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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望上苍》中的女性气质书写

2020-12-24

关键词:珍妮气质黑人

周 宁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美国非裔女作家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的小说《他们眼望上苍》(TheirEyeswereWatchingGod,1937)是美国妇女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以黑人女性珍妮的三次婚姻为线索,描写了一个曾经连自己肤色、名字都不清楚的黑人女孩不断寻求幸福、逐渐实现自我觉醒和独立的成长故事。围绕这一主题,国内外学者从性别身份、性别政治、两性关系等多个角度展开讨论,成果众多,显示了这部作品强大的生命力。然而,该作对西方传统女性气质规范的反思以及对现代女性气质类型的探索却未得到学界足够关注,尤其是对“女性气质”(femininity)这一性别研究核心概念的探讨亦有待深入。

“真正的女人”(TrueWoman)是19世纪以来在西方社会被普遍信奉和认同的女性气质规范。在三段婚姻中,珍妮对这一规范从最初的懵懂接受,到质疑抗辩,以致最终的解脱自由,在对爱情、幸福和女性生存价值的不断求索中,最终完成灵魂的蜕变,成长为一名自尊自立、彰显现代女性气质的独立女性。小说不仅反思了以“真正的女人”为代表的西方传统女性气质规范对黑人女性的误导和戕害,还大胆探索了自强自立、不惧竞争、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气质,树立了令人耳目一新、具有时代先锋特质的非裔女性新形象。

一、服从与压抑

“女性气质”(femininity)是女人之所以被称为女人的属性或性征[1]107。弗洛伊德从生物解剖学角度解释女人命运,把女性特质定义为“匮乏”或“缺失”,将女性性征形容为“一个黑暗的大陆”[2]113。这种本质主义的观点直接造成了女性被动顺从、男性主动支配的性别刻板印象,成为性别不平等的根源。一些女性主义理论将女性气质视作社会建构的产物,是不同文化背景下女性被要求去扮演的性别角色,是特定文化背景给予女性的一系列行为规范。19世纪的美国是一个充斥着男权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等级社会,“真正的女人”(True Woman)是当时被普遍信奉和认同的社会观念和女性行为规范,女性在婚姻关系和家庭生活中要实现虔诚(piety)、纯洁(purity)、顺从(submissiveness)和居家(domesticity)四种基本美德,才能获得幸福和力量的保证。”[3]151

小说中,珍妮对于婚姻懵懂的认知来自老一辈黑人女性外婆南妮(Nanny)的讲述。南妮是奴隶制时期种植园的一名黑人女仆,被奴隶主强暴后生下珍妮的母亲,当她费劲心力把女儿抚养成人后,没想到女儿竟遭遇到和她一样的命运,被白人老师强奸生下珍妮后不知所踪。外婆的一生在屈辱和忍耐中度过,她将丧失贞洁(purity)视作自己和女儿悲惨命运的开端,受辱失踪的女儿“一点好处也没有”[4]20,而她自己也是“一只有了裂纹的盘子。”[4]24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珍妮的婚姻,祈祷孙女不再会有同样的遭遇。因此,当她无意撞见情窦初开的珍妮把初吻献给了“吊儿郎当的”“只会卖弄嘴皮的穷光蛋”黑小子泰勒后,便立即安排了珍妮和老实本分的农民洛根·基利克斯的婚姻,期待婚姻给孙女带来“保护”,一个终身靠山。

除了保持贞洁,隐忍顺从也是外婆留给珍妮的人生感悟。美国内战前,像外婆这样的黑人女奴生活境遇极其悲惨。她们不仅要和男人一样承受繁重的劳动,而且还面临着随时被白人奴隶主暴力殴打和性侵的威胁。黑女人“就像骡子”[4]18,唯有忍耐才能免受伤害。相较于白人女性,“真正的女人”气质规范不仅要求黑人女性自觉接受社会和家庭中的被动从属地位,而且还让她们甘心为奴,放弃抗争的意识。正因如此,顺从、居家、忠实的黑人“奶妈”(mammy)形象成为当时黑人妇女的典型形象之一[5]74。外婆希望珍妮成为符合传统女性气质规范的“理想”妻子,免受伤害,获得保护。她为珍妮安排的丈夫洛根传统本分,还有“六十亩土地”,但洛根不仅乏味无趣,而且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像骡子一样的干活”[4]32的老婆。婚后不久,他便对珍妮这个“小不点”没了兴趣,就连“曾经惊叹过的长长黑发”也不再抚弄了。面对珍妮苦恼失望的倾诉,外婆虽然痛苦,但不堪回首的悲惨过往让她对珍妮一再告诫“把咱们黑人妇女勾住的就是这个东西,这个爱情!就是她使咱们又拉又拽汗流浃背,从天没亮一直干到天黑”[4]28。她让珍妮接受现实,“等等看你就会改变主意的”[4]29。和外婆相比,在废奴制后长大的珍妮要幸运的多,在外婆的保护下,她在“阿妈自己的房子”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也曾因肤色受到嘲笑,但在相对宽松的生活环境里,她能够憧憬爱情,对婚姻充满向往与期待。在少女的懵懂中,她想象自己宛如“一颗开花的梨树”,泰勒的初吻就像是“一只带着花粉的蜜蜂进入了一朵花的圣堂”[4]14,婚姻理应如“成千的姊妹花萼躬身迎接这爱的拥抱,梨树从根到最细小的枝丫狂喜地战栗,凝聚在每一个花朵中,处处翻腾着喜悦”[4]14。和洛根的结合打破了她对婚姻所有的美好期待,虽然她“一次又一次走到梨树下琢磨着、思索着”[4]25,可还是选择了对外婆的服从,强迫自己相信“婚后她将爱洛根”,因为“阿妈和老人们都这么说,想必会是这样。”[4]25

作为一名生活在蓄奴时代的传统黑人妇女,外婆将后辈子女的幸福寄托在对“真正的女人”气质规范的遵从之上。在她看来,唯有如此,才能结束被侮辱被伤害的命运。她以“贞洁”“忍耐”“顺从”的规范约束珍妮的言行,劝诫孙女服从“理想”婚姻的安排,放弃对爱情的幻想。虽然这一切都是以“保护”为名,可她却忽视了珍妮成长时代的变化,也难以体会无爱婚姻给女性造成的潜在伤害,这既是外婆这一辈黑人妇女的局限,也是她们的无奈。对于年轻的珍妮来说,外婆的讲述不仅是家族历史的痛苦记忆,更是黑人女性间代代相传的情感体验和生存经验,具有强大的引导力量。在自我意识和传统规范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然而,这种服从并没有给她带来期待中的爱情,在沉闷的婚姻中她日渐压抑,从少女到妇人,她的“第一个梦消亡了。”4[30]

二、质疑与抗辩

非裔女性主义学者柯林斯指出“黑人女性气质建立在支配型男性气质基础之上,这种霸权主义将所有女性气质都置于男性气质之下。”[6]187支配型男性气质是白人社会普遍认同的主导型性别气质规范,在此种观念影响下,不仅是外婆这样的传统黑人女性,很多黑人男性也将“真正的女人”气质规范视若圭臬,以此来约束和监督家庭生活中女性的言行举止。

珍妮的第二任丈夫黑人青年乔迪·斯塔克斯精明活络,恰如初遇珍妮时展露出的特质,他不甘现状,渴望机遇和改变,对未来野心勃勃。终于,凭借精明的头脑和效仿白人的一套管理手段,乔很快在一个黑人聚集区站稳脚跟,当选市长。在乔迪看来,圆满的家庭和乖巧听话的妻子是他巩固政治地位的资本。在看似洋溢平等人性的婚姻表象下隐藏的却是他按白人理想女性气质规范施加给妻子的一套严苛行为准则。乔迪崇拜白人文化,当选市长后,不仅把房子漆成“炫耀的”“只有威普尔主教家的房子”[4]54才有的白色,而且还效仿从前的白人老板“把痰吐在金色的痰盂里”[4]56。就职典礼上,他让珍妮精心打扮,以市长太太的形象体面地出现在众人前,可从一开始就剥夺了珍妮在公共空间的话语权。当珍妮被要求发言时,乔迪立刻打断并说“我的妻子不会演讲,我不是因为这个娶她的。她是个女人,她的位置在家庭里”[4]51。不仅如此,他还禁止珍妮参与社区的公共讨论,称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物在消磨时间”[4]63。通过对珍妮的噤声,乔迪逐步将珍妮从公共空间隔绝,意欲使妻子完全成为私有财产,归其所有,凭意愿取舍。正如他宣称的人生目标“当个能说了算的人”[4]55,他需要的是一个“天生就该坐在前廊上摇椅里的漂亮娃娃”[4]36,一个绝对顺从的妻子。

19世纪,一本畅销的女性读物《女士伴侣》(TheLadiesCompanion,1838)教导女性要遵守“上帝早已制定好的对话顺序(the order of dialogue)”[3]158。女性的存在是作为对男性行为的回应,“她们不应该有自己的感觉和行动”,如有违反“就是破坏了宇宙的秩序……顺从(submissiveness)是女性最应具备的美德。”[3]158长久以来,乔迪以白人社会传统的女性气质规范约束珍妮,通过噤声,迫使珍妮从社会生活中被隔绝,旨在将其塑造成顺从听话的理想妻子。不仅如此,珍妮在言说方面表现出的才能也让他时刻感到威胁,甚至不惜以极端的语言暴力,变本加厉地对妻子进行公开羞辱,意欲使珍妮彻底屈服。西苏认为,父权社会对女性“消音”的实质是将女性“排除在同文化和文化秩序之间可能的关系之外”[7]46。女性被剥夺表达的能力意味着被放置在由男性主导的权利中心边缘,彻底丧失与男性抗辩的权利,唯有接受服从。

从被乔迪带来的“新鲜感和变化感”吸引选择出走,到成为人人敬畏羡慕的市长太太,珍妮在第二段婚姻中依然没有收获期待中的幸福和快乐。当第一次被乔迪在众人前阻止说话时,她勉强做出笑容,但内心已感觉“这一切都黯然失色”[4]51。评论家盖茨认为这个使珍妮沉默的行为直接“导致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灾难性恶化”[8]209。当乔迪宣称“我的目标是当个能说了算的人。你应该高兴才对,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重要的女人”[4]55,珍妮不仅没有为此欣喜,反而感觉“一阵冰冷和恐惧的感觉攫住了她”[4]55。在结婚的第七年,当乔迪再一次公开嘲笑她不再年轻的身体时,她终于意识到妥协的无力,通过言语给了乔迪一次争锋相对的回击“我不再是个年轻姑娘了,可我也不是个老太婆。我估摸着自己看上去就是这个岁数,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个女人……哼!说我显老!你扯下裤子看看自己就知道到了更年期![4]93”珍妮的这次抗辩夺去了乔迪“认为自己具有的一切男人都珍视的男性吸引力的幻觉”[4]93,他们之间奄奄一息的关系很快断了气。随着这段婚姻关系的结束和隔绝的消解,珍妮终于看清了这段婚姻的实质“她从乔迪处得到的只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4]89。她将乔迪强加的规范和束缚一一摆脱,对所谓的“理想”女性气质规范完成了一次彻底的反叛。

三、解脱与自由

著名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曾称赞赫斯顿是“美国文学生机论的代表,美国‘出埃及记’神话的一部分,选择了爱(Eros)和生命力”[9]4。《他们眼望上苍》之所以成为美国妇女写作的经典,不仅是因为它书写了女性,尤其是非裔女性在面对不幸婚姻时勇于挣脱、积极追求个人幸福的勇气和决心,更由于展现了女性人物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的生机和力量,这种力量“一直存在于她的内心,变成她的生命动力,驱使她不断地放射能量、追求新鲜、满足自我,进而体验真实”[10]271。

当珍妮遇到“茶点”,一位比他小十多岁的黑人青年之后,沉寂多年的情感被再次唤起,她不再勉强自己的情感,也不再关注别人的目光,而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第三段感情之中。从“茶点”那里她不仅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平等的情感交流,而且能够尽情释放爱美的天性,展示自己的美丽。她穿着“粉红色”或是“天蓝色”的裙装,脚踩“高跟便鞋”,而且她美丽的头发“一天一个式样”。跟随茶点,她走出家庭生活的小圈子,抛弃物质财富的享受,来到象征着情爱自由的“沼泽地”,靠自己的劳作养活自己。而对于爱情,她虽然也曾有过对自己选择“茶点”短暂的不确定,但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珍妮的前两任丈夫不同,年轻自由的茶点带给珍妮的是新鲜的生活体验和更具人性关怀的爱恋。他欣赏珍妮的美丽,鼓励她“到镜子前去欣赏自己的眼睛,从中得到一切享受”[4]121;他教会珍妮下棋、开车、射击,发现珍妮独具的潜质和魅力。抛却年龄、财富的差距,在这段婚姻关系中,来自男性欣赏和爱慕的目光成为珍妮逐渐发现自我、了解自我的动力。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段情爱关系中,“茶点”和珍妮之间也并非全无冲突和矛盾。如同平常的夫妻情侣,他们之间也会因为生活的琐事而争吵,也会因为某个异性的突然介入而产生误解,即使是茶点也会因为嫉妒,在盛怒下以暴力宣称对珍妮的占有“能打她,就能再度证明她属于他”[4]171。虽然小说最后这段理想化的婚姻以“茶点”的死亡而告终,但不可否认,作者赫斯顿已经颇具前瞻性地对黑人两性间的相处模式进行了大胆探索。小说结尾,面对法官的杀人质询,珍妮“没有向任何人乞求,她就坐在那里讲述着,说完就闭上了嘴”[4]205。她选择不再顾及周围人的目光、议论和那些强加在女性身上的种种性别规范;她不再是那个男性期待目光下顺从的妻子、体面的装饰或者单纯的漂亮伴侣。对她而言,婚姻不再是个体价值的依附,而成为一种人生的经历和体验,伴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珍妮最终获得了心灵的解脱与自由。

上世纪60年代,伴随着第二次女权运动浪潮,女性反对压迫歧视、主张平等独立的呼声日益高涨。女权主义运动不仅要求社会各个领域的公平待遇,而且还积极呼吁超越旧式传统,重构女性的性别特质,摆脱父权制社会的话语霸权,突破强加于女性的种种消极刻板形象。借由珍妮形象的塑造,赫斯顿大胆挑战了当时黑人文学女性形象的书写传统,珍妮身上体现出的叛逆、对爱情和幸福的执着、重视强调个体情感体验和生命意义等特质正是其后几十年席卷整个西方文化界的女性主义运动的核心主张。随着社会的进步,女性特质的表现日益多元化,通过对珍妮这一形象的塑造,赫斯顿深刻地反思了西方传统性别规范带给黑人妇女的认知误导和戕害,并对自强、独立、自主的新型女性气质进行了大胆地尝试和探索。

四、结语

对性别身份和主体性的思考是美国非裔文学的经典命题之一。《他们眼望上苍》通过一位普通黑人女性的视角,回顾三段不同的婚姻生活,思考长久以来黑人妇女的性别身份被“污名化”“刻板化”的历史文化源头。一方面,对白人主流社会推崇的“真正的女人”性别气质规范的盲从只会加剧黑人女性的身心桎梏和在两性关系里的被动;另一方面,珍妮在历经波折之后体现出的自强、独立、自主的新型女性气质也让读者看到黑人女性冲破传统女性气质规范的藩篱、实现自我和获得主体身份的可能性。其后几十年里,一批优秀的非裔女性作家如艾丽斯·沃克、麦克米伦等人再次引发对这一话题的热烈讨论,从这一点而言,《他们眼望上苍》是当之无愧的女性文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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