观念成为指引之前,沈约、任昉由齐入梁,曾引领一代文坛风气的形成。《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论述道:“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2]908梁初的诗坛也以沈约和任昉等人为代表,受到了谢灵运,傅咸、应璩、鲍照等不同程度的影响,或“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即使典用事颇多却缺少个体的真挚性情;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即好古爱奇;或“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即片面追求险仄的句法、用词以及形式辞藻的雕琢艳丽,带来了不少文学创作上的弊病。这一时期,钟嵘担任晋安王萧纲的记室,于《诗品》中,钟嵘评沈约为“详其文体,察其余论,固知宪章鲍明远也。所以不闲于经纶,而长于清怨”[19]51;评任昉为“彦升少年为诗不工,故世称‘沈诗任笔’,昉深恨之。晚节爱好既笃,文亦遒变。善铨事理,拓体渊雅,得国士之风,故擢居中品。但昉既博学,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19]50,指出了沈约、任昉不同的为文弊病及带来的不良影响。

直至任昉、沈约相继去世后,萧纲才得以对天监初年沈约等人的永明体诗风进行整理,并于入主东宫后大力倡导宫体诗,对此前文坛“疏慢阐缓”等风气进行新变,即在形式上追求精巧的结构和妍丽的声词,提倡“文同积玉,韵比风飞”[1]127、“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1]115;在情性上则要求具有纯粹、独特的审美态度,如他自言的“性情卓绝”[1]115。同时,在着重强调主“放荡”、性情恣肆的审美理想外,萧纲也继承着永明体可取的格律化道路,并在外在语言形式上更进一步。如萧纲的《采菱曲》:“菱花落复含,桑女罢新蚕。桂棹浮星艇,徘徊莲叶南。”[9]1920比之永明体强调“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20]带来的过于苛刻的声韵弊病和创作中声、韵、调难以谐和的艰难,《采菱曲》的声调调配得更加流畅、和谐。并且,从文学整体的发展轨迹来看,永明体到宫体诗实际上是诗歌发展同一潮流的不同演进阶段。萧纲新的文学理念的提出正是基于前代文学的不断发展,才得以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具有了更加新颖独特的意义。

至此,萧纲在文坛上倡导的“放荡”,反映在宫体诗及其他的文学创作、审美理念上,具体偏重的是创作者的个体性情,文学风格的柔美、独特、不过于拘谨以及外在形式的一些变化。比之前代文风,萧纲反对“阐缓”“儒钝”“浮疏”与所主的“谨重”立身相比,正是端悫人不妨作浪子或豪士语,充分显示出了新变之风影响下文学创作的多样姿态。

三、“文”“人”复杂关系下的文学独立

萧纲将“立身谨重”与“文章放荡”分而置之,明显触及了古已有之的“文”“人”关系问题。在这一点上,先秦的“诗言志”、孟子的“知人论世”乃至扬雄的“心声心画”已经显示出与“文如其人”相近的文论观念。扬雄《法言·问神》中曾说道:“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21]在“文”与“人”的关系上,扬雄尤其认为“言”“书”应当是心中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与人自身的性情、涵养是直接的对应关系。在萧纲这里,“放荡”内涵丰富,关涉审美理念上的趋新求变、创作成果上的柔美独特与细腻真切,与“谨重”的立身要求并不相悖。并且,“立身”与“文章”被萧纲有意分而论之,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他对文学独立特性的强调。

(一)“谨重”观念指引下的“放荡”为文

在“文”与“人”的关系上,文学思想并不一定与创作实践完全一致,但创作成果的风格、格调却往往揭示了作者的真实为人。萧纲的“放荡”文学思想被放置在“谨重”原则之下,有着丰富独特的内涵,并不是指行为的荒淫和没有准则的行事。因此,对“放荡”与“谨重”的复杂关系,即“文”与“人”的复杂关系就不能作片面、简单、绝对化的理解。钱锺书曾引过赵令畤《侯鲭录》中的一则史料来论述“文”“人”关系:“欧阳文忠公尝以诗荐一士人与王渭州仲仪,仲仪待之甚重,未几脏败。仲仪归朝,见文忠论及此,文忠笑曰:诗不可信也如此!”[22]据此不难看出,诗、文等文学创作的内容有时具有欺骗性,与作者真实的为人难免会有差别。元好问也曾评价潘岳道:“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23]意指《闲居赋》一时表现出的隐逸情志遮掩了潘岳谄媚权贵的真实为人。

《文心雕龙·情采》篇中,刘勰在区分了“为文而造情”与“为情而造文”后认为:“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24]287在刘勰看来,“为文而造情”者往往沽名钓誉,即使“志深轩冕”“心缠几务”,也要在写文章时掩饰一番。由此,刘勰进一步提出“言与志反,文岂足征”[24]288的关键论点,着重说明文章表达的内容与作者情志、真实为人之间的差异。

因此,正确理解“文章放荡”与“立身谨重”的关系,应全面着眼于萧纲想要传达的真实意图以及表现出来的客观真相,而不应随意附会。具体看来,“放荡”的内涵主要在于萧纲审美理念、创作手法上的趋新独创,它进一步表现出的柔美、独特、细腻的“文章”全貌与个体性情,同“立身谨重”的原则并非极端对立。此外,常被认为是“放荡”的萧纲的艳情之作,如《独处怨》 《秋归夜思诗》等也常是代人言之,并非自况,所以也未与其“谨重”立身呈两不相容之势。并且,从更广层面来看,萧纲虽践行了“谨重”原则,但却饱受贼臣限制,在政治上无法作为。因此,除了独特的审美理念指引外,“放荡”的文学理想的产生,也许是他内心想要做到“谨重”并突破为政束缚的一种曲折反映。

(二)“文”“人”分离及文学独立

值得注意的是,在“文”与“人”的复杂关系外,萧纲想要表达的还有“文”“人”分离的问题。“放荡”为文由萧纲在强调立身问题后单独提出,就创作客体来说,除体现了不拘常体、打破束缚、任性而为、注重个体情感抒发的特性外,在“文章”之外也显现出了“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独立性特征。据《南史·陆罩传》载,萧纲的文集共八十五卷,编成于大通元年(527年)。萧纲将所成文集示与张缵,待其回书后,在《答张缵谢示集书》中论述道:“窃尝论之:日月参辰,火龙黼黻,尚且着于玄象,章乎人事,而况文辞可止、咏歌可辍乎?”[1]114不难看出,萧纲在此着重强调的是文章的地位问题,是对“文学”自身独立特性的积极肯定,与“文章且须放荡”的多重内涵相互呼应。

即以“文学”来看,其自觉、独立可谓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贯穿了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经过约三百年才得以实现。以南朝为例,在“文学”“文章”分化的背景下,“文”“笔”之分又逐渐出现。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有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25]梁元帝也在《金楼子·立言》中认为古之学者有二,今之学者有四。“今之学者”具体指从“文学”中分化出的“儒”与“学”、从“文章”中分化出的“文”与“笔”。

从萧纲的“文章且须放荡”看来,其“文章”所指更加细化,属萧绎所言的今之学者,更倾向于学术之外的词章,具体囊括的是他的诗文创作及审美理想。同时,相比于曹丕强调的文章是经国大业、不朽盛事,萧纲更进一步延展了“文章”在实用、功利目的之外“且须放荡”的自身特性,即“文章”应恣肆情性,应如萧绎所言,要吟咏风谣、流连哀思、绮縠纷披、情灵摇荡。由此,萧纲在文学创作及审美理念上使文章具有了自身的独立特性与丰富内涵,并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道德、功利目的的重重束缚。

“立身之道,与文章异”,除了“先”与“后”、“谨重”与“放荡”的区别外,萧纲更是由“文章”本身生发开来,在更深远的意义上把“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应具有的特性加以表述。在没有严格划分文学与非文学界限、确立纯文学概念的古代中国,萧纲此论,更是体现了自身文学观念的趋新以及特定历史情境下的文学“新变”。

四、结语

萧纲的“立身之道”与“为文之论”,既有儒家教化及“礼”的规范影响下的为人、“谨重”原则指引下的为政,更包蕴着文学本身吟咏情性,注重个体情感抒发以及外在形式、风格上的“放荡”特征。他对“立身”与“文章”加以区分,凸显了齐梁新变大背景下的文学独立现象。借由此,萧纲的营生处世之为人与修词成章之为人虽各有区别,却也相互渗透,互为表里,可谓是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独特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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