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家如何研究新闻?
——“重访”《什么在决定新闻》
2020-12-22白红义
白红义
(复旦大学 新闻学院,上海 200433)
一、引言
1910年,韦伯(Weber)在首届德国社会科学社会学会议上宣读了一份新闻社会学(sociology of the press)的研究计划书,名为“关于新闻社会学研究计划的初拟报告”。韦伯希望组织一批社会学者深入到报纸内部,研究它的商业模式和总体特征。[1]这份雄心勃勃的实证研究计划因韦伯卷入与德国报纸的诉讼而未能执行,彼时的学者仍以一种规范性的视角来关心新闻业应该做什么和记者如何完成工作。[2]到了1922年,李普曼(Lippmann)在《舆论》一书中对当时没有社会学者研究新闻采集感到有些诧异。在他看来,新闻的问题如此重要,社会学家却缺席了对它的研究。[3]
事实上,在20世纪初期,社会学与新闻业之间的关系已经相当紧密,其中一支脉络就是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帕克(Park)等人对报纸行业的研究[4]。雅各布斯(Jacobs)认为,以帕克为首的芝加哥学派社会学者大大推进了社会学对新闻的研究,在当时形成了媒介社会学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帕克则被他视为媒介社会学的创立者(founders)。[5]记者出身的帕克在研究移民报刊时已经触及了新闻编辑室内部的控制问题,他那时已注意到,随着电报和电话的发明,报纸可使用的材料已经不再受到限制,新闻的编辑加工就成为一个选择问题。[6]尽管这批芝加哥社会学学派的学人对新闻、媒体和舆论等问题进行了大量研究,却很少使用他们从事社区研究时经常运用的田野调查来考察新闻的生产问题。
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一批社会学学者进入新闻编辑室,采用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等方法对新闻生产的过程进行了细致、全面的解剖,奠定了新闻学研究中一支非常重要的脉络,即从新闻组织的角度对新闻生产的过程进行描述、分析和解释。[7]在对新闻生产社会学、媒介社会学乃至新闻研究的学术史梳理中,这批集中在20世纪70年代面世的研究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开创了得到公认的新闻社会学的黄金时代。这些社会学学者以外来者的身份为新闻研究工作带来了新的视野,而这一现象本身更是构成了一些新的学术问题:社会学路径的新闻生产研究在60年代开始出现、70年代形成高峰,在此之前的“匮乏”为何延续了这么长时间?是哪些因素促成了此类研究在70年代的勃兴?80年代之后,这类研究传统难以维系的原因是什么?
已有一些研究从社会脉络、思想脉络、学者个人的思想等角度对这批新闻生产研究的崛起与衰落进行了阐释。本文无意对这些问题进行一次知识社会学的全面探究,而是把问题聚焦于一个较小的角度,即社会学家如何研究新闻,这正是上述学术现象在作者身份上所具有的共同特征。社会学家对新闻的关注曾经有着悠久的传统,但随着社会学抛弃了传播学[8],新闻已不再是主流社会学界关心的问题。刘兢通过对《美国社会学评论》和《美国社会学杂志》1970年以来刊登的传媒类论文的分析指出,社会学界依然把媒体作为研究社会问题的重要材料,但是抛弃了“向传媒自身提问”的研究,这既不是他们的主要研究旨趣,也与其难以深挖田野材料等现实困境有关。[9]社会学者克里南伯格(Klinenberg)坦承,“当媒体在政治、经济和文化范畴受到瞩目,在其他学术领域已经欣然接受媒介和社会研究的时候,社会学却基本放弃了对新闻组织和新闻机构的实证研究”。[10]新闻学者泽利泽(Zelizer)因此也有所感叹:“尽管对新闻的社会学探究有一个幸运的开始,但许多当代新闻研究不再来自社会学本身。”[11]
这些对社会学家在新闻研究中的“缺席”表达的感慨显然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即社会学家对新闻的研究是有价值的。那么,社会学家为什么会对新闻问题产生兴趣?他们是如何研究新闻的?他们的研究有何特点?又能为新闻研究提供哪些借鉴?本文将把甘斯(Gans)的经典著作《什么在决定新闻》(Deciding What’s News)作为一个典型个案,通过对其在出版40年后的“重访”来回答这些问题。如此选择的理由有三:第一,《什么在决定新闻》是一个典型的社会学分析,甘斯广泛吸收了当时的研究成果,对新闻生产过程进行了内容非常丰富的描述,也提出了一些具有高度启发性或描述功能的概念。[12]9-10第二,《什么在决定新闻》不仅在出版之初就获得了极高评价,在此后的40年间依然对后世产生着持续影响,已经成为这个领域的经典之作。第三,甘斯在写作此书时已是一位卓有声望的社会学家,学术思想兼具社会学领域芝加哥和哥伦比亚两大学派的特征,他的跨界之举具有典范意义。
二、当社会学家遇上新闻
2004年,在为《什么在决定新闻》纪念版所写的再版前言中,甘斯认为这本书可以被当成三本书来阅读:一本是记述了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美国主要的全国性媒体的新闻史著作,一本是讲述美国新闻业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实际情形的著作,一本则是对美国全国性新闻媒体的新闻生产过程进行的社会学分析。[12]1最后一点正是甘斯写作此书的初衷,《什么在决定新闻》的起点在于回答一个基础性问题,即美国记者如何为绝大多数美国人定期提供有关这个国家的信息。[12]1与同一时期的新闻生产研究经典绝大多数脱胎于作者的博士论文不同,甘斯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研究新闻时已经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城市社会学家。他的跨界看似令人有些意外,但实则是个人际遇、学术成长、社会脉络等共同形塑的结果。
1927年5月,甘斯出生于德国科隆的一个中产阶级犹太家庭,1939年初随家人逃离德国,先是来到英国在那里等待几年前就申请的美国签证。1940年9月,到美国芝加哥定居,由于“没有钱就来到一个仍在遭受大萧条的国家”,他的父母不得不从事“卑贱”的工作,直到二战结束后美国经济发展才获得了白领工作。[13]1944年甘斯就近入读芝加哥大学,1945年加入美国国籍,随后在军队服役了14个月,1946年重返芝加哥大学,相继拿到本科和硕士学位。在此期间,甘斯受到了芝加哥学派的训练,虽然他就读的硕士项目是一个新兴的、跨学科的社会科学项目,但主要的学术训练仍是社会学的。在芝加哥大学期间,四位教授对甘斯产生了巨大影响。前三位都来自社会学系,第一位是约翰逊(Johnson),甘斯从他身上学到了对公共政策议题的关注;第二位是休斯(Hughes),甘斯跟随他学习如何从事田野调查;第三位是里斯曼(Riesman),他是一位从事多领域研究的角色模范,与甘斯交往多年。第四位则是规划系的迈耶森(Meyerson),先后担任过甘斯的硕士和博士导师,甘斯从他身上学到了如何把社会学和规划结合起来。[13]
1950年,甘斯硕士毕业后原计划前往以色列加入农业合作社区“基布兹”,但最终选择去芝加哥住房管理局担任规划师。那时城市规划还是新兴领域,并不要求学位。甘斯在工作中发现对规划设计不感兴趣,反而更愿意从事能影响公共政策对社会有用的研究。1953年,他决定重返研究生院攻读博士学位,在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规划系之间选择了后者。甘斯与硕士导师迈耶森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重逢,1957年获得城市规划博士学位。随后,他被宾夕法尼亚大学聘为城市规划的助理教授。[13]从1950年代末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甘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师范学院教授城市规划、城市研究和社会学课程。(1)详见:http:∥www.columbia.edu/cu/lweb/archival/collections/ldpd_5419251/1969年,他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职却因政治原因而被拒绝,于是前往麻省理工学院担任规划学教授。两年后,他回到纽约加入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并于1985年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罗伯特·林德(Robert S. Lynd)社会学教授,直至2007年荣休。[13]
甘斯自称是一位多领域(Multi-Field)的社会学家,他漫长的学术生涯广泛涉及了六大研究领域:一是社区研究和城市社会学,二是公共政策,三是种族和民族,四是流行文化、媒体和新闻媒体,五是民主,六是公共社会学。[13]这些研究领域虽然较为广泛,但相互之间存在很强的关联。《什么在决定新闻》称得上是甘斯对自己学术专长的一次偏离,关切的问题看似与他多年来的研究兴趣大相径庭,实际上不仅研究方法一以贯之,学术关怀也并无二致。在甘斯看来,对新闻生产的研究并不具有特殊性,只是他在特定时期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完成的一项研究罢了。
按照甘斯的说法,在最初进入这项研究的时候,他对新闻记者的工作所知甚少。[12]5但是,甘斯在中学阶段就开始接触新闻业并一度打算将其作为首选职业,后来在大学和军队服役期间都曾从事过记者工作,实际上对新闻工作不算陌生。[14]在芝加哥大学期间,他曾修过贝雷尔森(Berelson)的传播学课程,学习内容分析,还了解了有限效果论[15]279-293,还为詹诺维茨(Janowitz)的社区媒体研究做过准备工作[13]。甘斯对新闻和传播问题的研究更是由来已久。早在1949年,甘斯为卡茨(Katz)和里斯曼的研究生课程写了一篇题为《流行文化与高雅文化》的课程做为作业,最终扩充为一本同名著作于1974年出版。1957年,他还完成了一个对好莱坞电影的研究,甚至还一度打算对电影制作过程进行民族志研究。1962年,他发表的论文研究了英国对美国电影和电视节目的消费情况。可以说,甘斯先从娱乐媒体和流行文化着手,然后进入对新闻媒体的研究。这一研究兴趣甚至可以追溯至他随家人刚刚移居美国时,美国媒体上的娱乐节目为他提供了一个渠道来“满足移民对新国家的好奇心”,这也为他此后在媒体行业的各种活动埋下了种子。博士毕业后,甘斯曾教过大众传播和流行文化的课程。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他与同事一起为建立大众传播项目而游说,最终随着安纳伯格传播学院的建立而成为现实。多年以后,在哥伦比亚大学,甘斯又与同事一起促成了哥大新闻学院传播学博士项目的诞生。[13]
1962年,甘斯开始对新闻媒体产生了真正的研究兴趣。当时正值美苏之间的古巴导弹危机,在担心危机引发核爆大屠杀之时,他也很好奇,为什么新闻媒体上发声的都是些鼓吹战争的人。因此,他决定要对一些新闻编辑室进行民族志研究以满足他的好奇心。[13]这场危机提供了直接的动力,不过危机其实在他研究之前就已延续了很长时间,而他本人的专长更多集中在国内问题,所以真正让研究成型的外部因素是1960年末期的美国国内现实问题,尤其是新闻媒体对反战游行中的社会秩序、贫民窟失序和文化震荡等问题的关注。[15]279-2931963年,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后,拉扎斯菲尔德(Lazarsfeld)获得资助要对电视网如何报道刺杀事件进行研究,甘斯加入了此项研究,作为项目组中最资深的访员,他被分配去访谈电视主播和媒体高管。[13]受访者中包括主播布林克利(Brinkley)、亨特利(Huntley)和NBC总裁金特纳(Kintner)。(2)同①甘斯期望这个项目能为未来从事研究提供入场的机会,但后来他开始自己的研究后,即使在他没有熟人的新闻机构也轻易地获得入场机会。塔克曼就曾经不无羡慕地表示,作为年轻的研究生,他们可能没有机会得到甘斯能够收集到的信息,因为甘斯与他接触的高级线人们处于相同的社会地位。[16]85-86
在甘斯展开田野调查后不久,他发现,社会学和新闻业在某些方面彼此类似。尽管二者在目标、截稿期限和受众方面相差甚远,但都在借助经验性方法来呈现美国社会。此外,它们在应对价值时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新闻从业者与社会学家都不可能在实践中彻底地排除价值或避开价值暗示。由于社会学和新闻业处在某种程度的竞争关系之中,它们也会看轻对方。[12]5-6在社会学家中,甘斯无疑属于对新闻媒体颇为亲善的学者。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他都曾与新闻、传播问题结缘,因为亲近而表示出兴趣,又因为兴趣而激发了他深入研究的动力。这些经历深深地影响了甘斯作为社会学家对新闻业的看法并延续至今。在2018年为《当代社会学》杂志撰写的文章中,甘斯对社会学和新闻业进行了深入的比较分析。他认为,二者服务的对象不同,关心的话题不同,使用的方法不同,呈现其发现的方式也不一样。但二者也存在一些相似之处,比如使用相近的方法,都尽量追求客观等。在倡导促进两个学科的交融时,他特别指出,社会学应该把记者工作的新闻机构纳入研究,不仅新闻学者和传播学者要在新闻室做田野,社会学家也需要如此。[17]
之所以提出这一点,正是由于甘斯发现,当记者们仍在撰写关于媒体的著作时,美国的社会学家没有再出版对于今日媒体进行民族志研究的著作。[13]在《什么在决定新闻》出版的近30年里,美国社会学家基本上没有再进入新闻编辑室,以至于克里南伯格直言“新闻机构的社会学研究几乎已经死亡”。[18]严格说来,虽然社会学家不再进入新闻编辑部从事研究,但甘斯等人开启的这种研究传统却在新闻学界已经被奉为正统。2004年以来,运用参与观察方法研究数字化环境中的新闻业的专著和期刊论文大量发表,昭示着20世纪70年代形成的新闻民族志传统的复兴。[19]
三、新闻组织的社会学分析
在众多新闻生产研究的著作中,瑞斯(Reese)称《什么在决定新闻》是最值得一提和广为引用的著作。通过对新闻报道的内容分析和多年的参与式观察,甘斯对四家全国性媒体的内部运作情况的研究提出了许多非凡的洞见。[15]279-293虽然这本书的研究对象是四家全国性的新闻机构,但“它的分析触角可以延伸到一般性的全国性新闻、新闻业以及新闻从业者”。[12]3正如一位书评人所说,甘斯的研究体现了一种简单而传统的风格,该书的社会学价值不在于他的方法论,而是他提供的洞见的质量。[20]
《什么在决定新闻》分为三大部分,分别冠名为“新闻”“新闻从业者”和“新闻政策”,由十个章节组成。在具体章节的分配上,第一部分共两章,第二部分独占7章,第三部分仅有一章。前两部分是对实证材料的展现和分析,最后一部分则是提出了具有规范意义的政策建议。
第一部分内容来自甘斯针对新闻的内容分析,“它旨在揭示出哪些是新闻从业者长久以来所选择的新闻,而非他们如何做出选择”[12]4。新闻文本选自1967、1971和1975年三年中隔月抽取到的6个月的报道样本,选择这三年是为了避开大选年,以免选举新闻占据太多新闻空间。甘斯还排除了越战新闻及与之直接相关的国内新闻,他的研究更聚焦于美国国内新闻中反复出现的模式,因而要把这些非常态事件的报道排除出去。电视新闻的数据都来自CBS新闻,因为只有这家电视网拥有1967年完整的播出脚本,新闻杂志则选择了《新闻周刊》。[12]6-7这一部分的两章呈现了两个主题的发现:一是新闻体现的主要是知名人士的活动,其中绝大多数拥有公职,而所谓的“无名之辈”必须通过特定的方式才能出现在新闻中,比如作为示威者、受害者、法律及道德违反者等。[12]10-19二是对新闻中的恒久价值的分析,甘斯概括出民族优越感、利他的民主、负责任的资本主义、小城镇的田园主义、个人主义、温和主义、社会秩序、国家领导权等8种恒久价值,后两种得到了更为详尽的讨论。[12]52惠特尼(Whitney)认为甘斯对新闻中的价值的分析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做起来比预期容易,但很少有人想到这么做”。因此,他认为第一部分才是本书最有力、最有新意的贡献。[21]
第一部分分析的新闻文本是新闻从业者建构出来的产品,而第二部分则将研究聚焦于新闻从业者,试图实现两个目标:“一是分析新闻从业者如何工作,二是解释第一部分的发现”。[12]87作为全书的主体,这一部分着力研究了四家机构的新闻从业者如何选择新闻,同时又将哪些故事剔除出去;他们如何报道被选择的故事;他们为何如此选择;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12]3这部分内容也构成了甘斯写作本书的最初目标,他希望告知人们记者如何做出关于新闻的决策,以及新闻节目和新闻杂志为何以他们所做的样子呈现。[15]279-293甘斯把研究重心放在对新闻故事的选择上,更聚焦于新闻从业者运用的不成文规则,他称之为考量(considerations)。此外,他还考察了消息来源、受众和其他对新闻施加审查压力的人们在新闻过程中的角色。[12]87-88甘斯对自己的分析颇有信心,坚信如果进行一次再研究,他当初揭示出的“决定什么是新闻”的过程和进入其间的种种考量,以及新闻判断之下的价值与假设都不会有太大变化。“新闻从业者所报道的事件总是新颖的,但他们的新闻故事却并非如此,而他们用来判定新闻构成要素和再现方式的那些方法,在新颖程度上则更逊一筹”。[12]10
尽管甘斯可能是第一个在媒体中进行拓展式田野研究的社会学家,但由于拖延太久,等到1979年该书出版时,已经有其他学者完成了类似的民族志研究著作。[13]当时,甘斯也时刻关注着围绕“新闻”这个主题的学术文献。[12]87-88比如甘斯在讨论消息来源就引用了西加尔(Sigal)的《记者与官员》,在分析新闻生产中的权力时则提及了布里德(Breed)的新闻室社会控制研究。此外,塔克曼(Tuchman)、爱泼斯坦(Epstein)、施莱辛格(Schlesinger)、莫罗奇(Molotch)、莱斯特(Lester)等人的研究都出现在他的参考文献里。因此,甘斯广泛吸收了这一领域其他同时代学者的成果,相当全面地提出和讨论了各种可能对新闻内容产生或大或小影响的因素,这种“包罗万象”反而构成了甘斯此书的最大优点。[12]11在借鉴的同时,甘斯还与这些已有研究有所对话,将自己的研究与其他媒介社会学家的研究进行了重要的澄清和区隔。比如他承认塔克曼、莱斯特等现象学取向的研究者在理解记者及其工作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强调新闻是被建构的产物,甘斯则指出在现象学理论流行之前,社会学家已经做出了类似的发现,新闻从业者所报道的事件实际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新闻“配件”,或者说就是一组组相互关联的现象。[12]97
在本书的第三部分新闻政策,甘斯提出了一种多视角新闻的倡议,认为它在五方面与正在实践的新闻有所不同:首先,多视角新闻将会更加全国化;其次,多视角新闻将会增加一个由下到上的视野;第三,多视角新闻将会报道更多有关产出的新闻;第四,多视角新闻将会致力于增强新闻的代表性;第五,多视角新闻将更多强调服务新闻。为了适应多视角新闻,新闻业的工作方式必须有所改变。[12]97甘斯就此提出了一套有关新闻的公共政策,他甚至建议政府成立一个新闻基金会(Endowment for News),为新闻的生产和消费提供资助。[12]416-417这部分内容带有很强的规范性色彩,与前两部分分别基于内容分析和参与观察所呈现出的实证研究取向差异很大。而本书遭人诟病之处恰恰也集中在此,有人认为这部分的风格不适合全书的其他部分,也没有任何意义。[22]也有人指出,它几乎没有实践机会[21],或是根本行不通[23],或是令人不感兴趣[24-25]。有趣的是,这些持批评意见的书评人都来自美国,而一位来自英国的书评人则因该国也有类似的建议对此观点抱以同情之理解[20]。
这一部分看似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但如果深入甘斯本人的学术历程,却显得相当符合逻辑。甘斯是一位具有很强公共政策取向的社会学学者,从治学理念来说,他一直强调社会学要变得对社会更有用处,社会学学者要把那些已经或应该列入决策者、政治家和社会运动领袖议程的主题和问题列为优先考虑的研究。[26]2011年,他又撰文重访多视角新闻,探讨其在数字新闻兴起的时代所具有的可能性。[27]在数字技术崛起,新闻业陷入危机的时刻,这些40年前的观点更显其预见性。
四、作为方法的新闻室观察
在甘斯的众多学术作品中,1962年的《都市村民》、1967年的《莱维敦居民:一个新型郊区社区的生活方式与政治》和1979年的《什么在决定新闻》构成了一个以参与观察为主要方法特征的三部曲。参与观察是甘斯最爱的方法,他也认为这是最科学的,因为它是仅有的能接近人的方法。研究者可以观察人们做了什么,而其他实证方法只是在报告人们说他们做了什么。他之所以被参与观察所吸引是因为可以使用这种方法来理解美国社会的一部分而不只是个人所卷入的一点点地方。[28]
塔克曼曾经表示自己在《做新闻》一书中采用的是“经典的老派芝加哥社会学派的观察方式”,在新闻室内外观察新闻人的行动,追踪新闻故事从分配选题到编辑、刊行或播发的整个流程,与综合报道记者一起参加活动、也跟着条线记者一起兜圈子,同时进行开放式的深度访谈,并在当天完成观察与访谈的田野笔记。塔克曼认为,甘斯与她的方法较为类似,只是多使用了内容分析以补充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所得资料的不足。甘斯的研究以观察为主,但是他希望观察的问题是建立在定量的内容分析基础之上。[16]79-92显然,塔克曼的说法是认为甘斯先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内容分析,在此基础上带着问题展开参与观察。但从甘斯所叙述的研究过程来看,他应是先进入新闻编辑部从事观察的,毕竟他在1965年开始进入新闻室时未必会想到对两年后的文本进行内容分析。
甘斯的田野工作被分成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集中在1965年至1969年间。1965年10月到1966年4月,他进入田野调查的第一站NBC,1966年至1967年5月,他在CBS进行田野工作。甘斯于1968年5月进入《新闻周刊》,8月底离开;1969年4月1日进入《时代》周刊,7月中旬离开。第二阶段是1975年5月到7月,他又分别花费了整月的时间待在NBC、《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原计划8月去CBS,但CBS只允许他进行了一些访谈。除了这次拒绝外,甘斯并没有遇到太多新闻室观察研究中经常遇到的“入场”难题,而是比较容易地获得进行田野调查的许可。他此前已经接触过一些电视新闻记者,一位大学时代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家新闻机构,在没有熟人的情况下,他会径直联系新闻机构。[12]88-91在田野调查中,甘斯并没有真正参与到新闻工作中去。“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在观察人们的所作所为,尔后与他们讨论其中的方法及理由。此外,我会问及他们过去的工作,也会询问有关其同事、老板与新闻机构的过去和现在的问题。我还参与到经常在办公室内外发生的众多非正式讨论中去。最后,我还同其他各式各样涉入到新闻生产环节中的人交谈,包括新闻执行官,发行、广告和调研部门的职员,电视网纪录片的制作人员和派驻纽约的外国通讯员,以及很多曾在或当时正在其他全国性的或地方性的新闻媒体中供职的人。”[12]88
与塔克曼一样,甘斯的参与观察也是典型的芝加哥社会学派使用的田野调查法。尽管博士阶段离开了芝加哥大学,并从社会学专业转投城市规划专业,但甘斯建立其学术声望的著作却都深受芝加哥社会学的影响。与塔克曼相比,甘斯更早地在芝加哥大学期间接受了休斯的田野研究的训练。那时民族志作为一个独立的领域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对他来说,芝加哥学派就等于休斯。[28]对甘斯来说,接受这种方法没有任何困难,因为他是一个移民,几乎每个移民在他或她达到海岸时就开始了田野观察,从这个意义说,甘斯从1940年就开始做田野调查了。[14]
在某种程度上,甘斯把新闻从业者视为一个共同体。[15]279-293这其实延续了他另一个主要的研究领域社区研究(community studies),这一兴趣早在40年代他在休斯的田野方法课上即已奠定。[13]在甘斯所研究的三个社区,包括郊区社区伊利诺伊州的帕克福里斯特、城市社区波士顿西区以及新泽西州的莱维敦,他都选择作为一名参与者,亲身接触这些社区的居民以及他们的生活文化。以他1967年出版的《莱维敦居民:一个新型郊区社区的生活方式与政治》为例,在莱维敦两年的居住生活中,甘斯进行了多种多样的参与观察活动:第一,作为一位业主和居民,他像别人一样使用社区内的各种设施,以此研究自己居住于此的情况,并观察其他居民。第二,作为一个具体街区的住户,他可以观察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可以研究邻居与他及其他邻居的关系。第三,甘斯参加了所有相关组织的会议,除了女性俱乐部和宗教组织的活动。第四,甘斯进行了两种类型的非正式访谈,就像记者定期与线人联络一样。第五,以居民身份拜访社会人士,谈论有关莱维敦的话题。甘斯把这些活动归结为三种研究角色:完全的研究者、研究者-参与者、完全的参与者。[29]
对甘斯来说,他观察新闻从业者的方法与前两本参与观察的著作大致相同,观察他们与观察其他人没有什么大的差异。他需要注意的一点是,“除了新闻记者们的行话,就是在故事选择和生产过程变得一团慌乱的时候,如何靠边站以免影响新闻记者的工作。”还有一点差异是,“当我研究社区的时候,我不能总是告诉每个人——特别是我在大型集会中遇到的人——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那里;但在新闻室内,我会告诉每个人自己是前来研究他们的社会学家。由于我经常出现在新闻室里,我后来就可以自由地观察任何事情并与任何人交谈。不过,我不能进入编辑或制片人批评下属的场合,以及一些执行官参与的会议;但无论哪种情况,我都能够在事后很轻易地了解到发生些什么。”[12]90
虽然总体而言甘斯的田野调查工作十分顺利,但他的写作却陷入困境,写过两个初稿却都废弃了。这就导致他虽然早在60年代中期就开始进入新闻编辑部,但不得不在十多年后在重新写作时再度更新田野资料。有书评人就指出,两个阶段间隔太久的纵向研究与参与观察没有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所有这些更新的结果带来的不是更多的有效性,而是长度的增加和随之而来的焦点的减少”。[22]甘斯也承认,田野工作是在两个不同的时期内进行的,“尽管基本的故事选择过程在数年间变化甚微,但这些选择活动所处的社会情境则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因而,我展开田野工作的特定历史时刻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发现”。[12]88安德森(Anderson)敏锐地指出了这一高度去语境化的特点,甘斯的研究呈现出的是一个相对静态的过程,新闻生产中的延续性是他的分析重点,虽然他强调两个时期的变化很微小,但是依然表明其研究焦点是结构性的。[30]甘斯在2004年的再版前言中专门描述了一番70年代以来美国新闻业的变化,认为唯有通过一项全面的再研究才能细究那些已然发生的微妙变化,然而重新研究并不会得出多么不一样的结论。[12]10而在为莱夫(Ryfe)的新书《新闻业能生存吗?》所写的书评中,甘斯便已建议作者尽快产出一个更新版,以补充新闻受众等新视角,特别是对其他技术、历史和经济因素的历史性分析。[31]
比较而言,甘斯在《什么在决定新闻》中进行的田野观察,不仅“在场”时间要短了许多,而且方式也比较单一。但是,不仅在20世纪70年代这一批的新闻生产研究中,甚至是在近20年来涌现的第二代新闻生产研究中也称得上是最具民族志特色的研究了。自2000年后,学界渐渐开始用民族志来命名这批黄金时代的经典研究,称之为新闻民族志(news ethnography)、新闻室民族志(newsroom ethnography)或新闻生产民族志(ethnography of news production)。[19]这当然与学界逐渐把参与观察与民族志当做一对交替使用的名词有关,但这恐怕并不能得到甘斯这样的老派学者的认可。作为一个深受芝加哥社会学派田野研究传统影响的学者,甘斯自己拒绝被贴上人类学家的标签,而是称自己为一个主要使用参与观察方法的社会学家。[28]他始终强调研究要贴近我们要研究的对象,社会学正是由于对质性经验研究的重视才与其他社会科学区隔开来。[13]这甚至能够成为社会学家写出畅销的学术作品的重要原因。[32]
五、结语
在《什么在决定新闻》正式出版40周年之际,本文对这本学界公认的经典之作进行了“重访”。正如李立峰所说,“回到经典,除了可以追根溯源之外,有时也可能会在某些问题上得到新的启示”。[12]13在很大程度上,本文做得更多的是一个追根溯源的工作,以著作本身的文本为基础,结合甘斯的自传性文章及其他学术文本,具体呈现了三方面的内容:其一是从甘斯的学术背景出发展现了他跨界研究新闻生产的过程和原因;其二是揭示了《什么在决定新闻》一书对于了解新闻生产的“后台”知识所做出的贡献;其三是对甘斯在该书中运用的参与观察方法的特点进行了解析。
对这一经典著作的“重访”表明,这确实是一个社会学家研究新闻的典型案例。以往的很多研究往往把这一代社会学家对新闻研究的介入视为一个整体来探究,分析这一学术现象崛起或消逝的共性。此举固然可以提供一个整体性的学术图景,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个体的特殊性,乃至忽略不同主体间的差异。因此,类似的个案研究可以对以往的整体性研究提供有益的补充,通过更加丰富的历史细节来加深理解。作为一次对经典著作的重访,本文的不足之处在于更多的是回到作者写作时的历史脉络中予以解读,对这一40年前的文本与当下的勾连略有涉及但尚嫌不足。诸如多视角新闻能否成为新闻业危机的解决方案、新闻过程的批判分析如何体现在对数字新闻生产的研究中、参与观察法如何应对新闻室逐渐消失等问题,或可留待后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