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翻译的执拗低音
——“同文”是什么?
2020-12-22赵君仪
徐 青,赵君仪
(浙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201103)
一、引言
日本霞山会的前身东亚同文书院创立于1898 年11 月(明治31 年)。众所周知,霞山会的“霞山”曾是东亚同文书院的初代会长近卫笃磨的号。霞山会也曾是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同窗会组织。东亚同文书院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们在战后创建了现在的爱知大学。校名“爱知”并非指学校所在地爱知县,而是倡导对知识的热爱和追求。
一般而言,有关东亚同文会的成立过程有如下的说明:清朝戊戌变法(1898 年6 月11 日-1898 年9 月21 日)的失败,迫使改革派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逃往日本。主张打倒清政府的孙中山此时已经把日本作为活动的据点。就这样,当时涉及中国内政的“变法”和“推翻清政府”同时也成了日本政府的两大问题。以此为契机,“东亚同文会”把以支持康有为、梁启超和孙中山的改革和革命为目的而创立的“东亚会”与在大陆以商业贸易为活动目的创建的“同文会”两个不同的组织合二为一,在此基础上,又吸纳合并了提倡“亚洲主义”的先驱团体“兴亚会(亚洲协会)”、“东邦协会”,以及“善邻协会”的一部分,就这样“东亚同文会”正式成立。
“东亚同文会”起步时有一个“决议”,即围绕中日政治关系等问题,大致持以下政治态度[1]60。(日本战前将中国称之为“支那”,因此所有的引用文中都以“支那”指中国。一般学术论文通常需要从尊重历史的角度出发,依原样照译。但考虑到我国读者的习惯和感情,本论文均将引用文中的“支那”改译成中国)。
保全中国
帮助并改变中国
探究中国时事并予实施相关政策
唤起(日本)国内的中国论
当时,日本的对华政策中以“保全中国”为名的口号具有重要意义,也是日本亚洲主义的行动纲领之一。这样一来不仅使日本的亚洲主义在“保全中国”的问题上有了护身符,而且相对而言在国际上也有了一定的优势,可以说具有划时代意义。关于日本亚洲主义在此后的发展及变化的研究是一项非常庞大繁杂的工程。本论文只对“东亚同文会”的“同文”一词进行探究。
大量的研究表明近代日本对西方诸语言进行翻译的意识非常明晰。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当时日本对汉语、朝鲜语等亚洲诸语言的翻译意识到底又是如何的呢?从大量的史料中我们不难发现,对日本亚洲主义者而言的“同文”的概念里,有一种回避西方诸语言与亚洲诸语言直译机能的存在。本论文以“东亚翻译的执拗低音”为题,兹以解明上述问题。首先何谓“执拗低音”?
二、翻译的执拗低音
众所周知,“执拗低音(basso ostinato)”是音乐术语。“执拗低音”指在低音区反复弹奏同一音型的乐句。日本政治思想史学家丸山真男(1914-1996)曾经以此作为对日本思想的“古层”进行思考的比喻。
……basso ostinato 是指执拗地进行反复弹奏的低音音型。对一个音型进行多种变化,并反复出现……在日本思想史上,主旋律总是在高音部出现的“外来”思想。其中,儒教、佛教、功利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外来思想如果被直译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的共鸣,当然这些外来思想进入日本后进行了部分的“修正”处理,这是把它与basso ostinato 进行混合而产生的共鸣。在此,像这样对外来思想“修正”的思考类型从“历史意识”“伦理意识”“政治意识”三方面进行再思考是我的目的所在。[2]
丸山真男不是把“执拗低音(basso ostinato)”作为日本思想特定时代的比喻来进行使用,而是作为无论哪一个时代都可能会出现的现象来进行思考,是把它作为一种任何时代都能适用的类型来认识的。这就是日本思想中经常会出现“执拗低音”的原因所在。因此,如果我们在研究近代日本的“翻译”在日本的思想中是如何作为运作机能存在的话,把丸山真男“执拗低音(basso ostinato)”的方法论应用到对近代东亚的“翻译”研究上是否也一样可行呢。正如下文将会涉及的问题,事实上丸山真男和加藤周一在《翻译与日本的近代》中已经留下了大量富有深意的思考轨迹。
当然对丸山真男的日本思想史方法论该做怎样的评价,那又将是一个更大的课题。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在《谁的思想史?为谁写的思想史?》中已有非常精辟的分析,在此本论文将不再展开讨论。①葛兆光《谁的思想史?为谁写的思想史——近年来日本学界对日本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及其启示》载《中国社会科学》,2004 年第3 期,53-55 页。至少,近代日本的亚洲主义者们在“东亚同文会”设立的过程中,在作为他者意识认识“翻译”的立场和态度是极其微妙的。从日本主导的“同文”世界的缝隙中对东亚的翻译进行考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尤其是以这样的视角来关注近代中日关系的走向,思考21 世纪东亚的各种样态具有启示价值。
众所周知,东亚同文会成立前,日本主导并非是亚洲主义的特点之一。例如,“1880 年成立的兴亚会的‘规则’中有写到,‘研究亚洲诸邦的形成和状况’以及‘学习语言和文章’。在‘成立绪论’中又提倡,亚洲的志士们携起手来‘振兴被欧洲削弱的亚洲’。当然,对于‘提携’对等性的原则,可以说不仅仅只是以演绎、先验作为前提,从汉文为中心的东亚的历史来看也极其自然。像欧洲通用语英语那样把北京官话作为亚洲通用的语言,从绪论中可以看到其提议和实践的过程。”[1]61事实是19 世纪中叶,欧洲的通用语与其说是英语不如说是法语来的更为恰当。对日本而言,仅20年的时间“同文”的含义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可以认为,近代日本有“意识”的东亚“翻译”导致了“同文”含义的变化。西方诸语言的“翻译”对于近代日本来说,就像丸山真男所指出的是在构建“高音部”的主旋律,而与明确的“翻译”意识不同的所谓“同文”的意识却投影在东亚的诸语言之中。这不仅仅只是日本一国独自形成的思想变动,而是因为当时东亚大量的学说、思想、概念和信息的来源不得不从西方引进导致的。近代日本在对西方诸语的翻译过程中,虽然为汉字文化圈增添了一层新意,通过“翻译”创造的“新汉字词汇”席卷了整个东亚,由此也产生了日本的主导主义。
三、东亚语言的危机
日本人开始有语言的危机感并非是黑船到来后才发生的现象,早在18 世纪末,日本人就通过兰学开始研究欧洲,如,医学、天文学、史学、地理学和航海术等。兰学者们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对中国文化的崇拜进行审视和批评。由此,日本不再把儒学看做唯一绝对的文化价值,开始认识到儒学不过是世界上存在的多样文化之一,进而促发了对儒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再认识[3]。同一时期,因《经世秘策》和《西域物语》而著名的江户后期的数学家、思想家本多利明(1743-1820)从“文字是记录事情,述说感情为宗旨”的立场,指出“中国文字有数十万之多”,主张日本的平假名文字以及欧洲的拉丁字母的优越性,与汉字相比日本的平假名文字更加便利,提倡从汉字文化中自立的言论[4]。类似的语言革新的倾向在18 世纪的日本近世是一个颇为引人瞩目的现象,它对日本作为近代国家特征的生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本多利明仅仅只是持有这种看法的日本汉学家中的一人而已。在此不得不指出的是,当时只存在对汉字汉语重新评价的“异论”,但并无任何的“政策”可言[5]。
此后的1853 年(嘉永6 年)培理来航的“西方冲击”再次引起了以日本为首的东亚各语言群体的危机感。从以上事例中可以发现,日本语言的危机来自于“内发”和“外压”的双重作用的影响,而语言与国力相等同,对语言的危机进而产生对国力的危机感。同时,东亚各语言群体的语言危机又与各自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遥相呼应。但是,至此为止在各个时代创出的日语中的平假名和朝鲜语中的“彦文”等与“国风”情形不可同日而语。“国风”原指与某地域的风俗、习惯相关的诗歌、民谣、俗曲、流行歌曲等。在此范围内各地域风俗,此后作为各自的“国家”范围而得以扩展。西方列强来势汹汹波及整个东亚地区,由此给东亚地区带来了令人担忧、深刻的事态。自此,分处于欧亚大陆东西两端的文明开始碰撞,而西洋诸语以日本的“新汉字词汇”的形态,又是通过怎样的路径,流入到原本是汉字文化圈的东亚地域的,使用“新汉字词汇”的国家之间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并使之一般化的问题也相互关联。这样一来,也引发了日本思想中“执拗低音”与东亚翻译相互渗透的事态。
众所周知,近代以前,中华文明在东亚占有优越地位。受其影响,在朝鲜、日本、琉球、越南等地区形成了以汉字为书写文字、汉文优于本地文章的文化和体制,并维持了千余年之久。
中国近代新儒学家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也曾言:
中国文字为其文化统一之一大助力,信乎不差。此试与西洋文字比较对照,则事实自见。人类生命彼此相连相通之具,原初在语言。衷怀情意由此而相通相融,经验知识由此而逗合组织。然语言寄于声音,声音旋灭,不能达于异时异地。因又有寄于图像符号之文字发生、以济其穷而广其用。顾西洋文字仍不外代表声音,即是以文字附于语言而行。人之语言既各族各地不同,又且以异时而生变化,此附于语言而行。人之语言既各族各地不同,又且以异时而生变化,此附于语言之文字自亦因之而不同,因之而变化;所谓济其穷广其用者,实自有限。中古西欧文化统一之分裂于近代,即在各民族语言起来代替了公用之拉丁文。其问题不外古今之变;古不通于今,异族之间,彼此不相袭。由土俗文学而引生民族情绪,因民族自觉而固守其传统语文。其势趋于分而不趋于合。后来东欧各地之纷纷民族自决者,亦悉依语言为准;同为斯拉夫族犹不相通,而各自为谋。假使中国当初亦走此路,其结果恐怕亦差不多。要混东南西北之多族而为一大民族如今日者,其事决不可能。但中文却径取图像符号为主,文字孽衍乃在形体。语言文字浸浸分别并行,初不以文字依附语言,而语言转可收摄于文字。二者恒得维系不甚相远,古今之间即不甚难通。时间距离恍若为之缩短。而字义寄于字形,异族异地不碍相袭(故远如朝鲜、日本、越南等处亦都尝采用中国文字,流传中国典籍)。其结果,遂使种族隔阂为之洞穿,语言限制为之超越。久而久之,一切同浑忘。三四万万之众,明明由东西南北多族之所合,却竟共一历史记忆,莫不自以为黄帝子孙。[6]
例如,在近代日语文脉中把nation-state 翻译成“国家”,而在“同文”汉字文化圈的东亚,各国都没有与“国家”相对应的自国的语言,不管是日语还是中文。甚至越南,其汉字表记也发生了变化,“国家”变成了“”,可以说“同文”圈各国都在发生着相似的变化。
其实,原初由汉字表记的“同文”地域圈的越南语,由法国的天主教宣教士使之罗马化,但越南语与朝鲜语一样作为汉字“同文”圈的一部分留下了汉字的表记法。这些事例对当下我国在提倡“一带一路”战略构想的展开中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不仅如此,可以认为在历经了近两个世纪被西方帝国主义分裂的“亚洲全域的现状”来看汉字是越来越式微。
沈国威指出,“中国或者亚洲其它国家和地区在各自拥有各自的语言之前,汉字文化圈域内的国家和地区作为民族国家该如何获得各自的国语,是东亚全体必须直面的问题,是近代必须解决的课题,在这一点上与欧洲有很多的相似性”。[7]并提出了以下问题。
当我们把问题意识扩大到传统的语言进化到近代民族国家的语言时,会直面以下的事实。总之,汉字作为表意文字,一方面具有“圣神语言”的古典性。另一方面具有超越语言的书写记号体系这一现实。汉字提供了作为汉字文化圈语言记录的手段,同时,通过汉字记录的中国古典彰显了文化圈全域的文章规范。当汉字作为书面语成为可能时,汉字表现的自由度还是被汉文紧紧地束缚着。因此,域内各国的近代国语的成立,首先是一个脱离汉文的过程,但是,要抛弃汉字并非容易之事。例如,从明治初期的各种言论来看,事实上实施了不少政策,但是,汉字的地位并没有丝毫动摇。不仅如此,属于汉字文化圈的国家也正是通过古汉字来接受西洋的近代知识的。即便现在各国各地区把各自的语言表记从汉字中游离了出来,但是,大量的汉字音依然占据着书面语的主要部分。[7]
我们为什么说近代日本的亚洲主义是日本民族主义的一种表现?那是因为亚洲主义是在主张汉字文化圈“同文”的立场上成立的,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应该从东亚的国际关系来进行分析。域内各国近代国语的成立,首先必须经历脱离汉文这一过程,可以这样说,被西洋列强步步紧逼的“同文”圈的存在正好反映了近代日本民族主义性格的一个侧面。
其实,“明治初期就开始有各种言论,而且,也实施了不少改革政策。例如,森有礼的“废止日语,采用英语”言论。此外,森有礼曾言日本社会不得不对近代西洋众多的新概念进行翻译,以此构筑与西方列强的国际关系。甚至,森有礼从言语效率的观点出发提出:
几个世纪以来,在日本帝国的各个学校里学生们被教授汉字。但是,非常奇妙的是,为了教育的目的,无论是教授语言的学校,还是用汉字撰写的书籍,一直都没有我们自己的语言。例如学校教授的汉学,当下对我们来说不仅不需要,还可以认为,对我们来说是进步上的障碍,着实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发现教授日语的学校是必要的,但却没有老师和书籍。为确保理想的唯一方法是,首先,以纯粹的音声为原则,将口语变成恰当的书面语,并尝试使用罗马字。在此前提下,考察英日两种语言的字母,关键是音声和文字方面要尽可能地做到相似。由此而言,日本现在使用的书面语言和口语基本上或者说完全是没有关联的。主要是在象形文字和日本文字中混入了汉字。这些汉字都起源于中国。[8]
显然,像这样的言论在其他东亚诸语言团体、各地区也在同样地展开。基本上,从贸易交涉时语言的必要性到吸收西洋的近代化,以日本为首的东亚诸国家地区都无法回避。森有礼(1847-1889)又道:“日本的口语对于不断庞大的日本帝国来说是不完善的。音标文字作为书写语非常的贫瘠。如果我们要跟着形势走的话,越来越多的人会认为,需要采用语言丰富并有着强大发展力的欧洲语言”[8]。可以想象当时在世界趋势下受时势所迫的日本的实态。
在中国与严复严谨的翻译不同的是梁启超的“豪杰译”,其手法更快更简便,有意识地普及了翻译语,这与森有礼的想法有相通之处。但是,梁启超在“同文”圈中所采用的是“即席应用”,与森有礼的“域内任何一个国家都采用欧洲的语言”的建议不同。
虽然日本对汉字文化圈中的西洋诸语的“翻译”比东亚任何一个地区来得都早。但是,日语并没有采用欧洲的语言,显然也没有把日本文字变成罗马字的趋势,渐渐地就停留在了“同文”的境地,而近代化却又将它推进了一个高度。此刻,如果不增殖符合时代节奏的“口语”和“书面语”词汇量的话,就无法进一步地推进近代化的发展。这也是后来,日本虽然提出了“脱亚入欧”,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离开“同文”圈的真正原因吧。
在此,须注意的是在同一个时期对“口语”和“书面语”“一致”的要求。不仅仅在日本,在“同文”圈的其他国家和地区对“言文一致”的要求也在萌芽。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民族主义与语言之间的一种法则。这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的主张一致。有趣的是,原本为了完善东亚地域不曾存在的词语而翻译的,与日语“口语”“书面语”相近的“新汉字词汇”却促成了安德森所谓的“想象的共同体”的构成。
佩里·安德森认为,作为社会共同体的一部分的民众,为了能让他们自我认同,想象作为“国民”所需要的是“出版资本主义”的现地语媒体(报刊、杂志、政治小册子等),为独立和为爱国而付出生命的意识形态[9]。在这层涵义上,近代日本创出了“同文”圈的“新汉字词汇”群。值得关注的是,原本非属于当地“纯粹”的语言,却通过“翻译”被“当地语言”化,并被作为该地域当地的语言被民众所接受,这些都是各地域民族主义产生契机的重要因素。
如果,西方诸语言的“翻译”起源于中国的话,可以想象近代化的发展趋势将比日本的近代化来得要更快,中国社会也会发生巨变,并且这样的变化或许会在“同文”圈中传播。但是,历史却开了一个玩笑,颠倒了“同文”圈内西方诸语言形成的主和客的位置。由此,我们也不难发现为什么会出现创造中国革命的是近代日本的亚洲主义者的陈词滥调,本末倒置的思想依据的起因就在于此。
四、“翻译”的激进主义与“同文”的传播
原任岩波书店《日本近代思想大系》《翻译的思想》卷编辑和脚注的丸山真男和加藤周一把该书编辑过程中的各种思考争论撰写成《翻译与日本的近代》,以两人对话的形式呈献给了读者。丸山真男认为日本的翻译文化比想象的来得要早,影响也很大。在回忆与日本小说家安冈章太郎(1920-)聊天时谈到福泽谕吉与其弟子植木枝盛的区别时,安冈章太郎提到福泽读原著,植木读译文。安冈章太郎认为,读译文的都会变得激进(笑)。按照安冈章太郎的观点知识分子的激进主义与阅读被翻译的自由民权、社会主义的书籍有关联。例如,松岛刚把赫伯特·斯宾塞的Social Statics 翻译成《社会平权论》。其中,statics(静态的)是dynamics(动态的)的对语“静态学”。把它翻译成“平权论”,就如“平等主义”[10](公平和平等来自同一词根,公平字面上的意义就是平等)一样受到民众的追捧,该书成了自由民权运动的圣典,大家完全没有预估到该书火爆畅销的盛况与“标题的翻译”有着密切的关系。后来,斯宾塞越来越保守,写《社会平权论》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激进主义者了。斯宾塞的社会学几乎全都是“均衡论”,是美国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的先驱。即便如此,因为把书名翻译成了《平权论》,而成为圣典。所以说翻译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上乘效果。[11]49-50从丸山真男的叙述中可以发现,原初的“翻译”行为唤醒了政治社会另一个次元的机能,当然这也是必然之事。
就这样被翻译的“激进主义”在“同文”圈里变得更为“激进”的机能也就无需多言。因翻译卢梭的Du Contrat social(社会契约论)而被尊为“东洋卢梭”的中江兆民的学生、日本最早的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把激进主义的俄国革命家、地理学家,“无政府共产主义”的创始人克鲁泡特金的著作翻译成了日语。留日中国知识分子又把已经被“激进化”的激进主义的思潮翻译成中文在东亚“同文”圈里扩散传播。就如梁漱溟在《我的自学小史》中所言,无论在人生问题上还是在中国问题上,我在当时已能取得住在中国内地的人所可能有的最好自学资料。都是从日本或者上海传递进来。如,梁启超主编的月刊杂志《新小说》、出版于日本东京的期刊《国风报》,以及上海出版的《民主报》(日报)[12]681,又道,无论是学习佛学还是医学,其所使用的西医书籍也都是由日文翻译过来,其中包括药物学、内科学、病理学、诊断学等十数种著作[12]695。大约在1912 年(民国元年)末1913 年(民国二年)初,梁漱溟偶然读到日本著名思想家、记者、政治家中江兆民的学生幸得秋水的著作《社会主义之神髓》,由张溥泉(继)先生翻译,于1905 年(光绪三十一年)在上海出版,梁漱溟感触到“财产私有”是社会的一大问题,从而把梁漱溟引到了反对财产私有的路上,与以后梁漱溟在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运动不无关联。梁漱溟认为,“人类日趋下流与衰败,是何等可惊可惧的事!教育家挽救不了;卫生家挽救不了;宗教家、道德家、哲学家都挽救不了。什么政治家、法律家更不用说。拔本塞源,只有废除财产私有制度,以生产手段归功,生活问题基本上由社会共同解决,而免去人与人间之生存竞争。——这就是社会主义”。[12]689又论及当时的风气,在一般人的意识中有“政治改造”的想法,但无“经济改造”的思考。只能偶见“社会主义”这一名词,但少有人热心研究过它。当时,“共产主义”一词似尚未见。在1912 年的冬天,梁漱溟终于撰成《社会主义粹言》(内容分十节,一万二三千字左右),写于蜡纸,油印数十本赠与友人。可见梁漱溟是在读了这些书籍之后与激进主义相遇的,而类似的事情在“同文”圈的各个领域都有发生。
此外,有关单数和复数,丸山真男有以下的论点。“(在日语中)复数和单数是没有区别的,由此让我想起的是民权。“自由民权运动”是日本非常普通的语言,西方人要翻译它却非常的困难。至今为止,freedom and people’s rights movement(自由和人民权利运动)的翻译词虽然固定了下来,但是,最初令人感觉非常的奇怪。总之,不存在像people’s right(人民的权利)这样的词语。总而言之right 是指个人的权利,没有民权的含义。“福泽谕吉认为,所谓民权,是混同了人权和参政权。人权是个人的权利不是人民的权利。所以,国家权力不能侵害人权,即个人的权利。人民有了参政权,这时才能称之为民权。福泽渝吉认为,至此没有个人与一般人民的区别,福泽渝吉的感觉非常的准确,作为集合概念的人民的权利和individual(个人)的权利。”[11]89-90
进而丸山真男又做了更为尖锐的指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文”圈里的“人权”一直无法确定下来的理由也终于有了答案。丸山真男说道:“有名的明治十年代的流行歌曲‘civil(公民的,平民的)是不自由,至少political(政治,政治上的)是自由的’正好讽刺了当时日本社会的状况。人权怎么都行,民权就是参政权,如此一来,离开翼赞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11]91
听了丸山真男的发言,加藤周一说:“欧洲政治思想中,因为有人权,所以谁都是自由平等的。人权和自由平等是相关联的,但在日本却断开了。人权虽然与自由相连,但是民权却与平等相连。有了从自由中被割裂的平等,从人权中被隔断的民权。但是,有一种平等主义是以前就有的,那就是一君万民……”。[11]92-93
总之,类似于丸山真男和加藤周一在对谈中涉及的近代日本“翻译”的过程,在“同文”圈内也有发生。众所周知,即使当下西方诸国也一直对东亚诸地域的“人权”问题进行着批评。但是,分析后我们会发现,我们所面对的各种现象与这类现象被“翻译”表现的事实,其实一开始就是误译。就像“人权”事例一样,原本就是由“同文”圈的“新汉字词汇”在形成过程中对该词含义的暧昧理解而生发的,从一开始就含糊不清,没有彻底搞清原词真正的含义。
又比如,human rights(人权不可分割)一般指资产阶级革命后的立宪主义政治体制的确立,而相伴的“近代宪法不可欠缺的原理”。实际上,该概念原本是与西方拥有教会权力的人的生死相关的诸观念,在断离教会权力组成近代国家政治斗争时使用的,并非是超越历史存在的概念。
结语
近代日本的民族主义以亚洲主义的面貌出现,又为何需要“同文”圈的存在?或许清朝对“同文”圈的自觉比日本晚了一步,但已有不少的研究者指出,原本只处于周边地域东海岛屿的日本,臆测与西方列强均不力敌时,非依赖中国不可。事实是十九世纪各国的实力其实都相差无几,但是,如果“同文”圈内的国家意见一致的话就更容易对抗西方列强。
例如,19 世纪中叶日本把原本只泛指台湾、冲绳和日本等东海岛屿的“东洋”来对应泛指广大地域的Orient,“东洋”成了Orient 的译词,以此来对抗West 的“西洋”,也由此“东洋”除了含有地域概念的同时又多了一层新的概念。“东洋”的译词作为“同文”圈的发明,使20 世纪以后的东亚对世界的认识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就这样回响着“执拗低音”的“同文”圈语言空间的东亚,不仅在近代日本民族主义形成时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时,在东亚全体对近代语言的变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真可谓百感交集莫可名状。此后,虽然东亚的语言每天都在变化,日本的亚洲主义者们曾经构想的“东亚同文”圈也随着1945 年日本的战败而崩溃消亡。但是,随着21世纪中国的崛起,或许有再次构筑新的“同文”圈的必要。当下日本的汉字表记在日益衰退,而通过片假名的西方诸语的语音表记的新词汇却在不断的增殖流通。如果日语与中文间的语言实惠通过“同文”进行新的再建构的话,便可以更好地理解奥妙无穷变幻莫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