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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浪》争论话语遮蔽下的现代生存困境

2020-12-24牛肇鑫

关键词:后浪消费主义现实

牛肇鑫

(福建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福州 350117)

《后浪》是B站联合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环球时报、新京报、澎湃新闻、观察者网等多家媒体,于五四青年节前夕发布的“青年宣言片”,在5月3日当天《新闻联播》之前的黄金时间段登陆CCTV1。播出后持续几天引发激烈的争论,指责的声音主要认为该视频对青年人生活的展现存在严重失真和消费主义场景,有向青年人献媚之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青年的批判性思考,有警示“父权收编”的反思亦有追求多元、真实的勇气,但观其众多言论存在重复冗余、过度解读、缺少直指实质问题与解决建议的深层思考,我们也要警惕走向感性裹挟下舆论的“另一种极端”。在当今人人均可发声的自媒体时代保持批判思维的同时亦要警示舆论喧嚣过后的虚无,应从争论批判中洞悉现代的生存困境,思考后现代化进程中传媒行业的责任担当。

一、消费式审美主导下当代视觉文化的生存焦虑

众多网友批判《后浪》用娱乐方式暗代了真实生活和价值观,选择的时代横截面,是精致的消费主义万花筒。大众从跳伞、攀岩、潜水等画面内容中关注的不再是象征青年的活力、勇气与挑战精神,反而转向计算装备的消费价值多寡。“北极星校园观察”为“后浪青年”算了一笔账,按照视频中出现的场景,能够将这些精彩生活都体验一遍的“后浪青年”需要花费近41万元,按照2019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计算,相当于159.54个国民平均月收入[1]。有人说:“我觉得后浪特别热血,但也解决不了我现在活着很难。”批判声中呈现消费式审美主导下当代视觉文化的生存焦虑是现代生活的普遍现象。在当今“景象社会”中,消费不仅是物质性的消耗,更是一种对景象(spectacle,形象、影像、奇观)的符号价值的占有与展示,商品形象价值或象征价值比使用价值更加重要,展示一件商品比拥有一件商品更为重要。当代社会和文化越来越倾向视觉化的“以形象为基础的现实”,创造了一种富于视觉快感的日常生活体验,视像的非功能性或超功能性,视像的生产对于视觉可感的形式特征的极端关注成为当今的审美特征,消费本身已经不再真实反映需求本身。正如德波所言“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转向了表征”,“景象即商品”成为商品流通和消费的新规则。

当今的视觉社会是一个充满快感化的形象王国, 鲍德里亚的拟真理论认为形象从“掩饰有物的符号”转变成为“掩饰无物的符号”, 也就是说, 从表象性的“形象”经过去真实化转变成为了无现实指涉的“拟像”[2]。当代视觉社会也是一个非真实与真实相混合的“拟真的时代”,“眼见并非为实”我们的视觉看到的是一个亦真亦幻的拟像,它使人们对现实的理解渗透了令人感到愉悦和舒适的幻想, 使人们生活于想象界的虚幻快感中,日常生活就成了‘虚构的或具有奇特价值的幻象的大杂烩’”[3]真实的生活牢牢地被影像幻觉所控制, 本真现实便在这个过程中被超现实的“存在之轻”所遮蔽了[4]。批判者认为与主流媒体合作的“青年宣言片”《后浪》更像是B站的商业广告,本质是向消费主义献媚,是一起极具投机性的商业政治行为艺术。大众声讨的一个主要原因便是主流媒体并未传达出应有的主流价值观,更像是为商业平台代表的消费主义做了嫁衣。一贯激情洋溢的文字与极具感染力的画面这次却并未收获以往的感动,反而引起较大的舆论风波,这或多或少的表现出大众对于当下拟真时代具有乌托邦色彩的自我幻想作为主要审美手段的反抗,人们不再一味沉浸在这个“幻想的、自我实现的和快乐的影像世界”[5],重燃对现实世界进行批判与改造的激进能量,重新审视视像快感、感官美学下的拟真视界制造下“存在之轻”的现实重量。

20世纪90年代以后, 中国市场经济体制逐步建立, 社会现代性工程全面展开, 商业化程度日益提高, 中国社会结构和产业结构的重大变化产生了消费性的大众文化,“美”已经变成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的组成部分,在一片“消费美丽”的声浪中, 美“从人的内在心灵方面转向了凸显日常生活表象意义的视觉效应方面, 从超越物质的精神的美感转向了直接表征物质满足的享乐的快感”[6],各种华丽的景象背后提供的某种“许诺”,是对欲望的生产和满足,为的是让人去相信消费主义的景观社会。为人的感性娱乐服务, 为世俗生活服务的大众文化压抑弱化了现代社会的初期,工具理性为主要表现的“理性的异化”,却加剧了后期现代社会“感性的异化”,消费性的大众文化的泛滥,取代理性异化成为当今现代性异化的主要形式。如今我国依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经济建设仍是目前的中心目标,在消费性的大众文化裹挟前行的大众能有意识地尝试挣脱感性的牵绊,试图闪烁理性(信仰)的光辉是难能可贵的。在现今消费为主流的社会,这不成熟、忽明忽暗、微弱的理性光辉是值得欣喜与肯定的,它折射出时代社会的进步,大众对于视觉文化下消费式的审美解放的幻象的觉醒,这方面思想走在实践的前面,大众走在了媒体的前面。然而,人们对消费式审美的幻象的觉醒归根结底不仅仅是抽象意义上的理性思考的结果,更重要的是现实的生存图景使得消费主义的视觉想像越来越成为一种虚幻的召唤和承诺,对许许多多在现实中辗转的人们而言是种不可及之物。换而言之,现实的生存焦虑日渐使得消费主义的审美乌托邦不仅不能给出安慰,反而越加刺激了人们的焦虑、抱怨与愤怒。

二、现代自我的归属感缺失与认同危机

身份问题与当下视觉文化生存焦虑密切相关,曾经给人们无限期待的那些视觉景观同样说服过人们,那是人们可以达到的生活,因此人们在那里找到了认同。人们努力奔向视像所许诺并预先将自我在想像中设定那样的身份。但今天,景象和现实日趋分裂的状况无疑也意味着身份或者认同的危机。不少年轻人批判在“后浪”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混剪中出现的43位UP主,向外展示着五光十色的UP主生活,不贴合真正大多数年轻人的实际生活状况。梅洛庞蒂的视觉的反身性理论认为,视线是一种我之存在及其与他人关系的证明,一方面是指我从别人那里看到了我自己,另一方面是指通过看来确证自身存在及其与世界之关系,这里的看是指主动地注视我之外的世界,而被看则是指我自己变成了我审视的对象。一方面,人们在观看欣赏这些代表着成功青年的UP主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另一方面,人们也在这些角色的对比下瞥见了影视中和现实中作为配角的尴尬与困境,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处境。很显然绝大多数过着平淡普通生活的年轻人,在五四青年节这个有着特别意义的时间节点,被宣称是“青年宣言片”的《后浪》排除在外了,借用马斯洛提出的情感与归属需求解释,这种因归属感的缺失带来的本体安全感的落空使他们能够跳脱片子所附加的情绪掌控,难得能够较为理智的“冷眼旁观”片子中所呈现的绚丽多彩的他人的生活。

对认同的需要源于对归属的需要。在英语中“认同”和“身份”属于同一个词汇,具有“归属感”的含义, 它是一种连续不断自我反思的识别过程, 其目的在于创建自己的“身份”并找到自己的“属性”。在识别过程中,个人试图通过与他人的比较来找出自己与他人的异同之处,从而确认“我是谁”的自我身份。绝大多数发出批判声音的年轻人,显然没有在片子中采撷的激扬澎湃的青年人生活镜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身份,他们就像学生时代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缩在角落看着优等生受到嘉奖表演的被遗忘的小孩,“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两者距离渐趋扩大,便会造成主体的内心焦虑,导致了对自我的认同危机。归属感的缺失与认同危机产生的强烈的不适感让自由主义观念下的现代自我无法附和主流意识形态,反而呈现出分庭抗礼的姿态。正如霍尔提出的观众对抗性解码类型,解码者总是从自己的社会位置和语境来理解编码的意义,他或她必然从自身阶级的、性别的、种族的、文化的“地方性”来理解。这就为揭露影视后面所隐含的意识形态性和文化霸权提供契机,为捍卫不同社群及其局部的、地方性的利益提供了可能,霍尔称之为一种“意义的政治策略”。然而在网络新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每个个体的言论不再仅仅是聊以宣泄的自言自语,每一粒石子掷入湖中都可泛起或大或小的涟漪。网络新媒体将飘零化的个体连接起来,原子化的个体通过网络找到对一件事物或现象有着相同认同程度的伙伴并迅速集结成一个集体,他们在越来越多的批判者阵营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份”,仿佛那些被片中所遗忘的青年们在对其的批判声中找到了久违的归属的安全感,以使他们越来越敢说,声音越来越大。这种解码实践要求受众作出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这在当代视觉文化霸权下是非常重要的。这虽然一定程度的彰显了大众的批判性思考与精神,但仍需清醒的认识到混杂的现代性生活中无根基性的存在者,在引发自我认同危机下的感性冲动的站队行为,我们必须警示这种在归属感的缺失与安全感的抽离下视像与身体快感无法实现统一、表象与现实的错位所产生的非真实性的“真正理性生活”的美好幻象,而非真正理性化的批判精神。

三、新媒体时代情绪化下的网络交往隐患

新媒体语境下的信息传播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传统媒体时代“把关人”控制下的单向的、自上而下的直线传播的舆论生态局面,营造了一个“信息爆炸”的环境,同时新媒体语境下开放的舆论空间形成的多元的文化相互碰撞、融合,也增强了人们进行价值选择的迷惑性和自我表达的迷失,尤其是对于特别容易接受新事物但价值取向、社会认知和是非判断以及信息筛选能力尚未完全成熟的青年挑战更甚[7]。新媒体时代信息的瞬时爆炸式蔓延使其传播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具情绪特征[8]。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曾做过一个不同媒体渠道的信息传递对受众的效果影响的实验,结果表明图像视觉直观的信息传达对受众的效果最佳,有着更好的情绪启动效果。《后浪》中幻彩的视像与现实的错位刺激了大众的情绪启动神经,时效快、影响力大的新媒体将信息与情绪瞬时扩散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完成了对周边人的情绪感染,使得即便只是围观, 也会受到感染[9]。通过网络交往拥有共同情绪的个体不断聚集形成情绪的共同体,是一种理性与非理性叠加共存。一方面,公众通过参与整个社会情绪背景的强化与再建构, 从而实现了个人的情绪表达的效能与期望[10]。另一方面,正如勒庞所认为的那样,“群体情绪的相互感染,决定着群体行为的选择,本能性的情绪特别容易感染,而理智的、冷静的情绪在群体中丝毫不起作用”[11]的非理性状态,甚至还会受到社交圈层偏好形成的意见气候所影响。个人受到朋辈压力的束缚,因避免与社交好友的观点冲突,倾向于隐藏自己真实的思想观点, 甚至违心地迎合与内心真实认可相悖的言论, 这使看似开放、多元的新媒体舆论空间异化为更为隐蔽的闭锁、僵化的舆论空间,在交流过程中,个体在复杂的心理因素(如暗示,感染,同伴压力等)的影响下形成的社会情绪难以保证绝对的理性,并隐藏着被人利用的隐患。

相似、相同的情绪和情感的聚集容易引发情绪的分化, 而分化的情绪更容易走向两极化。新媒体时代拓宽了传播的话语空间,裂变式的传播模式使得各种社会情绪在网络中弥漫,比现实中更加两极化, 同一个事件因立场、观点、价值观不同,经常表现为完全相反的情绪并可能激化矛盾和冲突[12]。《后浪》发布后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的激烈交战,已从最初的相对理性的各抒己见,带有批判思想的多元观点碰撞演变为非理性的情绪化声讨。极端化的情绪出现除前文论述的归属感的缺失与认同危机外,特殊的时间节点与多家主流媒体的联合发布、宣传也是重要因素。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CCTV等这些在党和政府领导下面向广泛受众群体传播主流资讯,具有较强公信力与较大影响力的主流媒体,在五四青年节的特殊节点送上的不是包含祝福的礼物,而是达不到主流期许的青年被剔除在外的官方声明,在原本属于自己的节日被抛弃的痛苦与不安逐渐积变为怨恨。当人们的情绪表达无法言说或者表达得不够痛快时, 转而改成讽刺、讥笑的方式巧妙地完成情绪转向下的情绪发泄对象的转移,表达自己的内心情绪与看法[10],例如up主“calodie”用鬼畜的方式制作了视频“libilibi献给爷一代的演讲《前浪》”、朱一旦献给新员工的演讲《非浪》等。改编版在网络社会的疯狂传播, 也演变为一场公众间彼此情绪得到暂时释放的狂欢了[9]。其实对《后浪》的嘲讽、批判与争论的背后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困惑、迷茫与追问,是有其担忧但又找不到合理的解答,只能用戏谑嘲讽表达的无奈。舆论虽无法改变现实, 负面情绪却会沉淀、积累下来, 等待下一次的爆发,负面情绪长期积压势必会造成极大的社会风险[9]。

四、现代性矛盾中的传媒挑战

自改革开放特别是市场经济建立以来 , 中国社会开始了现代性的进程,随着传媒技术的发展,加速了从现代生产领域向后现代拟像社会的转变,进入了现代性的一个全新的阶段。现代性既是历史的进步, 拥有巨大的合理性; 同时也是人的异化, 产生了严重的生存困境[13]。中国当代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从“现实原则”到“快乐原则”的递变、从劳动为中心的理性文化向以休息为中心的快感文化的转变、从传统社会的节俭伦理向小康社会消费意识形态的转变。异化与矛盾是每个历史发展阶段的必然, 正是不可避免的异化与矛盾提醒我们应当对自己的实践成果加以扬弃,人的生活才能不断由目前的实然向未来美好的应然推进,再把新的应然变成新的实然[14],向更高的阶梯迈进。对于《后浪》的争论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一场视像的现代性批判,马克思的“人的本质对象化” 理论揭示了视像是人直观自身本质力量的一个对象化活动的产物,认为视像的制作也是在视像的客体中体现人的力量,视像是人对自己本质力量的观照[15]。而大众传播媒介充当了视像生产的主力,视像生产本身就是当代大众传播媒介的存在方式[6],主流媒体因其广泛的影响力与代表性作用更甚。

由B站与主流媒体联合推出的《后浪》是商业平台与主流媒体协同合作形式的新尝试,这次新的实践方式也暴露出了许多问题,为进一步的实践积累了经验。此次大众对《后浪》的争论的进步性不仅在于对剪辑画面的选取、文字内容与表达方式的探讨或常见的对沉默的螺旋化或者两极化的思考,而在于人们似乎提出一些理性的思考和批判,但如果不能转化为对于现实的生存境况的改善,再喧哗的话语也就不过是一阵漂浮而过的声浪,焦虑就依旧是焦虑,幻像与现实的分裂与紧张就不会消除。因此对于媒体而言,职责就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对于消费式审美的浮华的拒绝,《后浪》之所以被诟病,主流价值话语中镶嵌大量消费主义镜头,主流媒体做了商业平台的陪衬,正是未思考如何在高度都市化、媒介化和消费化的当代视觉文化中,恢复和保留人与自然的本原关系,关注人为视像对主体的“暴力”,赋予我们的视觉以自由,未明白一件作品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它能够最大限度地展现人的本质力量中最优秀的部分, 帮助人类达到社会实践的新层次和实现一种新的审美高度[15]。另一方面则是参与到现实的进步,在传媒作品里,人类一直在寻找自我解放和自我实现的途径,如何在作品中展现“一种内在的、自足的、本真意义上的生存状态”, 引导大众“不断超越自身的精神提升”[16],形成一种追求“无蔽的澄明之境”的深层次的审美原则,是传媒行业当前的困境与挑战,只有这样本真意义上的生存才会走向真实的存在,而不是仅仅存在于形形色色的文本中,那样只不过是转换样式的更精致消费主义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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