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亚洲的“中华亚洲秩序”及其地缘政治根源
2020-12-23赵现海
赵现海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中国古代很早便形成了在亚洲地区扩大自身势力和影响的思想观念。战国时期尸佼认为:“尧南抚交阯,北怀幽都,东西至日月之所出入,与余日而不足于治者,恕也。”①〔战国〕尸佼著,〔清〕汪继培辑,朱海雷撰《尸子译注》卷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57 页。为建立“王者无外”理想观念中的“天下秩序”,古代中国运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方式,在远方异域积极扩大自身影响,“文德以绥远人,威武以惩不恪”①〔唐〕房玄龄等:《晋书》卷126《载记二十六·秃发利鹿孤》,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3146 页。,从而与中国周边地区的东亚、东南亚、中亚等部分亚洲地区,长期形成了既具有一定内在关联,又保持相对独立的宗藩关系,将之纳入中国古代“差序疆域”的最外层部分②美国学者费正清提出了“朝贡体系”概念,认为古代中国借助朝贡贸易,构建起区域国际秩序。关于这一研究范式的有效性及其问题,可参见任东波《东亚区域史研究模式析论——一种全球史观的反思与批判》,《社会科学战线》2009 年第10 期。日本学者内藤湖南认为中国古代不断扩张,将周边国家不同程度地纳入中国的政治轨道。西岛定生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册封体制论”,认为古代东亚国际秩序是中国古代将国内制度形式施之于东亚地区,通过册封藩属国,形成册封体制而形成。藤间生大、鬼头清明、菊池英夫等人进一步倡导古代东亚非官方经济、文化联系,从而提出“东亚世界论”。权赫秀:《中国古代朝贡关系研究评述》,《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 年第3 期。。就现代国际关系视角而言,这是一种以中国为核心与主宰的前近代亚洲区域国际秩序,可称之为“中华亚洲秩序”。那么,中华亚洲秩序为何会产生,具有什么历史内涵,对于亚洲古代历史产生了什么影响,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尤其基于西欧历史经验形成的现代国际秩序具有什么不同,值得深入讨论。
一、古代亚洲“中华亚洲秩序”的历史内涵
与欧亚大陆包括西欧、阿拉伯、俄罗斯文明在相对贫瘠的生态环境下,为拓展生存空间,不断发动战争,从而在势力均衡中构建出的区域国际秩序不同,古代中国在亚洲,尤其在东亚、东南亚、中亚长期保持独大态势,其他国家由于实力相对弱小,长期对中国采取了依附立场,古代亚洲从而形成了长期以中国为核心与主宰的“中华亚洲秩序”。“中华亚洲秩序”在结构形态、历史驱动、核心理念、领土观念、运作方式与历史指向等方面,都与其他文明构建的区域国际秩序在历史内涵上具有相当差别。
第一,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在均势地缘政治下,构建起以均势、平衡为结构形态与内在逻辑的区域国际秩序不同。中华亚洲秩序下,古代中国与藩属国由于力量相差悬殊,从而在结构形态上呈现依附与被依附的“向心结构”,与当代国际政治学中的“搭车”模式比较相似③费正清指出围绕朝贡贸易,古代亚洲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以等级制为特征的“中国的世界秩序”。[美]费正清《一种初步的构想》,载[美]费正清编,杜继东译《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年,第1-4 页。信夫清三郎等日本学者认为在东亚国际秩序中,中国占据着核心与主宰的地位。“这种国际秩序本身并不能由周围各民族国家相互之间的对立和斗争来扩大,秩序的扩大和缩小,完全取决于‘中华帝国’皇帝‘德化’力量的大小。”[日]信夫清三郎等编《日本外交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年,第13 页。。在这种结构形态下,藩属国有向中国效忠的义务,中国也有凭借自身的军事实力与政治威望,锄强扶弱、兴灭继绝的政治义务。这就是中国古代所谓的“事大字小”④萧功秦将这一国际关系比拟为“猴山结构”。他认为:“中国早期国家,既不是经由西方古典奴隶制的路径,也不是经由亚细亚生产方式所指的东方专制主义的路径,而是在华夏小共同体的‘庇护—扈从’关系上,经由酋邦联盟、羁縻制、分封制等前后相继的阶段,在华夏民族的集体经验中演化而来,并最终走上了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道路。”萧功秦:《华夏国家起源新论——从‘猴山结构’到中央集权国家》,《文史哲》2016 年第5 期。。“事”意为侍奉,“字”意为抚育,由此可见,所谓“事大字小”,是借助远古中国血缘伦理观念所延伸、比附而成的一种国际观念。“字”又常用“比”代替,“比”,意为庇护。在西周,职掌军事的司马负责敦促、维系周天子与诸侯国之间“事大字小”的政治关系。“比小事大,以和邦国”⑤〔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赵伯雄整理,王文进审定《周礼注疏》卷29《夏官司马第四·大司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 893 页。。郑玄注:“比犹亲。使大国亲小国,小国事大国,相合和也。”⑥《周礼注疏》卷29《夏官司马第四·大司马》,第893 页。具体事宜由下属的职方氏与形方氏负责,《周礼·职方氏》曰:“凡邦国,小大相维。王设其牧,制其职,各以其所能;制其贡,各以其所有。”⑦《周礼注疏》卷33《夏官司马下·职方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第1033 页。郑玄注:“大国比小国,小国事大国,各有属,相维联也。”⑧《周礼注疏》卷33《夏官司马下·职方氏》,第 1033 页。也就是周天子尽其所能,庇护小国;小国尽其所有以侍奉周天子。《周礼·形方氏》曰:“形方氏掌制邦国之地域,而正其封疆,无有华离之地,使小国事大国,大国比小国。”①《周礼注疏》卷33《夏官司马下·形方氏》,第1038 页。
《左传》认为大国、小国在“事大字小”的国际关系中,应依循礼节,小国侍奉大国时,应谨遵命令;大国抚育小国时,应体谅小国的难处。“诸侯所以归晋君,礼也。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事大在共其时命,字小在恤其所无”②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昭公三十年》(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第1506 页。。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兵书《司马法》认为天子、霸主之所以能够获得诸侯的拥护,也在于贯彻了“比小事大”的政治观念。“王霸之所以治诸侯者六:以土地形诸侯,以政令平诸侯,以礼信亲诸侯,以材力说诸侯,以谋人维诸侯,以兵革服诸侯。同患同利,以合诸侯;比小事大,以和诸侯”③《司马法译注·仁本第一》,第10 页。。鉴于小国在侍奉大国时,可能会有屈辱之感,《左传》提醒小国,如果不能忠诚地侍奉大国,有政权灭亡的危险。“小所以事大,信也。小国无信,兵乱日至,亡无日矣”④《春秋左传注·襄公八年》(修订本),第957 页。。而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大国字养小国的做法被视为大仁大义之举。“诛暴禁非,存亡继绝,而赦无罪,则仁广而义大矣”⑤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16《小问第五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第955 页。。在上古时期便已成为“天下秩序”的重要内涵。《论语》记载尧禅位于舜时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⑥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尧曰篇第二十》,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208 页。子贡游说吴王夫差不要进攻鲁国,也指出“王者不绝世”⑦〔汉〕袁康、吴平编,吴庆峰点校《越绝书》卷7《越绝内传陈成恒》,载《二十五别史》第6 册,济南:齐鲁书社,2000 年,第37 页。,即实行王道之君主,不会灭亡其他国家。这一结构形态呈现出双向的义务关系,也就是中国古代所谓的“事大字小”。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的对外扩张,强调强力控制甚至吞并对方,从而呈现出“零和博弈”结果不同,中国古代政治文化倡导君主实行“德政”,以仁义号召天下,使天下自动归附的“王道”,反对使用武力方式,削弱、吞并对方的“霸道”。《六韬》所载周文王与姜太公的对话便表达了这一政治观念。
文王问太公曰:“何如而可为天下?”太公曰:“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事而不疑,则天运不能移,时变不能迁。此六者备,然后可以为天下政。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⑧唐书文:《六韬译注》卷2《武韬·顺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49 页。
虽然古代中国实行“内霸外王”政治模式,但在“差序疆域”观念之下,对于最外层区域的经营,更为强调和平方式,也赋予更多的道义内涵与政治合法性。因此,在中华亚洲秩序下,古代中国与藩属国呈现了和谐共生的国际关系。古代中国由此长期有效地维护了亚洲地区的和平环境,是古代亚洲能够维持较长时期和平的重要保障。
第二,中华亚洲秩序得以建立的历史驱动力量,主要不是经济驱动,而主要是政治驱动。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的对外扩张,首先是为掠夺外部经济资源,以补充宗主国经济方式的不足。与之不同,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在核心地带长期发展、维持了先进的农业经济。与之相比,周边国家皆缺乏地理如此辽阔的农业地带,甚至生态环境多有非常恶劣者。相应,中国古代对外扩张的经济动力便显得不足,这是中国古代长期形成“有限扩张主义”的地理根源。由此,中华亚洲秩序得以建立的历史驱动力量,便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主要出于经济驱动不同,而主要是为了建立“王者无外”理想观念中的“天下秩序”,或者说主要是出于政治驱动。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中,具有羞于言利,而奢谈仁义的思维惯性。这在孟子那里便已如此。“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⑨《孟子译注》卷1《梁惠王章句上》,第1 页。孟子指出追求利益将会导致政权动荡,因此君主应追求仁义而非利益①“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译注》卷1《梁惠王章句上》,第 1-2 页。,也很早便发展出了“利天下”的国际政治观念,指出君主欲天下,应秉持“公天下”之心。“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②《六韬译注》卷 1《文韬·兵道》,第37 页。,采取合作而非竞争的方式。“取天下者,若逐野兽,而天下皆有分肉之心;若同舟而济,济则皆同其利,败则皆同其害;然则皆有启之,无有闭之也”③《六韬译注》卷 1《文韬·兵道》,第37 页。。秉持不从天下获取利益的立场与态度,才能获取天下民众的拥护,从而最终统一天下。“无取于民者,取民者也;无取于国者,取国者也;无取天下者,取天下者也。无取民者,民利之;无取国者,国利之;无取天下者,天下利之”④《六韬译注》卷 1《文韬·兵道》,第37 页。。相应,在中华亚洲秩序区域国际秩序中,中国对于藩属国虽有一定的经济要求,但这一要求不仅在双方关系中不占主要地位⑤明洪武七年三月,朱元璋诏中书、礼部曰:“古者,中国诸侯于天子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九州之外番邦远国,则每世一朝,其所贡方物,不过表诚敬而已。高丽稍近中国,颇有文物礼乐,与他番异,是以命依三年一聘之礼。彼若欲每世一见,亦从其意。其他远国如占城、安南、西洋、琐里、爪哇、浡尼、三佛齐、暹罗、斛真腊等处,新附国土,入贡既频劳费太甚,朕不欲也。令遵古典而行,不必频烦。其移文使诸国知之。”〔明〕胡广等:《明太祖实录》卷88,洪武七年三月癸巳,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年校勘本,第1564—1565 页。,而且还整体上基本呈现中国依靠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不断扶持、拉动亚洲区域经济的区域国际经济模式。具体而言,便是在朝贡贸易中,古代中国一直采取“厚往薄来”的方式,对于藩属国常规的经济索取,限于并不珍贵,且易于搜罗的土物⑥《逸周书》记载商汤命诸侯根据各自情况,贡献当地普通物产。“汤问伊尹曰:‘诸侯来献,或无马牛之所生,而献远方之物,事实相反,不利。今吾欲因其地势所有献之,必易得而不贵,其为四方献令。’伊尹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臣请正东、符娄、仇州、伊虑、沤深、九夷、十蛮、越沤,剪文身,请令以鱼支之鞞, 鲗之酱、鲛盾、利剑为献。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请令以珠玑、珻瑁、象齿、文犀、翠羽、菌鹤、短狗为献。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已、闟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请令以丹青、白旄、纰罽、江历、龙角、神龟为献。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貌胡、戎翟、匈奴、楼烦、月氏、[女韯]犁、其龙、东胡,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騊駼、駃騠、良弓为献。’汤曰:‘善。’”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黄怀信修订,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卷7《王会解第五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909—922 页。,而赐予对方者,则往往远超市场受益的赏赐;而在民间,藩属国不仅可以在朝贡时,携带部分商品,与中国民众进行私下交易,更通过长距离的民间贸易,加入到中国古代发达的商品经济链条之内。或者说,虽然古代中国官方虽无明确的扶持亚洲区域经济发展的政治目的,但在实际经济运作中,却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因此,中华亚洲秩序的历史驱动主要是政治驱动,而其结果反而推动了区域国际经济网络的出现与发展。可见,朝贡贸易对于古代中国主要是一种展示万邦来朝的政治象征⑦关于中国古代朝贡贸易,可参见张维华主编《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年;李云泉《万邦来朝——朝贡制度史论》(修订版),北京:新华出版社,2014 年;陈尚胜《中国传统对外关系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黄纯艳《宋代朝贡贸易体系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年;付百臣主编《中朝历代朝贡制度研究》,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8年;朴真奭《中朝经济文化交流史研究》,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 年;张存武《清韩宗藩贸易》,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1978 年;何新华《最后的天朝:清代朝贡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何新华:《清代贡物制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年;[韩]全海宗:《韩中关系史研究》,汉城:一潮阁,1950 年;[韩]全海宗著,金善姬译《中韩关系史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年。,古代中国甚至将藩属国进贡之土物,转赐其他藩属国,以宣示、彰显自身的政治权威⑧“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栝曰“肃慎氏之贡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亲也;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故分陈以肃慎氏之贡。君若使有司求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椟,如之。”〔春秋〕左丘明撰,鲍思陶点校《国语》卷5《鲁语下·仲尼在陈》,载《二十五别史》第1 册,济南:齐鲁书社,2000年,第 104 页。。但另一方面,中华亚洲秩序在漫长的推衍过程之中,内部也逐渐出现一定问题,比如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中国对藩属国的索求,便使这一区域国际秩序内部存在一定的裂痕①这其实在先秦时期中国本土国际秩序的逐步推衍中,便已有类似的情形。在晋国后期所主导的国际秩序中,便存在晋国压制其他国家的现象。郑国游吉赴晋国,为少姜送葬,称:“今嬖宠之丧,不敢择位,而数于守适,唯惧获戾,岂敢惮烦?少姜有宠而死,齐必继室。今兹吾又将来贺,不唯此行也。”晋臣张趯称:“善哉!吾得闻此数也。然自今,子其无事矣。譬如火焉,火中,寒暑乃退。此其极也,能无退乎?晋将失诸侯,诸侯求烦不获。”《春秋左传注·昭公三年》(修订本),第1233 页。“夏六月,晋顷公卒。秋八月,葬。郑游吉吊,且送葬,魏献子使士景伯诘之,曰:‘悼公之丧,子西吊,子蟜送葬。今吾子无贰,何故?’对曰:‘诸侯所以归晋君,礼也。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事大在共其时命,字小在恤其所无。以敝邑居大国之间,共其职贡,与其备御不虞之患,岂忘共命?先王之制:诸侯之丧,士吊,大夫送葬;唯嘉好、聘享、三军之事,于是乎使卿。晋之丧事,敝邑之间,先君有所助执绋矣。若其不间,虽士、大夫有所不获数矣。大国之惠,亦庆其加,而不讨其乏,明厎其情,取备而已,以为礼也。灵王之丧,我先君简公在楚,我先大夫印段实往,敝邑之少卿也。王吏不讨,恤所无也。今大夫曰:“女盍从旧?”旧有丰有省,不知所从。从其丰,则寡君幼弱,是以不共。从其省,则吉在此矣。唯大夫图之!’晋人不能诘。”《春秋左传注·昭公三十年》(修订本),第1506-1507 页。。
第三,中华亚洲秩序的核心理念是“和而不同”,而非“同质一体”。由于古代中国构建中华亚洲秩序,主要不是出于经济掠夺,而是政治目的,相应对藩属国并未如欧亚大陆其他文明采取强力控制,以达到经济一体化的经济目标,从而呈现宗主国与藩属国“同质一体”,而是满足于维持与藩属国之间松散的政治关联,保持“和而不同”的状态。西周规定诸侯应与周王室保持一定的政治距离,间隔一段时间,才能朝觐周天子;而周天子也间隔一段时间,巡视各诸侯国。“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天子五年一巡守”②〔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龚抗云整理,王文锦审定《礼记正义》卷12《王制》,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年,第 388 页。。《司马法》也强调在天子、霸王与诸侯的“比小事大”政治关系中以“和”即和谐为核心宗旨。“同患同利,以合诸侯;比小事大,以和诸侯”③《司马法译注·仁本第一》,第10 页。。主要撰述于战国时期的《管子》一书,便指出君主在国际交往中,应依据与不同国家的距离远近,采取不同的交往态度。具体而言,便是与近的国家保持亲和关系,而与远的国家保持一种形式上的联络便可以了。“先王取天下,远者以礼,近者以体。体、礼者,所以取天下;远、近者,所以殊天下之际”④《管子校注》卷4《枢言第十二》,第252 页。。所谓“礼”,其实是限于表面的交往形式,缺乏实质性的交流。战国时期尸佼认为远古圣王在治理远方时,并不致力于对之加以约束⑤“子贡问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谓四面也。”《尸子译注》卷下,第55 页。。明嘉靖时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唐胄在奏疏中,明确指出治理中国之法与治理“蛮夷”之法不同。“古帝王不以中国之治治蛮夷,故安南不征,著在祖训”⑥〔明〕唐胄著,刘美新点校《传芳集·谏讨安南疏》(嘉靖十五年),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 年,第163 页。。“和而不同”观念虽然有助于维护亚洲区域国际秩序的长期和平,但由之带来的国际关系较为松散,相应在凝聚区域资源,使之向一体化发展,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向外扩张方面,显得力量不足。
第四,在中华亚洲秩序中,古代中国并未有索取藩属国领土的强烈观念。在“有限扩张主义“疆域模式之下,中国古代虽有向外扩张领土的内在诉求,但却秉持在内政稳定基础上的有节制扩张,因此更为崇尚温和的政治渗透方式。十六国前燕皇帝慕容暐时,尚书左丞申绍上疏曰:“拓宇兼并,不在一城之地;控制戎夷者,怀之以德。”⑦《晋书》卷111《载记十一·慕容暐》,第2856 页。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为掠夺殖民地经济资源,往往强调直接控制,甚至高压统治,呈现出强烈的领土观念不同,古代中国建立中华亚洲秩序,是为实现“王者无外”的理想观念,满足于将其纳入到“天下秩序”的最外层部分,从而在“差序疆域”观念下,对于直接控制藩属国,占据其国土,显得并不热情。北魏孝文帝时期,曾有进攻汉中的动议,开国侯李冲针对于此,指出贤君发动战争,是出于传播仁义,而非占领土地。“且昔人攻伐,或城降而不取;仁君有师,或抚民而遗地”⑧〔北齐〕魏收:《魏书》卷53《李冲传》,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1299 页。。以占领领土为目的发动战争,是边疆族群的做法。“夷寇所守,意在惜地”⑨《魏书》卷 53《李冲传》,第 1299 页。,获得了孝文帝的认可。隋文帝派兵抵御吐谷浑,便指出保障本方民众,而非占领周边土地,是哲王发动义战的宗旨所在。“公(元谐)受朝寄,总兵西下,本欲自宁疆境,保全黎庶,非是贪无用之地,害荒服之民。王者之师,意在仁义。浑贼若至界首者,公宜晓示以德,临之以教,谁敢不服也”①〔唐〕魏徵等:《隋书》卷 40《元谐传》,北京:中华书局 1973 年,第 1171 页。。而隋末李密在进攻东都之际,向各地郡县发布告示,对隋炀帝为占领朝鲜半岛,而发动战争的做法,严加批判,指出圣君并不追求占领周边政权的土地。“辽水之东,朝鲜之地,《禹贡》以为荒服,周王弃而不臣,示以羁縻,达其声教,苟欲爱人,非求拓土”②〔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53《李密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2214 页。。而这一做法的背后,不仅有政治观念的推动,而且其实也有现实的考量,周边的土地往往并不适合大规模推广农业经济,为占领土地而发动战争,会得不偿失。“石田得而无堪,鸡肋啖而何用。而恃众怙力,强兵黩武,惟在并吞,不思长策。夫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遂令亿兆夷人,只轮莫返”③《旧唐书》卷 53《李密传》,第 2214 页。。
相应,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对于周边政权,长期满足于维持一种形式上的宗藩体制。嘉靖初年兵部尚书桂萼认为明太祖朱元璋开展对外关系的目的是同化“夷狄”,而非获取土地。“惟我太祖高皇帝用夏变夷,思与天下更始,非有利其土地、人民之心,是以中外华夷,莫不向风”④〔明〕陈子龙等选辑《明经世文编》卷182《桂文襄公奏议四·大明舆地图序》(桂蕚),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860 页。。万历时期,当朝鲜面临日本发动的“壬辰倭乱”冲击时,明朝倾全国之力援助,史称“朝鲜之役”。但明朝在承受巨大代价,取得战争的胜利后,对朝鲜半岛并无领土、经济等索取,而仍维持与其之间的宗藩关系。明神宗诏称:“设官经理朝鲜,原为保全属国,目前战守进止,此为长策。恃彼力能自立,官兵当即撤还,天朝不利一民一土。督抚官传示国王,俾知朕意”⑤〔明〕叶向高等:《明神宗实录》卷307,万历二十五年闰二月乙亥,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年校勘本,第5741 页。。如果宗主国对藩属国有土地要求,还会遭受舆论的批评⑥南陈遗民萧铣,本为南梁宣帝曾孙,入隋任罗川县令。南梁曾向隋称臣,萧铣依此为据,得到董景珍叛隋之书,指责隋朝灭亡了南朝。“我之本国,昔在有隋,以小事大,朝贡无阙。乃贪我土宇,灭我宗祊,我是以痛心疾首,无忘雪耻。今天启公等,协我心事,若合符节,岂非上玄之意也。吾当纠率士庶,敬从来请。”《旧唐书》卷56《萧铣传》,第2263-2264 页。,甚至与藩属国出现领土争端、摩擦之时,为了维护中华亚洲秩序的整体秩序,有向藩属国割让土地的做法。比如清朝曾与朝鲜、越南、廓尔喀(今尼泊尔)、缅甸发生过边界纠纷,甚至动用武力,但为维持周边地区地缘和平,坚定藩属国的“向化”之心,并不致力于扩张疆域,甚至时常将有争议地区割让给藩属国⑦可参见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以越境交涉为中心》,香港:亚洲出版社,2006 年;李花子《明清时期中朝边界史研究》,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 年;孙宏年《清代中国与邻国“疆界观”的碰撞、交融刍议——以中国、朝鲜、越南等国的“疆界观”及影响为中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1 年第4 期。。比如雍正帝曾将西南部分疆土割让予越南。“朕统驭寰区,凡属臣服之邦,皆隶版籍,安南既列藩封,尺地莫非吾土,何必较论此区区四十里之壤。……况此四十里之地,在云南为朕之内地,在安南仍为朕之外藩,一毫无所分别。着将此地仍赏赐该国王世守之”⑧〔清〕张廷玉等:《清世宗实录》卷65,雍正六年正月己卯,北京:中华书局,1985 年,第1000-1001 页。。虽然从现代国际观念来看,这属于割让领土的卖国行为,但在当时却是采取部分让渡主权,通过牺牲局部利益,将中国部分直接统治区转换为藩属国统治区的一种内部流动,维持整体的中华亚洲秩序的政治策略而已。这种领土意识淡化的观念,源于“王道”观念对于政治合法性而非土地的优先诉求。不过当近代时期藩属国在西方列强压力之下,纷纷脱离与清代中国的宗藩关系后,清代中国与周边国家划定近代边界时,便也从现代边界观念出发,竭力索回曾经赏赐于藩属国的土地⑨孙宏年:《清代中国与邻国“疆界观”的碰撞、交融刍议——以中国、朝鲜、越南等国的“疆界观”及影响为中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1 年第 4 期。。
第五,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建立区域国际秩序,较为强调武力征服不同,古代中国秉持“有限扩张主义”观念,虽也注重对于武力的应用,但强调战争要具有政治合法性,也就是所谓的“义战”,在使用战争方式的同时,同样注重采取政治、经济、文化等和平方式。或者说,中华亚洲秩序的形成与维持,主要是“王道”政治模式而非“霸道”政治模式的体现与实践。因此,中华亚洲秩序呈现出很强的“文化一体”或“文明一体”的历史特征①即使对中华亚洲秩序相对保持游离态度的日本,也同样如此。田久川:《古代中日关系史》,大连:大连理工学院出版社,1987 年。,费正清由此认为古代东亚是一个特殊的“大文化区”②“东亚社会——中国、朝鲜、越南、日本及小岛王国琉球——都是由古代中国分衍出来,并在中国文化区域内发展起来的。这个地区深受中国文明的影响,例如汉语表意文字系统、儒家关于家庭和社会秩序的经典教义、科举制度,以及中国皇朝的君主制度和官僚制度等等。中国因其地大物博,历史悠久,自然成为东亚世界的中心。而在地理上,中国又与西亚和南亚隔绝,使它成为特殊的大文化区。”《一种初步的构想》,载《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第1 页。。这也便是所谓的“东亚文化圈”③关于“东亚文化圈”,可参见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以东亚古代的政治与教育为中心》下篇《东亚文化圈与东亚教育圈的形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225-309 页。、“中华文化圈”“中国文化圈”④汪向荣:《中国文化圈》,载汪向荣《古代的中国与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年,第1-25 页。、“儒家文化圈”或“汉字圈”⑤朱云影对中国古代文化在东亚、东南亚的传播进行了讨论。朱云影:《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有鉴于此,黄枝连将东亚古代国际秩序概括为以中国为中心的“天朝礼治体系”⑥黄枝连:《天朝礼治体系研究》上卷《亚洲的华夏秩序——中国与亚洲国家关系形态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黄枝连:《天朝礼治体系研究》中卷《东亚的礼义世界——中国封建王朝与朝鲜半岛的关系形态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年;黄枝连:《天朝礼治体系研究》下卷《朝鲜的儒化情境构造——朝鲜王朝与满清王朝关系形态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 年。。近代时期,面对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国与朝鲜、日本、越南、廓尔喀等东亚、东南亚国家,从同文、同种的现实出发,具有联合抵抗西方势力的政治愿望与做法⑦孙宏年:《清代中国与邻国“疆界观”的碰撞、交融刍议——以中国、越南、朝鲜等国的“疆界观”及影响为中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1 年第 4 期。。
第六,虽然古代中国构建中华亚洲秩序,是为建立“天下秩序”而开展的一种外向扩张行为,却在相当程度上是出于保障中国地缘和平的政治目的。古代中国不仅长期是亚洲地区具有明显优势的文明体系,而且长期保持了在世界范围内的经济领先。在这一地缘政治背景下,为保障中国的国际地位,对外的疆域扩张远不如维持中国地缘和平更为实际与稳妥。相应,古代中国构建中华亚洲秩序,虽有对外扩张的政治意图,但更为深层的政治动机是借此维护中国自身的地缘和平,从而为中国的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提供一个安全的国际环境。从深层次来看,中华亚洲秩序是一种“内向”的区域国际秩序,这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在经济方式存在一定问题、生存空间存在局限的地缘缺陷下,为壮大自身,而不断外向扩张的区域国际秩序,具有明显不同。因此,中华亚洲秩序是更有利于亚洲长期保持和平环境的历史推力。但另一方面,内向的历史指向导致中华亚洲秩序的外向扩张动力不足,从而使中国在长期拥有世界领先地位的历史机遇下,国际影响始终局限于亚洲部分地区,为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的扩张,及由此而带来的世界一体化,提供了历史空间。而面对东进的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的强势扩张,中华亚洲秩序也开始了漫长的历史转型。
可见,古代中国构建的中华亚洲秩序,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秉持“无限扩张主义”,尽力构建疆域尽可能广阔的区域国际秩序,甚至全球国际秩序,只是条件所限,在世界古代时期从而一直限于区域国际秩序不同,是秉持“有限扩张主义”,在亚洲地区建立的“有限”的区域国际秩序。在中国古代,汉、唐、元、明、清皆在政权建立之后,致力于构建这一区域国际秩序。在这之中,尤以汉、唐、元、清较为典型,将蒙古高原、西域、东北、朝鲜半岛、东南亚皆纳入中华亚洲秩序之中。唐朝甚至与日本列岛建立了长期的宗藩关系。与之不同,元朝所构建之中华亚洲秩序,虽然辐射地域最广,却未将日本列岛纳入进来。明、清同样如此。这一历史倒退反映出在东亚地区,中华亚洲秩序逐渐遭到挑战,首先是日本,此后是明清时期的东南亚国家。与汉、唐、元、清相比,明朝虽然也大体建立了中华亚洲秩序,但由于长期与蒙古高原政权处于对峙态势,也仅在西域地区建立了宗藩关系,因此从内涵而言,不如其他四个王朝典型与完善。与以上五个王朝相比,秦、隋虽积极尝试构建中华亚洲秩序,但由于国祚甚短,仅在东亚或东南亚部分地区有所尝试,并未从整体上构建起中华亚洲秩序。两宋国力较弱,甚至长期处于辽、金附属国的地位,并未在朝鲜半岛建立起宗藩关系,相应也未能构建起中华亚洲秩序①关于东北亚国际关系史,可参见黄定天《东北亚国际关系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9 年。。
二、三代中国的国际政治观念与中华亚洲秩序的历史渊源
虽然中华亚洲秩序之构建,是在中国进入帝制时期之后。但其观念与形式,却肇始、奠基于先秦时期②信夫清三郎等认为东亚朝贡体系实质上是一种“华夷秩序”,是中国国内秩序的外化形式。“这种东亚所特有的国际秩序,其总的关系就是以‘中华帝国’为中心,周围夷狄各国接受册封(授与外交文书,承认其地位),后者向前者朝贡,前者羁縻(牵制)后者。这种关系,在渊源上是汉帝国内部皇帝与诸侯的上下关系在汉皇帝同夷狄君主之间关系上的投影,而且来自结合儒教王道思想而设想出来的独特的国际秩序观念。因此,它虽然是若干国家的联合体制,但其中各国相互之间并不发生直接关系,而是完全由对‘中华帝国’的直接关系规定的一元化上下秩序构成的。”《日本外交史》,第12-13 页。日本学者滨下武志秉持相似的观点。“它是国内基本统治关系即地方分权在对外关系上的延续和应用。将“中央—各省”的关系延续扩大到外国和周边,将“中央—各省—藩部(土司、土官)—朝贡诸国—互市诸国”作为连续的“中心—周边”关系的总体来看待,并将其整体作为一个有机的体制来把握。”[日]滨下武志著,朱荫贵、欧阳菲译,虞和平校订《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年,第31 页。关于先秦时期不同政权之间的交往与国际秩序,可参见张健《先秦时期的国礼与国家外交——从氏族部落交往到国家交往》,北京:文物出版社,2013 年。。三代时期是中国在部落联盟的基础上,初步建立国家形态的历史阶段,各诸侯国虽在名义上隶属中央,属于天子分封的藩属国,但其实保持着相当的政治独立性,王室与各诸侯国之间在一定程度上实际构成了一种国际秩序。“夏后氏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南浮于江,而朔南及声教,穷竖亥所步,莫不率俾,会群臣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于是九州之内,作为五服”③《晋书》卷 14《地理志上》,第 409 页。。赵汀阳将之称作为“无外”天下或“世界政治秩序”④“三代之中国不是大一统模式的国家,而是一个世界性的‘无外’天下,是一个在理论上潜在地容纳世界万国的天下体系,或者说是一个世界政治秩序。尽管当时的中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却被想象为世界,并且以世界性的格局而存在,因此,三代的历史既是中国历史,同时也是世界历史。严格地说,天下的世界史只属于周朝,夏商可能已有了天下的想象和眼界,却尚未在事实上建立世界性的天下秩序。成为法定制度的天下体系实为周朝的创制,尽管在具有‘厚古’精神的传统叙事中,天下秩序往往有名无实地追溯至尧舜禹汤,甚至象征性地追溯至黄帝。”赵汀阳:《惠此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的中国》,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 年,第 11 页。。
在这种国际秩序下,不同政治体之间虽存在长期的竞争,但在农业边疆疆域观念与模式影响之下,却长期保持了和谐与共生,是一种松散的国际政治联合体。值得注意的是,维系三代时期中国内部及其与周边族群往来的重要纽带,便是朝贡贸易。而周朝在掌管军事的司马之下,专门设置了负责这一事务的怀方氏。“怀方氏掌来远方之民,致方贡,致远物,而送逆之,达之以节。治其委积、馆舍、饮食”⑤《周礼注疏》卷33《夏官司马下·怀方氏》,第 1036 页。。在三代宗藩关系下,大国与小国之间便是顺从与保护的共生关系,同样隶属司马的形方氏便专门负责相关事宜。“形方氏掌制邦国之地域,而正其封疆,无有华离之地,使小国事大国,大国比小国”⑥《周礼注疏》卷33《夏官司马下·形方氏》,第 1038 页。。
东周以降,华夏政权之间,华夏与“四夷”之间,竞争规模与频率虽大为增强,但在周天下秩序仍大体保存的春秋时期,国际秩序仍在相当程度上延续着三代旧的态势。作为管仲学派思想观念的集中体现,《管子》一书描述了春秋时期齐桓公开创的霸业,其中所反映的国际关系准则,实为后世中华亚洲秩序的渊源与模板。首先,齐国作为天下霸主,具有扶危济困、存亡继绝的国际义务。齐桓公曾先后帮助鲁国、邢国与卫国,但都未将其纳入齐国版图之中,对于别国疆土不存在野心。
桓公忧天下诸侯。鲁有夫人庆父之乱,而二君弑死,国绝无后。桓公闻之,使高子存之。男女不淫,马牛选具。执玉以见,请为关内之侯,而桓公不使也。狄人攻邢,桓公筑夷仪以封之。男女不淫,马牛选具。执玉以见,请为关内之侯,而桓公不使也。狄人攻卫,卫人出旅于曹,桓公城楚丘封之,其畜以散亡,故桓公予之系马三百匹①《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39 页。。
齐桓公这一做法赢得了各诸侯国的赞赏与信任,于是开始自动归附齐国。“天下诸侯称仁焉。于是天下之诸侯知桓公之为己勤也,是以诸侯之归之也譬若市人”②《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39 页。。面对这一局面,齐桓公并未因此而寻求获取利益,反而采取“厚往薄来”的方式,在经济上回馈给各国更多的回报。“桓公知诸侯之归己也,故使轻其币而重其礼。故使天下诸侯以疲马犬羊为币,齐以良马报。诸侯以缕帛布鹿皮四分以为币,齐以文锦虎豹皮报。诸侯之使,垂橐而入,载而归”③《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39 页。。各国鉴于齐国不仅具有强大的军事力量,而且对其他国家施以恩惠,从而皆甘愿奉齐国为盟主,而不敢背叛。“故钧之以爱,致之以利,结之以信,示之以武。是故天下小国诸侯,既服桓公,莫之敢倍而归之。喜其爱而贪其利,信其仁而畏其武”④《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39 页。。齐桓公有鉴于此,进一步施以德政,在军事上加强对各诸侯国的保护,在经济上增强对诸侯国的扶持,从而使这一时期政治秩序得到了大幅整顿。
桓公知天下小国诸侯之多与己也,于是又大施忠焉。可为忧者为之忧,可为谋者为之谋,可为动者为之动。伐谭、莱而不有也,诸侯称仁焉。通齐国之鱼盐东莱,使关市几而不正,厘而不税,以为诸侯之利,诸侯称宽焉。筑蔡、鄢陵、培夏、灵父丘,以卫戎狄之地,所以禁暴于诸侯也。筑五鹿、中牟、邺盖与社丘,以卫诸夏之地,所以示劝于中国也。教大成⑤《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39-440 页。。
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各诸侯国衷心拥护齐国的争霸事业。“是故天下之于桓公,远国之民望如父母,近国之民从如流水”⑥《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40 页。。齐国的国际影响力由此而不断扩展。“故行地兹远,得人弥众”⑦《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40 页。。对于齐国之所以能够成就霸业,《管子》进行了总结,认为齐国文武并重,获得了包括大国与小国在内所有国家的尊重与拥护,从而在国际社会建立起自身的权威地位。
是何也?怀其文而畏其武。故杀无道,定周室,天下莫之能圉,武事立也。定三革,偃五兵,朝服以济河,而无怵惕焉,文事胜也。是故大国之君惭愧,小国诸侯附比。是故大国之君事如臣仆,小国诸侯欢如父母。夫然,故大国之君不尊,小国诸侯不卑。是故大国之君不骄,小国诸侯不慑⑧《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40 页。。
齐国在此基础上,并未寻求从国际社会获取利益,而是在土地、资源各方面,都舍己利人,从而获得了国际社会的普遍认可与支持,达到了不战而胜的政治效果,实已达到三代理想政治境界。“于是列广地以益狭地,损有财以与无财。周其君子,不失成功;周其小人,不失成命。夫如是,居处则顺,出则有成功,不称动甲兵之事,以遂文、武之迹于天下”⑨《管子校注》卷8《小匡第二十》,第440 页。。
继齐国之后,春秋时期其他强国的争霸理念与道路,同样呈现出对于政治合法性的推崇与注重,在扩大自身国际影响的同时,致力于建立相对和谐的国际秩序。比如春秋时期第二个称霸的国家晋国,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维持了相对公正与宽松的国际秩序,以“礼”作为维系国际关系的政治原则,从而形成大国扶助小国、小国忠于大国的双向关系。“诸侯所以归晋君,礼也。礼也者,小事大,大字小之谓。事大在共其时命,字小在恤其所无”⑩《春秋左传注·昭公三十年》(修订本),第1506 页。。小国对于大国所承担的义务相对较轻。“昔文、襄之霸也,其务不烦诸侯,令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有事而会,不协而盟。君薨,大夫吊,卿共葬事;夫人,士吊,大夫送葬。足以昭礼、命事、谋阙而已,无加命矣”⑪⑪《春秋左传注·昭公三年》(修订本),第1232 页。。鲁哀公七年(前488),鲁国大夫子服景伯指出在国际关系中,大国、小国皆依循道德,彼此承担对于对方的义务,才能维持和平的国际环境。“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国,不信;伐小国,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将焉保?”①《春秋左传注·哀公七年》(修订本),第 1642 页。
春秋时期,楚国伐郑,晋国援郑,副帅随武子却对楚国做法进行了赞扬,指出楚国讨伐陈国、郑国,不仅使用战争手段,而且注重政治合法性,在获取战争胜利之后,并未占领对方土地,获得了国际的理解与民众的支持。
德、刑、政、事、典、礼不易,不可敌也,不为是征。楚君讨征,怒其贰而哀其卑。叛而伐之,服而舍之,德、刑成矣。伐叛,刑也;柔服,德也,二者立矣。昔岁入陈,今兹入郑,民不罢劳,君无怨雠,政有经矣。商、农、工、贾不败其业,事不奸矣②《春秋左传注·宣公十二年》(修订本),第722-723 页。。
伴随中国历史进入以兼并为主题的战国时期,这一相对和谐的国际秩序逐渐被打破③后世儒者对于春秋战国时期争霸、兼并战争下,三代政治秩序急剧变化,最后荡然无存的历史走向,从崇尚三代的政治立场出发,进行了激烈的批判。“方千里曰国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镇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藩畿。于时治致太平,政称刑措,民口千三百七十一万四千九百三十三,盖周之盛者也。其衰也,则礼乐征伐出自诸侯,强吞弱而众暴寡。春秋之初,尚有千二百国;迄获麟之末,二百四十二年,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而见于《春秋》经传者百有七十国焉。百三十九知其所居,三十一国尽亡其处,蛮夷戎狄不在其间。五伯迭兴,总其盟会。陵夷至于战国,遂有七王,又有宋、卫、中山,不断如线,如三晋篡夺,亦称孤也。”〔唐〕房玄龄等:《晋书》卷14《地理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411-412 页。,但在战国兼并战争之后建立起的帝制中国,在处理与四裔族群及更为遥远的政权之间的关系时,在农业边疆疆域观念与模式影响之下,仍延续了三代时期相对和谐的国际政治理念与模式,并将之推广到更为广阔的地理范围,从而在亚洲地区长期维持了中华亚洲秩序的区域国际秩序。
三、古代亚洲地缘政治的“和谐秩序”
在中华亚洲秩序形成过程中,除中国疆域观念与模式的历史动力之外,外部的地缘政治扮演了何种角色呢?事实上,古代亚洲,主要是东亚、东南亚与中亚地区,与以上三种文明长期处于均衡状态,时常出现权力真空,从而较为混乱与动荡的“丛林秩序”不同,长期处于中国一家独大的不平衡状态,填充了国际秩序的权力空间,从而走向更高阶段的相对稳定与和平的“和谐秩序”,这是中华亚洲秩序得以产生并长期维持的地缘政治根源。
在古代世界,中亚以东的地区长期与以西之阿拉伯社会、欧洲社会地理隔绝,其地缘形势在相当程度上,类似于现代时期的美洲大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中华文明得以在相对独立的地理空间内自由发展,不仅长期保持了最大的经济体与领先优势,将亚洲国家或政权都笼罩在自身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辐射范围之下,而且拥有相对于其他亚洲国家或政权强大得多的国家实力,从而长时间在亚洲区域国际秩序中,建立了自身的威权地位,压制了其他亚洲国家或政权的军事扩张。在这种中国主宰的区域国际秩序之下,不仅由于权力空间长期被中国所填充,而未形成真空状态,从而长期消除了大国之间不断争战的局面,而且由于其他亚洲国家或政权缺乏与中国的竞争的足够实力,相应中国在建立中华亚洲秩序时,考虑的重点不是消灭掉其他政权,而是保持亚洲国际秩序的稳定,构建和而不同的和谐国际秩序,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称之为“和谐秩序”。所谓“礼之用,和为贵”④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学而篇第一》,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7 页。,“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⑤《礼记正义》卷 52《中庸》,第 1662 页。,说的都是这个道理。这一和谐秩序强调广大包容的胸怀⑥“山上有泽,咸;君子以虚受人。”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卷5《下经·咸卦第三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259 页。,以“德”为核心理念①远古时期,在“天”崇拜观念之下,“天命”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来源。殷商便以天命所在作为维护政权稳固的政治舆论。但周朝代殷,却使传统的“天命观”遭到巨大的冲击。为此,周人发明出“德”之观念,指出“天命”并非固定于某一部族或政权,而是赋予有“德”之部族或政权,相应“天命”呈现随“德”之臧否,而不断流动、转移的历史变化,从而赋予了周朝代殷以政治合法性。武王灭商之后,便在政治宣传上,批评纣王失德而侮神。“尹逸筊曰:‘殷末孙受,德迷先成汤之明,侮灭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彰显闻于昊天上帝。’周公再拜稽首,乃出。”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黄怀信修订,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卷4《克殷解第三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54-355 页。自此之后,“德”便在中国古代政治观念中占据着核心地位。儒家关于“仁”“仁政”“礼治”的阐述,皆由“德政”推衍、演绎而来。战国时期秦国儒家尸佼也系统阐述了“德”而非“爵”在政治系统中的永恒地位:“爵列,私贵也;德行,公贵也。奚以知其然也?司城子罕遇乘封人而下。其仆曰:‘乘封人也,奚为下之?’子罕曰:‘古之所谓良人者,良其行也;贵人者,贵其心也。今天爵而人,良其行而贵其心,吾敢弗敬乎!’以是观之,古之所谓贵,非爵列也;所谓良,非先故也。人君贵于一国,而不达于天下;天子贵于一世,而不达于后世。惟德行与天地相弊也。爵列者,德行之舍也,其所息也。《诗》曰:‘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仁者之所息,人不敢败也。天子诸侯,人之所以贵也,桀纣处之则贱矣。是故曰:‘爵列,非贵也。今天下贵爵列而贱德行,是贵甘棠而贱召伯也,亦反矣。夫德义也者,视之弗见,听之弗闻,天地以正,万物以遍,无爵而贵,不禄而尊也。’”《尸子译注》卷上《劝学》,第2 页。伴随历史的不断变迁,在中国古代政治观念中,“德”不仅应施之内政建设,而且也涉及对外交往,从而成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的基本理念。“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译注》卷2《上经·坤卦第二》,第27 页。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译注》卷3《公孙丑章句上》,第74 页。北齐天保五年,樊逊在问对中,指出“德”是君主招抚边疆族群的核心机制。“后服之徒,既承风而慕化;有截之内,皆蹈德而咏仁。”〔唐〕李百药:《北齐书》卷45《文苑·樊逊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 年点校本,第613 页。唐贾公彦作《周礼疏》,认为中国疆域呈现了从普天之下到天下一隅的缩小过程,而其中的原因便是德之不修。“《周礼疏》云:自神农已上,有大九州、柱州、迎州、神州之等。至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宋〕王应麟著,傅林祥点校《通鉴地理通释》卷1《历代州域总叙上·神农九州》,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第1 页。,以“礼”为制度形式,“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②《春秋左传注·僖公七年》(修订本),第317 页。,“圣王之制,施德行礼”③〔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卷78《萧望之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3282 页。。中国作为宗主国主动包容、扶持,而非欺凌、压制藩属国④“ 大邦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过欲兼畜人,小邦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修订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2 版,第 288 页。,“在德不在征”⑤《魏书》卷 53《李冲传》,第 1300 页。,通过“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⑥《 礼记正义》卷52《中庸》,第1685 页。舜帝“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尚书校释译论·虞夏书·尧典》,第191 页。的柔性统治方式,利用中国的经济优势,以朝贡贸易的方式,以财物换顺从⑦《古文尚书》之《旅獒篇》描述了中国古代朝贡贸易的核心内涵。“明王慎德,四夷咸宾。无有远迩,毕献方物,惟服食器用。王乃昭德之致于异姓之邦,无替厥服;分宾玉于伯叔之国,时庸展亲。人不易物,惟德其物。”李民、王健:《尚书译注·周书·旅獒》,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232 页。可见,对于中国而言,在朝贡贸易中,重点强调“朝贡”这一政治内涵,仅将从异域获得珍稀异物作为补充。而对于周边政权而言,在朝贡贸易中,则重点强调“贸易”,将从中国获得大量经济援助作为主要目的;而从中国获得的官爵,以及中国所允诺的会在危难时相助的政治保障,则会提升其国际影响力,但这只是一个次要的目的。,形成“协和万邦”⑧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虞夏书·尧典》,北京:中华书局,2005 年,第2 页。的区域国际秩序,也就是所谓的“天下大同”。
和谐秩序相对于丛林秩序,是更高一级的国际秩序,是人类社会在经历了无序竞争的极大破坏之后,在处理族群关系时,倾向于强调有序与共存的一种方式。如果与自然界加以比附,丛林秩序相当于一群还未形成团体的动物,为了争夺首领地位而混战厮杀,而和谐秩序则是在经过长期厮杀之后,首领终于产生出来,开始带领大家彼此合作。中华亚洲秩序的和谐秩序并非自然形成,同样也是在经历了均衡态势的长期战争后,进一步上升优化而形成。具体而言,便是中国在先秦时期,经历了部落、酋邦、春秋、战国时期的长期频繁战争之后,政权之间互相兼并、统一。
周爵五等,而土三等: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满为附庸,盖千八百国。而太昊、黄帝之后,唐、虞侯伯犹存,帝王图籍相踵而可知。周室既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转相吞灭,数百年间,列国耗尽。至春秋时,尚有数十国,五伯迭兴,总其盟会。陵夷至于战国,天下分而为七,合从连衡,经数十年,秦遂并兼四海①《汉书》卷 28 上《地理志上》,第 1542 页。。
最终由秦朝开启了帝制中国的新局面,形成了“大一统”政治观念与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以为周制微弱,终为诸侯所丧,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为郡县,荡灭前圣之苗裔,靡有孑遗者矣”②《汉书》卷 28 上《地理志上》,第 1542 页。。从而开启了中国强势崛起并主导亚洲国际秩序的历史大门。中华亚洲秩序核心理念便起源于东周时期,诸华夏政权在外御夷狄、内部争霸过程中的政治博弈与外交实践。鲁哀公七年(前488),子服景伯谏季康子伐邾,称:“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国,不信;伐小国,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将焉保?”③《春秋左传注·哀公七年》(修订本),第1642 页。
和谐秩序虽优于丛林秩序,但不能因此而称中国文明明显优于其他三种文明,而应了解这一差异来源于不同的地理环境。即西欧、阿拉伯、俄罗斯所处较为恶劣的地理环境促使周边地区一直保持均衡态势,而中国所处较为优越的地理环境使中国得以率先进入一个更为高级的阶段。或者说,欧亚大陆东西两端分别呈现相对长期和平与长期战争的不同面貌,根源于两大区域不同的地缘政治格局。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国文明确实呈现了早熟的特征,而“中国人民自古以来就是爱好和平的民族”的话语也不无道理④由此意义而言,所谓明代的“礼治外交”“不征”,揭示了中国古代对外政策的部分面相。万明:《明代外交观念的演进——明太祖诏令文书所见之天下国家观》,《古代文明》2010 年第2 期。万明:《明代外交模式及其特征考论——兼论外交特征形成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关系》,《中国史研究》2010 年第4 期。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中称:“我们中华民族是多数宗教融和而成的。……但其融和的动力是文化而不是武力,融和的方法是扶持而不是征服。……须知五千年来,中国对于四邻,只有民族自卫与‘存亡继绝’的‘义战’,没有侵略他国的‘佳兵’。”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台北:正中书局,1986 年,第2 页。虽是鉴于抗战后期胜利曙光既在眼前,为与日本军国主义相区别,从而宣扬中华和平崛起,但确实揭示了中国文明的重要特征。。由于缺乏竞争,中国文明缺乏“森林效应”(ForestEffects)⑤“森林效应”是管理学的一项专业术语,是从树木生长的角度,引申出的管理观念。单个树木不仅较难成活,而且即使成活,也多半长得并不笔直,而是弯弯曲曲。但森林里的树木绝大多数是直的,而且高度也相差不多,这是因为森林里的树木为争夺阳光,尽量不分叉,不弯曲,以免生长在其他树木的阴影之下。正是由于这种良性竞争,森林树木长得较好。由此,管理学认为人类为了争夺必要的生命资源,需要与周围保持一种良性竞争,这就要求其克服自身的弱点,不断改进。这就是所谓的“森林效应”。其实“森林效应”同样适用于国际关系的研究,单个独大的文明,由于缺乏必要的刺激,容易走向自满与封闭,缺乏进一步变革的动力。而处于适当竞争关系的国家,则更充满活力,保持着不断顺应历史潮流,改变自身的蓬勃朝气。下不同文明的良性竞争,导致其历史变迁缺乏根本性变革,而一直在原有的范畴内缓慢前进。
四、结 语
古代中国凭借自身在东亚、东南亚、中亚等亚洲部分地区的强大实力与明显优势,通过军事,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等非军事手段,逐渐与异域政权形成宗主—藩属关系,将其纳入到“天下秩序”之中,属于“差序疆域”的最外层次,从而在亚洲形成以中国为主导的区域国际秩序,可称之为“中华亚洲秩序”。中华亚洲秩序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秉持“无限扩张主义”,尽力构建疆域尽可能广阔的区域国际秩序,甚至全球国际秩序,只是条件所限,在世界古代时期从而一直限于区域国际秩序不同,是秉持“有限扩张主义”,在亚洲地区建立的“有限”的区域国际秩序,反映出在“农业边疆”驱动之下,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在疆域开拓方面所呈现出的历史局限。
与包括西欧、阿拉伯、俄罗斯在内的欧亚大陆其他文明身处势力均衡,容易出现权力真空,长期混乱与动荡的“丛林秩序”,从而强调通过向外经济掠夺,建立宗主国强力主宰、控制藩属国的“同质一体”的区域国际秩序不同,古代中国在亚洲长期一家独大,不仅长期保持了在亚洲范围内的优势地位,而且长期保持了在世界范围内的经济领先,与藩属国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向心关系。古代中国建立中华亚洲秩序一方面是出于构建“天下秩序”的外向扩张,另一方面更深层的政治目的是维护中国地缘政治的和平环境。相应,在中华亚洲秩序下,古代中国并未有掠夺藩属国经济资源的强烈观念与强力控制藩属国的政治观念,也未有对领土的强烈觊觎之心,而是致力于与藩属国维持“和而不同”的和谐秩序,并凭借自身的威权地位,担负起维护亚洲区域国际秩序和平,兴灭继绝、救亡图存的国际责任,并在客观上推动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区域经济网络的出现与发展。
与欧亚大陆其他文明在构建区域国际秩序时,注重武力方式,以强力控制甚至吞并对方为目的,从而呈现出“零和博弈”结果不同,古代中国在建立中华亚洲秩序过程中,虽也注重对于武力方式的使用,但同时更崇尚政治、经济、文化等和平方式,倡导与其他国家结成松散的联盟,而非强力控制甚至吞并,从而与藩属国呈现了和谐共生的国际关系。因此,中华亚洲秩序主要是中国古代“王道”政治模式而非“霸道”政治模式的体现与实践。古代中国在本土地区实行“霸道”,而在外围边疆实行“王道”,体现了“差序疆域”在不同政治区域的不同治理模式。因此,“内霸外王”不仅指中国古代政治模式以霸道为实质,以王道为附会,而且也指古代中国在不同政治区域,在统治形式上存在层级差别。
在这种区域国际秩序下,亚洲地区提前进入“和谐秩序”,相对于世界其他地区,长期维持了和平局面,不仅是世界历史上区域国际秩序的一种独特模式,而且对于东亚历史和平作出了重大贡献。但另一方面,中华亚洲秩序在漫长的推衍过程之中,内部也逐渐出现一定问题,比如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中国对藩属国的索求,便使这一区域国际秩序内部存在一定的裂痕。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中华亚洲秩序内向、节制的历史特征,也使其在整合区域国际资源,进一步向外扩张方面,显得愿望与力度都有不足,从而促使中国在长期拥有世界领先地位的历史机遇下,国际影响长期局限于亚洲部分地区,从而为欧亚大陆其他文明的东进提供了历史空间。中华亚洲秩序在面临这一历史冲击后,开始漫长的历史转型,而中国也不复往日的亚洲霸主地位。
总之,对于古代亚洲国际秩序的理解,不应简单地从在西欧历史经验基础上建立的现代国际秩序及相关理论视角始发,而应回到古代中国与亚洲地区传统的区域国际秩序的历史实际,构建具有中国乃至亚洲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以揭示古代亚洲区域国际秩序的历史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