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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卡拉·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

2020-12-20

关键词:伦理学女性主义黑人

康 慨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作为美国当代重要的黑人女性主义评论家,杜克大学英语文学及法学教授卡拉·霍洛韦(Karla Holloway)的研究涵盖美国文学、历史、音乐、法律、医学、伦理学等领域。她的专著常将文学研究与语言学、心理学、医学、法学等领域的研究成果相结合,对经典作家作品、流行文化、政府公共政策等提出具有创意的观点,在美国学界具有较大影响力。令人遗憾的是,当今国内学者几乎无人研究霍洛韦的学术思想。大多数研究当代黑人女性主义思潮的作品聚焦于芭芭拉·史密斯(Barbara Smith)、安达·罗德(Audre Lorde)、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芭芭拉·克里斯蒂安(Barbara Christian)等当代美国黑人女权主义者。本文通过研究霍洛韦的核心学术思想——文化生命伦理思想,分析其理论渊源、核心理念、载体和基石,展示霍洛韦如何从身体和语言两方面入手,揭示美国黑人面对人生枷锁,不屈抗争,捍卫自己的尊严。文章也试图证明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为研究美国黑人文学和文化提供新路径,为完善生命伦理学提供了新角度。

一、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简介及其理论渊源

在专著《隐秘身体与公共文本:种族、性别及文化生命伦理学》(PrivateBodies,PublicTexts:Race,GenderandaCulturalBioethics, 2011)序言中,霍洛韦阐释了她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首先,她将文化生命伦理与“文化中的伦理”及“跨文化伦理”区分开来。她认为,“文化中的伦理”是聚焦文化中的伦理现象,将文化和伦理视为两种相对独立的研究对象,而“跨文化伦理”则以比较的视角考察不同文化中的伦理问题。她坚信“文化的复杂性是主体性的起源”,强调文化和叙述在个体及群体身份建构中的重要作用[1]。其次,她认为现有的生命伦理学大多是医学伦理学,聚焦医学技术带来的伦理挑战、医患关系及病人的疾病和身体,忽视了构建医生、病人社会身份以及医疗体系的社会文化机制,更忽略了医学之外人类丰富多彩的生命实践及其蕴含的伦理价值。她提倡的文化生命伦理学,以文本为载体,以非洲黑人和美国黑人为主要研究对象,研究不同时期各类文本反映的黑人的丰富生命经历及他们为构建自我文化、捍卫尊严与美国主流文化的抗争。霍洛韦文化生命伦理思想对黑人生命经验的关注反映了她对黑人身份的强烈认同,该思想的两大理论来源是黑人女性主义和西方生命伦理研究。

黑人女性主义和西方女性主义的发展息息相关。西方女性主义诞生至今,大致经历了三个重要历史时期: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以及20世纪九十年代至今的第三波女性主义浪潮。第一波女性主义浪潮主要发生在欧美国家,是由白人女性领导的以争取选举权为代表的女性政治权力的斗争。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发生在二战后,波及的国家较广,包括欧美、亚洲、拉丁美洲,此次女性主义者的诉求从政治领域扩展到经济和私人领域,美国女性主义者卡罗尔·哈尼斯(Carol Hanisch)的“个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理念成为此次女性主义浪潮最著名的口号。第三波女性主义浪潮发生在20世纪九十年代,涵盖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这一时期的女性主义者指出前两次女性主义浪潮大都关注白人女性的生活经验和诉求,忽视有色人种女性、底层女性和性少数女性等边缘群体的生存状况,因此她们力图从性别、种族、阶级、文化等多方面分析女性身份,以期寻找到合适的斗争策略。

在三次女性主义浪潮中,都可以找到美国黑人女性主义者的身影。20世纪初,以弗朗西丝·埃伦·沃特金斯·哈珀(Frances Ellen Watkins Harper)为代表的早期美国黑人女性主义者,为黑人女性的选举权和受教育权利四处奔走。由于当时美国黑人女性在社会上的边缘地位,美国黑人女性主义并未发展成一种思潮,影响范围较小。进入六七十年代后,民权运动席卷美国,以黑人为代表的少数族裔和反战人士、女性、性少数人群一起要求美国政府纠正过去的错误,制定相应政策以保证其利益。但这一时期的女性主义依然以白人女性为主导,黑人民权运动以黑人男性为领导,因此黑人女性的生存状况和利益被两大运动同时边缘化。针对这一现状,美国黑人女性选择了为自己勇敢发声。这一时期涌现出了一大批黑人女性主义者,如安达·罗德、安吉拉·戴维斯、芭芭拉·史密斯、芭芭拉·克里斯蒂安、艾丽斯·沃克、托尼·莫里森等。虽然这一时期黑人女性的诉求并没有完全被满足,但黑人女性主义运动较前一时期取得了更大成果,其中之一是女性研究和黑人研究开始进入美国学术界,以黑人女性为代表的边缘群体所受的多重压迫开始被学界所重视。进入九十年代后,黑人女性主义受文化研究和后结构主义影响,进一步探讨黑人女性身份差异性的成因、影响及相应的研究和实践态度。这一时期代表性的黑人女性主义者,有贝尔·胡克斯、黛博拉·麦克道尔(Deborah McDowell)、霍顿斯·斯皮勒斯(Hortense Spillers)、瓦莱丽·史密斯(Valerie Smith)和卡拉·霍洛韦。

作为美国黑人女性主义学者,霍洛韦的研究继承和发展了黑人女性主义思想,尤其是黑人女性主义学者在梳理美国黑人历史和建构黑人女性文学传统方面的努力。从1987年到1994年,霍洛韦先后撰写了四篇论文。这一时期,她的专著和文章从作家生平经历和所处的历史文化传统入手,研究了尼托扎克·尚吉(Ntozake Shange)、布奇·爱梅切塔 (Buchi Emecheta)、佐拉·尼尔·赫斯顿、托妮·莫里森、爱丽斯·沃克、托尼·安塞(Toni Ansa)及奥克塔维娅·巴特勒(Octavia Butler)为代表的非洲及非裔美国女作家作品的艺术特点及其对非洲文化和美国黑人文化的影响。

除黑人女性主义,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还受女性主义伦理学的影响。对生命的伦理思考自古以来在世界各地广泛存在,但生命伦理学作为一门学科诞生于二战以后的美国,随后迅速扩展到世界各方。二战中的人体实验、原子弹的使用以及环境的恶化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灾难。生命科学的迅猛发展,使人类在基因工程、器官移植、人工辅助生殖等方面取得了极大进展,同时也给人类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应运而生的生命伦理学运用道德价值和原则,研究国家医疗政策和生命科学中的伦理问题及人与自然环境关系中的道德问题,因此对科学、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都有重大影响。

刘月树认为,现代西方生命伦理学理论基础来源于基督教伦理神学、医学科学哲学、西方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及西方道德哲学[2]126-27。近代生命科学的发展虽然对基督教“上帝创世论”提出了很大挑战,但“上帝造人论”和“生命神圣论”在西方依然有很大影响,其支持者反对堕胎、安乐死、克隆技术等人工干预生命和死亡的医学实践。韩跃红指出,1979年美国首届国家生命伦理委员会在《贝尔蒙特报告:保护人体研究对象的伦理学原则和指南》中提出“尊重人、不伤害/有益、公正”的三项基本原则成为各国政府制定相关政策,生命伦理学学者进行相关研究的重要依据[3]108。医学哲学则对医学目的和模式、生命的质量、生死定义等提出了哲学性的思考。自由主义作为现代西方政治哲学的主流使得个人的自由成为该价值体系的核心,在生命伦理学领域,个人自由与个体自主性、知情同意权、隐私权密切相关。西方道德哲学中的道义论、功利主义和原则主义都涉及个人与自我和他人生命的道德伦理关系。这四种思想共同构成了现代西方生命伦理学的理论基础。

女性主义伦理学学者指出,现代西方生命伦理学思想和现存的父权制度一脉相承,其实践多维护男性利益,忽视女性的生存境况和生命体验。苏珊·谢尔雯(Susan Sherwin)等人指出,西方传统哲学提倡的个体自主性强调,个体拥有保护、建构和认同自我的能力,建立在此思想基础上的西方医学伦理学把接受医学治疗或实验之人的自主性简化为知情同意权。这种思想忽略了个体在具体社会背景下所拥有的社会身份属性及其影响[4]35。随后,卡特里奥娜·麦肯琪(Catriona Mackenzie)与娜塔莉·斯托加尔(Natalie Stoljar)提出了“相对自主性”这一观念,它继承了西方传统哲学所强调的个体自主性与自由的紧密联系,但也指出,个体能享受的是相对自主性,受其所处的社会历史背景、社会关系,以及个体的种族、性别、阶级等社会身份影响[5]4。

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以身体为基石、语言为核心,以非裔美国人的生命体验为主要例证,从医学案件、医学实验和医学革命带来的伦理问题入手,探讨了黑人对自身身体的处置权与个人自由、医学、伦理、隐私、个体和族群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此外,霍洛韦分析了非洲黑人文学与美国黑人文学对英语的不同态度及其原因,聚焦黑人女性文学语言中的修正、再记忆和循环重现性的特点,分析神话在黑人文学中的重要意义。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揭示了黑人身体是黑人反抗种族主义、争取自我尊严的重要战场,表明了黑人文学,特别是黑人女性文学中丰富多彩的语言形式有助于黑人表达自我、构建自我与族群身份、传承族群文化。因此,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继承了女性主义伦理学学者对传统医学伦理学的批判,拓宽了对身体、语言与性别差异的研究,加深了对黑人文学与女性文学的研究,丰富了女性主义与生命伦理学研究的内涵。

二、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的基石

身体,作为女性主义和生命伦理学重要研究对象,是霍洛韦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的基石。在其作品中,霍洛韦重点考察了黑人的生命权、知情同意权、隐私权与健康权。黑人的生命权是霍洛韦文化生命伦理思想关注的焦点。在专著《传承:非裔美国人祭文》(Passedon:AfricanAmericanMourningStories:AMemorial, 2003)中,霍洛韦指出,私刑、医疗机构对黑人生命的漠视、自杀,是造成黑人非正常死亡的三大因素[6]57-58。

福柯对惩罚机制历史演变的考察,能帮助理解美国存在的私刑以及医疗机构对黑人生命的漠视。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指出,从封建王权时代到启蒙时代对惩罚的改革,刑罚制度从展示王权威严的公众酷刑逐渐转变为规训。惩罚从过去对罪犯的肉体折磨逐渐转变为建立关于不同犯罪类型、不同刑法手段以及犯罪者犯罪动机、犯罪预防等方面的知识体系,从而训导和改造罪犯的心灵[7]16-19。从美国建立初期,直到南北战争后美国国会签署《美国宪法第13条修正议案》,奴隶制度一直存在于美国。这一时期,白人凭借自己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绝对优势,制定基于种族差异的不公正司法制度,控制黑奴的身体和精神,剥夺其自由,剥削其劳动成果。为维护和巩固白人至上主义,白人种族主义者枪杀、焚烧、肢解、绞死敢于反抗的黑人,推行恐怖统治。福柯指出,封建王权时代的公共酷刑,当众折磨犯罪者肉体、延长刑罚时间,直至最后终结犯罪者生命,旨在羞辱犯罪者、警示民众和彰显王权。在美国,针对黑人的私刑起着类似的惩罚、警示作用,只是它要捍卫的并非王权,而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

随着美国内战结束,资本主义发展需要自由劳动力与统一市场,废除黑奴制度的呼声日益高涨。针对这一变化,美国白人统治者虽然废除了奴隶制度,但通过控制教育、文化传播,推行种族隔离等手段,建立一系列不利于黑人的知识体系,并在民众之间传播,从而使黑人形象与意味着“兽性”“危险”“愚蠢”“懒惰”的负面符号联系起来,阻碍黑人在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社会领域享有与白人同等的权利,从而巩固白人的统治地位。如霍洛韦所分析,在私刑被废除之后,医疗机构依然对黑人生命和健康保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因此,很多黑人在生病或受伤后因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去。在白人至上的主流文化影响下,黑人遭受着种种不公正,加上个人生活的不顺利,部分黑人选择了自杀这条道路。

除了生命权,黑人的知情同意权利、隐私权、健康权也是霍洛韦文化生命伦理学的关注对象。在专著《隐秘身体与公众文本:种族、性别与文化生命伦理学》(PrivateBodies,PublicTexts:Race,Gender,andACulturalBioethics, 2011)中,霍洛韦从医学案件、医学实验和医学革命带来的伦理问题入手,阐释医学、伦理、个体和族群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霍洛韦指出,美国医学的进步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牺牲弱势群体利益的基础之上。在奴隶制被废除之前,很多黑人女性成为医学实验的对象,她们的隐私被剥夺,舒适感被忽略。例如,身为奴隶主的马里恩·西姆斯(Marion Sim)医生,在没有使用麻醉剂的情况之下,对自己的黑人女奴进行阴道手术,并让当地的诸多妇科男医生到自己的诊所参观这些女奴的身体及手术过程。然而,在对待白人女性患者时,西姆斯则表现得彬彬有礼,不但使用麻醉剂,更避免不必要的触碰,给她们最大程度的舒适和隐私[1]45-46。西姆斯对白人女性和黑人女奴大相径庭的态度,反映了其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如琳达·阿尔柯芙(Linda Alcoff)所指出,一个人的性别和阶级意识极大影响他对其他人身体的态度,这种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当事人自己很难察觉[8]108。

奴隶制被废除之后,美国的医学实验依然将少数族裔或者边缘群体作为实验对象。其中,臭名昭著的当首推塔斯基吉梅毒实验。该实验旨在研究梅毒的发展及其对人体的影响,其持续时间从1932年一直到1972年。在这40年期间,研究人员先后选取阿拉巴马州梅肯郡的439名贫困黑人男性为实验对象。其中254人患有梅毒,另外185人并无梅毒。在整个实验期间,研究者并没有告知这些黑人男性实验性质和目的,而是以能在实验期间获取免费食宿、医疗保险等为诱饵,骗取他们的信任,使他们相信自己只是接受普通的临床实验。更糟糕的是,研究人员为了保证自己的研究顺利进行,而没有对患有梅毒的病人进行必要的治疗,这使得大量实验者死去或者将病毒传染给自己的家人和后代[1]103-104。塔斯基吉梅毒实验成为美国医学史乃至人类医学史上黑暗的一页,因为实验的推行者——医学工作者违背了医学应该以救治病人为最重要的原则,公共卫生政策制定者和医学工作者为了自身的利益,将贫困黑人男性及其妻子和儿女作为实验对象,这暴露了他们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和阶级歧视。

现代医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为延长人类寿命做出了贡献,但同时也带了一系列伦理问题。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人类基因图谱工程,是现代医学史上的重大事件。通过收集研究世界各地不同人群的基因信息,科学家们认为可以借此了解人类基因的遗传成分、缺陷,从而攻克各类遗传疾病和目前医学难以治疗的疾病。霍洛韦指出这一医学工程在个人信息的保密处理上存在问题。政府常声称会保护每一位基因采样者的私人信息,但却常以更好保护广大民众的生命健康为由,未经当事人同意,将相关人的信息以研究报告形式公布或授予其他组织和机构。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工程以解密人类基因为理由,采集不同人群基因信息,但在实际分类研究处理中,研究者依然深受现有的种族分类影响,破坏了科学研究应有的中立性,从而影响研究成果的可信性。霍洛韦指出DNA技术使用者的不同立场和身份,使得该技术成为各方角逐利益的有力武器。当今DNA技术在美国被广泛应用于侦破案件中,一方面该技术能促进案件的侦破,但另一方面执法者受种族歧视的影响,常常有选择性地锁定有色人种特别是黑人男性为审查对象,这不仅影响司法公正,更进一步恶化现存的关于有色人种的负面刻板印象。霍洛韦对美国黑人的生命权、知情同意权、隐私权与健康权的分析,展示了在白人中心主义和种族歧视制度下,黑人的脆弱性。

任丑在“祛弱权:生命伦理学的人权基础”一文中指出,两大原因导致了人类的脆弱性:第一,人类相对时间、空间以及动物植物等非同类存在物具有脆弱性;第二,在人类社会内部,因为身体、精神、意志的个体差异以及社会分工,每个人都不可能依靠自己生活下去,都具有脆弱性。但因为人类集脆弱性和坚韧性于一身,这使得哲学意义上的祛弱权成为可能,从而也为生命伦理学提供了人权基础[9]76-83。任丑关于人类脆弱性的分析对考察生命伦理学的人权基础具有积极意义,但他忽视了权力差异和等级制度也是造成人类脆弱性的重要原因,而这正是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的重要论点。

如霍洛韦所分析,在美国社会,个人身体因其种族、性别和阶级属性会成为公众文本,处于优势地位的白人男性享有对自我身体的掌控权,而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常沦为有较大风险性的医学实验对象。在这种情况之下,黑人知情同意权、隐私权被剥夺,人格尊严被践踏,生命健康遭到威胁,暴露其脆弱性。但霍洛韦的研究也表明,黑人通过创造性地使用语言,构建自我身份、实现自我认同、族群认同及文化认同,从而用坚韧性弥补了其脆弱性。

三、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的核心

语言是霍洛韦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的核心。霍洛韦对语言的研究继承了女性主义者对语言、性别及权力关系的探讨。劳伦斯·利普金(Lawrence Lipking)曾指出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的致命缺陷在于,没有象征意义的“母亲”,缺乏女性独创的理论体系,而将诸如马克思、弗洛伊德、拉康、德里达等男性理论家的理论奉若圭臬或稍加修改进行使用[10]210。因此,寻找或构建象征意义的“母亲”,成为女性主义批评家的一项重要议题。自20世纪60、70年代以来,不少女性主义者关注语言与性别的关系。一些女性主义者,例如安达·罗德(Audre Lorde)认为传统的语言范式为男性建构,并和白人男性中心的西方批评理论一脉相承,这两者会极大束缚女性作家和评论家的视野,无法解构现有的父权制度[11]69。而另一些女性主义者,如莉莲·罗宾逊(Lilian Robinson)认为,突破现有语言范式太难,女性主义批评家应将注意力放在发掘女性作品特点上[12]32。霍洛韦认为女性主义者关于语言结构的性别之争,过于关注意识和同质性,而忽视潜意识和异质性。受雅克·拉康(Jacque Lacan)影响,霍洛韦认为潜意识乃是意识的他者,女性主义者与其争论语言结构的性别,不如关注女性文本隐含的潜意识和文本的异质性。霍洛韦认为,尽管黑人女性文学被英美女性文学边缘化,它依然为理论创新提供重要动力。霍洛韦这一观点和芭芭拉·克里斯蒂安(Barbara Christian)不谋而合。克里斯蒂安认为,黑人女性是最适合创造理论的群体,因为她们能以丰富多彩的语言形式描绘生活和揭示她们所处的世界中的权力关系[13]69。

在《停泊与隐喻:黑人女性文学中的文化与性别》(MooringsandMetaphors:FiguresofCultureandGenderinBlackWomen’sLiterature, 1992)中,霍洛韦探索了黑人女性文学的特点及其与黑人男性文学的区别。霍洛韦指出黑人男性文学和黑人女性文学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以动作为中心,动作取代语言成为塑造人物的重要因素,而后者以语言为中心,强调语言与所在族群历史文化的链接[11]6-7。在霍洛韦看来,语言不仅包含非洲黑人和非裔美国人运用的非洲方言和非裔美国方言,也包括他们批判性使用的英语。

作为黑人女性文学的两大重要组成部分,西非女性文学和美国非裔女性文学都力图重新发掘父权制度下被压抑的女性声音,将语言视作创作力的源泉。迥异的社会历史背景使得这两类黑人女性文学具有不同的特点。西非女性文学和美国非裔女性文学中都频繁出现女神形象,在前者中,女神是灵性的载体,而在后者中,女神象征着非洲文化。西非女性文学兴起于反抗欧洲殖民的斗争中,因此它以复兴本土文化、反抗欧洲殖民霸权为己任。相比之下,非裔美国女性文学更关注在美国历史背景之下,非洲文化尤其是非洲女性文学传统对构建非裔美国文化的重要意义。

在霍洛韦看来,黑人女性文学中的修正(revision)、循环重现(recursion)和再记忆[(re)membrance]的特点,能有效地解释其所属性别、所在族群的文化潜意识,从而为女性主义研究提供新思路。鉴于西非的殖民史以及美国非裔族群经历的创伤,霍洛韦认为黑人女性的英语写作虽然以女性为中心,但和白人女性的英语写作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对西非和美国非裔女性而言,英语是和殖民历史及创伤紧密相连的语言,运用英语创作,必须对英语进行“修正式使用”(revision),借助英语获得更广泛的受众,传播族群文化,从而挑战西方文化的霸主地位。黑人文学和英语之间的异质性使得“移义”(shift)变得非常重要。一方面,非洲和非裔美国人在运用英语创作自身生活经验时,会赋予英语新的意义,另一方面,批评家在运用英语解读非洲及非裔美国文学时,应努力使其解读不背离该文学表达的特定文化背景。

循环重现(recursion)的语言和结构是黑人女性文学的第二大特点。受口头文学和黑人文化的影响,黑人文学作品具有循环重现性,这种循环不仅是集体的、互文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促进批评家超越词义和句法层面去理解文本的特性。具体来说,重复性是循环重现的第一个显著特征。在口头文学中,重复是明显特点,而在书面文学中,重复能促使读者注意到重复内容承载的信息,打破线性叙事结构。此外,重复能激发词汇丰富的内涵,恢复口头语言的活力,使读者关注非洲文化,从而对抗以书面语言为中心的西方文化。循环再现性的另一特征是变化的叙事声音与语言的去句法特点。叙事声音从单数变成复数,叙事者有时会脱离故事的束缚直接对读者讲述,加上文本使用的语言并不严格遵循标准英语语法,穿插使用非洲方言或美国非裔方言,这些使文本呈现出合唱的特点。霍洛韦认为,循环重现性的语言和结构形成一种仪式感,展示了文本丰富的层次性和意象,进而展现和巩固黑人共有的神话传说、历史记忆和生活经验。

凯斯·拜尔曼(Keith Byerman)对黑人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民间传说进行解读,他认为这反映了黑人作家通过自己作品保存历史文化传统完整性的努力,而霍洛韦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霍洛韦指出,对黑人文化缺少理解的西方评论家在进行文本分析时,常常聚焦于文本的完整性,而忽略文本中,如叙事者、叙事模式及叙事中的干扰因素等等此类零碎要素反映出的信息[11]66-67。在霍洛韦看来,再记忆[re(membrance)]并非暗示着黑人文学的完整性,相反地,再记忆试图激活静止的往事,动态地展现黑人历史,从而使记忆成为作品的主题。

在黑人女性文学中,作家常常使用神话表现族群历史文化。霍洛韦认为拥有口头传承特质的神话不仅能再记忆(re-member)族群文化还能挑战以书面文字为中心的正统历史。霍洛韦认为黑人文学作品尤其是黑人女性作品中共时性(synchronicity)常与历时性(diachronicity)共存。在这类文学中,神话和记忆营造了一种与时空相连却又超越具体时空的象征性空间。这些作品在重构历史事件的过程中又不断质疑和解构历史,这一特点体现了作品的自省重复性(reflexive/reflective nature of recursion)。霍洛韦认为,这种由重复性修改组成的文本的主体性与黑人文化及作家的性别意识紧密相连。

在解读神话在黑人文学中的意义时,霍洛韦提出了和结构主义人类学创始人法国学者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及加拿大著名文学评论家诺斯罗普·弗莱(Northrup Frye)不同的观点。在霍洛韦看来,列维-斯特劳斯将神话视为一种不同于文学的特殊语言形式,而在西非及美国非裔女性文学作品中,神话并非以个体形式出现,而是以象征群体精神和记忆的形式出现,因此神话成为连接外在客观世界和个体存在的语言形式。弗莱认为神话与生活之间有着较大差距,而霍洛韦认为在非洲社会中,神话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其显著特征之一是已逝祖先依然活在其后代心中。霍洛韦指出,两位学者对神话结构的研究关注点在其语言学特质和神秘性,而她更侧重神话和记忆的联系。她认为神话不仅仅是神话元素的有机组合,它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族群记忆的喻指性传递。霍洛韦批判了西方文学对非西方文学的强势态度——只有那些符合西方准则的非西方文学才会被翻译和接受,其他作品则被贬低和无视[11]89-94。

此外,霍洛韦对黑人文学中神话的解读也有别于黑人评论家休斯顿·贝克(Houston Baker)。在“神话的‘无限’自由”(“The ‘Limitless’ Freedom of Myth”, 1981)一文中,贝克指出非裔文学中的神话具有阈限性(liminality),即在神话里一切皆可发生,因此神话成为连接语言象征意义和无限自由的桥梁,同时他又指出非裔美国文学总是反映非裔美国族群的政治、历史和心理状态[14]126-132。霍洛韦同意非裔美国文学中神话的阈限性,但她不赞成贝克对非裔美国文学反映性的解读。在她看来,这种解读遵循西方文学史观,忽略了非裔美国文学尤其是女性文学中神话的自省性,非裔美国文学中的神话虽然和政治、历史息息相关,但也对历史和社会现实提出了质疑、重建等创造性工作。

霍洛韦对黑人文学,特别是黑人女性文学中语言的研究,一方面拓展了对黑人文学与女性文学的研究,另一方面继承了黑人女性主义为被边缘化的黑人女性发声的努力,丰富女性主义研究的内涵,正如嵇敏所说,“黑人女权主义批评与黑人女性书写之间存在着文学性与思想性的结合”以及“学术性与理论建构的结合”[15]81。霍洛韦的研究表明,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对语言的创作性使用,彰显了黑人的坚韧性与人格尊严,有利于黑人追寻正义、平等与自由。

四、结语

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从医学案件、医学实验和医学革命带来的伦理问题入手,探讨了黑人对自身身体的处置权与个人自由、医学、伦理、隐私、个体和族群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揭示了黑人身体,尤其是美国黑人的身体是黑人反抗种族主义、争取自我尊严的重要战场。此外,霍洛韦分析非洲黑人文学与美国黑人文学特别是神话在黑人文学中的重要意义,展示了黑人文学中丰富多彩的语言形式有助于黑人表达自我、构建自我与族群身份、传承族群文化。霍洛韦的文化生命伦理思想继承了黑人女性主义传统,探究了全球化语境下传承边缘群体文化面临的挑战,种族矛盾、性别歧视等社会问题,以及现代生物科技革命带来的一系列伦理问题。该思想为研究美国黑人文学和文化提供新路径,为完善生命伦理学提供了新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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