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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禅与吟诗:贾岛的佛禅因缘*

2020-12-27周裕锴

关键词:贾岛僧人禅师

周裕锴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成都610064)

一、贾岛与僧人的交往

贾岛(779—843),字浪(一作“阆”)仙,早年当过和尚,法名无本。后来还俗,参加进士考试,累举不中第,只做过长江县主簿和普州司仓参军两任小官。他的经历在晚唐很具代表性,不仅兼有吟诗的僧人和习禅的儒者两种身份,而且有过落第、游宦、困顿甚至苦寒的体验。

从《长江集》存诗来看,贾岛交往的僧人有名号者共五十人:智朗禅师、栖上人、峰公、集文上人、岸上人、柏岩和尚、无可上人(亦称可公,诗题出现六次)、默公、觉兴上人、贞上人、空上人、丹师、惟鉴法师、赟上人、镜公、扬法师、厉宗上人、无怀禅师、神邈法师、霄韵法师、知兴上人、惠雅法师、贺兰上人、斌公、鉴周上人、谭远上人、空公、绍明上人、弘泉上人、宣皎上人、惟一、去华法师、胡禅师、庄上人、僧伯阳、文郁上人(亦称郁公,诗题出现三次)、彻公、宗密禅师、竹谷上人、江上人、僧弘绍、灵准上人、玄岩上人、无得头陀、圆上人、玄鉴师侄、于总持、灵应上人、童真上人、称上人。另有不知名的天台僧、华山僧等十余人。贾岛所交往的僧人,既有禅僧,也有讲僧、律僧;既有译经的如觉兴上人,也有师从智者大师(智顗)的天台宗僧;既有京师名剎的法师,也有云游四方的野僧,爱好苦吟的诗僧,僧人的宗派、身份较为复杂。贾岛与唐代很多近佛的诗人相似,往往把寻僧访寺看作一种超尘脱俗的方外之游,并无专一的宗教信仰。但另一方面,贾岛诗中表现出比其他诗人更多的佛教生活内容,同时在他有关佛教的诗歌中,也显示出一定的倾向性。

首先,贾岛诗中除了描写僧人的生活环境外,也有一些涉及佛教修行观念和方法的诗,其中最明显的是表示出对南宗禅的信奉。在几首赠僧诗中,他都强调南宗六祖惠能的传统,如《送空公往金州》:“惠能同俗姓,不是岭南卢。”[1]67是说空公姓卢,与六祖惠能俗姓相同,但却不是岭南的卢行者。《赠绍明上人》:“祖岂无言去,心因断臂传。不知能已后,更有几灯燃?”[1]67是说禅宗初祖达磨传心法与二祖慧可的故事,慧可因为立雪断臂,又以无言对问获得达磨首肯,得其衣钵。而不知六祖惠能之后,又传灯到谁人手里?鼓励绍明上人传禅宗祖灯。《赠胡禅师》:“秋来江上寺,夜坐岭南心。……祖师携只履,去路杳难寻。”[1]83“岭南心”就是六祖惠能在岭南曹溪传的心法。“携只履”是初祖达磨“只履西归”的故事。《送宣皎上人游太白》:“得句才邻约,论宗意在南。”[1]68这句诗更明确指出宣皎上人的宗派,其意在南宗,而贾岛与之“论宗”,当然持同一立场。贾岛描写自己日常生活的诗,也展现了同样的南宗立场,如《新年》:“谁能平此恨,岂是北宗人。”[1]65《青门里作》:“欲问南宗理,将归北岳修。”[1]71总之,贾岛不仅对从达磨到慧能的传法统绪了如指掌,对六祖慧能深怀敬仰之情,而且在中唐的南北宗之争中坚定地站在南宗一边。又如《赠智朗禅师》所云“解听无弄琴,不礼有身佛”[1]9,《送僧》所云“言归文字外,意出有无间”[1]100,明显可看出南宗禅“不立佛殿”“不立文字”思想的影响。

其次,贾岛与南宗禅师的关系更加密切,《长江集》中哭亡友的诗共有六首,所哭的诗人如卢仝、孟郊、张籍、胡遇都是他的挚友,而所哭的两位僧人恰巧都是禅师。一首诗是《哭柏岩和尚》,柏岩和尚即马祖道一禅师的法嗣章敬怀晖禅师。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七《京兆府章敬寺怀恽(晖)禅师》:“初住定州柏岩。”[2]110“柏岩”或作“百岩”,权德舆《权载之文集》卷十八《唐故章敬寺百岩禅师碑铭》序曰:“止于太行百岩寺,门人因以百岩号焉。”[3]294或作“百家岩”,释赞宁《宋高僧传》卷十《唐雍京章敬寺怀晖传》:“又移卜百家岩。”[4]208今按:《景德传灯录》卷七有定州柏岩明哲禅师。释祖琇《隆兴编年通论》卷二十二载权德舆碑文,亦作柏岩,证以贾岛《哭柏岩和尚》,当从《景德传灯录》作“柏岩”。怀晖嗣法于马祖道一,道一嗣法于南岳怀让,怀让嗣法于六祖惠能,因此柏岩和尚是惠能的三世法孙,《五灯会元》卷三列为南岳下二世。又据《宋高僧传》卷十记载,怀晖禅师卒,贾岛作碑文述德。另一首诗是《哭宗密禅师》,宗密禅师即圭峰宗密,是菏泽神会的四世法孙,兼修华严。卒于会昌元年(841)。《景德传灯录》卷十三将宗密列为“曹溪别出第五世”[2]237,即惠能的五世法孙,也属于南宗。此外,贾岛有《赠智朗禅师》诗,智朗是怀晖的弟子。由此可见,贾岛与南宗禅尤其是马祖洪州禅一系的禅师交往较深。

还有一点我们要注意,尽管贾岛是由和尚而还俗,但是他的身份认同始终充满矛盾,始终在亦僧亦俗之间,比如他晚年迁普州司仓参军,到郡之初,普州刺史乐某欲辟他为州纠曹,他作诗婉拒:“战战复兢兢,犹如履薄冰。虽然叨一掾,还似说三乘。瓶汲南溪水,书来北岳僧。戆愚兼抱疾,权纪不相应。”(《让纠曹上乐使君》)[1]63意思是说,乐刺史的征辟使他感到畏惧,因为自己虽然得到掾曹的职位,但似乎还是喜欢佛教三乘。“说三乘”的“说”,通“悦”,本集《怀紫阁隐者》“云山僧说深”[1]36的“说”,也是喜悦的意思。“瓶”是指佛教徒用的净瓶,也称军持。《访鉴玄师侄》:“维摩青石讲初休,缘访亲宗到普州。我有军持凭弟子,岳阳溪里汲寒流。”[1]109他只希望像佛教徒那样用军持汲溪水,而且他书信往来的对象也是“北岳僧”,因此职掌纠举六曹的“纠曹”这一职务是与他的能力不相应的。由此可见,贾岛虽曾参加科举考试,虽曾任长江主簿、普州司仓参军,但心目中仍是“说三乘”的半个僧人。

二、贾岛的坐禅修行

贾岛诗中关于佛教生活的描写,最突出的就是坐禅,无论是赠送僧人还是安顿自己,他往往以坐禅相许。禅,梵文禅那(Dhyana)的略称,意译为净虑。坐禅是一种息虑凝心的修行方法,其目的是为了达到禅定,即妄念不生,坐见本性。在贾岛好些带有“坐禅”“禅定”“禅”“坐”“定”等字样的诗句,都属于这方面的内容。

贾岛写给禅僧的诗中多处提到坐禅。比如《赠智朗禅师》:“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1]9说他坐禅的时候,身骨仿效巍然屹立的白塔静止不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一评曰:“‘坐学白塔骨’,可见禅定之不动。‘独行潭底影’,可见形影之清孤。岛尝为衲子,故有此枯寂气味形之于诗句也。”[5]79又如《哭柏岩禅师》:“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1]21僧人亡故,其遗体皆火化,此处用“坐禅身”来形容柏岩禅师的遗体,可见他一生修行首以坐禅为要事。欧阳修《六一诗话》批评“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就举贾岛“焚却坐禅身”为例:“时谓烧杀活和尚,此尤可笑也。”[6]12又如《赠庄上人》:“不语焚香坐,心知道已成。流年衰此世,定力见他生。”[1]84见到庄上人焚香默坐的情形,便知他已修成佛道,他虽免不了年华流逝的衰老,但其定力已足以见到三生业缘。这是写僧人的禅定之力。《赠无怀禅师》:“禅定石床暖,月移山树秋。”[1]44写其长时间坐禅,以至于冰凉的石床都被其体温坐暖。从“月移”的描写,可看出无怀禅师的禅定是在夜间进行。

事实上,贾岛有不少诗中的夜坐,都与禅定修行相关。比如《就可公宿》:“僧同雪夜坐,雁向草堂闻。”[1]22可公就是无可上人,贾岛的从弟。在雪夜坐禅的情形,让人想起禅宗二祖慧可立雪的故事,无可、慧可二人的法名皆有“可”,更令人产生联想。又如《旅游》:“留得林僧宿,中宵坐默然。”[1]22在“中宵”也就是半夜,默然长坐,显然是与林僧一道坐禅修行。在《赠僧》诗中,他想象僧人“入定衲凝霜”。[1]73“入定”就是进入禅定的状态,僧衲已凝结一层轻霜,这应该也是霜夜的情景。有“入定”也就有“出定”,贾岛《题山寺井》“汲早僧出定”[1]39一句,就是写僧人静夜禅定状态结束后去汲井取水的情况。另一首《送僧》诗:“静夜忆谁来对坐,曲江南岸寺中僧。”[1]121在静夜与寺中僧对坐,应该也是关于坐禅的想象。此外,贾岛有时直接用“夜禅”一词,比如《寄龙池寺贞空二上人》:“林中秋信绝,峰顶夜禅遥。”[1]29又如《送僧归太白山》:“夜禅临虎穴,寒漱撇龙泉。”[1]94是描写僧人寒夜坐禅的环境,或在孤峰顶,或在虎穴旁。还有《送厉宗上人》“禅树夜猿过”[1]一句,是写夜里倚树坐禅入定,猿过树而不知。

贾岛虽然还了俗,但当年为僧的癖好并未放弃。他常醉心于清寒孤寂的山林禅院生活,特别是霜天雪夜的独自静坐。关于坐禅入定经验的描写,构成了贾岛诗的一项重要内容。他还有一首《夜坐》诗:“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1]109这是写自己的夜坐,时间在三更,也就是中宵夜半。他摄一念于“双峰四祖心”,是对夜坐修禅的最佳诠释。双峰在黄梅县,又称破头山,禅宗四祖道信在此修行。《景德传灯录》卷三称道信“摄心无寐、胁不至席者,仅六十年”[2]42,贾岛的三更夜坐,正是仿效四祖的“摄心无寐”。

《长江集》中关于坐禅的诗句甚多,可看出贾岛参禅学佛的兴趣所在。然而,既然如前所说,贾岛曾明确表示他信奉的是南宗禅,那么他为什么又会热衷于坐禅呢?在人们的印象中,六祖惠能的南宗禅是反对坐禅的。据《景德传灯录》卷五慧能大师章记载:“薛简曰:‘京城禅德皆云: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若不因禅定而得解脱者,未之有也。未审师所说法如何?’师曰:‘道由心悟,岂在坐也。’”[2]69-70该书同卷所载,南岳怀让禅师以磨砖之事启发沙门道一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耶?”[2]81既然贾岛心向南宗,却又提倡坐禅,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的实践行为正好与其宗教观念相背离、相冲突呢?

这里先要回答一个问题,坐禅到底是不是违背南宗精神?考察禅宗史我们就知道,坐禅是自达摩以来禅宗最重要的修行方式之一。虽然后来南北宗分途,慧能、怀让有过反对坐禅的言论,但那只是在特定的场景下针对具体问题的一种表述,只是反对“京城禅德”和“沙门道一”把坐禅当做得道成佛的唯一途径,并非取消坐禅本身。《六祖坛经·坐禅第五》曰:“师示众云:‘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7]353在惠能门下,坐禅仍是必不可少的修行方式。《景德传灯录》卷六百丈怀海禅师章附载其《禅门规式》曰:“卧必斜枕床唇右胁吉祥睡者,以其坐禅既久,略偃息而已,具四威仪也。”[2]107百丈怀海是柏岩和尚的同门,都师从马祖道一,是六祖惠能的三世孙。可见,直到贾岛生活的时代,坐禅仍是南宗的基本行仪之一。

贾岛描写马祖一系的柏岩和尚“焚却坐禅身”、智朗禅师“坐学白塔骨”的诗句,都可作为南宗继承了达磨以来坐禅传统的旁证。此外,如《送空公往金州》:“松生师坐石,潭涤祖传盂。”[1]67坐石是指坐禅于上的石头,而这个空公跟惠能同姓卢,接受的是“祖传盂”,也属于南宗。又如《赠胡禅师》:“秋来江上寺,夜坐岭南心。”[1]83直接称胡禅师夜晚坐禅参究的就是岭南惠能的心法。那么很显然,贾岛诗中描写的坐禅实践与惠能南宗乃至马祖洪州宗的禅法并不矛盾。另一方面,贾岛也真正领略了六祖“坐禅”的定义,并非只在于“坐”的形式,比如《赠童真上人》:“誓从五十身披衲,便向三千界坐禅。”[1]117在三千大千世界里坐禅,当然就不是外在的“坐”的行为,而是如六祖所说,面对外面的“一切善恶境界”,能做到“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①六祖所述参见(元)宗宝编《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4-1934年,第353页。

需要强调的是,《祖堂集》《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之类的禅籍,是根据祖师的语录编成,记言多而记事少,只记载禅师顿悟得道的机缘,而不记载其日常四威仪,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南宗不坐禅的印象。而贾岛描写禅僧坐禅的大量诗句,正好有助于纠正传灯录给人的这种误解。同时,贾岛写坐禅的诗句,除了应酬僧友之外,也有的是自己修行生活的写照,这似乎可以证明他还俗前皈依的是马祖一系的禅宗。

三、贾岛的僧居与诗风

在《长江集》的377首诗中,诗题直接标明写僧人和寺院的共有79首,此外,全集有僧字44,禅字28,寺字57,上人34,再加上衲、经、偈、钟、磬、香、钵、菩提、精舍等意象,可以说方外题材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除去直接赠给僧人和描写寺院的作品之外,贾岛在酬赠官员、文人、处士的诗中,往往也把僧人牵扯进来。比如《送崔定》:“秋江待得月,夜语恨无僧。”[1]25为友人崔定旅途中没有僧人与之夜语而感到遗憾。《过唐校书书斋》:“声齐雏鸟语,画卷老僧真。”[1]35唐校书的书斋里卷藏的画,其中有老僧的写真(画像)。《怀紫阁隐者》:“梨栗猿喜熟,云山僧说深。”[1]36紫阁峰隐居者的环境,在僧人喜欢的白云深处。《送唐环归敷水庄》:“松径僧寻药,沙泉鹤见鱼。”[1]41写敷水庄的环境,也是有僧人在松下采药的活动。《原东居喜唐温琪频至》:“墨研秋日雨,茶试老僧铛。”[1]41在原东居简陋的住所,待客之茶是借用老僧的茶铛烹煮的。《寄钱庶子》:“只有僧邻舍,全无物映山。”[1]42只有僧人作邻居,想必是幽僻之处。《送卢秀才游潞府》:“过山干相府,临水宿僧家。”[1]45这一联很有意思,上句写秀才到潞府是要去干谒,下句却说住宿还是要住寺院僧房。《早春题友人湖上新居二首》其一:“劝酒客初醉,留茶僧未来。”[1]46友人的湖上新居,僧人也是来访的客人,所不同之处在于客醉酒而僧饮茶。《赠友人》:“不同狂客醉,自伴律僧斋。”[1]63更希望友人不要学醉酒的狂客,而应像律僧一样洁斋自好。

笔者不厌其烦地举贾岛诗中关于“僧”的描写,主要说明在他生活环境中僧人的重要性以及他对僧人生活和僧居环境的偏爱,而这种偏爱也决定了他诗歌风格的“僧味”。何为“僧味”?苏轼《读孟郊诗二首》其一称其诗“要当斗僧清”,程注:“指如贾岛者也。岛初为僧,名无本,诗才与郊齐名。”[8]可见,在苏轼眼中,“僧味”就是一种“清”的风格。苏轼又曾说“郊寒岛瘦”。②苏轼《祭柳子玉文一首》,参见张志烈等校注《苏轼全集校注·文集九》,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971页。合而言之,“僧味”应该是指一种清寒枯瘦的风格,缺乏人世生活的热情。贯休《读贾区贾岛诗》称其“冷格俱无敌”[9]358,也是从清冷的格调来评价其诗。

诗歌风格与题材、意象、词汇选择相关,贾岛诗也不例外,所谓“冷格”可通过其诗习用字来考察。据统计,在《长江集》中,清寒孤寂之类形容词出现频率为:寒79、古49、孤47、清39、野35、独35、疏30、老29、静28、幽25、荒18、寂15、苦14、枯8、冷7、僻4。夜晚时间名词出现频率为:夜95、夕36、暮29、宵19。夜(含夕、暮、宵)远多于晓25。季节名词秋117,远多于春60、夏21、冬9。带寒意的气象名词雨80、雪59、霜28、露20。此外营造荒凉寂寞的景物青苔、落叶之类,频率也相当高,如苔24,叶(主要为落叶)38。顺便说,“瘦”字出现的频率很低,仅3处,而孟郊诗倒有11处,因此苏轼的评语也许改为“岛寒郊瘦”更准确。

早年的禅房生活在贾岛诗中打下深深的印记,给他不少诗涂上一层清冷的色彩。在《长江集》中,特别是赠僧的诗,充斥着大量的描写霜天雪夜、荒野寒林的句子,营造出一种孤寂幽冷的意境。比如《寄贺兰朋吉》:“野菜连寒水,枯株簇古坟。”[1]24《酬姚少府》:“柴门掩寒雨,虫响出秋蔬。”[1]26《送觉兴上人归中条山兼谒河中李司空》:“暮磬潭泉冻,荒林野烧移。”[1]28《送贞空二上人》:“石磬疏寒韵,铜瓶结夜澌。”[1]29《升道精舍南台对月寄姚合》:“冷露常时有,禅窗此夜虚。”[1]30《送天台僧》:“寒蔬修净食,夜浪动禅床。”[1]35《寄董武》:“孤鸿来半夜,积雪在诸峰。”[1]38《寄胡遇》:“萤从枯树出,蛩如破阶藏。”[1]78等等。这些诗句苦涩而又清淡,幽冷而又孤高。甚至连官府的衙门在贾岛笔下也如同清静的禅院:“言心俱好静,廨署落晖空。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题长江》)[1]56这是他用孤峭冷漠的眼光来审视社会自然现象的必然产物,也是他前半辈子蒲团生涯形成的独特癖好。

贾岛的诗风与其曾为僧人的身份颇有关系,因此“僧”字往往与其他清寒孤寂的意象同时在一首诗中出现。贾岛《题李凝幽居》:“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1]37这两句在后世形成两个故事,一是“推敲”的故事,二是“以僧对鸟”的故事。“推敲”的故事众所周知,兹不赘述。“以僧对鸟”见于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九:“贾岛诗曰:‘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或者谓句则佳也,以鸟对僧,无乃甚乎?仆观岛诗又曰:‘声齐雏鸟语,画卷老僧真。’曰:‘寄宿山中鸟,相寻海畔僧。’薛能诗曰:‘槎松配石山僧坐,蘂杏含春谷鸟啼。’杜荀鹤诗曰:‘沙鸟多翘足,岩僧半露肩。’姚合诗曰:‘露寒僧出梵,林静鸟巢枝。’曰:‘幽药禅僧,高窗宿鸟窥。’曰:‘夜钟催鸟绝,积雪阻僧期。’陆龟蒙诗曰:‘烟径水涯多好鸟,竹床蒲椅但高僧。’司空曙诗曰:‘讲席旧逢山鸟至,梵经初向竺僧求。’唐人以鸟对僧多如此,岂特岛然。仆又考之,不但对鸟也,又有对以虫、对以禽、对以猿、对以鹤、对以鹿、对以犬者,得非嘲戏之乎!又有‘时闻啄木鸟,疑是扣门僧’,出东坡、佛印语录。”[10]285今存明人徐长孺编《东坡禅喜集》卷九《佛印问答语录》:“东坡宴而戏之曰:‘向尝与公谈及昔人诗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又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未尝不叹息。前辈以僧对鸟,无不薄僧之意,岂谓今日师亲犯之。’佛印曰:‘所以老僧今日得对学士。’东坡愈喜其辩捷。”[11]115《东坡诗集注》卷二十四《次韵黄鲁直寄题郭明父颍州西斋二首》其一:“树头啄木常疑客。”师注:“贾岛诗:‘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8]其实,这两句出自宋初魏野《冬日书事》,文字稍异,“时”作“闲”,“叩”作“打”。

这种“以鸟对僧”现象,以贾岛为突出代表,在他笔下,并无鄙视僧人之意,而恰巧表明“僧”字在营造诗境中的重要作用,至少在晚唐五代到北宋学贾岛的诗人那里,“以鸟对僧”并无不可。郑谷《自贻》诗曰:“诗无僧字格还卑。”[12]345这句诗反过来理解,就是“诗有僧字格自高”,这是晚唐学贾岛的诗人的共识。当然,其“格”或可称之为“贾岛格”。

四、贾岛格与《二南密旨》

“贾岛格”之说见于《蔡宽夫诗话》:“唐末五代,俗流以诗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取前人诗句为例,议论锋出,甚有师子跳掷、毒龙顾尾等势,览之每使人拊掌不已。大抵皆宗贾岛辈,谓之贾岛格。”[13]410这里是说唐末五代俗流好作“诗格”类著作,都是效法贾岛,其中“师子跳掷”“毒龙顾尾”等势出自僧齐己的《风骚旨格》。齐己是贾岛的崇拜者,在其《白莲集》中,不仅有《经贾岛旧居》《读贾岛集》这样的诗题,而且还有一些视贾岛为典刑的句子,如《览延西上人卷》:“贾岛苦兼此,孟郊清独行。”[14]111《寄洛下王彝训先辈二首》其一:“贾岛存正始,王维留格言。”[14]112《送吴守明先辈游蜀》:“丧乱嘉陵驿,尘埃贾岛诗。”[14]114《还黄平素秀才卷》:“冷淡闻姚监,精奇见浪仙。”[14]116由此可见,齐己“妄立格法”的《风骚旨格》,正是“宗贾岛”的产物。换言之,在宋人眼中,贾岛是“妄立格法”的始作俑者。

今存宋陈应行编《吟窗杂录》卷三收有贾岛的诗格类著作《二南密旨》。其中“论六义”“论风之所以”“论风骚之所由”“论二雅大小正旨”“论变大小雅”①参见陈应行编《吟窗杂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3-176页。等等,都继承了儒家的诗论“讽刺”“风化”“匡救善恶”的传统,与沉溺于坐禅和苦吟的诗人形象全然不同。自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二谓其“恐亦依托”以来,学界就开始怀疑《二南密旨》非贾岛所作,《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七谓此书“议论荒谬,词意拙俚,殆不可名状。……其‘论总例物象’一门,尤一字不通。岛为唐代名人,何至于此?此殆又伪本之重儓矣。”[15]1796-1797然而,此书《崇文总目》文史类、《新唐书·艺文志》四、《通志·艺文略》八并有著录,题为贾岛《诗格》,《宋史·艺文志》八作贾岛《诗格密旨》,《直斋书录解题》作《二南密旨》,因此仅凭内容的“荒谬”“拙俚”,恐怕尚难断定其为伪托。

《二南密旨》如“论南北二宗例古今正体”,以禅宗的南北宗喻诗,就与《长江集》中几处论南北宗的诗句颇有关系。而《长江集》中称赞诗僧“有格句堪夸”(《送贺兰上人》)[1]35,以“格”论诗,也与“妄立格法”的《二南密旨》有一致之处。更重要的旁证是,晚唐五代诗学贾岛的诗僧,如齐己的《风骚旨格》、虚中的《流类手鉴》等诗格类著作,其“议论乖谬,词意拙俚”与《二南密旨》如出一辙。这些诗僧在诗中也标举儒家诗论传统,如齐己《酬尚颜》:“取尽风骚妙,名高身倍闲。”[14]51《谢高辇先辈寄新唱和集》:“二南风雅道,从此化东周。”[14]221尚颜《言兴》:“雅颂在于此,浮华致那边。”[16]9598贯休《题弘式和尚院兼呈杜使君》:“二雅兼二密,愔愔只自怡。”[9]298虚中《寄华山司空图二首》其一:“他年二南化(一作“旨”),无复更衰微。”[16]9606其中贯休所谓“二密”,虚中所谓“二南旨”,几乎是《二南密旨》的简称。齐己诗称“贾岛存正始”(《寄洛下王彝训先辈二首》其一)[14]112,而据《毛诗序》的说法,“《周南》、《召南》(二南),正始之道”[17]21,由此可见,齐己所谓“存正始”,就是指贾岛能存“二南”之道,很可能也包括《二南密旨》在内。鉴于贾岛在这些诗僧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完全有理由认定《二南密旨》为贾岛所撰。退一步说,即使此书出于伪托,也与贾岛的诗学相通,可以当作贾岛的诗论来讨论。

如前所说,贾岛格的诗歌清寒孤寂的“僧味”十足,而贾岛格的诗论却颇有几分儒者的“头巾气”。依现代文学批评的眼光来看,这种创作实践与理论主张之间显然相互矛盾,但在晚唐五代宗贾岛的诗人那里,这种矛盾却能用“诗为儒者禅”的观念很好地化解。诗僧尚颜《读齐己上人集》诗云:“诗为儒者禅,此格的惟仙。古雅如周颂,清和甚舜弦。”[16]9602五代诗人徐夤的《雅道机要》也说:“夫诗者,儒中之禅也。一言契道,万古咸知。”[18]418这大抵体现了晚唐五代诗人对待诗歌性质的一般看法。根据贾岛格诗歌创作和理论的实际状况,“诗为儒者禅”可以有这样几种解释:

其一,诗之于儒者,有如佛教中之禅。佛门有禅(玄学)与教(义学)的区别,用汾阳善昭禅师的话来说:“夫参玄之士,与义学不同,……了万法于一言,截众流于四海。”(《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卷下)[19]619诗歌也是如此,与散文的逻辑语言不同,其特点是“一言契道”,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最深刻的哲理。如果说散文是“儒中之教”,那么诗歌就是“儒中之禅”。诗中表现的儒家观念非常玄妙,有如禅宗的玄旨。僧虚中《流类手鉴》云:“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18]396僧神彧《诗格》“论诗道”云:“至玄至妙,非言所及,若悟诗道,方知其难。”[18]471姚合选唐诗名为《极玄集》,就基于这样一种观念。

其二,诗是儒者禅心的体现。依照佛教的传统观念,诗属于外学,是儒者从事的专业,但由于诗歌的最高境界是“古雅”“清和”的审美境界,因此在摒弃浮华绮靡、提倡本色天真方面与禅境界相通。换言之,古雅清和的儒者之诗,具有禅一样清心静虑的心理功能。

其三,诗中之禅是儒家之禅,因此,诗中那些幽冷清寒、饱含禅意的句子,应当用儒家的比兴观念去理解。如齐己《风骚旨格》“六诗”中所举例句,“大雅”是“一气不言含有象,万灵何处谢无私”,“小雅”是“天流皓月色,池散芰荷香”,“变大雅”是“蝉离楚树鸣犹少,叶到嵩山落更多”,“变小雅”是“寒禽粘古树,积雪占苍苔”。[18]377虚中的《流类手鉴》更确指“阆仙诗:‘萤从枯树出,蛩入破阶藏。’此比小人得所也”;“无可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此比不招贤士也”。[18]400

最后这种解释最能说明“贾岛格”诗歌的创作和理论之间的关系,即贾岛派诗人关于山林禅院的描写,有可能是比兴深远的风雅;而贾岛派诗人对儒家比兴传统的理解,又偏向于清寒幽峭的自然景物。贾岛的《二南密旨》“论篇目正理用”条就明确指出:“水边,趋进道阻也”;“夜坐,贤人待时也”;“贫居,君子守志也”;“看水,群佞当路也”;“落花,国中正风隳坏也”;“对雪,君酷虐也”;“晚望,贤人失时也”;“登高步野,贤人观国之光之兆也”;“游寺院,贤人趋进,否泰之兆也”;“题寺院,书国之善恶也”;“野烧,兵革昏乱也”;“赠隐者,君子避世也”。[18]353-354又“论总例物象”条,更是天地、日月、风雨、山水、草木、云雾、禽鸟、兽虫、楼台、殿阁等等世界上所有的物象,无不具有“比”(隐喻)的功能。宋初进士许洞与诗学贾岛的九僧相约,作诗不得犯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的字,九僧纷纷搁笔。①欧阳修《六一诗话》:“国朝浮屠以诗名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岀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笔。”参见欧阳修著,郑文校点《六一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8页。宋元之际的方回指责“晚唐诗料,于琴、棋、僧、鹤、茶、酒、竹、石,无一篇不犯”(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韩昌黎《广宣上人频过》评语)。[20]1738这都是贾岛格诗歌题材狭窄的著名例子。但按照贾岛格诗人自己的观点,这些题材正是诗的“六义”之所在。如徐夤《雅道机要》“明意包内外”条云:“小雅题:松、竹、鹤、僧、道、池亭、寺观。小雅句:‘斋归门掩雪,讲彻柏生枝。’”[18]418山林禅院的生活内容竟然是《小雅》“怨诽”精神的体现,“僧”字竟然是“小雅题”中的重要意象,这也就不难理解贾岛诗中“僧”字出现的频率。这种理论现在看来当然显得荒谬,但在晚唐五代诗格类著作中却很流行。

贾岛格的诗人队伍由一帮习禅的士人和习诗的禅僧组成,其中大多数人徘徊于仕与隐、僧与俗之间,为官的士人仍然倾心于禅房静室的焚香默坐,而出家的僧人仍然艳羡金榜题名的荣耀。山林禅院对于他们来说,主要是安顿心灵、躲避战乱的精神和肉体的避难所。他们中的很多人虽遁入空门,但并未完全忘怀社会现实。于是,出世与入世这个贯穿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历史中的士大夫内心的矛盾,便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现出来,并以“诗为儒者禅”这种看似荒谬的理论巧妙地组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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