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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四库馆臣对陈振孙词学观的承继与拓展

2020-12-21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四库词学花间

葛 祎

(厦门大学 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中国古代目录学著作中的词籍提要,自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始方现雏形,历经元、明二朝,集大成于清代官修书目《四库全书总目》。宋代词学兴盛,但北宋官修书目《崇文总目》和南宋官修书目《中兴馆阁书目》都未将词籍单辟一类著录。与《直斋书录解题》并称为私家目录“双璧”的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未将词籍单独归类。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始于书末设立“乐曲类”,著录晚唐以来词籍十余部,但也仅记录书名,不加考订。陈振孙在私家书目《直斋书录解题》里设立“歌词类”,专门著录词籍并撰写解题,展现了他的文献学和词学批评思想,顺应了宋词蓬勃发展的时代背景,对目录学发展有着巨大贡献。清代四库馆臣撰写《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词籍提要,在文献学思想、词史观和词学批评思想等方面都深受《直斋书录解题》影响,并在乾隆年间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有所突破和发展。

一、《四库全书总目》对《直斋书录解题》的目录学定位

《直斋书录解题》迄今可见最早的版本是元抄本残书四卷。清代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二十二卷本,刻入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此外,比较重要的版本是卢文弨以馆本为基础,聚校元本残卷而恢复元第的卢校本,“元第诗集之后,然后次以总集,又章奏,又歌词,而以文史终焉。其他次第,并与馆本无不同者。”[1](P15)四库馆臣对《直斋书录解题》甚为看重,可由两点看出:其一,馆本考订较为精审,多处加以案语;其二,四库馆臣在为《直斋书录解题》撰写的提要中,对该书评价颇高。

从馆本案语来看,四库馆臣参考《文献通考》等其他文献资料,对《永乐大典》辑佚出的《直斋书录解题》文本进行了详细校勘。他们的主要工作有:改正文字讹误者,如卢炳《哄堂集》解题案语:“《文献通考》作‘哄堂’,原本作‘烘’,今改正。”[2](P593)刘德秀《默轩词》解题案语:“刘德秀字仲洪,原本作‘冲洪’,误,今改正。”[2](P593)张抡《莲社词》解题案语:“张抡词名‘莲社’,原本作‘莲杜’,误,今改正。”[2](P597)标明卷数不同者,如曾慥《乐府雅词》解题案语:“《文献通考》,《乐府雅词》作十二卷。”[2](P599)考证人名易混者,如张先《张子野词》解题案语:“《欧阳集》中有《张子野墓志》,死于宝元中者,乃博州人,名姓字偶皆同,非吴中之子野也。”[2](P582)补入脱文,如赵稡夫《阳春白雪》解题案语:“此条原本脱漏,今据《文献通考》补入。”[2](P599)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文字可能是馆臣整理文本时写入的衍文,如馆本《直斋书录解题》的《稼轩词》解题在介绍完作者及版本信息后,有一段关于辛弃疾归朝事的叙述,出自《朝野杂记》:“……京后为裨将张安国所杀,弃疾擒安国以归,斩之”。今人徐小蛮、顾美华认为,该段文字元本及《文献通考》皆无,且与词曲无涉,不当掺入。[3](P622)这可能是馆臣之语。《东坡词》解题末尾有“今坡词多有刊去此篇者”一句,元本及《通考》皆无之[3](P617),亦可能为馆臣所写。此类文字说明馆臣在做校勘工作时,对原文观点有所接受和反思,如关于辛弃疾归朝事的叙述表明他们已接受直斋以气节论词的主张,并予以补充。这些词学批评思想后来被馆臣应用于指导撰写词籍提要的工作当中。

《直斋书录解题》的明确目录学定位,集中体现在《四库全书总目》卷八五《史部·目录类一》的该书提要中。提要首先对陈振孙藏书丰富的情况作了交代,引《癸辛杂识》语:“近年惟直斋陈氏书最多,盖尝仕于莆,传录夹漈郑氏、方氏、林氏、吴氏旧书至五万一千一百八十余卷,且仿《读书志》作解题,极其精详”[4](P730),继而对该书解题的内容进行概括:“其例以历代典籍分为五十三类。各详其卷帙多少,撰人名氏,而品题其得失,故曰‘解题’。”[4](P730)介绍完版本概况后,四库馆臣认为《直斋书录解题》最主要的目录学意义在于:“古书之不传于今者,得借是以求其崖略;其传于今者,得借是以辨其真伪,核其异同。亦考证之所必资,不可废也。”[4](P730)针对已经散佚的书籍,后人可通过解题知原书概貌;针对现存书籍,可利用解题辨别真伪,考查异同。《直斋书录解题》在“考见诸书源流”[2](P4)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文献学思想的承继与拓展

《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共著录自《花间集》起至南宋的一百二十部词籍。《四库全书总目》集部“词曲类”及存目共著录自《花间集》起至清初词坛的一百二十七部词籍,其中就有四十七篇提要直接提及、征引《直斋书录解题》的内容。那么,在这些提要之中,四库馆臣对陈振孙词学观有哪些承继与拓展呢?

第一,考订卷数异同、版本源流。《直斋书录解题》在每部书后详细记录下卷帙多少,如有重要人物为之作序,也一并写进解题里,这为四库馆臣考订卷数异同、版本源流提供了方便。周邦彦《片玉词》提要:“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其词有《清真集》二卷,《后集》一卷。此编名曰《片玉》,据毛晋跋,称为宋时刊本所题,原作二卷。其《补遗》一卷则晋采各选本成之。疑旧本二卷即所谓《清真集》,晋所掇拾乃其《后集》所载也。卷首有强焕序,与《书录解题》所传合。”[4](P1 811)馆臣根据《直斋书录解题》所著录的《清真集》卷数与序言,推测毛晋刊《片玉词》所依据的宋刊本即陈振孙著录《清真集》。类似的比较卷数异同的情况很多,如晏殊《珠玉词》提要:“陈振孙《书录解题》载殊词有《珠玉集》一卷。此本为毛晋所刻,与陈氏所记合,盖犹旧本。”[4](P1 807)推断所见版本即陈振孙所录旧本。柳永《乐章集》提要:“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其《乐章集》三卷,今止一卷,盖毛晋刊本所合并也。”[4](P1 807)推断毛晋将旧本三卷合并刊刻为一卷。更有古书已不传者,凭借《解题》知其概貌,“据《书录解题》,有曹杓,字季中,号一壶居士者,曾注《清真词》卷。今其书不传。”[4](P1 812)

第二,考订作者名姓、辨别伪作。《直斋书录解题》对当时可考的作者名姓、辨伪成果进行了著录。陈氏考证为四库馆臣考订古书作者名姓、辨别伪作提供了参考。当《解题》著录的作者名姓与其他文献互异,难以考订真伪时,馆臣便谨慎著录众家之言,以备后人详考。《晁叔用词》解题:“压卷《汉宫春梅》词行于世,或云李汉老作,非也。”[3](P618)可见早在有宋一代,就已有作者不详的情况出现。更有甚者,整部词籍中存在大量作伪现象。陈振孙对这种现象提出了严厉批评,他认为这主要源于书商为谋求经济利益造伪,以及小人假托作者之口撰写伪作。郭应祥《笑笑词集》解题:“其前数十家皆名公之作,其末亦多有滥吹者。市人射利,欲富其部帙,不暇择也。”[3](P629)欧阳修《六一词》解题:“其间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3](P616)《四库全书总目》根据直斋所言,聚校其他文献,或对已著录作伪现象进行补充阐述,或提出新的疑问,如吕滨老《圣求词》提要:“陈振孙《书录解题》作吕渭老。考嘉定壬申赵师屷序,亦作滨老。二字形似,其取义亦同,未详孰是也。”[4](P1 812)赵师使《坦庵词》提要:“案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坦庵长短句》一卷,称赵师侠撰。陈景沂《全芳备祖》载《梅花》五言一绝,亦称师侠。与此本互异,未详孰是。”[4](P1 813)四库馆臣在考证图书作者、版本等问题上常常不够深入,不及清代及近代一些藏书家用功之深,但就《四库全书》的庞大体量来看,不可对其求全责备,其成果在很多方面都给后世学者以启发。

第三,考订书名由来、作者生平。《直斋书录解题》对一些有特殊由来的词籍名称进行介绍,并征引其他文献资料来勾勒作者生平仕履,为四库馆臣考证作者生平、年代提供参照。《家宴集》解题:“末有《清和乐》十八章,为其可以侑觞,故名‘家宴’也。”[3](P615)贺铸《东山寓声乐府》解题:“以旧谱填新词而别为名以易之,故曰‘寓声’。”[3](P618)皆是说明书名之由来。还有对书名所本论述不确,为馆臣指正者,毛滂《东堂词》解题:“以‘断魂分付潮回去’见赏东坡得名。”[3](P618)《四库全书总目》的《东堂词》提要直接征引该解题,并提出异议:“其文集、词集并称东堂者,滂令武康时改尽心堂为东堂。集中《蓦山溪》一阕,自注其事甚悉云。”[4](P1 810)馆臣对直斋所言进行了订正,补其不足。直斋对于作者生平的记述颇有特色,重点著录其科举、仕宦等经历,这不仅为后人考证古人生平、对词作进行编年提供参考,还对研究有宋一代的科举、职官制度有所助益。《四库全书总目》的侯寘《嬾窟词》提要:“案陈振孙《书录》解题:‘寘字彦周,东武人。绍兴中以直学士知建康。’今考集中有《戏用贺方回韵饯别朱少章》词,则其人当在南宋之初。”[4](P1 815)此处乃是征引陈氏所记侯寘的仕宦经历,结合词作来确定词人生活年代。杜安世《寿域词》提要:“观振孙列之张先词后,欧阳修词前,则北宋人也。”[4](P1 829)亦是通过《直斋书录解题》对词籍著录次序来为杜安世其人确定生活年代。此外,还有卢炳《哄堂词》提要:“炳词次序尚在侯寘词后。”[4](P1 830)对于与陈氏说法互异者,馆臣亦写入提要,以待后来者考证,如王千秋《审斋词》提要:“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审斋词》一卷,而不详其始末……惟安世诗称千秋为金陵耆旧,与陈振孙所称为东平人不合。或流寓于金陵耶?”[4](P1 816)

三、词史观的承继与拓展

四库馆臣词史观亦有受陈振孙影响之处。《直斋书录解题》有关词史观的论述,零散分布在词籍解题中且未形成系统性,虽然仍将词作为小道,但陈氏引陆游之言,肯定了词自唐五代以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3](P614)的文坛地位。清代是中国古典文学总结期,四库馆臣在前人基础上形成了较为清晰完善的词史观,提出了文体代变、词与音乐逐渐分离等观点,是对直斋词史观的显著突破和拓展。

从词之源起看,陈振孙本人对词体的看法与儒家士大夫主流观点一样,把词看作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道。《玉台新咏》陈玉父后序:“夫诗者,情之发也。征戍之劳苦、室家之怨思,动于中而形于言,先王不能禁也。岂惟不能禁,且逆探其情而著之,《东山》《杕杜》之诗是矣。若其他变风化雅,谓‘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终朝采绿,不盈一掬’之类,(以)此集揆之,语意未大异也。顾其发乎情则同,而止乎礼义者盖鲜矣。然其闲(间)仅合者亦一二焉。其措词托兴高古,要非后世乐府所能及。自唐《花间集》已不足道,而况近代挟(狭)邪之说,号为以笔墨动(劝)淫者乎!”[5](P5)陈振孙站在儒家正统的诗教观上标举风雅,认为有所寄托的三百篇是正宗,《玉台新咏》已经很少有发乎情而止乎礼的诗歌,但其措辞高古尚有可取之处,至于唐《花间集》就已不足道。他认为文学创作中的风雅精神随着时代推移递减。《花间集》以下所论述的,显然就是指有宋一代兴盛的词体创作,陈氏笼统地将宋词概括为“近代挟(狭)邪之说,号为以笔墨动(劝)淫者”[5](P5),认为词之源起是近代风雅衰微的结果。

虽然陈振孙对于“狭邪”之作持反对态度,但结合其为诸词籍撰写的解题内容来看,他对词作成就并非一概抹杀,相反,还颇有肯定之处。《花间集》解题:“其词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3](P614)陈氏引陆游之言,以“倚声填词之祖”评价《花间集》,将之与“气格卑陋”的晚唐五代诗比较,给予《花间集》一类的“长短句”以“精巧高丽,后世莫及”[3](P614)的极高评价。《花间集》成为直斋衡量词学成就的一个标杆,如他高度评价晏几道《小山集》:“其词在诸名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3](P618)又评《家宴集》:“所集皆唐末五代人乐府,视《花间》不及也。”[3](P615)皆以《花间集》为准绳。

陈振孙一方面站在传统儒家士大夫立场上,将词看作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一方面站在文学研究者立场上,肯定以《花间集》为代表的精巧高丽的词作。而在词之发展与派别等问题上,陈氏未形成系统性观点,仅在《解题》中将一些宋代词人加以比较,似可将其归于同一派别。如陈克《赤城词》解题:“词格颇高丽,晏、周之流亚也。”[3](P620)将陈克与晏几道、周邦彦相提并论,说明他们的词作有着共同的特点,即“高丽”“精工”。

四库馆臣生活在词学已经得到朝廷官方认可的乾隆时期,他们的词史观愈加清晰完备,大大拓展了前人之见。馆臣明确提到了三个词之派别:“一为柳永、秦观、周邦彦一派,代表了词之婉约派”;“二为苏轼、辛弃疾一派,代表了词之豪放派”;“三为姜夔、吴文英一派,即我们现在说的风雅派”。[6](P161)馆臣在词学发展史方面也明确提出了两个主要观点:一是“文体代变”,用变化的眼光考量词的发展;二是“词乐分离”,认识到歌词与音乐的分离是词之所以成为文章之一种的重要因素。《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小序:“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然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层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尚属附庸,亦未可全斥为俳优也。”[4](P1 807)这段话表明词作为一种文体来说,虽然品格不高,但其渊源直可追溯至三百篇。后世的古诗、近体诗、词、曲等,是不同时代文体发展变化的结果。馆臣将其作为文苑附庸,形容其为“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4](P1 807),实则是代表官方承认词在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这种“文体代变”的思想,还体现在词籍提要之中,如《花间集》提要:“诗余体变自唐,而盛行于五代。”[4](P1 823)与“文体代变”同时发生的一种文学现象,是“词乐分离”。《宋名家词》提要:“词萌于唐,而盛于宋。当时伎乐,惟以是为歌曲。而士大夫亦多知音律,如今日之用南北曲也。金、元以后,院本杂剧盛,而歌词之法失传。然音节婉转,较诗易于言情,故好之者终不绝也。于是音律之事变为吟咏之事,词遂为文章之一种。”[4](P1 833)清代词学尤为昌盛,但词流传到清代,其歌词之法已经失传,词由音乐文学变为了案头文学。馆臣对于“词乐分离”的态度也是趋向包容的,用发展眼光看待音乐文学的变化。《碧鸡漫志》提要:“盖《三百篇》之余音,至汉而变为乐府,至唐而变为歌诗。及其中叶,词亦萌芽。至宋而歌诗之法渐绝,词乃大盛。其时士大夫多娴音律,往往自制新声,渐增旧谱。”[4](P1 826)他们认为:正是由于唐代“歌诗之法”在宋代逐渐失传,词体才得以兴盛;而宋代“歌词之法”在金、元的失传,又恰恰推动了词体的书面化、案头化,跻身文章之列。

四库馆臣之所以能代表官方承认词在正统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将品格不高的词籍著录进官修图书,与清代乾隆年间特定的时代背景因素分不开。康熙年间已有官方编修的《御定历代诗余》和《钦定词谱》问世,“以‘钦定’的名义列入官书,这是宋以来所没有的,反映了词学进入正统文学的行列,得到朝廷的官方认可,”[7](P86)词学地位的提升使馆臣能较为客观公允地站在历时角度考察词学的发展源流,形成较为清晰完善的词史观。如此一来,乾隆编纂《四库全书》时单辟“词曲类”著录词籍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四、词学批评思想的承继与拓展

《直斋书录解题》词学批评常围绕作者生平和人品展开,以“词格”论词。四库馆臣论词继承了直斋的“词格”论,并拓展出婉约与豪放并举、提倡雅正之作等词学批评思想。

《直斋书录解题》重视词人品格,对品行高洁的爱国志士不吝赞美之词,纵不直接评价其词,也要在解题里记录他们的事迹,如赞扬刘光祖为“绍熙名臣”“蜀之耆德”[3](P629),以及肯定敢于反对秦桧的张元幹、黄公度等人,说张元幹是“坐送胡邦衡词得罪秦相者”[3](P619),黄公度“坐与赵忠简往来,得罪秦桧,流落岭表”[3](P625)。相应,对于人品卑劣的词人,直斋亦不隐恶,如在《海野词》解题里评价作者曾觌“怙宠依势”[3](P630)。陈氏认为值得称道的“词格”可用“高丽”二字来形容,见陈克《赤城词》提要:“词格颇高丽,晏、周之流亚也。”[3](P620)另有一些词格不高、人亦不足道的作者,因其词作有可取之处,也获得了较为客观的评价。陈氏并未以人废词,如柳永其人,虽然“浮薄”“词格固不高”,但“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3](P616)

四库馆臣继承了直斋以“词格”论词而不以人废词的词学批评思想,并在曾觌《海野词》提要中对该批评思想进行了明确阐释:“黄昇《花菴词选》谓其语多感慨,凄然有黍离之悲。虽与龙大渊朋比作奸,名列《宋史·佞倖传》中,为谈艺者所不齿。而才华富艳,实有可观。录而存之,亦选六朝诗者不遗江总,选唐诗者不遗崔湜、宗楚客例也。”[4](P1 816)四库馆臣认为,如果词作有价值,纵然作者品行为人不齿,也不可因此抹杀其才华,要客观地肯定其才能,著录其作品。在儒家诗教思想浸润的正统文坛,四库馆臣能有如此认识也属不易。四库馆臣对词人的评价也多有超过直斋所论,如关于女词人李清照的评价就有所不同。陈氏认为李清照“晚岁颇失节”[3](P621),对其词学创作无一字评论,而四库馆臣则认为“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闺阁有此文笔,殆为间气,良非虚美”[4](P1 814),高度肯定李清照词的审美价值,将其作为“词家一大宗”。[4](P1 814)显然,在评价李清照时,四库馆臣和直斋的评价如此不同值得探讨。

为何两者评价有如此大差异?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陈振孙乃坚定的儒家学者,时时把儒家思想作为做学问的指导思想。关于这一点,卢文弨《书录解题跋》有言:“其持论甚正,如《颜氏家训》,以其崇尚释家之故,不列于儒家;又以前志取《乐府》《教坊》《琵琶》《羯鼓》等书,皆充乐类,与圣经并列为非,当入于子录杂艺之前。又言:‘白玉蟾辈,何可使及吾门?’”[1](P14)陈氏对释家、俗乐等尚且轻视,面对有改嫁之举的女词人李清照时,自然难以跳出他的儒家士大夫的传统立场,客观评价其词学成就。二是四库馆臣受到《御定历代诗余》的影响,主张“凡柳、周婉丽之音,苏、辛奇恣之格,兼收两派,不主一隅。”[4](P1 827)婉约与豪放并举的词学批评思想使得馆臣能更为客观公允地考察李清照的词学成就。四库馆臣将柳永、周邦彦为代表的清切婉丽的风格作为“词家正声”[4](P1 832),将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慷慨纵横的风格作为“别格”“变调”,提出两者“并行而不能偏废”[4](P1 808),而李清照恰是能与周、柳相提并论的“词家正声”之代表,故《四库全书总目》给予李词高度评价。

此外,《四库全书总目》在诸多词籍提要中倡导雅正,这不仅遥接陈振孙秉持的儒家正统思想,更与清初词坛风气关系密切。《词综》提要:“谓论词必出于雅正。”[4](P1 825)浙西词派这一主张在康熙朝《钦定历代诗余》中就已得到官方认可,发展到乾隆时期影响愈来愈大。[7](P162)四库馆臣在浙派词风的浸润下,大力提倡雅正之作,摒弃俗艳之作,如赞扬曾慥《乐府雅词》:“慥自序谓涉谐谑则去之,当时艳曲谬托欧公者悉删除之。则命曰雅词,具有风旨,非靡靡之音可比。”[4](P1 824)赞扬黄昇《花庵词选》:“去取亦特为谨严,非《草堂诗余》之类参杂俗格者可比。”[4](P1 824)对于一些词格卑下的作品,馆臣予以批评,如卢炳《哄堂词》:“他若《贺新郎》… …皆鄙俚不文,有乖雅调。”[4](P1 830)四库馆臣的词学批评思想,当然会受到时代的影响。

五、结语

《直斋书录解题》设立“歌词类”专门著录词籍并撰写解题,对后世目录学发展具有深远影响。清代四库馆臣撰写《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词籍提要,承继与拓展了《直斋书录解题》考订卷数异同、版本源流等文献学思想;形成了“文体代变”“词乐分离”的发展变化的词史观;并在陈振孙以“词格”论词的思想基础上,在乾隆年间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发展出婉约与豪放并举、提倡雅正之作的词学批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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