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网络精品”与“文学经典”之间
——网络“女性向”作家priest 论
2020-12-20江涛
江 涛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在数万计的网文作家中,priest 绝对算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是晋江文学城闯荡多年、拥有数部高质量作品的“扛鼎大神”,被粉丝亲切地尊称为“P 大”,多部作品如《镇魂》(2012)、《大哥》(2013)、《六爻》(2014)、《杀破 狼》(2015)、《有匪》(2015)、《默读》(2016)、《残次品》(2017)和《烈火浇愁》(2019)等均获得了极高的人气与绝佳的口碑,并使其在2016 年成为了IP 改编最具价值的作者,全年版权签约总金额超过2000 万,网站积分过亿,成为粉丝读者们力推的“网络精品”作家。同时,priest 的作品又突破了网络类型小说的地界,涉及宏大问题的探讨而具备了罕见的人文主义价值关怀,因此又兼具精英文学的“经典性指向”,从而使其作品得以超越以娱乐性和商业性为导向的网络类型小说的圈层,跨界进入了经典文学的评价体系中。
一、“网络精品”之成功大法:“套路”与“反套路”
priest 主要是以创作BL 耽美向和BG 言情向类型小说为主。其中,耽美向小说虽是在网络媒介中生产与传播的产物,但却并非原发于网络,而是日本やおい文化的跨国引渡。而言情文更是源远流长,自唐传奇便流传于市井民间,被称为狭邪小说或才子佳人小说,进入现代以后,被鸳鸯蝴蝶派、张恨水、琼瑶等人发扬光大,有着极深的群众基础,而步入网络时代,更是得到了网络新生代作者们的大肆继承,成为最受欢迎的文学类型。可以说,网络类型小说五花八门,但内核却仍是通俗文学的“网络进阶版”。“网络性”带来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了创作模式、阅读方式和传播路径的改变,新媒介的虚拟性和超文本性使创作与阅读呈现出了草根化、便捷化与互动化等时代特征,但在文学功能上,与纸质文明时代的大众通俗文学并无本质差异,都是以满足读者休闲娱乐为目的。因此,无论是过去的通俗文学还是现在的网络类型小说,必然都保留着一套约定俗成、用以取悦读者的“套路化”公式。所谓的“套路化”类似东浩纪提出的“剧情数据库”,他认为,当下的亚文化创作与消费进入了“数据库”时代,所有要素都是由多个设定组成,这些设定可以从一个很广的数据库中提取并拼接在一起,而“数据库”是长期发展过程中积累下来最有效的满足读者快感的各类要素的集合,所以许多通俗文学作品,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故事桥段,总会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被诟病为千篇一律,这正是由于读者对于“数据库”熟稔于心,而作者更是了如指掌,这才保证了他们在竞争激烈、大神辈出的网文圈内做到“高产”“快更”。所以,“套路化”是所有类型小说创作必须掌握的“规定动作”,它能快捷有效地实现消遣娱乐的靶向性目的,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心照不宣的契约与共识。
(一)“成长”+“爱情”的大热文配方
在“剧情数据库”中,通俗文学的故事原型大致可归纳为基督山复仇、灰姑娘变身、亚瑟王逆袭、普罗米修斯盗火等类似角色的再演绎,而这些故事原型又经常围绕着两个老生常谈的主题来谋篇布局:一个是个人成长与英雄主义的水乳交融,这在武侠、玄幻、军事、灵异等“男性向”类型文中屡见不鲜,多与复仇、逆袭、升级打怪相互配合;另一个则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人生,是言情、耽美、穿越、校园、都市等“女性向”类型文中的常规主题。priest 的作品虽集历史、东方奇幻、校园、武侠、推理悬疑、星际科幻等众家类型之长,但在主题上仍旧没有跳出藩篱。
通常,以个人成长为主题的类型小说都存在着一个隐含结构,即“天真-受挫-迷惘-顿悟-长大成人”[1],这种成长的结构框架最大的便利之处在于能够使读者迅速入坑,随着情节的推动而产生对主角的心理认同,养成高度的代入感。美国理论家M·H·艾布拉姆斯在谈及成长小说时说:“这类小说的主题是主人公思想性格的发展,叙述主人公从幼年开始经历的各种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人并且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位置和作用。”[2]因此曹文轩认为,成长小说的读者群体必然以青少年为主,它“吻合青少年生理、心理急剧‘成长’之意”[3],正如路遥当年的皇皇巨著《平凡的世界》至今仍影响着无数年轻读者,也正是因为讲述了孙少平的成长与奋斗历程,成为了无数青少年的指路明灯。可见在青少年的世界里,“成长”确实是一个行之有效的话题,也是priest 小说的成功配方。作为高产大神,priest 为了“吸粉”同样也对这一结构循环套用,比如第二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铜奖作品《有匪》讲述了少女周翡与青年谢允砥砺磨难,终成一代英雄的传奇故事。女主周翡初入江湖时年仅十三,天真无暇的她在历经江湖险恶、人心凉薄、弱肉强食的挫败后有所顿悟:若要匡扶世间正义,唯有磨砺出一把真正的破血刀,以暴制暴,“才得以窥见天光”。饱含如此信念的她,最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有匪君子”,而读者们也跟随周翡过山车般的人生,体验了一把身陷囹圄、快意恩仇的江湖历险记。除了《有匪》外,其它作品几乎都可以找到“成长”结构:仙侠修真文《六爻》中一身懒骨头、被程潜称作“严娘娘”的严争鸣一开始同样是少不更事的纨绔少爷,后遭师父离世、程潜遇害、年幼的师弟妹们无人照拂等各种受挫,“最终脱胎换骨、长大成人”,承担起了复兴扶摇派,匡扶正道的重责;都市文《脱轨》里的江晓媛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在一场意外后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变成了一个高中辍学还要为奶奶的医药费进城打工的穷二代,在生活的重压下,她经历了一系列的颠沛流离与挣扎谋生,终于找到了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彩妆;科幻耽美文《残次品》的开篇,陆必行同样是一个“天真甚至还有点理想主义”的青年,天性懦弱却总想着避免矛盾和冲突,他的成长转变发生在第八星系受到严重打击后,林静恒失去了音讯,他不得不独当一面,在走不完的坟冢之间,他七次险些放弃,又七次死灰复燃,最终担负起了“第八星系总长”的重任,与联盟分庭抗礼……这些人物无一不是成长型的,从最开始的天真无暇亦或消极处世,到最后凭借主角光环活出自我,找到星辰大海的理想。他们的“长大成人”,如同镜像般投射出广大青少年对自我和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完美想象,彰显了一种励志非凡与鼓舞人心的青春共情。
但与“自古英雄多寂寞”不同的是,网络中的年轻一代并不羡慕“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冷清,而是渴望实现个体价值的同时还能坐拥爱情的加持,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完美伴侣的陪伴下,共赴星辰大海的理想。因此,“成长”+“爱情”便成为了网文大神手中的“王炸”组合,出现在了各种大热网文里。但我们需要追问的是,言情作为一种古早的文学主题,在当代通俗文艺中又承担着怎样的功能与意义?
传统言情小说中,爱情价值凌驾于个人利益与家族荣誉之上,才有可能创造出一个男女相互奉献、彼此扶持的爱情伊甸园。在王玉玊的《论‘女性向’修仙网络小说中的爱情》一文中谈及爱情话语在当代中国文艺中的意义演变:“自新时期伊始,爱情叙事便在伤痕文学中被组织为一种‘反叛的话语’,代表着‘个人的天空、人性的领地’……随后,当对于启蒙精神的普遍质疑接踵而至,爱情神话却以‘虐’的形式在网络文学中得以继承”,因此,惊心动魄的爱情成为了价值和信仰崩塌后的利己主义时代中唯一还能被信赖的神话,“这种关于爱与被爱的许诺无疑就成为了一种巨大的安慰与奖赏——每个人平凡的生命中至少都还能够期许一次超离庸常的机会,那便是一次伟大的爱情。”[4]作为晋江大神,priest 的小说延续了爱情话语的所指意义,她的所言之情实则也是对18 世纪启蒙运动以来所建立的一对一的爱情理想的再演绎。笔下的爱情都为纯爱,或称清水文①清水文,与肉文相对。不管情节是否复杂,语言是否唯美,感觉是否清新,不管是BG、GL 还是BL,只要是无H 情节的文,都称为清水文。,极少涉及性与身体,CP 组合自始至终呈现出一对一的专属感情,没有三妻四妾,没有三角关系,是最理想化的爱情模式。这对于现实生活中对爱情与婚姻缺乏安全感的女性读者而言何尝不是一剂抚慰焦虑的良药?
(二)“X+言情”模式与再见“玛丽苏”
“成长”+“爱情”的大热文配方是priest 屡试不爽的套路,但作为一个优秀的类型小说家,“不但能把该类型的各种功能发挥到登峰造极,往往还能融合其他类型的精华,甚至进行‘反类型’的创新”[5],而priest 在套用“大热配方”时也相应进行了“反类型”创新,比如对经典言情模式的舍弃。
在网络“女性向”小说中,言情文是受众最广、数量最多的类型文(耽美是言情文的变种),同时也是“海纳百川”的元类型,一方面继承了港台言情小说的“虐恋”模式,讲述痴男怨女爱而不得、因爱牺牲、因误会而伤害和错过,在“相爱”与“情变”中来回反复的命运,凸显了爱情的一波三折,代表作有辛夷坞《原来你还在这里》、匪我思存《寻找爱情的邹小姐》、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等;另一方面则是在言情的土壤中植入穿越、侦探、修仙、宫斗、黑帮、电竞等元素,衍生出了各种“兼类小说”②兼类小说是葛红兵所提出的概念,是指“一种小说类型特征为主导,兼具另一种小说类型的部分特征,本质上还是属于该小说类型”,详见葛红兵的专著《小说类型学的基本理论问题》,上海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188 页。。这类小说以言情为主导,辅以其它类型为点缀,呈现出了“言情+X”的模式,如桐华《步步惊心》(言情+穿越)、Fresh 果果《仙侠情缘之花千骨》(言情+修仙)、墨宝非宝《蜜汁炖鱿鱼》(言情+电竞)等。priest 的“非耽美向”小说同样被归为言情大类,具有“兼类小说”的特征,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并不是言情为主其它元素辅以点缀的“言情+X”模式,而是实现了反转——“X+言情”。比如《有匪》是“武侠+言情”模式:以女性周翡的习武之路为主线,期间穿插了朝廷纷争,江湖斗争等多条暗线,情节丰满,描绘出一个盛大的江湖,全书始终没有大篇幅地描写男女主的感情线,甚至男主长期掉线,作者只是在男女主心路历程的变化中偶尔穿插了二人间含蓄的爱意;《大英雄时代》是“科幻+言情”模式:女主傅落从中央军校太空作战系毕业后参军,编入太空二部大校杨宁麾下,此时流落在太阳系外的“他星系人类”为争夺资源,发动了对地球的战争,于是男女主人公便在肩负起保卫地球重任的同时,战友情也慢慢升级为男女之爱;《脱轨》是“穿越+言情”模式:富二代纨绔女江晓媛穿越到另一个平行时空,经历了一场变形计式的生存体验,作者的重心几乎全放在了女主成长的细致关怀上,字里行间满是青春的励志,而感情线几乎毫无存在感……言情元素在priest小说中的有意被弱化,在“女性向”网文中几乎难得一见。一般而言,“男性向”网文着重男主的功成名就,爱情只是调味品,而“女性向”网文则倾向于情义千秋,男主往往“不爱江山爱美人”,女主也几乎不求兼济天下,只求与心爱之人举案齐眉。然而这种刻板模式却在priest 笔下被舍弃,女主的个体价值已不需要依靠与男主的情爱关系来证明,而是转向了家国天下或社会人生,爱情则成为了辅料。
众所周知,“玛丽苏”是网络言情小说中的经典女主类型,无论虐恋文还是甜宠文,均可发现“玛丽苏”女主的身影。早期的“玛丽苏”又称“全能苏”,她们往往自带主角光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男主的专属爱情。只不过由于“全能苏”过于完美,加之这类套路被大量重复使用而遭到读者的抨击,所以聪明的网文作者采用迂回战术,不再赋予女主十全十美的技能,于是“平凡苏”开始广为流行。这类女主往往家境平凡、气质普通,她们在经历了某个事件或意外(穿越、重生、NPC 助推等)后,立刻为众人瞩目,特别是收获男主最“忠犬”的宠爱。“平凡苏”的故事不过是灰姑娘童话的再演绎,但它代替“全能苏”占据“女性向”言情文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平衡了读者的现实窘境与“白日梦”期待。网文读者多为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只是社会底层的“路人甲”,过着最平凡的人生,但又无时无刻不渴望王子和公主的爱情童话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砸中自己,因此对于她们而言,完美的“全能苏”过于虚幻而难以代入,但在“平凡苏”的故事里,却能从女主身上看到现实中那个平平无奇的自己,而这样的自己也同样拥有众心捧月的高光时刻。但须知,无论哪种“玛丽苏”,背后都是“男强女弱”的性别秩序的反复上演,即永远都会有一个超级男主会把你捧在手心。而priest 的小说中,由于情感线地位的被削弱,呈现出“X+言情”模式,便跳出了“兼类小说”的局限,即“X”不是类型的主导,“言情”也不是“X”的点缀,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织。以2016 年的《默读》为例,讲述的是刑侦(X)与言情的交织,爱情关系没有孰强孰弱,而是“强强”结合的耦合性,同时,情感线又对事件线产生了互补的化学反应,即抽丝剥茧的刑侦过程过于诡谲,费渡自幼年便深藏于心的心灵创伤也过于阴郁,而他与骆闻舟如糖似蜜的爱情却刚好中和了事件线的冷色调,于是“X+言情”就不再是简单的拼贴,而是“苦”与“甜”的互补。
当经典的言情模式被“反套路”后,原本在经典言情模式下发挥重要功能的女主就失去了“用武之地”,priest 的小说更像是诉说一段女主在大时代中的个人成长史,因此CP 组合更接近于灵魂伴侣,而不存在言情文中“男强女弱”和耽美文中“攻强受弱”的常规设定,双方旗鼓相当,强强联合,没有惊天动地生死相依,没有背叛、没有渣贱、没有恋人之间作来作去的狗血情节,爱情之外更多的是共同奋斗的激情岁月:《默读》中的费渡与骆闻舟,一边与犯罪集团“朗读者”做斗争,携手破案,一边又不断“发糖”秀恩爱,上演高甜瞬间;《残次品》中的陆必行和林静恒,彼此相爱,互相给予对方慰藉与温暖,为自由而勇敢战斗;《杀破狼》中的长庚和顾昀,保家卫国与“撒狗粮”,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分处不同战场仍千里传情书,连读者都惊呼“太甜了,老夫的少女心爆表了!”可见,priest 笔下的感情线充分与事件线相互配合,CP 是标准的“携手相依”,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共同成长。所以,priest 笔下的女主已经脱离了“玛丽苏”,成为了时代的大女主,她们一边担负着兼济天下的重任,一边也精彩地完成了人生的举案齐眉,而对于年轻的女性读者,这种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人生赢家”才是最“我心向往之”的。
二、“经典性指向”:人文主义的价值关怀
邵燕君在《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典文集/好文集》编选中将猫腻、冰临神下、愤怒的香蕉、Priest 和非天夜翔推选为网络时代的五位“经典性作家”,认为他们是“是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作家——未必是商业成绩最好的,却是最有经典性指向的。”[5]这里的“经典性指向”,并非文学史意义上的“传世经典”,它不具备“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的意义,仅仅是指严肃文学所承担的人文主义立场的价值关怀,“那些架空的世界,既是欲望满足空间,也是现实折射空间,意义探讨空间。许多原本在现实主义文学中讨论的现实命题、人性命题,诸多现代主义文学探讨的人类悖论的困境,都被放置在第二世界特定的世界设定和世界观设定下重新讨论。一些注重情怀的作家正是在努力寻求第二世界重新立法,将这个时代,人们的怕与爱引向对道德、信仰的思考,重建人们的道德底线和心理秩序。”[6]在priest笔下,不仅有架空的“拟宏大叙事”,也有贴近现实的“问题小说”,展现了作者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之外对时代热点与人类命运的关注和思考。
(一)“体验式现实主义”的“网络移民”
“体验式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来自白浩教授。他在研究路遥时提出,路遥是现实主义创作,但同时“又是一个体验型作家,具有强烈的主观情感性……这种体验式现实主义是以自己的情感作为榨干吸尽对象的写法,它所带来的既是从外在生活到内在情感的真实,也是从感性到理性融透中的深刻,其表述既是客观写实的,同时也是主观体验的……体验式现实主义的写法,要求作者的身份很明确,就是成为一个燃烧弹,先燃烧自己,既而点燃读者。”[7]不同于胡风的“主观现实主义”过于强调意识形态,它更多的是停留在个体的情感直觉,它最大的优势在于以情动人、感人至深,使读者产生强烈共鸣,甚至泪涕滂沱。但由于体验式现实主义过于泛滥、不加控制的主观情感的奔涌而缺乏对现实更为理性的反思与批判,因此它的局限性也相当明显,“只有呻吟而无呐喊,对于生活只有温饱哲学下的希望,而无批判哲学下的绝望意识”[8]178,因此不具备巴尔扎克、狄更斯式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穿透力。作为网络类型小说的作者,娱乐性是priest 创作的天职,但这并不表示不能兼具严肃性的思考,在priest部分现实题材的网文中,笔者认为某种程度上接续了路遥体验式现实主义的经典传统,以主观情感注入现实,在反应现实问题的同时彰显了一种越界的人文关怀。
作为耽美文的《大哥》同时也是一部为弱者发声的“问题小说”,它的前半段展现了社会底层蝇营狗苟的众生相以及挣扎求生的小市民最平凡也最不平凡的至情至性。主人公魏谦以余华在《活着》里写到的“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的方式努力活着,自小失恃失怙的他13岁收养拐卖儿童魏之远,加上同母异父的妹妹小宝,三人相依为命,在历经种种遭遇和变故后,最终挣脱底层的束缚,跃居中产阶层。《大哥》的情节并不复杂,套路亦是陈旧(低开高走、屌丝逆袭),但前半部分对社会底层的刻画却突破了网络类型小说的地界,颇为接近路遥和余华式的“苦难叙事”:故事发生在三线城市的某个鱼龙混杂的棚户区,魏谦的邻居女童妞妞不幸遭遇恋童癖者的性侵后服药自杀;魏谦好友麻子的母亲因车祸需要高额的医药费,而同为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肇事者却无力支付,麻子只能去为乐晓东贩毒,最后做了替罪羊枉死;读高中的魏谦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在求助社会无望的情况下辍学去夜总会做打手挣钱,要钱不要命,变得越发的脾气暴躁、冷面冷心;死了独子的宋老太想要回孙女小宝,与魏谦他们组成了临时家庭,家庭的一贫如洗迫使她每天出去卖鸡蛋挣钱,自力更生,可最终却抵不过年老,摔了一跤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住进了医院,生活不能自理的她不愿成为孩子的负担,选择和麻子妈一同离开……这里已没有了网文中习以为常的飞檐走壁的武功和撒豆成兵的技能,没有穿越与重生的外挂,没有机甲、奇幻和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有的只是一个无比残酷的底层世界,他们都是深陷苦海久难上岸的小人物,被沉重的生活压在地上却永远咬紧牙关,迎接着下一个生活的不堪与生存的狼狈。同时,priest 还将余华的《活着》作为“数据库”,以提取福贵苦难遭遇的方式激起读者的阅读记忆,从而预设了先入为主的情感立场,继而再涉及社会热点问题诸如恋童癖、女性生育、老人赡养、贩毒、阶层矛盾等,便加剧了悲剧色彩的渲染。priest 细腻地刻画出了深陷其中的人“分享着同样无能为力的生理感受,也有着同样的痛苦和孤独”的心理状态。
通过这部作品,priest 有意识地将网络类型小说与严肃文学的人文价值关怀进行了缝合。只是这两套文学体系原本天南地北,在糅合中不免相互掣肘而稍显突兀(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割裂感明显),甚至被网友们批评为“高开低走,后劲不足,上半部是人生百味坚韧不拔,从艰难生存到艰难生活,下半部则是闲暇之余讲讲少年心事,最后宠一次自己养大的小孩”。因此不得不承认,《大哥》的苦难叙事所内隐的力量是极为有限的,现象展览式的底层描写决定了苦难意识的浅尝辄止,遑论更为深刻的社会批判与道德反思。好在作者及时转向了对小人物的奋斗哲学与贫病潦倒中患难与共的情谊的描写与赞颂,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写被生活逼到绝境的人如何浴火重生,她将主观情感晕染进了苦难里,以情动人、以情抵心,营造出了强烈的集体共情与励志式的鼓舞。因此笔者认为,《大哥》是“体验式现实主义”经过“网络移民”后的一次复活,文中的大哥魏谦与《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一样通用着同一套个人化的生命哲学,他们都备尝艰辛,一边在现实苦难中艰难求生,一边刻苦求知、不忘初心,皆是年轻读者的励志榜样。但另一方面,若把《大哥》置于严肃文学的“经典性指向”中,它所存在的缺陷又与《平凡的世界》雷同。《平凡的世界》中的苦难源自城乡二元体制,这是政治制度的问题,路遥没有深究而选择了默认,默认了城乡二元体制下催生的个人苦难的合理性,并告知读者应对之策——勤劳致富就会好人好报,这实则是犬儒式的处世哲学,所以白浩先生才写文追问道:“在面对苦难时,我们所建立的是庸人的呻吟还是英雄交响曲?是终极价值的追问还是世俗混世哲学?放弃思考的责任,放弃思考的权利,这恶果在当代文学发展中进一步放大。”[8]于是在稍后的新写实小说里,已不见呐喊与抗争,变成了统一的沉默与钻营。priest 的《大哥》亦是如此,它涉及底层以及阶层对立下的个人苦难,但同样对现象本质的揭露浅尝辄止,在默认了阶层差异的社会结构中,将苦难化作摆脱底层、反转人生的催化剂,于是,魏谦历经的种种磨难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变成了“破茧成蝶”(成为中产阶级)的必经之路。这种“体验式现实主义”所推行的处世哲学不免让人遗憾,它让读者一饮而尽的只是一碗饱含热泪的心灵鸡汤:面对苦难,我们只需隐忍、坚持,不要反抗,熬过去了,一切就会柳暗花明。
在priest 的《坏道》(2010)、《大战拖延症》(2012)、《默读》(2016)等作品中都可发现“体验式现实主义”的痕迹,作者用一贯的人道主义式的情感笔触,描写了当代社会普遍存在的道德失范,如《默读》中的每一件罪案都是一道社会的伤痕,人口贩卖、被迫性交易、毒品、暴力、仇杀……而作者面对黑暗现实,真正想要讨论的话题却是“在正义缺失的真空之中,一个人应当如何选择前行的方向,以及重重桎梏之下,选择本身的自由度与可能性”[9]。这个话题明显将关注点从外在现实坍缩到了个体如何应对与抉择上,情感的渲染大于理性的反思,从而导致作品力度大打折扣。但不可否认,在诸多女性向小说中,priest 与一地鸡毛的现实产生联系的创作实属难能可贵,只是这种仅描述现实苦难,却不揭露成因,继而实现经典现实主义“认识世界继而改造世界”的目的,而是依靠与主观情感的勾连,以便更好的服务故事的传奇性与普罗大众的共鸣性,所以它带来的现实投射也只是浮光掠影,仅限于对底层情感化的体验与想象,而非真正感同身受的疼痛。
(二)“捏造的宏大叙事”下的终极追问
“捏造的宏大叙事”是日本学者东浩纪在论及“宏大叙事的凋零”时提及的一个补偿性概念。所谓宏大叙事是典型的现代性叙事,代表着启蒙理性的伸张,是“有唯一目的、终极价值、连贯性历史进程的完整性大叙事,背后是一种神圣化的、不证自明的统一世界观”。但一战结束后,宏大叙事开始解体,直到1970 年代以后全面崩溃,它所带来的影响是人们不再通过阅读文学作品来认识世界,同时也就不会再存在一个认识世界后加以改造的“理想世界”。只是宏大叙事虽已凋零,人们却并未走出宏大叙事的神话,于是开始“捏造宏大叙事,以创世纪的方式重新虚构世界和完整的故事”[10],寄托大家并未失落的梦想与价值,延续惯性心理所追求的终极意义。可以说,“捏造的宏大叙事”在无需尊重现实逻辑的自由中闪耀着启蒙时代最后的光晕。
作为新生代网络人气作家,priest 由于阅历的不足,在现实向题材中往往避重就轻,而纯幻想的架空向作品则相对驾轻就熟,如将蒸汽朋克元素混入古代历史的《杀破狼》,以重构历史的方式一圆读者对泱泱华夏遭遇屈辱近代史的遗憾,主角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展现了一代青年胸怀天下的风骨,投射的是国人永难释怀的家国情怀;《大英雄时代》设定在公元2429 年,流落在太阳系外的“他星系人类”为争夺资源,悍然发动了对地球的战争,作品展现了战争的残酷、人性善恶的博弈,更是探讨了国家军队的集体利益与个体生命孰轻孰重的严肃话题……获得2019 年第30 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原创奖的《残次品》,与《大英雄时代》都是“世界系”作品,设定完全信马由缰:小说以未来星际战争为背景,讲述了人类已走向太空之后,联盟政权利用高科技为人类构筑了幸福的伊甸园,即人机并联的大型精神网络。当智慧系统感受到人有负面情绪时,会通过刺激感官、调节激素水平来消除,所以伊甸园可以从物质到精神都把公民照顾得尽善尽美。这仿佛是康德曾憧憬过的“启蒙了的时代”,即生产水平极度发达,人人都能接受最好的教育,知识理性消除了一切迷信和无知,社会空前繁荣。可事实上,这却并非是一个理想的后人类社会,患有“空脑症”的人因不能接入伊甸园智慧系统而被视为“残次品”,被驱逐到第八星际如蝼蚁般挣扎求生。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曾预言“启蒙的盲目发展,理性化约为一种纯粹的工具,丧失了引诱的判断能力及其幸福承诺,从而导致人性倒退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中。”[11]因此,启蒙所带来的对技术理性的无限崇拜也终将把人类引向了启蒙的反面:联盟政府为了稳定乌托邦社会,以各种高科技手段把人类变成了没有隐私和自由的傀儡,所有的喜怒哀乐、思想意志全部暴露在科技监控之下,工具理性的极度发达,抽空了正义、平等、幸福、宽容等人文关怀,价值、精神、意义的缺失使这个看似最好的时代危机四伏。priest 直指科技双刃剑,忧心AI 终将取代人类,所以她不认为科技乌托邦是人类高枕无忧的伊甸园,反而会沦为“恶托邦”的存在,这其实是对启蒙的核心理念——培根名言“知识就是力量”的质疑,她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
priest 也曾坦言,她的创世纪灵感源于赫胥黎对未来世界的构想,借由“捏造的宏大叙事”实践着“反乌托邦”的目的,而真正想要追问的却是一个社会学的终极命题:到底应该崇尚自由意志主张生来平等,还是应该进化出森严有序各安其分各司其责的阶层?从小说的进程与结局来看,作者似乎站在了左翼人道主义思想上为底层平权:那些处于底层的残次品们因不受伊甸园监控,成为了改变世界的唯一希望。这些科技弃民们,打破了“科技恶托邦”的霸权,在经历了旧星历的基因革命、芯片人帝国,摧毁了伍尔夫的无权限人工智能的黑暗统治后,获得了生存的权利。
可是,真正的难题不在于“革命”本身,而在于“革命”后第二天所建立的新秩序。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伍尔夫推翻强权建立新政权时,何尝不秉承着引领人类走向光明的赤子之心,而安乐的环境加上欲望对权力的纠缠,最终导致所有的光明畅想都滑向了梦想的背面。第八星系的残次品们在贫穷与战乱的忧患中爆发了扭转秩序的惊人力量,他们代表着平等自由的普世价值,争取了最后的胜利。可谁又能保证那些崇尚的自由与平等,在历经几代人的安乐盛世后会不会再次重演集权暴政的悲剧?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却无枉不在枷锁中”,所以人是需要出卖自由意志去交换安稳富足,所谓“自由越大,责任越大”,大多数人并不愿承担责任,宁可牺牲自由意志选择服从,这便造就了人类在长时间内将部分自由意志和权利让渡给领袖,背后其实是一个“社会契约论”的隐喻。而所谓“文明”正是在“社会契约论”的前提下促使人类享有共同的价值体系。因此不存在绝对平等自由的理想时代,所以作者最后发出了“人类走向”的诘问——“我们的未来是会死于奥威尔,还是死于赫胥黎”?是死于《1984》的强权压制,还是死于《美丽新世界》的文明社区?答案其实殊途同归。因为人类社会总是平地起风云,在经历满目疮痍后又重归平静,然后走向下个循环。所以priest 在描写联盟政权时没有一味黑化批判,在写第八星系时也不曾刻意美化,她并不想建构乌托邦,而是更看重人性本能的展现。她在接受采访时说:“人类的每一次超脱本性都是高光和奇迹”,所谓“本性”就是人性,懦弱、懒惰、服从皆是人性,对自由的渴望亦是,“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为什么我们会忘记——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根本不是人类需要战胜的缺陷,那就是人类灵魂的本来面貌,你们心里那些丑陋的、恨不能立刻抛弃的东西,就是自由意志本身!”所以“超脱本性”不是战胜缺陷,而是自由意志的苏醒,是对信仰的重拾,虽然作者明知人会生于信仰,亦会毁于信仰,但她更确信人又终将会在信仰的灰烬里重生。
结语:“爽”并思考着
作为广义上的通俗文学,以priest 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尊崇的是一种“爽文学观”①“爽文学观”是邵燕君在其文章《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的“他者化”》中提出的观点。。所谓“爽”,即尊重和满足读者的欲望,这是网文作者必须谨守的原则。读者作为作者的衣食父母,只有让读者享受到阅读的快感,TA 才会打赏和点赞,甚至成为你的粉丝团。priest 之所以成为晋江大神之一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她的所有“套路”与“反套路”都是为读者服务的:她写过世事纷扰人心险恶,写过山河破碎风云飘摇,写过日月星辰沧海桑田……百变的主题与世界观设定使代入感的青少年读者体验到了一种迥异于日常生活的成长境遇,并与主角之间培养出“养成系”的情感羁绊,在日以继日的陪伴中见证着主角长成理想的模样。同时,成长的过程又仿佛游戏通关,紧张刺激励志燃情,足以让平凡的你我体验一把主角光坏,特别是爱情主题的加持,尽管一再被网友批评情感线薄弱,但“强强”的CP 设定使得现实中处于不公待遇的女性读者享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男女平权,这无疑是对女性情感与欲望模式的慰藉。可以说,priest 从多个层面照顾到了读者的诉求,是不折不扣的“网络精品文学”。
另一方面,当阅读的“爽感”被成功激发,priest 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将人文情怀化入其中,在“爽”并思考着的双重体验下,满足着部分读者的“高级欲求”②邵燕君认为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欲望需求有基本需求也有高级需求。通俗文学中寓教于乐中的“教”是从作者主体立场出发,给予读者思考与教化,而网络文学是以读者为中心,所以“教”的部分化为了读者某种内在的欲望需求,也就是说,部分读者在得到基本欲求的满足后,同样希望得到更高层次的精神欲求。。无论是现实向题材的《大哥》《默读》,还是架空向题材的《残次品》《大英雄时代》等,基于的都是一种世道人心下的道德正义与伦理诉求中审视人类的当下或未来,作者对社会生存境遇的透示,对个体价值的探索,对人类文明未知命运的担忧,甚至是对严肃文学“数据库”式的引用③注:《默读》的五大部分——于连、亨伯特·亨伯特、麦克白、韦尔霍文斯基、埃德蒙·唐泰斯,分别对应五部经典名著《红与黑》《洛丽塔》《麦克白》《群魔》《基督山伯爵》;《残次品》致敬《1984》与《美丽新世界》。,都彰显了作品超越网络类型小说的桎梏而具有严肃文学的“经典性指向”,因此笔者以为,priest 的作品或许可为网络文学的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创作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