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与“出走”
——黎紫书小说欲望书写的两种空间维度
2020-12-22张嘉茵
张嘉茵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黎紫书的作品具有“双重边缘”的特征,主要呈现在或封闭或开放的空间叙事场域里。小说塑造的人物及营造的氛围,无不让人联想到作者的成长环境和生存状况——从马华女作家的身份,到父亲缺席的家庭,再到游走各国的经历,这些因素均影响其文学创作。鬼影幢幢的禁闭空间滋生出疯狂而罪恶的欲望;广阔天地中的人们化困惑痛苦为歇斯底里的游走和追问,无疑是作者生命经历和现实处境的某种投射。将疯狂而罪恶的欲望书写注入这大大小小的空间中,是否可将其看作处于边缘地位的黎紫书用书写策略发起的一次生命的抵抗?
一、封闭和禁锢:人性之罪与恶
空间是人活动的场所,人与特定空间存在着辩证关系:灰暗压抑的环境容易使人自闭,产生臆想,甚至做出触及伦理底线的行为,堕入罪恶的深渊;与此同时,阴郁封闭的空间氛围是人心灵世界的投射,一定程度上反映人的心理状态。作为“内空间”的人的心灵与“外空间”的大环境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我们一起看饭岛爱》开篇写黑暗中厨房的柜子传出弹指甲的诡异声音,空间感瞬间被压缩至最小。素珠躲在“像太平间一样”的房间里一边连载色情小说,一边伪装成年轻女子与名为负离子的少年进行网恋。特殊的职业性质、丈夫的缺席及与儿子关系的疏隔使其社交空间不断萎缩。为缓解性的渴求和焦虑,素珠只能在虚拟的网恋中幻想苟且的性事,用语言和网友进行交欢。封闭的现实空间压抑人的正常情欲,导致其心理空间萎缩,精神扭曲。在精神枷锁的禁锢下,素珠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排遣她过于旺盛的情欲。她沉溺于虚拟的性爱游戏,最后发现那个共赴高潮的网友竟是与她共处一屋的儿子。诡异之处在于,现实空间无法将这对母子的情感联通,虚拟空间生发的虚幻情欲却能满足他们的欲求。现实沟通欲望的缺失/虚拟情爱欲望的勃发,真实亲缘关系疏离/虚拟性爱关系亲密,这两个对子展现了伦理关系在禁闭空间中的异化与变形。网络世界是一个封闭自足的空间,但因其与现实世界保持连通而具有开放性。此外,网络空间的虚幻性与欺骗性,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能满足人的精神欲求;另一方面使人无限耽溺其中且难以自拔。福柯所论的“异托邦”似乎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处。正如王德威所言:“在福柯这里,异托邦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它有正面和反面的辩证意思。但它显然是用来质询,或者是颠覆一般习以为常的生活或生命的空间、结构,或是约定俗成的空间观念。”[1]“异托邦”作为未被确切定义的概念,常用来形容复杂现实中那些难以辨明的空间;作为一个开放的理论场域,为多元的空间实践提供可能。黎紫书在小说中进行的空间转换,展示了空间的辩证关系,更探讨了“异类”空间存在的可能及其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它可能是心灵欲望的投射,也可能是欲望释放的窗口。网络空间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虚拟情爱关系与真实伦理关系之间的界限,它提供了一个场所,使得生活中神圣的伦理关系被颠覆,虚拟的情爱关系在此被赋予“合法性”,欲望由此找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黎紫书在这里触及的不仅是网络伦理与现实伦理的关系,更试图探讨欲望在这关系场域中如何滋生和蔓延。
汪安民在《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中有所阐释:“尽管家庭空间被卷入了纷繁的社会领域,但是,一个家庭空间永远是另一个家庭空间的黑暗之所:外来的一切目光可以被阻挡在家庭的四壁之外。在这个意义上,家庭空间断然地同社会空间隔离开来。”[2]163封闭的空间使家庭成员行为的能见度降到最低点。具有潜在危险性的家庭空间,更易产生隐蔽的权力,衍生出病态的欲望。《蛆魔》的故事地点设置为一间摇摇欲坠的百年老屋,阿弟、阿爷、母亲3 人的血缘关系与逾越伦理的情爱关系暧昧不清地相互缠绕。这间老屋是滋生邪恶欲望的温床,它不仅提供了一个欲望生发的场所,更是人物罪恶行为的见证。欲求不满的母亲,因为婚姻的不忠间接害死两任丈夫,丈夫缺席的状态使得她本来就旺盛的情欲悬空。夫权枷锁的解除激发了母亲探欲的本能,她将罪恶之手伸向白痴儿子。更有甚者,暴力且神经质的阿爷到了古稀之年仍然满溢着无处宣泄的性欲,他与白痴阿弟互通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反映了他赤裸的兽欲。乱伦的故事在三代人身上演绎。白痴阿弟并不全然是受害的一方,他有一个惊悚的习惯——神秘兮兮地偷养白蚁。这种对病态物的迷恋是一种邪恶的表征。“物理性的空间,凭着自身的构造却可以构成一种隐秘的权力机制,这种权力机制能够持续不断地监视和规训。”[2]104在这个紧密闭环的家庭空间中,每个人都陷入癫狂状态,呈现出人性丑陋甚至恶的一面。母亲和阿爷对阿弟施行权力的压迫,而他们自身却陷入欲望困境,某种程度上被物化,成为“情欲”规训的产物。隐形的权力披上了欲望的外衣,受害者的“失语”状态(白痴儿子失去正常表达能力)默认施害者潜在性欲的合法性。家庭空间的封闭性成为人物欲望和罪恶的诱因。在这“不可视”的空间中,亲缘关系异化为一种隐秘的权力关系,处于“权力层级上层”的家庭成员(阿爷、母亲)操控权力,将欲望作用在下层成员(白痴阿弟)身上,压缩其生存空间。欲望主体和客体地位的不平衡本质上是权力关系的不对等,从而导致罪恶的滋生。“空间是权力实施的手段,权力借助空间的物理性质来发挥作用。”[2]105作为实施权力手段的空间,同时提供了欲望生发的场所,而欲望必须在权力的依托下进行施加,这三者由此形成相互作用的多重关系。
《推开阁楼之窗》可使人联想到《简·爱》中“阁楼上的疯女人”。显然,阁楼作为女性生存空间被书写的历史由来已久。阁楼以其私密性和封闭性成为“禁锢”天然场所。故事中继父张五月为了阻止小爱与神秘男人的恋情,把她囚困在五月花的阁楼上。被囚禁的小爱常做梦:“梦里的她就在这古老的木床上诞下许多婴儿。那些丑陋的婴孩被淋漓的鲜血与黏成一团的胞衣层层包裹,有一双手就在她两腿长亏的地方等待着,拉拽着每一个钻出头来的孩子。”[3]225空间景象与内心世界互为镜像,梦中死亡、血腥等恐怖意象是人物心灵压抑不安的投射,梦境同时也呈现出禁闭阴郁的空间特点。身体的幽闭导致精神失控,小爱将新生婴儿溺死在马桶里,人物被逼至生存的绝望境地后,试图打破囚禁的困局未果,欲望被转换成另一极端形式:毁灭。“她们生活于父权边界之内,出于自我保存意识而心生焦虑与恐惧,而她们对边界的意识和反抗也形成对家本身的威胁。女性和男性宗法秩序的激烈冲突导致了家的不安全性。”[4]111对于小爱来说,“禁锢”不仅指父亲将她锁在阁楼上,阻断她与外界联系;更是指她的“自我禁锢”,这是情欲失落(与神秘男人的爱情不了了之)后的自我放逐。小爱“弑子”一方面意味着家族“无后”,以此对抗父权;另一方面,她从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这种极端的手段是对“父的法权”彻底的消解。阅读黎紫书的散文及访谈记录可知,她父亲在其成长空间里一直处于“缺席”的状态,书写者的生命创伤体验成为创作中潜在的影响因素。
黎紫书除了对情欲大肆暴露和书写,也有对“权力欲”“物欲”的涉及。例如《七日食遗》“这把年纪嗅到了棺材香”的老祖宗,把自己和神兽希斯德里困在工作室里,一边追赶时间奋笔疾书写着回忆录,一边把记录着他光荣时刻的文字资料投喂给神兽吃,企图让“你这不俗神兽要告诉世人你主的血泪与荣耀;告诉我儿孙曾孙曾曾孙,他们的老祖宗虽肉身已灭唯精神长存。”[5]71老祖宗著书立说,把神兽作为生命的延续。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欲求、对成功的向往,归根结底都落到虚荣的欲望上。讽刺的是,被细心照顾的神兽竟然绝食7 天,最后反噬其主人。承载权欲的载体把权欲的主体解构了;被禁锢的客体把禁锢的主体消解了。在这里,“权欲”作为被嘲讽的对象,彻底丧失了合法性。
黎紫书笔下的人物困于人生的虚无感中,寻找欲望宣泄的出口是他们突围人生困境的无用之法。他们无法逃脱现实空间的禁锢,转移到更广阔的精神空间去,相反陷入了欲望的迷雾之中。黎紫书创造了无数个封闭的空间,将她的人物逼到生存的绝境上,反复拷问处在生存焦虑之中的人们,展示他们的暴力与疯狂。毫无疑问,对人性的描摹,对欲望化图景的呈现,只是罪恶的暴露,但如何在这种困境中突围,是需要作者不断思考和追问的问题。
二、出走与追寻:国族的迷与思
黎紫书不仅在其小说世界中创造了许多如迷宫般诡异而密闭的空间,她还将人物放置在更广阔的空间中,让他们去流浪和探寻。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有所阐释:“如果我们想要确定的是人的存在……往往正是在存在的核心处,存在漂泊不定……同样,可以说有时候存在被封闭在外部。”[6]235通过漂泊来确认自身的存在,寻找文化上的认同是黎紫书小说的又一主题。黎紫书作为“马华作家”的边缘身份引起关注,相关的讨论和研究也层出不穷。王德威认为:“像黎紫书这样的作者处理她的国族身份时,不论是作为国家认同的马来西亚,或是文化认同的广义的‘中国’,她总是惊觉那是已经异化的国度?而就算她写作含有寓言意图,那也是关于不可闻问的,自我抵触的寓言——错位的寓言……她甚至不在文字表面经营历史或国族寓言或反寓言;她将她的题材下放到日常生活的层面,或者是极其个人化的潜意识闳域。”[7]或许黎紫书早有发现,她的书写指向的已是一个被异化的国度。尽管黎紫书在作品中尽力淡化历史与国族等宏大命题的色彩,甚至用后设小说的方式去解构历史的崇高性与权威性,但国家大义、身份认同等问题像幽灵一般缠绕着她,这种焦虑在叙事中不经意暴露出来。然而黎紫书没有采用正面强攻的方法书写国族问题,她将欲望与迷思缠绕,在迷雾中试图廓清历史的真相。
小说中“火车”“旅馆”等意象层出不穷,这些符号意象披上了一层流散的色彩。黎紫书的作品体现出对“寻找”这一主题的执迷,她认为人们活着有大部分时间只是在不同的环境以及多重身份之间“寻觅”那些已被意识却无法确知其意义和价值的遗失物。内心的空缺和失落需要通过“追寻”意义和价值来弥补和确认,黎紫书于是安排她笔下的人物出走。在《烟花季节》中,主人公乔的父亲希望她能到台湾选修中文系“以抵制别的种族或‘异教’的同化”,结果因其语文成绩不尽人意作罢。由此可见,父辈的历史执念并没有遗传到年轻一代身上。“今日在马来西亚的年轻人,其实都没有类似的身份、民族、历史和国籍的眼界与感触。”[5]18乔对本土文化的冷漠与对中国文化的漠视无感使她陷入双重的“文化真空”中,成为一个文化的边缘人、局外人。为了摆脱身份认同的难题,乔出走到爱丁堡,与华裔朋友交流时却显得分外局促:“她(华裔,笔者按)落落大方地以大陆人浪花般地普通话说了些问候的话,乔唯有硬着头皮以甘榜味道的乡音寒暄了几句……”[5]223对乡音的隔膜的乔在异国他乡也难以找到安然自处的方式:“……她在国外几年,马来语已经不灵光……那语言她也完全能听懂,但口操马来语的安德鲁让她感到可惧地陌生。”[5]222乔惊觉她即使出走依然难以摆脱文化归属的困境,难以逃离中原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双重围困。从马来西亚到爱丁堡,地域空间经过转换之后,文化认同的漠视升级为身份的焦虑。“多重边缘的身份认同危机和文化归属焦虑使他们具有了一种生命不确定性的游牧性思维,从而产生了被官方主流文化所放逐,排斥的漂泊流离的精神伤痛。”[8]在陌生的文化环境中她自动选择靠近马来西亚同胞安德鲁,并与其相爱。乔与安德鲁分手之后组建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家庭。午夜梦回之时,她的思绪流连于那些与安德鲁甜蜜的片段,“以后许多次午夜醒来,不慎忆起其中的细节,竟也感到荒淫……她耻于摇醒枕边的丈夫,便稍微侧身,在自己与丈夫的身体之间拉开一道沟壑,聆听着满室飘忽的鼾声,于暗夜中伸手自慰。”[5]214情欲话语与国族话语的缠绕,形成一道暧昧难言的语言景观。那个昔日在异国凭着一口乡音与乔相识相恋的安德鲁,今日已成为马来西亚巫统(马来民族统一机构,自马来西亚独立以后一直是该国的执政党)青年领袖阿卜杜奥玛。这也许暗示着马来人对中原文化的皈依永远只在历史的记忆中漂浮,再也无法落地生根。文化地位的悬空、身份认同的困惑、离散的漂泊之思,种种困境使人物陷于难以自处的境地,只好捕捉那飘渺的情欲,在欲望的漩涡中沉沦。
《国北边陲》展开了一场“寻找与确认”的旅途。小说中“你”的家族有一个原罪式的诅咒:世代子孙命不过30 岁。堂兄弟们对抗这命定的路数的方法竟是“企图以繁衍的速度来平衡生死间的拔河”[5]18。死亡的阴影“反而催情似的激起大家的性欲,以及对生殖的强烈欲望。”[5]18生殖成为对抗死亡的唯一方法。在死亡的威胁下,生的挣扎转换成为性的狂欢,欲望愈加膨胀和活跃。“堂兄们对于阳痿的恐惧更甚至死亡。……居然有人他妈的用勃起来硕大的阳具去象征生命的坚毅。”[5]22求生的欲望、性欲望、苟且的生存意志交织在一起,显示出人类无力抗争命运的荒诞与残酷。但是文中的主人公“你”并没有向命运投降,他力图打破家族的诅咒,“挤上大学,考入医科”,用科学的方法与古老神秘的预言抗衡。大限之日将至,“你”拿着父亲的遗书去寻找“家族秘传的图腾”——龙舌苋。在国境线的边际,“你”御龟而行,在河底寻找神秘的龙舌苋,寻得后才发现那是一颗无根的草。龙舌苋是原乡的象征,“寻找”则意味着寻求祖先的认同,向原乡文化溯源。但是“无根”暗示流散的马来族群寻根无果,重构文化身份的失败使他们在现实空间流离失所,在精神空间里无处皈依。父系家族的诅咒应验,血缘之亲无以为继,“你”始终无法打破诅咒。但诡异的是,按照父亲遗愿寻找到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原本是“你”想拯救的对象),不仅免于宿命的裹挟,而且依靠售卖东卡阿里药膏(马来特产壮阳药)赚得盆满钵满。死亡的宿命感与欲望的勃发再一次形成强烈的对比。作为“陈家这房最后一个殉难者”的“你”与逸出死神黑名单的同父异母哥哥命途的差异展现出巨大的张力,或许暗示了这就是流散群体永远无法抵达原乡的宿命。正如文中所言:“到这国境的边陲,在这铁道无可延伸之处,你终究只是一个背负着家族遗书的流浪者,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来由无归处。寻找哥哥就如寻找龙舌苋一样,按图索骥,只为了追寻祖辈埋在丛林某处的宝藏。但你挖掘得越深,愈渐看清楚那里面只有深陷的空洞和虚幻;里头深不见底,唯有你对生存的欲望,蚯蚓似的蠢蠢欲动。”[5]30-31在命运阴影笼罩下,生死之间的挣扎象征着马来西亚华人对生存境遇以及未来去向的思考。流散者该如何存在?该何去何从?黎紫书在出走追寻无果后暗示我们:原乡想象或已幻灭,扎根本土,落地生根能获得蓬勃的生命力,缓解双重身份的尴尬和焦虑,马来西亚的华人的命途得到救赎。或许这就是“灵根自植”的启示。
无论是那些在死亡阴影笼罩下膨胀生殖欲望的堂兄弟们,还是挣扎着求生而辗转在小镇和深林之间寻找的“你”,抑或是流徙在情感边缘的乔,他们的出走都是为了寻找,以期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在书写小历史时,黎紫书往往得心应手,无论是深入个体内心,还是状摹家庭内部纷争,无论是再现式怀旧,还是笔记体写实,黎往往可以出入其间,其小历史往往关涉了寓言、隐喻,以小见大,也因此博得众口赞词。”[9]54书写人性欲望是黎紫书的拿手好戏,但在这之上笼罩着更深切的焦虑和忧患。对原乡的追寻与向往,对华族文化的认同与渴望皈依之情,在欲望的书写中逐渐消解。驻守边缘或许也是对“中心”的一种回应,甚至是一种反抗。《国北边陲》里那个同父异母的长兄免于宿命轮回的经验启发我们:摆脱中原文化的阴影,构建在地的本土文化,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三、两种维度的辩证法:边缘与突围
黎紫书小说在封闭的空间中探究欲望与家庭伦理的关系,在广阔的空间书写欲望与国族记忆的关系,其背后体现了黎紫书从“小我”到“大我”的具有突破文学书写空间的动态辩证过程。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说:“内与外的辩证法依赖于一种强烈的几何主义,它把边界变成了壁垒。”[6]20从文学创作的外部空间考察,黎紫书自身的作家定位以及马华文学的生存境遇也迫使她必须从边缘进行突围。
在历史上,马来西亚华人的华文教育受到当地政府的压制。1971 年颁布实施的《大学学院法》对学额分配实行“固打制”,严格控制马来西亚各族学生的录取比例。许多成绩优异的华族学子,因受学额的限制无法在本国就学,只能到台湾或者香港寻找升学的机会,并在当地开始创作。可见,无论是华文教育还是华文文学创作,都是在夹缝中生长。在整个华语文学谱系中进行考察,相较于中国大陆的“文学中心”而言,马华文学处于边缘的文学地位,马华文学难以得到关注。黎紫书作为马华本土的女作家,更可谓是“边缘中的边缘”。在这种处境下,黎紫书选择的书写主题和叙事策略,就无可避免带有突围边缘的色彩了。
欲望书写的意图在于突破道德伦理的禁区,脱掉文明的外衣,褪去道德礼教的矫饰。董启章在《为什么要写长篇小说》中提到:“……无可否认的是,“边缘文学”被标签为大历史/大故事之外的无经验者。”[10]110长期以来,大陆文学处于华语文学的中心,而当代文坛尤以宏大叙事为书写传统,个体的声音、幽微的人性淹没在历史的浪潮中。文学成为粉饰太平的工具。黎紫书对乱伦、畸恋的刻画,对“丑”的美学的探索,对人性欲望的深度挖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去中心”化的创作观念,它挑战了世俗的伦理秩序和审美标准,是对道德虚伪的一种反击。
通过欲望书写进行自我认知,探索自身处境。《我们一起看饭岛爱》的素珠通过伪装成20 岁的年轻女子来宣泄自己的欲望。她的身份认知发生错乱,在于她20 岁那年生下了儿子西门,终结了自己的青春岁月——这并非她所愿,她恨西门及其父亲,她甚至想过杀死西门。自我认知的错乱使她耽于欲望的渊薮。《蛆魔》中的“我”作为家庭的边缘者,虽然游离在欲望的空间之外,但是看见继父哮喘发作时见死不救,虐待白痴阿弟等行为,无不体现了“我”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寻求自身的定位。“无论是她对乱伦心理的表现、对同性恋情节的展示、对性别模糊特征和需求的挖掘,还是对正常生活表象之下性压抑、情感压抑的深刻撕开,以及对正常人的非正常恋物癖的倾向的窥望,都表现出她作为一个另类写作者的自我位置的寻找和确立的过程。”[11]30黎紫书通过书写欲望探索边缘的界限,诉诸笔端的性爱与暴力,反映了她对自我身份的审思和追寻。
欲望书写的对象通常是不被关注的边缘群体,将他们纳入文学书写的谱系当中,展现一种包容的心态,以求在中心之外自立门户。黎紫书曾经表达,马华作为边缘的书写族群,没有办法通过倾向于大陆化的书写就能获得大陆的认可。因此保持马华文学的独立性、独特性,才有可能被发现和尊重。确实,黎紫书笔下那些乱伦者、恋物癖者、性少数者或者性压抑者,都是万千世界中的一员,只有将这些边缘人物放到被关注和审视的视野中,才能丰富世界的多样性,建立起更加完整的世界秩序。对于作者而言,写作的“去风格化”,写作主题的边缘化即是其自立门户的方式。如上文所述,在追寻原乡文化认同无果的情况下,摆脱束缚,突出重围,突破禁锢的藩篱,构建本土文化也许是更好的选择。由此可见,边缘和“中心”的关系并非是冲突和对立。各自精彩,相互补充,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在“禁锢”和“出走”两种空间维度的观照下,黎紫书通过欲望书写体察人生、勘探人性、追问国族历史,呈现出其边缘地位的独特性。无论是书写个人生活还是历史回忆,她的小说的关注点和落脚点永远是“人”“人性”,这不正是文学的题中之义吗?探究追寻文学背后的人性母题,始终是一个富有人文关怀作家的永恒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