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那个给我童话的人
2020-12-22赵若虹
30 年后, 我又重新走上这条路,去见潘老师。
30 年, 听起来这么长, 然而它今天透过树影和阳光,变成我眼前的这条短短的路。扎着粉红蝴蝶结、忘戴红领巾的我,一路上惦记着用8 毛钱买4 粒话梅糖的我,她们好像都与我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只是我的手臂不够长,走得再快也抓不住咯咯笑着的她们。
我转头,只看到路上有自己的长长的身影。
走过老虎灶,走过卖煎饼、油条的摊头……就到了路口的小巷子。零星有同学坐在爸爸妈妈的脚踏车后座上, 经过我的身边,丢下一声:“雌老虎!我比你快!”我气急大叫,在他们的脚踏车后面追,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巷子尽头。那里,是我的小学,学校的门口,站着笑盈盈的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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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老师个子高高的,身板笔挺,听说退伍前是一名专业舞蹈演员。我们这个班是她带的一个实验班,全名叫作“注音识字提前读写实验班”。那时,这个实验班的初衷,是想在传统刻板的语文教材之外,找到一个让孩子们可以快速进行大量阅读、学习写作的新方法。
能进这个班, 每个孩子都很自豪。我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地在操场上对其他班的小孩儿吹嘘说:“你知道吗,我们是实验班,他们是挑我们在做国家的实验!”
30 年之后, 我们无意向潘老师问起,当年到底要经过哪些考试才能进入这个实验班,潘老师答:“没有筛选啊,就是随机抽了一个班级,你们当时的基本能力测试还比其他班差些……”
潘老师的注音识字班有一套自己的复杂教学方法,简单概括:就是先让每个孩子熟练掌握拼音音节和字典的用法,然后让孩子们大量阅读。这个方法很有效,到了一年级下学期,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自如地阅读报纸和书籍了。
我成长于一个非常严厉的家庭。妈妈因为自己人生经历坎坷,很害怕我对人生的复杂没有思想准备,直到上小学前,我的床头都是《三国演义》之类的话本故事。她不给我讲童话,说:“你要记住,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王子会骑着白马来救你。”
可是,上小学之后,潘老师对我说我是可以读童话的。我小心翼翼地问潘老师:“我想看安徒生,可以吗?”潘老师有点惊讶地答:“当然可以,你想看几本都可以啊。”
7 岁。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读童话。童话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断腿的小锡兵直到被烈火吞噬,仍然一动不动地守卫着他爱的舞蹈家;小意达凋谢的花原来是在等着到夏天再次盛开,原来死亡并不是可怕的终点,而只是下一次生命绽放的开始……
我喜欢复杂而多变,看上去古里古怪的大人的故事,可我也喜欢公主和恶龙,鲜花会说话……
这段特别的阅读经历给我的性格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成长的路上,我总是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然而同时,我知道会有善意在起起伏伏之中等我,在冷而灰霾的冬天里,也会有一个初春的窗外,有蓓蕾随时准备开放。
2
在大量阅读之外,我们写作和游戏。我是个笨拙的人,在各种游戏中都不能取胜,然而潘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
我现在很有理由相信这只是老师对孩子的一种鼓励,可对当时的我来说,“作文好”是一个让我爱去上学、热爱作文课的理由。潘老师每周会把孩子们的好作文挑选出来,请人用蜡纸刻好,用手摇油印机印出来。刻蜡纸的老师是一位快退休的老老师,也姓潘,每到了周五周六,就戴着袖套开始刻我们的作文集。
我常常借故在老潘老师的周围转来转去,透过他深蓝色袖套的动作,偷看他有没有在刻我的作文,如果他说:“小才女又来啦,这周有你的作文哦!”我就放心地离开,等着在下周二的油印册子里,看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
如今,在读了这么多书,跟这么多作者成为朋友之后,我依然不怕写作。对我来说,用写作表达,是我童年就会做的事,它是我成长和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我在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想去找的一个朋友,我知道它会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看,就是这样,没事了。
我和潘老师的分别有点意外。五年级上学期的时候,学校有一个考名校的名额,按成績,那个名额似乎很可能属于我,但是最后我没有得到。妈妈很生气,想给我转学。经历过很多的不公平,她似乎格外不能接受这些事情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她很信任潘老师,深夜突然决定带我去潘老师家里商量转学的事。
潘老师已经睡了, 潘老师的丈夫郭老师给我们开了门。屋子很小,潘老师在被子中坐起身来,张罗着要郭老师给我们倒水。我呆呆地看着潘老师,努力地消化着一个非学校场景里的她:她没有笔直地站着,也没有笑盈盈地带着我跳舞或者做游戏,跟往常不一样,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还有几丝白了,她扭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焦急地想劝服我妈妈不要让我在关键的升学考试时刻转学。
离开潘老师家的时候, 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身影在移动,忽然意识到,我没有对潘老师说再见。
3
我终于还是转学走了,没来得及跟老师同学告别——我也不想告别,小小的爱面子的我,觉得自己的世界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不知怎么去反应,只想自己躲起来。
考试、升学……我正常地长大,从此就跟潘老师和其他同学失去了联系。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和一个小学同学意外重逢了,那个男生跟我一起走过了童年时上学的一条条马路,最后停下来看着我。他高高的,有点害羞地低下头,问我说:“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看潘老师?”
可惜,我们最终也没有能够一起去看潘老师。
一晃又是十几年。向阳小学89 届四班的36 个人,因为微信而重聚了。几句话之后,我们又变回小时候一起背着书包上学,抢着去买花仙子贴纸的样子,好像离开的人从未离开,时间也从未在我们的人生中陷落。各种各样的情绪之中,我忽然说:“我们去见潘老师。”
大家七嘴八舌地响应,热情地回忆四班在我们的人生里是一个怎样特别的存在,潘老师怎样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好的,我们去看潘老师!国外的人买了机票回来,国内的人忙着订饭店、算人数,来赴这一个迟到多年的约。
潘老师来了。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变,身板依然笔直,头发依然纹丝不乱,依然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她坐下,一个一个地,清楚地叫出我们的名字,她最后一个点到我的名字,说:“赵若虹,我们好久没见啦!”
是的,潘老师,我们好久没见了,30 年了。我想告诉你这30 年来我的经历,我想告诉你那本“安徒生童话”的故事,我想告诉你“一起去看潘老师”对我来说是一句多么可爱的表白,我想告诉你你对我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影响,然而,我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聚餐快结束的时候,我老公来接我回家,我向他介绍每个人,最后对他说:“这位,就是潘老师,我今天能认识菜单上的每个字,都是她教的。”
在座的每个人听完都笑了,而我,假装用纸巾揉了下眼睛。
(许亚军摘自《裹在二号连衣裙里的灵魂》,湖南文艺出版社,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