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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之美

2020-12-21张晓风

青年文摘 2020年22期
关键词:郑谷水晶宫数枝

张晓风

文言文是遗产,遗产不该拒领,它能使白话文富赡奥美,而祛其俗病,大家都该来亲炙一下文言文。

宋代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中记载一则故事如下:郑谷在袁州,齐己携诗诣之。有《早梅》诗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齐己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

齐己和郑谷并是晚唐诗人,留下的诗作皆不少,齐己且是僧人,算是诗僧。诗僧和一般僧人不同,他们在看破红尘之余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看不破的留恋,而偏是那点看不破的留恋,令我们疼惜。当时齐己带着自己的诗作去看郑谷,想来那诗是他的得意之作。两人虽不熟,但内心却早已互重,而因为互重,郑谷在欣赏之余便说了真话:“‘昨夜数枝开不妨改作‘昨夜一枝开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诗之陈设亦如画之构图,娉婷一枝来入眼,远比三四枝更能聚焦。许多事情并不倚多为胜,能芟除才有凸显,有割舍始见真章。深深雪原上,一枝清癯寒梅怯怯探首,香息却已惊心动魄,这方是早梅的真精神啊!

在周紫芝的《竹坡诗话》卷三也有故事如下:汪内相将赴临川,曾吉父以诗迎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之句。韩子苍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吉父闻之,以子苍为一字师。

“中”和“里”都是介系词,本是个老老实实的字眼,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但在寸土必争的古诗王国里,我们却很期望每个字身兼数职。绝句和律诗本身都是那么短小的体制,怎容得浪费?“白玉堂‘深”所以比较好,只因它虽是形容词,却也包括了“中”。至于“水晶宫‘冷”,当然也包括了“里”。这种改诗手法,近乎经济学法则。

但是,芟砍一定就是好事吗?也未见得。曾听长辈叙一事,谓滕王阁附近,常有鬼物长夜诵吟,吟的句子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鬼是谁?似乎是王勃,他吟句做什么?据说理由是挑战,挑战什么?原来他自认为当年的句子写得极好,谁有本事不妨来改我一字。由于耀“文”扬威多年,并无一人敢应战,他也就夜夜扰人,让大家不胜其烦。终于有个人忍不住了,望空大骂一句,居然那鬼从此噤若寒蝉,不则一声。

那人骂的是什么?他说:“你那算什么好句子?明明六个字可以说得的,你却用了七个字,你听:‘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不也一样好吗?六个字就够了呀!”

那鬼看来不是王勃本人,因为他居然被这么一句话就给吓退了,真是个笨鬼。假如只需删字,句子就会变好,哪还需要字斟句酌的种种用心呢?“与”“共”这种连接词虽是小事,中文词汇也常省去,例如我们用“夫妻”,不像英文习用“夫和妻”,我们说“灵欲”,不像英文说“灵魂和肉体”,但如元代女诗人管道的那句:“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若改成:“你我生则同衾,死则同椁。”味道就差得多了,因为说成“我与你”,则仿佛见一天平,两边各立一人,彼此旗鼓相当,气势相埒,管道其人自有古代淹雅女子的自尊自重。把“與”字去掉,则仿佛做拉面时把高筋面粉换成了低筋面粉,面形虽在,而吃在嘴里却筋道全无,可不慎哉!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这种组合入画尚可,但文学之为物,总该能表一表千里长霞和一只孤鹜间的相依相存和相类相求的关系。霞本不飞,受了孤鹜的感召竟也振翮相从,这叫“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长天”本来虽也肤肌相近,但直到王勃说破,它俩才正式叙了亲,认了宗,归入同一谱系,这叫“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样的句子,其实是删改不得的。

(江山美如画摘自《绿色的书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摄图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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