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中的葫芦意象与中国人文精神
2020-12-24扈庆学
扈庆学 李 波
(曲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葫芦与儒道圣人、仙人都有让人记忆深刻的故事,葫芦表意也就成为一种传统,并得到文人群体在角色象征上的认同。诗人正是通过具有多种象征含义的葫芦来呈现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显示个体的欲求与人格指向。比如诗人借助葫芦不同的形态,描绘不同境遇中的生活与精神状况,呈现不同的角色以及孤傲的气质。无论是得意者、失意者还是隐逸者、修仙者,诗人在将葫芦的象喻功能最大化的同时,还提供了相类的言语系统,构建了与角色相匹配的景、情与境。甚至在葫芦诗化过程中,诗人还努力呈现富有时代特质的人文思想,如唐代与明代诗人笔下的“瓠”指意有所区别,毕竟贫而乐道与渴慕人性自由是不同的。象外之意的调整导源于诗人的内在人格,落实于葫芦意象之情与境的塑造,指向人的尊严、价值、自由及人性的建构。诗人正是在诗歌创作中确立新的定位,以此探索新的精神路径。
一、田园匏瓢图——生活境遇与文人节操
田园生活是诗人寄兴以表意的重要题材,描绘田园生活也就成为诗人的一种志趣。无论是承袭陶渊明描述田园生活,以表征“不役于外物”的平淡通达,还是借助田园景色中的破败隐喻个人生活的贫寒、内心的苦闷与仕途的举步维艰,图像化的描绘都突破了文字的简括,而赋予诗歌以画面的动感与生命的灵性。晁补之称“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二首其一)》),非常契合以葫芦为主题的诗歌。葫芦别称甚多,如匏、如瓠、如壶,而“上古瓠是总称,匏是瓠之一种,二者是上下义关系。魏晋以后,瓠基本专指可食用的一种葫芦,二者是类义关系”(1)李朝虹:《“瓠”与“匏”辨》,《古汉语研究》2011年第2期。。诗人借助不同指称的葫芦来呈现生活境遇,彰显个人节操。
在“归园田居”的生活中,诗人喜欢以葫芦的视觉美、味觉美、气氛美来勾勒“无案牍之劳形”的闲适之乐。如唐代杜荀鹤《戏赠渔家》中的“葫芦杓酌春浓酒”,充满着春天的气息;而明代吴宣的《葫芦架》则写出了葫芦的勃勃生机。“移树当阶引稚藤,向空云雨绿层层”,园中弥漫着绿的色彩,葫芦从这绿意中脱颖而出,正所谓“好花历落葫芦小”。在葫芦绿色的帘幕中,诗人勾勒出一幅品赏葫芦的闲趣图,营造出清贫而充满诗意的日常氛围,隐隐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其五)》)的味道。再如南宋曹勋的《山居杂诗》,诗人自“瓜瓠行置架”后,记录了葫芦从“引苗”到“青实”的过程;元代程钜夫的《题扇面》,则有“葫芦缠蔓急,菜叶斗花妍”之句。绿色、瓜果,苗、蔓、喜、茂成为触目可见的话语,诗人恰恰是以种植葫芦的欢乐暗喻精神的满足。葫芦作为诗人秋园菜蔬图中的主角,逐渐成为一种特殊的表意符号,象征诗人的安逸,书写安于田园的从容。葫芦不仅可观赏,还可入食。宋代吕本中的《山居素饭》,以自己种植的“豆苗可瀹瓠可羹”展示“饱心自足”的状态;诗人陆游在其《村舍杂书(其三)》中有“轮囷瓜瓠熟,珍爱敌豚羔”之句,视瓠瓜为珍馐;刘子翚的《园蔬十咏·瓠》,则赞叹葫芦蒸煮后“香清味仍美”;而陈造则在《戏促黄簿鸡粥约(三首其一)》中称“何如蒸鸭瓠壶香”,以嗅觉之“香”暗喻心性之乐,表达回归田园的自在。诗人们在细数葫芦成长的同时,更注目于其味道的鲜美,以既抒情又叙事的方式,从味觉层面隐喻诗人的闲情逸致。
短暂而无所忧惧的田园生活确实让诗人感到快乐。但作为儒家文人,他们不可能耽于田园,而忘记立德、立功、立言的训导。在诗歌欢悦的图景中,总隐含着诗人不甘、不愿的含义。正因如此,葫芦在诗人的话语系统中不仅是可观、可食的材料,而且是蕴含文人之处境与道德征象的符号。诗人借葫芦的历史义与象征义,写出了表层闲适背后深层的悲伤。
贫寒、抑郁、孤独,高挂于藤蔓之上的葫芦中沉淀的郁结、落寞,成为诗歌的灵魂,每一个字符都表征着诗人的不甘,但也浸着心酸。诗人喜欢以回归田园、甘于平淡的诗歌掩饰对功名的渴望,但渴望的力量太强大了,毕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汪洙《神童诗》)作为文人心中积淀的文化心理,深入肌体浸入灵魂。因此,诗人极容易陷入“功业未竟”的焦虑之中,并将之“发言为诗”,使诗歌中涂抹着浓重的哀伤。
文人精神的困扰,郁郁不得志的苦恼,生活的艰辛,这一切都导源于个体“不见用于世”。孔子作为儒家的圣人,曾发出“悬匏”的慨叹——“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极度失落。程蔷曾推证:“在孔子心目中,与葫芦类似的匏瓜(也就是瓠瓜),乃是一种无用的东西,他颇不愿与之相提并论。”(2)程蔷:《葫芦文化与中国人的宇宙意识》,载游琪、刘锡诚主编:《葫芦与象征》,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19页。于是,“悬匏”便成为失意文人的典型象征。诗人笔下的悬匏,包蕴着他们的不甘之意、不平之气。如梅尧臣于《田家屋上壶》中以“霜干叶犹苦”“檐上垂”的大葫芦入诗,喻指自己“贱生无所用”。黄庭坚在诗中自比葫芦,“硕果不食寒林梢,剖而器之如悬匏”(《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其一)》),由此表明生活与仕途上“贫病”之处境。而范成大则虽在仕途,但身世浮沉,时时体会着“宦游触处似悬匏”(《次韵陈季邻户部旦过庵》)的尴尬。悬匏、屋檐、苦叶、疾风,诗歌简括地勾勒出诗人的生活场景,渲染出一种不富足且精神失落的处境。
与悬匏相呼应的是“破瓢”的意象。《说文解字》称:“以一瓠劙为二曰瓢。”两者异构而同质,暗指诗人的抱负于现实中难以实现。“破瓢”相比于悬匏,其所象征的诗人处境更为糟糕。作为器物,瓢的完整性被打破;残破的状态在情感上隐喻落寞,象征主体人格的失衡。韩骐在《补瓢歌》中吟咏着“老夫志短学亦荒,但补山瓢惜瓢破”,情感低沉,仿若悲鸣,且难以抑制。而朽庵林公也以“破瓢”自嘲:“老赖自笑贪心足,还对清泉补破瓢。”(《补瓢》)明代诗歌中开始出现破瓢、补瓢意象,无论是徐贲还是其他诗人,都借助破瓢的强烈刺激性画面去表露自身的处境与悲愤。“补瓢”是带有校正色彩的象征说法,“补”是文化类言语符号,其重点都在文人的状态,强调与“破”互补,呈现出两种文化观念与人生态度。“补瓢何足云,藉以补吾过”(韩洽《寄庵诗存》),以“补”复原“破瓢”喻指调整自己,改变贫穷与不仕的窘迫状况,从而通达而能“兼济天下”。
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境使诗人陷入绝望无依的境地,诗人借助葫芦的历史义加以调适,以彰显信仰的价值。应璩的《杂诗》用笔犀利,他以“箪瓢”意象勾勒出了绝对贫困的模样。诗人悲伤于穷困的生活,手中无钱,耕种没有收获,家中只有“箪瓢恒日在”。此情此景与末一句“相呵喝”互为首尾,流露出文人生活的无所奢望。这类作品中,葫芦以枯干之象占据诗歌画面的中心,触目皆为寒凉、凄苦的萧索之语,如贫子、穷儿、荒蔓、断根等;环顾皆为生冷、无奈的选择,如“无钱可把撮”“采彼北山葛”。如此处境,如何才能够坚守正道,这是一个文人必须正视且解答的问题。“箪瓢”一词不单指盛食物与水的器皿,还指清贫的生活。年轻的颜回身处陋巷,过的就是“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一般人不能忍受这种清贫,但颜回“不改其乐”。孔子之所以赞扬颜回“贤哉”,是因为孔子在颜回身上看到了儒家兴旺的希望。颜回的境遇可谓艰难,但他并不在乎物质的窘迫,而醉心于坚守仁道的快乐。“贤哉”是贫寒而不得志文人的精神支柱,而“箪瓢”则成为安贫乐道的象征,支撑着诗人自强不息地践行儒家教义。
《尚书》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意思是说诗歌能够表达志向,吟唱诗歌要根据言语调整,声音要根据吟唱变化,最终形成独特的节奏。“诗言志”概括了诗人以言语外化内在情志的机制,被朱自清称为中国诗论“开山的纲领”(3)朱自清:《朱自清说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田园诗中的葫芦意象是诗人“言志”的载体,表征着诗人的社会处境与内心状况。诗人之所以遁身田园,目的是遮蔽内心的忧伤;但诗人总能在悬匏、补瓢的象征话语中找到力量,在孔子、颜回等圣贤故事的映照下得到慰藉,安贫乐道并展现出文人的刚直、坚毅。如江逌的《咏贫诗》,“空瓢覆壁下,箪上自生尘”,别人见到后都忍不住问“惫哉一何贫”,但诗人依然在“咏唱”。在破败的画面中写墙角的覆瓢,这写的不是落寞,而是奋发向上的斗志。因为诗歌重心不在形之破败,不在境之悲惨,而在意之表达。诗人为“空瓢”赋予了“穷而弥坚”的精神,这一赋义模式将贫穷与儒家、毅力与信仰关联在一起,成为文人峻拔人格的体现、高洁情操的暗喻。
葫芦从“甘瓠可累”的实写,到作为诗人状况的掩饰物,再发展为融合着典故义的诗人象征符号,逐渐成为诗人呈现生活处境、心理状态与精神世界的窗口。多义特性使葫芦在诗中呈现出不同的特质,形成了不同的画面与意境,如忧惧韶华易逝,恐慌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暗示“天生我材必有用”。但其核心指意依然是文人节操与道德坚守,宣扬“悬壶”必有成圣之日。如同陈普所坚信的,“大如斗”的“悬壶”也可有用,只要“物能充其量,满彻无不极”,秉持天地正气,“充之足”时“悬壶”则必会化身为“尧”。(《悬壶》)
二、葫芦隐逸图——渴慕逍遥与人性自由
“依样画葫芦”的典故出自北宋魏泰的《东轩笔录》。该书记载,陶谷供职于翰林院,兢兢业业,但宋太祖讥讽其工作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有才却被轻视,这是文人最为悲凉的境遇。他悲从中来,不可遏制,遂写出《题玉堂壁》以表达愤怒:“堪笑翰林陶学士,一生依样画葫芦。”于是,“依样葫芦”“照葫芦画瓢”便成为讥讽文人的字句,而“太祖亦薄其怨望,遂决意不用矣”。悖逆皇帝而不被重用,是文人极为糟糕的境遇,对于屡屡被贬的苏轼、奉旨填词的柳永来说,他们很难做到安贫乐道。因此,诗人或是纵乐于酒中、放浪形骸,或是漂泊于江湖、放飞灵魂,实际都是在以有灵魂的生命表达对上位者的不满,凸显人不可辱没的高洁人格。
隐逸之志是诗人对个人价值无法实现、郁郁不得志状态的达观表达,也是对官场负累的精神逃避。因此,隐逸诗歌无论描述的是何种场景,都带有自然返璞的意味。其中个人化色彩较为浓烈,跳出了郁郁不得志的精神痛苦,摆脱了官场的藩篱,个人在隐逸空间中求得了自由与逍遥。这种醉心于亲和自然的诗歌,勾勒出一幅幅自然景观图,充满着道家趣味与审美之乐。诗歌侧重于描述自然景物、人及带有野趣的生活——去除物质的依恋,摆脱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训导与功业约束,诗人在融入自然、享受自然,让灵魂自由。因此,葫芦变成了归隐的标志物。
葫芦作为隐逸的象征符号,充满着道家的趣味,导源于两个典故。一个是魏王瓠(五石瓠)的典故。瓠瓜成熟后,形体大但皮脆,没法用来储存物品;将它剖开做瓢,却因太大而没有可盛的东西。惠施认为瓠瓜大而无当,不堪为用——“百斤之瓢世莫逢,大逾五石无所容”(姚广孝《鹤瓢歌》),所以打碎了它。庄子听到后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大瓠瓜有“大用”——人可以之为腰舟,自由自在地浮游江湖。庄子看事物的维度不是能否有用于日常,而是能否有益于精神。孔子发出悬匏之叹、惠施打碎“五石瓠”,是基于功利思维,并以能否“见用于世”作为评价标准。庄子则是基于超功利的思维,关注世人能否及如何回归人的本真状态、回归天性和自然,五石瓠恰恰能够使人摆脱俗世负累。
另一个是“许由弃瓢”的典故。蔡邕《琴操·箕山操》记载:隐士许由夏天睡在树上,冬天住在洞穴,渴了用手捧着水喝。有人给了他一把瓢,许由用后便把瓢挂在树上。起风时,瓢碰到树枝发出声响,许由讨厌这些杂声,就把瓢给扔了。许由弃(挂)瓢是中国文人创作的重要题材,因为它契合诗人对自由的想象和对超然物外格调的理解。在诗文画作中,许由的达观与超然始终是文本的中心。如郑思肖在《许由弃瓢图》中颂扬许由“天下摇头不肯为,恰如瓢挂老松枝”的“千古高风”;胡俨在《题许由弃瓢图》中则称赞许由“先生高致出尘嚣,爵禄曾闻不可邀”。挂瓢或弃瓢的诗画作品,基本以旷达放诞、任性逍遥为主题,是因为故事暗含着对“经世致用”观念的轻视,即如释绍昙《题许由弃瓢图》所言:“视尧天下一瓢轻,厌听风梢历历声。”许由的淡泊甚至得到了荀子的称赞,说他“重义轻利行显明”。可见,葫芦在文人思想的界域中不再指向安贫乐道,而具有了标示高古、昭示淡泊、颂扬自由精神的新蕴意。
无论是魏王瓠还是许由瓢,在历史传播中都激发了诗人对“何为有用”命题的反思。如苏轼赋诗:“魏王大瓠无人识,种成何翅实五石。不辞破作两大樽,只忧水浅江湖窄。我材濩落本无用,虚名惊世终何益。”既然已沦落失意了,那要惊世的虚名有什么用呢?要担心的是江湖能否承载我的“葫芦”,让我自由自在地逍遥。为世所用和逍遥自由表征着儒道思想在文人精神上的投射,折射着内在观念的冲突,前者符合于儒家教义,后者则契合于人的法则。因此,诗人将五石瓠或许由瓢纳入诗歌系统,将历史的两个图景及思想作为诗歌主旨,探寻文人在社会遭际中的出路——遁迹于江湖、逍遥于自然,并以之表征峻逸高洁、孤独自傲的赤子之心。如吕本中在《元日赠沈宗师四首(其四)》中称:“君无绮纨气,我有冰雪容。相期五石瓠,共济万里风。”诗人借助瓠与瓢,搭建了与庄子逍遥、许由磊落相关联的内在精神桥梁,于诗词中调侃“濩落”之现实,表达对融入自然的向往。
“竹杖葫芦”表征着诗人的个性与自由的灵魂,如吕岩的“经卷葫芦并拄杖”,赵汝的“拄杖挂葫芦”。而葫芦与酒则是灵魂伴侣,葫芦作为酒器,象征着诗人的放荡不羁,如“莫将成废器,还有对樽时”(朱湾 《咏壁上酒瓢呈萧明府》)。李白咏叹“古来圣人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诗酒渐成文人标识,诗象征才学,酒象征放达,与正襟危坐的儒家规则相对而生。因此,诗人提到许由时,笑话他把瓢扔掉——“我不学许由隐烟雾,得瓢不饮惟挂树”,而不是用来喝酒——“但愿金溪化为酒,岁岁持瓢醉花柳”。(葛立方《瓢饮亭》)酒入咽喉,不问名利,无视金钱,有天真烂漫之姿态,有任性之自由。主张“诗穷而后工”的梅尧臣被称为宋诗的“开山祖师”,一生未能科举中榜,因“恩荫”为官但仕途坎坷。他创作的《赠叶山人》与其说是为叶山人画像,毋宁说是梅尧臣内心精神追寻的自况。诗中并无叶山人的外貌描写,不重“应物象形”,也不重“随类赋彩”,诗歌的重点是描述叶山人的精神品貌、意趣情志。叶山人性情旷达,不拘泥于财物——“倾珍奉宾客,傲物去珥貂”;千金散尽只为饮酒逍遥——“黄金百镒尽”“饮酒且逍遥”;眼中没有权贵名利——“贵来不以屈”,也就没有什么挂碍,行为自然洒脱,处事自然自由。这幅“叶山人饮酒欢宴图”以“瓢”作为诗眼,而瓢为酒器,象喻“天下”为轻,象征自由之信仰。诗歌充满画意,宾客满堂,举杯欢饮,畅快无状;而画面中心的叶山人恬然鼓腹、以瓢为樽欢畅饮酒,这是因为他求的是摆脱世间负累的自由之道。画面中处处欢笑,没有悲叹抑郁的情调。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诗人社会取向的两个维度。“断肠人在天涯”的苦闷来自于服务社会、建功立业的效用思维。一旦搁置效用思维,生成逍遥自由的精神,自然会有超然物外的达观。即如苏轼“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刘一止“春禽似是知我意,日日劝我提葫芦”,花间、拄杖、葫芦与酒相映成趣,离其形而得其神,传达出诗人的内在精神与气质格调。此等意趣促成了中国文人异于儒家审美精神的生成。
诗酒显露个体的不羁,逍遥江湖则传达“遗世而独立”的境界,因此诗人更重视葫芦作为江湖之舟的蕴意。闻一多在研究《泰卦》时提出了“匏瓜腰舟说”,他认为:“古人早就知道抱着葫芦浮水能使身体容易飘起来,所以葫芦是他们常备的旅行工具,而有‘腰舟’之称。”(4)李思乐:《闻一多先生“匏瓜腰舟说”新证》,载李少云、袁千正主编:《闻一多研究集刊(纪念闻一多诞辰100周年)》,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第248页。宋代李之仪仕途坎坷,欲寄托佛国寻觅“宝洲”,而慨叹“须将大瓠作腰舟”“大瓠为舟浪自要”;清代钱载在《秋圃九咏·葫芦》中直抒胸臆,“我欲作要舟,江湖满地长东流”。以葫芦为舟,暗喻的都是脱离现实处境,或批判“邦无道而隐”,或标明“穷则独善其身”。宋代刘敞的《种瓜瓠》是融通典故及道家思想的代表作品,诗歌以“我”入诗,来描写文人超越世俗名利负累的状态。瓜瓠既为描写对象,也为承载着多种历史典故的意象,画面以瓜瓠为中心,又以抒发胸臆为重心,于是便形成了双峰并峙的双线表达结构。刘敞的《种瓜瓠》有“吾生拙用大,江海思远适”之句,以五石瓠的典故写所种的瓜瓠“拙用”且“大”,是为浮游江海而生,这种泰然自若确立了诗歌的情绪基调;而“岂独为瓠瓜,长系取不食”则自比孔子的“悬匏”,却没有做不成“食物”的郁闷与悲伤。为什么呢?就如庄子做漆园吏,不过是寄存形骸,所求的是精神放达。瓜瓠,种在“无何有之乡”,长在“漆园”,大而“拙用”,独挂藤蔓而不被取食,而乘坐这一瓜瓠“浮汗漫”,是多么得自由畅快、无惧无畏。因此,诗人设问:谁能与我同行呢?即使许由也不行吧。诗歌中瓜瓠以道家之思维自述其身,彰显志趣,独特而富有魅力。人格化的瓜瓠似乎行走于无用与有用之间,成为“瓜瓠自况图”之中心。图像化拓展了诗歌抒情与表意的空间,使瓜瓠成为诗人精神的外化符号。
隐逸诗中,葫芦与酒、舟等的关系设定,一方面提升了诗歌画面的层次性,建构了情景共在、虚实相生的意蕴空间;另一方面则提供了新的审美维度——人不只是儒生、士子,更是鲜活、灵动的生命个体,畅游自然、返璞归真才符合人性的旨归。竹杖葫芦等意象所涵括的人的精神,使中国少有暴虐、狂躁的作品,而多冲淡平和、和谐致美的咏叹之作。李东阳曾在《弃瓢图》诗中说:“至人于物本忘情,瓢系犹嫌树里声。应是向来新洗耳,各种听得更分明。”他认为人不能拘泥于外物,否则总会被外物所累,即如许由,虽然洒脱,但也因嫌弃瓢打树的声音而烦躁。实际上,洗耳恭听才得忘情之自由。如果换一个视域,原来“浩浩天地间,吾亦一瓢耳”,抛掉“物累”和“赘形”,与物齐一,或许才能得至人之乐,而入审美之境。
三、葫芦仙人图——乌托邦与新人文秩序
求仙问道与游仙诗是中国诗歌体裁中重要的一类,因其想象奇幻、意象超然、境界超拔而为人赞叹。 “仙学通常用充满诗意的情感、绚烂瑰丽的想象去阐释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现象世界和宇宙万有;善于通过创造玄奥神秘、超越现实的神仙境界吸引文人墨客如痴如醉;又善于向人类展示丰富多彩、无奇不有的景象意象把人类的诗情画意沟通起来。”(5)蒋振华:《仙学、韩李诗风、苏黄诗学》,《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一般人认为,游仙诗体现了诗人解放自身的愿望。诗人创作时,以仙人、仙居等超越现实的意象为象征符号,意图冲破现有不合理的秩序。有的诗人通过吟咏田园中的葫芦,描绘屋檐前孤独而萧索的葫芦,呈现文人的气节和操守,显露“贫贱不能移”的守道之志;有的诗人则抱怨才能傍身,但不为世所容,带有“不平则鸣”的文人情怀。这种现世的悲伤或伪装潇洒,体现出诗人浓重的儒道情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也体现出诗人于“慎独”、自律中的斗争意识——心怀不平气,则怨刺上政。相比于遁身隐迹的隐逸诗书写方式,游仙诗中的葫芦被赋予了更多超越世俗的含义:不拘泥于退避,而是着眼于自由,探寻人性的本真。因此,诗歌中的葫芦不仅带有野趣,而且成长为真淳忘我的符号。儒道互补的思想脉络为文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表意空间,也为文人物质/精神的困顿与无奈提供了宣泄或自我抚慰的依凭。诗人在出世与入世的挣扎中寻找新的思想基础,探寻新的理想取向,建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仙人世界。
游仙诗是立足现实世界、渴慕理想世界、具有独特境界与思想的诗歌类型。诗人在发挥想象、勾勒描绘仙人世界与仙人形象时,将葫芦设定为仙人的标志。葫芦与仙人的关系大约肇始于葛洪的《神仙传》,壶公白天“悬一空壶于坐上”,日落后则“跳入壶中”,并自称“我仙人也”。葫芦是民间的储物器具,盛水、盛酒或装药等,而将葫芦空间神化则显示了中国人的想象力。如曾慥《类说》有“髻中取小葫芦倾之,极饮不尽”之句,言葫芦虽小,空间之大却不可揣度。而张君房的《云笈七签》记载,一道士从“小葫芦中出衾被帷幄、裀褥器用、陈设服玩,无所不用”。葫芦不仅能纳日常用度,更能“内藏风火”(余象斗《南游记》),还可变出万物。而最为极端的是,小葫芦可盛放日月、装载三山五岳,“壶中日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小葫芦大空间的神仙属性满足了诗人对空间的想象,宝葫芦思维让人摆脱了空间束缚,正所谓“这葫芦,两头空,中间细小上下通。寸口能装天和地,包罗日月造化功”(刘一明《葫芦歌》)。
神化的葫芦不仅空间大,而且能变出万物,使人不再忧惧物质的贫寒。如“地产大瓠,瓠中皆五谷。不种而食”(吴从先《小窗自纪》),“壶中何所有,笔床茶灶葫芦酒”(乐雷发《壶中天歌赠侯明父》)。葫芦既可生万物,则必有广厦。如壶公的葫芦中“楼观五色,重门阁道”(《神仙传》),“变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如世间”(《云笈七签》)。葫芦内自成天地,超越时空,使人摆脱生死,从而可避免“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焦虑;小葫芦能够装载仙酒仙药,救治百病,化解苦难。这种超越现实的乌托邦,使人沉浸于诗歌的自由,体验到葫芦的神性与力量,摆脱了现有秩序规则的限制,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并真正体现出“不为外物所役”的逍遥。
但“超然世外”的自由并非每一个文人都渴慕。《云笈七签》中卢杞遇到仙人,乘葫芦至富丽堂皇之水晶宫,太阴夫人给了他三个选择:“长留此宫,寿与天毕;次为地仙,常居人间,时得至此;下为中国宰相。”卢杞开始是选择留在水晶宫,遇云帝使时则变而为“欲得人间宰相”,可见传统文人对于现世名利很难抛弃。追求现实名利还是超越世俗的自由自在,诗人在选择上始终矛盾重重,这折射出诗人在人文精神追索上的左右为难。对此,陆游以“恨”与“忧”概括。在《刘道士赠小葫芦》中他写道:“贵人玉带佩金鱼,忧畏何曾顷刻无?色似栗黄形似茧,恨渠不识小葫芦。”陆游的“恨”句,可视为诗人渴慕仙人生活的象征,“恨”没有早早明白自由的可贵、逍遥的快乐与人性无所负累的愉悦。无论是处于庙堂或远遁江湖,总是时时“畏”, 恐惧于年华易老而功业未竟,恐惧于名利之不得或易失。“忧”是中国文人最为透彻的写照,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这是儒家文化的两种生活状态,心忧天下,儒家居先。而葫芦作为仙家的代称,则无拘无束、自由洒脱,脱离了现有的秩序,摆脱了既有的约束。诗人往往以自然万物比衬德行,寄情于山水以排解内心的忧烦。他们真正醉心的是超越生命的无常、世俗的约束,超越现实的秩序,寻找那个本真的我——“生成自是神仙器”。因此,在葫芦仙器、葫芦仙人、葫芦仙境等诗歌中,诗人往往寄予了解放肉体、解放心灵的思想。
诗人超越现实的思想导源于对人的价值的肯定,以及人的价值被现实秩序打压的无奈。因此,诗歌中的仙人形象实则是完美人性与人格的化身,而仙人思想则是聚合诗人、推动新的人文精神发酵的动力。但仙人思想一直以来都被忽略,论者大多将之简单纳入道家思想。相比于自由灵魂的表达,仙道思想是民间趣味与文人思想的融合,是儒家思想不畅、道隐思想难以达到而产生的超越现存秩序的思想系统,代表着另一类的价值观。仙在严格意义上是拥有超凡能力且获得自我实现的人,他们拥有气节与操守但有所超越,拥有飞天遁地、长生不老、操控时空的自由,在现实之外创造了新的社会秩序,并在这一秩序中建构了完美的自我——仙人图。
葫芦与仙人相互关联的文人画出现于宋代,如颜辉的《铁拐仙人图》、戴进的《钟馗迎福图》,而葫芦与仙人关联的诗歌吟咏则出现于皎然的《答韦山人隐起龙文药瓢歌》,“野人药瓢天下绝”,故为“灵瓢”。而贯休在《施万病丸》中称:“我闻昔有海上翁,须眉皎白尘土中。葫芦盛药行如风,病者与药皆惺憁。”葫芦在仙人诗中充满着灵动的生命感,如“这一葫芦儿有神灵,会会做惺惺。占得逍遥真自在,头边口里,长是诵仙经”(王哲《圣葫芦》)。在小大之变中,在素朴与逍遥之态的转换中,葫芦具备了独特的气韵。它不再是典故之中的象征,而是诗人理想国中的精灵。葫芦意象如诗人之心画,表征仙人之无拘无束,暗喻诗人对自由飘逸生活的向往。如陆游《刘道士赠小葫芦》赞“葫芦虽小藏天地,伴我云山万里身”,葫芦使人冲破世俗的秩序,让精神真正处于自由之中。葫芦飞升人成仙,从此“静观性中天”(杨万里《寄题刘巨卿家六咏·壶天》),诗人由此寻找到了新的理想世界。
仙人能够超越隐士,不仅是因为“长风浩浩翔寥廓”(虞堪《鹤瓢》)的不受拘囿,还因为仙人有救人之能。如壶公的药服后“某日当愈”;卖药翁的“药皆称神效”;陕西道士小葫芦所产金丹“以予病者,立已”。诗人即使在超人间的想象中,也秉持着儒家救世的追求。即如“药葫芦”的设定及治病意象的使用,既有仙人想象,又有济世救人之效,诗人以此阐述出世自由处境下的“拯救”思想。诗人渴慕的状态是“日里施药疗百病,夜间高悬伴英雄”(刘一明《葫芦歌》),或是“身带烟霞游汗漫,药兼神鬼自葫芦”(贯休《遇道者》),诗人的梦想是既有超世之能,又怀救人之心。诗人药葫芦的意象建构,既是建功于社会的想象,也是现实社会“功名不竟如壶遂”的替代性满足。即如陆游所言“金丹养成不自服,度尽世人朝玉京”(《步虚(其四)》),“不自服”是因为“心广大”,而“度尽世人”则是谋求“兼济天下”。
葫芦的雅致性、趣味性与神圣性,不仅是因为其形制优美或其食来甘甜,而且是因为它是诗人精神世界呈现的窗口,是诗人向社会呼吁人之自由、人性正常发展的思想之外化形象。孔子、颜回、许由、庄子等历史人物与葫芦的富有哲理趣味的故事,使葫芦的意涵变得丰富。在古典世界中,葫芦被视为儒道思想共有的象征符号,象征信仰的坚守或者自由的追求;在现代世界中,葫芦则经由民间传播而成为中国最富有正向价值的象喻符号,象征福气、圆满、繁殖与幸福。这些恰切是古典诗人于诗歌中歌之咏之的精神,它们作为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资源,渗透于生活,内化于现代人的观念。在这一意义上,葫芦的诗化、图像化,不仅是物象与人文精神融合的意义生成及升华的过程,而且是中华民族关于人的发展、人性取向及价值旨归之精华思想淘洗、播散的过程。正是依凭这种源源不断的时间与空间传播,葫芦成为中华民族独具魅力、不可替代的家和、人瑞、民丰、国富的文化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