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山西根据地合作化运动的来源与实践
2020-12-22张俊峰
张俊峰
(山西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1951年春,围绕在山西长治地区十个村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问题,山西省委和中共中央华北局发生争论,争论的中心是老区农村的发展方向问题,即在土改完成后,农村互助组是否要提高一步组织起来建设农业生产合作社,迅速走向社会主义。刘少奇和中共中央华北局不同意山西省委的做法,毛泽东在收到长治地委王谦来信并了解情况后,批评了互助组不能发展为合作社和私有制基础现阶段尚不能动摇的观点,支持山西省委的做法,刘少奇等人接受了毛泽东的批评,争论就此平息。1952年2月,政务院发布《关于一九五二年农业生产的决定》,提出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互助组和合作社等合作化组织。从互助组到初级社、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化,新中国农村拉开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序幕。山西省委、长治地委在全国范围内率先提出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以及随后发生的相关争论可谓新中国合作化运动史上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学界近年来对该问题已多有研究和探讨。其中辛逸和高洁认为,这一决策体现了山西省委主观设计和实行“自上而下的社会主义”的观点。常利兵将目光转向山西省委决策层,认为山西省委和长治地委做出决策的原因来自当时的客观政治形势和对晋东南地区农村土改后中农化趋势、农村阶级关系变化以及互助组涣散低沉状况的一种客观把握和考量,其中时任山西省农业厅厅长武光汤的武乡农村考察报告和时任长治地委书记王谦的长治老区农村调查起了关键作用,两人对晋东南农村的调查报告均在《人民日报》发表,引起山西省委高层的重视,随后遂有上述决策出台(1)对于合作化运动,学界已有许多研究。山西在根据地时期就进行了广泛的互助合作,建国之后长治地区的互助合作化又是全国的排头兵,因此受到较大的关注。近年来辛逸、高洁和常利兵围绕山西试办农业合作社展开对话。辛逸,高洁.长治老区互助组织与社会主义——山西十个农业互助组织与社会主义的重新解读[J].中共党史研究,2010(1);辛逸,高洁.“自上而下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初期山西省委与长治老区的十个合作社[J].中共党史研究,2010(6);辛逸,高洁.口述史学新解——以山西十个合作社的口述史研究为例[J].中共党史研究,2011(8);常利兵.问题与主义——山西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历史实践及思想意涵[J].开放时代,2017(6);常利兵.“组织起来”的历史实践及其思想意涵——以社会史视角理解新中国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J].中共党史研究,2017(11)。。两人的研究体现出一种由上而下、由内而外的研究思路,对于我们认清山西省委和长治地委在全国率先试办农业合作社的动议无疑具有启发性。在此,本文欲在上述研究基础之上,提出一个由前往后、自下而上的视角,从历史的角度说明山西长治地区何以会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合作化运动的中心地带和重要起点,通过对抗战时期根据地尤其是晋东南地区合作化实践过程的梳理,进一步说明来自基层的合作化实践经验对于山西省委、长治地委坚持要把老区的互助组织提高一步,组织起来走农业合作化道路的决策形成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进而对抗战时期根据地合作化运动的实质及成效与1950年代后期农业合作化运动高潮的发展历史及其差别进行比较。不妥之处,尚祈方家批正。
一、领袖、农民传统与知识精英:中共合作化思想的三大来源
1942年伴随着国民党对根据地的经济封锁以及日军对山西抗日根据地的疯狂扫荡,敌后根据地军民迎来了抗战时期最为困难的阶段。自力更生,将党政军民学组织起来,依靠合作化的方式走出经济困境成为共产党领导下根据地政权的一个重要决策。1943年11月29日,在中共中央招待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大会上,毛泽东做了《组织起来》的讲话,明确指出合作社是经济上组织群众的重要形式[1]卷三:928-926。《组织起来》的讲话既是对各根据地此前已经开展的互助合作运动的一个高度肯定,又是中共中央自上而下向广大根据地民众发出的一个重要号召。是中共中央领导人对在广大农村地区开展互作合作运动的一个经验总结和系统阐发。从根源上来讲,中共领导人的合作化思想至少来自三个方面:
首先,早期中国共产党的合作化思想深受舶来的合作化思想的影响。19世纪欧洲的小生产者和雇工等低收入群体,为了抵制剥削发起了合作社运动,合作化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化为联合的生产方式的过渡形式”[2]卷四:310,他们将合作化视为实现共产主义的必要环节。恩格斯在《法德农民问题》中说:“我们对于小农的任务,首先是把他们的私人生产和私人占有变为合作社的生产和占有”[2]卷四:498-499。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取得政权后,为了破除农奴制下小农经济对经济发展的阻碍,列宁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合作化的理论(2)列宁的主要观点是:1.文明的合作制度就是社会主义制度;2.自愿互利是合作经济的基本原则;3.优先发展流通领域的合作是引导小农生产向社会主义经济过渡的有效途径;4.国家必须从财政等方面支持合作社的发展。。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就将马列主义作为指导思想,在发动工人运动,号召农民群众参加斗争的过程中,中共就积极地领导与推动合作社运动的开展。正是对马列合作化思想的继承,才会有1925年10月《中国共产党告农民书》中要求各级农会在农村中办消费合作社的内容。
其次,中国农民的互助传统是中共合作化思想的第二个来源。传统时代,为了抵御天灾人祸,提高预防风险的能力,农民自发地组织变工互助,一般是由若干户农民组成,通过人工或畜工互换的方式,轮流为各家耕种,按等价互利原则进行评工记分,秋收后结算。其中,变工队、扎工队均具代表性。不过,囿于传统时期低下的社会生产力,这些组织的效果十分有限。近代中国农村日益崩溃,逐渐走向解体的边缘,互助合作形式逐渐增多。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指导加上中国农民的互助传统,使得毛泽东在1927年3月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分析指出:“成立合作社,特别是消费、贩卖、信用三种合作社,确是农民所需的”,“假如有适当的指导,合作社运动可以随农会的发展而发展到各地”。[1]卷一:12-441930年春,闽西和湘鄂赣根据地已有耕田队和互助团等互助形式出现,论者指出,“这种合作有效地解决了革命暴动之后出现的劳动力紧张和耕牛缺少的问题。从此,开展互助合作就成了根据地的一项重要政策”[3]。擅长进行社会调查的毛泽东在1933年11月对江西兴国县长冈乡进行调查后总结:“劳动互助社在农业生产上的伟大作用,长冈乡明显地表现出来”[4]311。他对福建上杭县才溪区的情况评价为:“全区粮食暴动前不够甚远”,但是经过互助合作“去年已够食,今年则有余了”[4]344。从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对合作社与互助劳动美好未来的期望,同时也有理由相信毛泽东的合作化思想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来自传统时期农民的互助合作实践。
在日后的实践里中共又将这种互助合作的形式继续推广,这不仅是一种政策的延续,也是合作化思想的延续。关于两者的关系,有研究指出,“发生于革命根据地的互助合作运动,从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认为是现代中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开端,革命根据地的互助合作运动对新中国成立后提出大规模地进行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在必要性、可能性和政策、方法上产生了重大影响”[3]。1955年7月31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召开的省委、市委和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谈及革命战争时期的生产互助和合作社经验时,指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在22年的革命战争中,我党已经有了在土地改革之后,领导农民组织带有社会主义萌芽的农业生产互助团体的经验。那时,在江西是劳动互助社和耕田队,在陕北是变工队,在华北、华东和东北各地是互助组。”[5]179在毛看来,无论是苏区还是根据地时期的互助合作经验,均构成了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领导中国农村和农民走农业合作化道路的实践经验和思想基础。
第三,20世纪30年代由知识精英领导的乡建运动也构成了中共合作化思想的一个重要来源。毛泽东对农民革命性有足够的认识,但是在农村组织推动合作化,他并不是唯一倡导者。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政府曾领导过中国乡村合作化运动,国民政府指导创办农村合作社,构建现代农村金融技术网络,政府提供制度保证与乡村运动相结合,形成政府力量与乡村民众之间的联动,以期达到对乡村社会的全面渗透与控制[6]。与此同时,还应该注意到的是30年代声势浩大的乡村建设运动,其中也包括乡村合作化的内容。在抗战爆发后,乡建运动被迫停止,梁漱溟到延安考察,与毛泽东多次深入交谈,两人对中国的前途以及中国乡村的建设有过充分的交流。梁漱溟作为与国共两党的高层皆有交往的一位著名学者和社会活动家,影响极大。因此,很有必要对梁漱溟合作化思想的影响给予关注。
梁漱溟于1931年9月在山东邹平成立梁邹美运销合作社,开始了乡村合作运动。之后,各种合作社在梁漱溟的指导下纷纷成立,在六年多的时间里合作社的数量和参社人数都是全国之最。在当时战火纷飞的国内环境下,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与梁漱溟本人的思考和努力分不开。他认为中国必须走合作化的道路,而合作化必须从农业入手,且合作社的建立顺序是按生产-金融-消费的顺序建立,其中生产合作社所占比例最大。在推行合作化的过程中,梁漱溟始终坚持以人为本、自下而上地建筑合作组织,最终形成民主政治。在合作组织的精神联系上,以伦理本位、情谊相通为主。他强调对农民进行合作教育,教育中以礼俗为基础,启发农民以合作为理想要求。在合作化事业的推进过程中,虽然梁漱溟认为依靠政府来实施既缓慢又不亲民,但是依旧承认政府参与的重要性,主张政府在合作事业的推进过程中只能起宏观指导作用,用行政手段间接地控制全国乡村运动大联合体,而具体操作由乡村组织来安排和控制。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华北首先沦陷,梁漱溟主持下的乡建运动被迫停止。但是,其乡建思想中合作化的影响并未就此终止。1938年1月梁漱溟以国民政府参政员的身份,在延安同毛泽东就抗战的前途、中国乡村建设等问题前后六次交换意见(3)关于此次毛泽东与梁漱溟二人的会面与争论,具体参见:郑伟.毛泽东与梁漱溟在中国社会与乡村建设思想的分歧及原因[J].党史文苑,2014(4);肖建平.1938年毛泽东与梁漱溟在延安的六次“交换意见”[J].党的文献,2016(6);陆丹凌.毛泽东和梁漱溟关于农民社会身份思想的认识与比较[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10);肖建平.梁漱溟访问延安:探求中国向何处去[J].炎黄春秋,2018(12).。梁漱溟改良主义的思想与毛泽东农村革命的思想是二人发生分歧的根源所在。对于中国近代社会衰落的原因,两人持有不同看法。在毛看来,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是中国落后的总根源,所以非采取革命的手段不能解决。梁漱溟则认为近代以来的中国是由于吃了文化上的亏才落后的,所以要以文化的手段来加以解决。加之梁漱溟历来反对中共使用阶级斗争方法,他本人始终不愿承认中国是一个阶级社会,而是一个伦理社会。只有不同的职业,没有不同的阶级,所以只能采用中国文化的伦理方法来解决中国乡村和中国社会的衰落。
尽管这次会谈的结果,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但是有理由相信,毛、梁二人的争论加快了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的步伐[7]。在这场思想交锋中梁漱溟向毛泽东提出最大的疑问:西来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能否直接拿来就用于中国乡村?1938年9月到11月召开的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同志提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的科学命题。同时,梁漱溟立足中国文化特性的合作化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毛泽东所吸收。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在1939年《<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提出“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和党的建设”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三大法宝,其中统一战线的提出,即是对阶级斗争的缓和,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在抗战时期的根据地土改与合作化的推行过程中,减轻阶级斗争造成的恐慌情绪。其次,在农村推行合作化的过程中,宣传政策时使用更加亲民与乡土的语言,使其可以更好地落实到农村,在合作化组织的时候,也是以农村原有的亲属组织和地缘关系为主,顺从农村的传统进行合作化生产。这与梁漱溟提倡遵从中国文化的伦理本位有异曲同工之处。第三,中共在推动这些改革的过程中,动员了大量中小知识分子下乡进行宣传与组织工作,这也与梁漱溟将乡村建设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精英身上的建议有所重合。因此,可以认为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思想对中共合作化政策和毛泽东的合作化思想是有一定影响的。
综上所述,中共的合作化思想受到领袖、农民传统和知识精英等多方面影响。中共能做到博采众长,使得思想理论不只是停留在书本和口号中,在做到兼收并蓄的同时又能植根于本土,使得落后的根据地逐渐成为实践合作化的“沃土”。
二、自上而下推进:开展大生产运动与劳模评选
实践证明,以运动的方式推进运动是一种行之有效的行动策略。中央苏区时期,为了更好地推进合作化的展开,配合推出了扩红运动、查田运动、粮食收集运动和检举运动[8],这一成功经验也被运用到之后的合作化运动中,发挥效果极好。1938年在发出大生产运动(4)从狭义上讲,大生产运动仅指1943年至1945年的生产高潮期;从广义上讲,延安大生产运动始于1938年留守兵团开始农副业生产、部分解决生活用品起,到1947年春中共中央安排好春耕撤离延安止。前后长达九年。的号召之后,为了加强人民参加大生产的积极性,鼓励民众参与,持续为根据地的生产增加动力,以陕甘宁边区政府为首,各根据地政府先后举办了劳动英雄、战斗英雄评比大会(5)此时期产生了大量的劳动模范,学者们针对劳模群体和评选活动从不同方面入手展开了讨论。张婧.劳动模范:在道德与权力之间——从社会学的视角看一种道德教育制度[J].开放时代,2007(2);赵朝峰.太行区第二届群英大会的政治社会学解读[J].山西师范大学学报,2008(5);岳谦厚,刘 威.战时陕甘宁边区的劳动英模运动[J].安徽史学,2011(1);韩晓莉.抗战时期山西根据地劳动英雄运动研究[J].抗日战争研究,2012(3);王建华.革命的理想人格:延安时期劳动英雄的生产逻辑[J].南京大学学报,2016(5);江旺龙.身份建构与社会动员:华北根据地合作化对边缘人群的改造[J].晋阳学刊,2018(1).。
“抗战时期,中共在陕甘宁边区发动了大规模的劳动英模运动,创造和发现了一大批典型人物,形成中共历史上第一个劳动英模群体。”[9]资料表明,创造和发现劳动英雄就是要“凭借这些骨干分子去提高中间分子,争取落后分子,不断的提拔在斗争中产生的积极分子,来替换原有骨干中相形见绌的分子,或腐化分子”[1]卷三:898。劳动英雄是生产运动的产物,其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中央苏区1933年各厂矿的劳动竞赛,与竞赛相配套的就是一定的精神嘉奖与物质奖励。随着中共中央扎根陕北,这样的生产竞赛与劳模评选制度也被很好地继承和延续下来,不过在1938年之前只是作为一项临时性措施,在小范围内进行,并未大规模推广。1938年,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民党对陕甘宁边区的军事与经济封锁日益加强,在这种情况下,1939年春毛泽东提出开展大生产运动。为了提高群众的生产积极性,陕甘宁边区政府率先开展评选劳动英模的办法,用农具、耕牛、生活用品等物质奖励的方式对生产运动中表现突出的农民和积极分子进行奖励。1939年五一劳动节,在延安组织了边区首届工业展览会,选出50余名劳动英雄,极大提高了根据地民众的生产积极性。1939年陕甘宁边区政府的一份总结报告中曾明确指出:“1939年生产任务完成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成功组织了一场热烈的生产运动,将党政军民自上而下动员起来进行生产,创造出大批劳动英雄。”[10]492紧接着在1940年的第二届工农业展览会上,评选出的劳动英雄更是多达3000人,此次大会还将毛泽东、张闻天、王稼祥、陈云等中央领导人选为特等劳动英雄,形成全民劳动的热烈氛围。
在此过程中,陕甘宁边区的劳动英雄吴满有率先被发现。1942年4月30日,延安《解放日报》刊登了人物通讯《模范农村劳动英雄吴满有》,得到朱德总司令的称赞,吴满有被命名为陕甘宁边区的“劳动英雄”,毛泽东为他亲笔题词“天下有名”。1943年1月11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开展吴满有运动》,号召全体边区农民“向吴满有看齐”,大力开荒生产,提出了“吴满有方向”。吴满有成为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劳动英雄,广大民众能够在日常可接触到的平民英雄的影响下,激发了更大的生产积极性。紧接着,1943年11月26日,边区首届劳动英模代表大会暨第三届生产展览会在延安开幕,参加大会的各类英雄模范代表有二百多人。11月29日,在中共中央为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举办的招待会上,毛泽东发表了《组织起来》的讲话,系统阐发了抗战六年以来中共中央领导根据地民众克服困难,组织广大党员、干部、军队和群众一起劳动,自力更生,发展生产,打破封锁的重要举措。经过此次大会,组织起来成为一个重要口号,深入人心。各根据地政府广泛开展劳模评比,并把是否组织发动群众开展合作化运动作为评比劳模的一个重要标准,有研究指出,“陕甘宁边区经验在山西各抗日根据地得到推广,劳动英雄开始在生产战线上被发现和创造出来”[11]。塑造劳动英雄也是根据地政府在战争年代开展社会动员,改造社会面貌的一个成功实践。
事实上,根据地的合作化并非都是在1943年之后才开始的。1940年8月,时任晋察冀边区临时行政委员会主任委员宋邵文,在《晋察冀边区经济发展的方向与现阶段我们的中心任务》报告中就指出:“合作社是边区经济中新产生的东西。……它在两年多以来,取得的最大成绩,就是代替了一部分商人,减轻了人民受商人的剥削。”[12]上卷:369可以看出晋察冀根据地在1938年就已开始进行合作社尝试。宋邵文强调了合作制经济的重要意义,同时也强调了合作经济发展还远远没有达到主导边区经济的地位。“合作运动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奋斗过程,两年多以来,边区人民看到一些合作社的利益了,今后合作社运动将有一个惊人的展开是无疑的了。”根据地合作化的具体实施,更多的是在劳模评选的过程中推进的。1941年3月,晋察冀根据地政府喊出“创造一百个劳动英雄”[13]的口号。4月,晋西北行署和抗联以“为创造二百名劳动英雄而奋斗”[14]为口号。太岳根据地发出了“创造劳动英雄,使村中农民开展生产战线上的竞赛”[15]的指示。经过1941年近一年的宣传造势,从1942年开始,山西各个根据地创造劳动英雄的活动以更大规模地展开,形成一种全民参与的活动,“群英会”这个词也应运而生,成为劳动英雄大会的简称。
晋绥边区是山西各根据地中最早发起组织劳动英雄大会的。他们在1942年至1944年三年中连续举办了四届劳动英雄大会(6)1942年1月13日,晋绥边区第一届群英会,会期4天;同年12月12日,第二届晋绥边区群英会开始;1944年1月7日,晋绥边区第三届群英会开幕,会期9天;1944年12月7日第四届群英大会开幕,会期25天。。其中,晋绥边区的第三届群英大会,正是毛泽东在延安发表《组织起来》讲话后不久,这次大会会期较前两次明显增加,并且以劳动模范带头创造模范村,在大会开始之前得到充分铺垫。劳动英雄们结合“组织起来”的口号,交换彼此的生产经验。到了第四届群英大会时,讨论变工互助成了一项重要内容,如何组织起来开展互助合作运动成为会议讨论的重点。太行根据地与太岳根据地也经历了与晋绥边区一样的动员与组织过程,1944年11月21日,太行区第一届群英会召开。1945年元旦,太岳区首届群英大会召开。
“组织起来”号召发出之后,中共中央和各级根据地政权通过劳模评选等运动来推进根据地合作化运动,使得合作化组织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完善。1940年8月,《<晋察冀边区目前施政纲领>的决定》[12]下卷:365文件明确指出,今后经济发展方向之一就是广泛地开展合作运动,包括运销合作社、生产合作社和信用合作社。1942年,晋察冀边区政府制定了《晋察冀边区合作社组织条例》[12]下卷:194,合作社已经从根据地农民自发的经济行为发展成为政府的法定规则。在该条例中,明确规定了合作社的设立,社员入股与盈余的分配,成立社员大会与理事会进行合作社的管理,合作社的清算与解散等内容。1944年2月10日,晋察冀边区行政委员会发布《合作社工作的指示》,对合作社与政府的关系、合作社的设置与组织、政府对合作社的投资、合作社的业务及清理合作社账目等发出指示。从内容上看,比之1942年的合作社组织条例更加的细化与严密。从晋察冀根据地合作化运动的实践来看,至少经历四年左右的时间才从农民的自发行为变为政府的正式法令。在此过程中,并不是单纯地就合作化而合作化,而是将大生产运动与塑造劳模相结合,从农民的实践中发现行之有效的措施与方法,再通过政治动员和扩大宣传的方式,将劳动模范个人和他们领导的农村合作组织经验更大范围地推广出去,体现引领和示范作用。
“三年来,边区经济的变化,是靠了政治力量,主要的是靠了法令,开始是由上而下,现在是由下而上与由上而下的配合起来。”[12]上卷:375宋邵文认识到尊重农民自身生产习惯的重要性,从边区首府到各个根据地,由政治号召而始的经济建设并非以政治法令而结束,上层的政令也必须遵从农村的习惯。实事求是、因地制宜,这是中共能在落后地区开辟根据地并使其发展壮大的重要法宝。1951年3月27日,时任长治地委书记的王谦在“中共长治地委互助组代表会议”上,肯定了互助合作社对农民生产的积极作用,同时强调“把坚持以劳动分配为主的分配原则和社员的思想实际结合起来。这是办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环节。不坚持原则可能使合作社失掉方向,但不根据社员的思想实际,适当地在分配办法上给以灵活掌握,就脱离了群众”[16]53。揭示出在进行合作化过程中无论生产还是分配都要充分尊重农民意愿。
中共在抗日根据地的合作化运动是在一系列组合运动下得以次序铺开的。为了生产自救发动了大生产运动,为了鼓励生产积极性开展了劳模评选的活动,合作化的生产效率高,推进合作化就成为劳模标准,合作化运动就在运动嵌套运动中推进。由此可见,根据地时期中共并非简单地从上到下用法令指导合作化,而是用劳动竞赛与劳模评选调动广大农民生产积极性,再将农民在实践中的经验通过上层来宣传推广出去,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相结合是中共在合作化早期的重要经验。
三、来自基层的响应:根据地民众的合作化实践与创新
“组织起来”的演讲发表之后,根据地的劳模评选发生了明显变化,注重将劳动英雄的评选与是否能够有效地开展互助合作结合起来,组织并领导群众开展互助合作成为劳动英雄评选的主要标准。1944年,晋绥边区的劳动英雄的基本要求是“除了自己努力生产之外,必须是联系群众帮助群众生产的模范”,“是组织群众推动群众生产的模范”[17]。太岳区英雄模范的评选条件中也要求“在生产事业中能推动帮助别人,并善于组织群众力量卓有成效者”[18]。将积极推行合作化的农民选为英模,根据地政府推动合作化的意图不言自明。只有充分发挥英模的带头作用,才能更好地激发农民的创造性与积极性。实际上,一些合作生产的经验正是在农民的集体劳动中创造和发现的,“在今年的春耕中,已经获得了不少关于生产合作的经验,集体垦荒、修滩、造林的这些集体劳动的组织,可以当成生产合作的准备工作。还有一些关于农具的集体制作与互相使用的例子,我们都可以把这些改变过来,发展成为生产合作的组织”[12]上卷:374。
落实根据地政府“组织起来”的号召,不仅仅要进行宣传动员,做好劳模的选拔和培养工作,关键在于如何真正调动和激发起民众参与热情和积极性,充分发挥民众的主观能动性。各根据地涌现出大量领导和组织群众开展互助合作运动的劳动英模,他们充分发挥模范带头的作用,将根据地政府的号召和自身的实践探索紧密结合起来,用个体和合作社的行动,为根据地的合作化运动提供了鲜活案例和政策依据。
1944年在晋绥边区第三届劳动英雄大会上,张初元成为最受瞩目的边区劳动英雄。当年1月13日《抗战日报》对张初元“劳武结合”的事迹做了整版报道,“(宁武县)××沟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民,均将参加变工组织,家家户户都计划开荒扩大生产,以农会为核心,以牛犋为中心,民兵抗属均参加的劳力与武力结合的变工小组已先后建立起来”,不仅如此,“在响应张初元同志创造模范村的号召下,某村也成立了生产队,二十户村民及民兵、抗属划编了四个变工组,并已定出全村生产计划”[19]。同年,陕北神府县的劳动英雄王晏池将全村百分之九十的劳力编入变工互助组里,他本人被选为村里联合起来的各互助小组的大队长[20]。安泽县的赵金林最初只是自己带头组织了一个10人的劳动互助组,在他的领导下,这个小组在20天时间内就拓荒17亩,打了200担柴,积粪24堆,送粪2500担,垒大堰3条[21]。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多的劳动成果,与独家独户的劳作相比集体的劳作的优势十分明显。赵金林领导下的互助组吸引了附近的三个互助组,最后决定四个互助组合起来成立一个大队,推选赵金林担任大队长[22]。
这些劳动模范的共同点在于:积极响应根据地政府“组织起来”的号召,自己主动带领一部分群众通过互助合作的方式取得成绩,进而通过劳模评比,群众选举,成为劳动英雄,最后再由各级政府表彰鼓励,扩大影响,通过模范的带动将个人模范发展成为模范村庄。其中,虽然有根据地政权的有效引导,更多的却是这些劳模在实际的互助合作过程中,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精神,调动起民众积极性,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合作化经验。抗战时期,长治地区所在的太行根据地,也涌现出不少表现突出的劳动英雄和合作社样本。
其中,黎城县石寸金领导的霍家窑合作社就极具典型性。1943年春耕季节,黎城县遭旱灾,樊家窑村的农民石寸金便与村子里6户人家成立起第一个互助组。虽受到旱灾的影响,互助组还是比其他单干户的收成好。看到了走互助合作化道路的优势,樊家窑村附近的霍家窑、南坡、王家窑农户也要求加入互助组。在没有见到先例的情况下,石寸金以4个村为单位,组成了4个互助大队,随后又将这4个互助大队组成霍家窑合作社,4个村子里的劳力互相调剂,哪家的劳力少,干活不够用,就从劳力多的另一家调动劳力去支援,谁家没有农具,就从有农具的人家调剂过去,这样的互助合作方式完全是石寸金一个农民在实践中摸索出来。1944年11月,石寸金先后出席了黎北县第三次劳模大会和太行区第一届群英会,被评为黎北县特等劳动英雄,获奖一头大黑牛和一块“劳动光荣”匾。在太行区第一届群英会上,他又荣获一等劳动英雄的光荣称号,并获得一面上书“英雄事业,群众作风”的锦旗和一头大黄牛。他带领合作社修水渠、搞副业、办学校。1945年,霍家窑合作社的年人均粮食产量达到了720斤。粮食增加之后,石寸金又组织社员上山割荆条,搞编造业,增加收入,之后他又倡议合作社的社员入股,开办油坊、药铺,并且还开办学校。
石寸金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文化水平不高,他只是听到“组织起来”四个字,就凭借自己的经验创造性地实现了合作化生产,在没有政策指导的情况下提早成立了合作社,而全国性建立合作社的指导意见在1952年才出台。石寸金不仅在农业生产领域取得了成功,而且在农业之外也有相当大的创新。他领导下的合作社有着明显不同于1958年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合作社”。霍家窑合作社的建立虽然以促进农业生产为目的,但是它并不排斥副业、商业等所谓“资产阶级性质”的经营方式。与日后合作社一切生产资料与劳动所得归集体明显不同,此时石寸金领导下的合作社采用入股的方式办“企业”,这就意味着承认财产的私有。修水渠、办学校这些都是石寸金自发带领社员进行的,没有得到任何的指示。总之,石寸金领导下的合作社不仅呼应了组织起来大生产的号召,而且依靠自己的创造与创新为合作化道路的探索积累了成功的经验。
无独有偶。平顺县的李顺达在1943年响应太行根据地政府学习吴满有“组织起来,生产自救”的号召,在最初组织临时性质、季节性帮工互助的基础上,组织五户贫农成立了李顺达互助组。抱着“我有半口汤,不能让你饿得慌”的朴素信念,互助组开荒种菜,如同石寸金互助组的发展轨迹一样,李顺达互助组也是吸引了许多人的参加,由互助小组合成为互助拨工大队。又在农业生产之外开辟了副业、手工业小组。互助合作的第一年,生产就获得了大丰收。李顺达本人也由此成为1943年秋后平顺县的劳模状元,又在太行边区头等劳动英雄大会上获得第五名。1944年和1946年,李顺达两次参加太行边区群英会,先后获得“生产互助一等英雄”“合作劳动一等英雄”的荣誉。
同样的人物和典型事例在太行区不断涌现,他们的成功实践为新中国建立初期农业合作化发展提供了良好经验和重要依据。1942年,平顺县虹梯关乡梯后村人王三毛被群众推选成为生产主任。1944年,他在虹霓河组织起了第一个互助组,依靠组织起来的力量,发展生产,支援前线,受到平顺县抗日政府的表彰。平顺县石城镇青草凹村人史悦昌,在1943年,带领18户贫苦农民组织起第一个互助组。1946年被太行区第二届群英大会授予“农业互助英雄模范能手”称号。1949年,史悦昌创办了全国第一个农业合作社,时称“土地合作社”,由他本人当选社长,这为后来全国农村普遍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开了先河。1944年4月,平顺县西沟乡川底村的郭玉恩联系5户村民成立了全村第一个互助组,当年开荒17亩,秋后获得较好收成,同年11月被太行区第一届群英大会授予“劳动英雄”。1946年12月,太行区第二届群英大会上当选为“二等劳动英雄”。1951年4月10日,郭玉恩率先办起了川底村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并当选社长,1952年郭玉恩荣获中央人民政府农业部“爱国丰产金星奖章”。1955年郭玉恩提出“四固定、包工包产、超奖减赔、农活定额、评功记分”等合作社管理办法。为此,山西省委向全省推广川底村合作社管理办法。1957年郭玉恩荣获全国农业劳动模范。
石寸金、李顺达、王三毛、史悦昌、郭玉恩等一大批太行劳动英模都是在响应1943年“组织起来”号召的同时,从农村的实际出发,发挥了自主创新能力,将互助合作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些农民模范几乎都是在1943年前后组建互助组走向合作化的。走合作化道路的背后是这些模范的个人胆识,而这些经验也被新中国的地方干部充分吸收。在提倡合作化生产的时期,中共中央在发出号召之后,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农民自身互助合作的方法和经验,来进行更高层面的政策、制度的制定。如此看来,新中国成立初期,山西省委和长治地委在长治地区试办十个农业合作社的决策,正是建立在广大农民尤其是劳动模范和基层干部积极实践和探索出来的经验之上。同时,也可以发现长治地区能在新中国成立后迅速成为合作社运动的试点,并在批评和争论中坚持己见,正是得益于根据地时期业已经过实践证明且行之有效的合作化经验。
抗战时期曾任中共太行区组织部部长的王谦,在1988年写的一篇回忆性的文章《为什么要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中提到,要完成省委在长治地区建立十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任务,运用苏联集体农庄的道路在实践中是不可行的,“出路是什么,从农民的创造中得到启示……一个是想到了1946年平顺县的青草凹农民自己办起来而后来被我们说服解散了的土地合作社,以及报纸上报道的河北丰县、山西兴县出现过的土地合作社的情况。从土地合作社的办法和经验中吸取营养”[16]114。国家号召没有沦为空谈,正是这群农民出身的劳动模范将理想变成了现实。不论是中共高层的理论构建,还是地方干部的社会调查,农民的发展需求和生存智慧都应当是中共所不能忽视的。从这方面来看,中国互助合作化运动以及集体化道路的研究与探讨,只有重视农民,回归农村才能得到更准确的认识。
四、结论
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在早期的合作化探索中,其合作化思想既有取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还有中国农民生存的智慧。毛泽东将农村革命视为拯救乡村甚至是中国社会的基本出路。以梁漱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则认为文化的伦理的手段才是拯救中国乡村社会的出路。两人在延安的争论在建国之后证明毛的理论更为正确,但是乡村建设的改良思想对中国共产党的合作化思想体系的成熟也起到一定作用,不可忽视。1938年之后,无论是在边区、根据地实行的土改政策,还是大生产运动,抑或是对合作化的推动,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人在实践过程中,也并非纯粹依靠自上而下的行政手段和主观意志,而是充分关照和适应了中国社会和中国革命的现实需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科学命题与统一战线口号的提出,无疑是中共对中国社会现实,尤其是乡村现实的深入考量。
在做好了思想理论的准备工作后,合作化运动就以从上到下的方式开展起来。思想的完备并不代表行动的万无一失。抗战时期根据地在合作化运动的推行过程中,并非单纯地强迫合作化,而是首先让大家自力更生,发展生产,再从生产运动中选拔积极分子和劳动英雄,循序渐进,以劳模评选运动推进根据地合作化运动。率先开展合作化的劳模,他们在组织起来的生产活动中积累而成的经验,会通过政府的宣传与学习及时传播到其他地区,产生示范和引领效应。在合作化氛围形成的同时,中共高层也积极利用这些“反馈”的经验进行总结,制定政策,形成一套准则并推行全国。正是这样的实践经验,使中共在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就将走合作化道路、建立合作社推向全国并大力实施。
劳模领导下建立的早期合作社,被毛泽东称为半社会主义的合作社,因为这些合作社有着财产自主、股份制、发展副业等“非社会主义”的特色。这些优势、特点在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时都是被极力避免的。抗战时根据地合作化运动,中共更多是在幕后,具体落实都是靠农民劳模根据农村实际和农民需求来推进。但是从1950年代开始,中共开始走向台前主导合作社的发展方向,不论是农民和劳模都在这场全国性的合作化运动中逐渐失语,这种失语是由于合作社的发展已经是完全为了贴合国家政策,而忽视广大农民的真实意愿。在国家号召建立更大规模的合作社的时候,在新中国成立前取得巨大模范声誉的李顺达合作社与耿长锁合作社都义无反顾地进行高级合作社的组织,忽视了一些反对的声音。根据地的“农民与劳模”在实践中对互助合作的摸索,给了中共走集体化经济的信心。新中国敢于在建国初期就推行互助合作化,其信心与勇气,与其说来自理论与制度的自信,不如说是来自根据地民众的经验与智慧。人民公社化运动实践中遭遇的挫折,既是“左”的思想日益强化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也反映了合作化运动后期民众自主性的日益缺失,从而严重打击了农民经济建设的自发性、积极性和主动性。反观根据地和共和国成立初期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巨大成功,正是因为合作社能够运用农民生产实践中的习惯,尊重农民智慧和需求。历史并未走远,历史经验值得总结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