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石经”与东汉政府对太学控制的加强
2020-12-20吴涛
吴 涛
(洛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在蔡邕的建议下,东汉政府于洛阳太学门外树起46块石碑,将《诗》《书》《礼》《易》《春秋》《论语》等经典刻于石碑之上,因刻于熹平四年而被称为“熹平石经”。“熹平石经”因其极高的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而为历代学者推崇,还往往被视为东汉太学兴盛的标志。其实,带有浓重政治色彩的太学里,政府的任何举措都不能单从文化角度加以理解。政府刊刻“熹平石经”不仅有文化动机,也有政治意涵。刊刻“熹平石经”,是政府对太学进一步严格控制的手段。随着政府控制的日趋严格,不仅太学精神受到阉割,而且太学也随着东汉政权的衰落而不可避免地衰落了。
一、东汉政府对太学控制的不断强化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董仲舒在给汉武帝所上《天人三策》中提议建立太学,之后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公孙弘又建议为太学设博士弟子员,将董仲舒的建议落到实处,太学正式创建。
并非儒学信徒的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非出于热爱儒学,而是现实政治的需要。但汉武帝在“罢黜百家”之后,也的确做了一些表面文章来扶持儒学。诸如他要求根据儒家经典来制礼作乐,以彰显西汉政权的合法性。任用一些儒生出任要职,公孙弘、倪宽等儒生先后封侯拜相。“罢黜百家”后,儒学获得了巨大发展。不过,具有强烈理想主义特质的儒学中,诸如王道理想、以民为本、以德治国等根本理念与西汉现实政治之间的矛盾也逐渐彰显。早在汉武帝生前,这一矛盾已经有所显现。汉昭帝时召开的盐铁会议上,儒生对汉武帝的内外政策提出了尖锐批评。汉宣帝即位后,儒生的政治理想与西汉现实政治之间的矛盾进一步上升。汉宣帝曾经对当时还是太子的汉元帝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1]277为调整这一矛盾,汉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讨论儒家经义,试图以官方意识形态贯穿于太学教学之中。不过,西汉王朝专制统治刚刚建立不久,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尚不严格。汉宣帝在石渠阁会议后不久去世,其后元帝、成帝都未能采取有效措施来加强对太学的控制。太学中的学术分化演变不断进行。京房、翼奉、谷永、刘向等儒生根据儒家经义对西汉当局的批评也与日俱增,正是这些批评一定程度上使人们逐渐对西汉政权丧失信心。王莽代汉之所以没有遇到很大的阻力,也与此有一定关系。
东汉王朝建立后,光武帝刘秀非常看重文化,早在建武五年(公元29年),他就下令在洛阳城南开阳门外建起了太学,这在当时割据的群雄中绝无仅有。刘秀此举不仅意在彰显其合法性,也在于为政权建设提供文化支撑。不过,刘秀深知儒学中也存在着与专制集权统治之间的矛盾。建立太学后,刘秀并没有放任太学自由发展,而是不断加强对太学的控制。
在太学正式建立前,东汉政府已经恢复了西汉末年十四家今文博士的设置。“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总领焉。”[2]2545但刘秀对此并不满意,他试图对太学博士进行调整。建武四年,“时尚书令韩歆上疏,欲为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2]1229。廷臣讨论时,以《公羊》学家范升为首的今文经学家激烈反对。刘秀虽然最终任命李封为《左传》博士,但李封去世后,刘秀并没有任命新的《左传》博士。可见刘秀扶持《左传》也并非因为个人喜好,而是意在用相对平实的古文经学来抵消今文经学中“非常异义可怪”[3]2190之论的影响。虽说试图扶持《左传》博士并没有成功,但刘秀以及此后的东汉政府并没有放松对太学的控制。此后直到东汉灭亡,太学博士设置再也没有调整(1)东汉后期著名学者卢植还曾上书请求立古文经博士,不过当时政局风雨飘摇,最终不了了之。。政府对太学的控制,从博士官的设置,转换到了控制太学博士所讲内容上。
首先,东汉政府对太学的控制体现在对“家法”的强调。西汉重“师法”,东汉重“家法”,这已成为两汉学术史常识。对于何为“师法”,何为“家法”,前人也多有申说(2)关于师法、家法,前辈学者多有论述,此处借鉴了俞启定先生的观点。参看俞启定著《先秦两汉儒家教育》第五章《师法家法的经学传授系统》(齐鲁书社1987年版)。。大体而言,西汉重“师法”即西汉时期更加注重学术的传承渊源有自,纵然对师说有所引申发展,也会被人们接受。西汉时期,起初太学设置五经博士,汉成帝时发展而为十四家今文博士,到了西汉末在太学里合法传授的至少有四十多家学说(3)《易》施家有张、彭之学,孟家有翟、孟、白之学,梁丘家有士孙、邓、衡之学,元帝时又分化出京氏学;《书》有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其中小夏侯又有郑、张、秦、假、李氏之学;鲁《诗》有韦、张、唐、禇氏之学(张家分化出许氏之学),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礼》大戴分化出徐氏,小戴分化出桥、杨之学;《春秋》学中《公羊》家颜安乐一系就分化出了冷、任、管、冥四氏之学,严彭祖之学却没有分化;《谷梁》学有尹、胡、申章、房氏之学。。太学里的考试,也并不以严守师说为胜,而是务求经义辨析能胜人一筹。著名《尚书》学者夏侯建,极力发展构建自己的学术体系,甚至达到了烦琐的程度,其目的就在于“应敌”。东汉重“家法”,强调的是某家某派学术的内容,纵然师承不明,只要能明某家之学即可为某家之传人。否则,纵然师承很清晰,但是发展了师说,也不被人们接纳。太学的考试,并不求考生能够胜见迭出,而是要求严守师说,不得有所发挥。东汉初年,《公羊》学者张玄精通颜氏之学,不过他同时也精通其他家派。“会《颜氏》博士缺,玄试策第一,拜为博士,居数月,诸生上言玄兼说《严氏》《冥氏》,不宜专为颜氏博士。光武且令还署,未及迁而卒。”[2]2581张玄因授课时不严守家法而遭学生举报,本来从学术的角度来说张玄罗列众说让学生择善而从应当是值得鼓励和肯定的,但是因为在考核中严格按照师说进行,结果最终被罢免。后世,甚至太学博士都要经过严格考试才能出任:“博士及甲乙策试,宜从其家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若不依先师,义有相伐,皆正以为非。”[2]1501因而,今文经学虽然被立于太学,但整个东汉一代,学术上几乎没什么发展,这就是东汉政府对太学教学严格控制的结果。
其次,东汉政府对太学的控制体现在对太学章句的整理上。章句之学,不仅指分章断句,而且也包括了对经典文本的解说。充分依托经典文本的章句之学,是以太学为首的汉代学校教育的基本特色。但西汉中期设立太学后,政府并未对章句之学给予太多限制,到西汉后期一些学派的章句之学已经发展到了烦琐的程度。“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1]3620甚至于《尚书》学者秦近君解说“粤若稽古”四个字就说了三万言,解说《尧典》篇目名称的含义说了十多万言。如此不仅不便于开展教学,“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1]1723,也不便于经学发挥其统领整合意识形态的功用。所以,减省整理章句在所难免。光武帝刘秀曾经在建武中元元年下诏,“五经章句烦多,议欲减省”[2]138,到汉明帝时,朝廷也曾下令删减章句。著名《尚书》学者桓荣起初师从朱普学习,有章句四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及荣入授显宗,减为二十三万言”[2]1256。其子桓郁“复删省定成十二万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2]1256。到汉桓帝时,张奂还把牟氏章句四十五万言删减而为九万言。《诗经》学者伏恭则把父亲所传章句进行了删减,“初父黯章句繁多,恭乃省减浮辞定为二十万言”[2]2571。《春秋公羊》学派,先是有樊儵删减严氏章句,“儵删定公羊严氏《春秋》章句,世号‘樊侯学’,教授门徒前后三千余人”[2]1125,仍嫌繁琐,汉和帝时张霸“乃减定为二十万”[2]1242。汉明帝时,钟兴受诏“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2]2579。杨终则是把《公羊》章句删改为十五万言。汉明帝本人还曾有过御制章句:“帝自制《五家要说章句》,令(桓)郁校定于宣明殿。”[2]1264在删减过程中,肯定对章句的内容也有所调整,以体现皇权的意志。
再次,皇帝以最高权威的身份亲自裁定太学经义。汉章帝曾在白虎观召集群儒讨论儒家经义,并亲自作出最终裁决。起初《春秋》学者杨终向朝廷提议:“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2]1599“于是下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使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作《白虎议奏》。”[2]138召集白虎观会议的初衷是为整理太学章句,但会议的成果已经超越了章句之学,对儒家经义进行了系统的梳理,构建了一套“三纲六纪”的纲常体系。今传《白虎通义》显然是一部体现皇权意志的钦定经学总论。
第四,在太学之外扶持其他学术。今文经学独占太学的局面,终东汉一代没有改变。其实在今古文之争中,东汉政府的立场一切以是否有利于维护其专制统治为取舍。东汉政府删减章句的出发点是为此,召开白虎观会议是为此,在太学之外扶持其他学术也是为此。刘秀在太学设立古文博士的尝试失败后,东汉政府并没有放弃古文经学。汉章帝时,古文学家贾逵首先上书指出今文经学的若干不足,并且引用谶纬论证了汉朝政权的历史合法性。汉章帝非常满意,特地下诏“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髙才者二十人,敎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2]1238白虎观会议后,汉章帝再次下令:“乃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于世。皆拜逵所选弟子及门生为千乘王国郎,朝夕受业黄门署,学者皆欣欣羡慕焉。”[2]1239通过对古文经学的扶持,避免了占据太学讲席的今文经学一枝独大。
正是在东汉政府的严格控制之下,东汉太学的学术逐渐走向僵化,学术水平明显下降,学术很难有创新。以至于今天当我们回溯东汉学术史时,太学的学术几乎乏善可陈。
二、太学生与政府冲突的加深
虽说东汉政府一直在加强对太学的控制,但太学生和东汉统治阶层之间的冲突却仍在不断加深。儒学之中确实有可资统治者利用的内容,汉武帝“罢黜百家”的初衷是借助于儒学来为其专制统治服务,以儒术“缘饰”吏治。但是富有理想主义特质的儒学也有与专制统治相矛盾、相冲突的地方。这一点在西汉中后期已经有所体现。进入东汉以后,东汉政府希望通过加强对太学的控制来控制儒学,进而消除儒学之中不利于维护其专制统治秩序的因素。在东汉前期社会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太学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统治者预期的功用。但是,在东汉中期以后,随着外戚与宦官的交替专权,政治日趋于黑暗,太学生与东汉统治阶层之间的矛盾逐渐彰显。
东汉中后期,统治者在没有放松对太学控制的前提下,出于教化民众、培养官员以及装点门面之需,也对太学有所扶持。太学生人数一度达到三万余人。太学生大多出身平民,而外戚与宦官的专权阻挡了太学生上升的通道。同时,青年太学生更多地继承了先秦儒学的高蹈之风。他们以儒家经义为武器,借助舆论的力量对统治阶层展开了激烈批判。太学生仗义执言,挥斥方遒,太学成了京城舆论中心。太学生郭泰、贾彪与正直官员李膺(字元礼)、陈蕃(字仲举)、王畅(字叔茂)等人成为士林领袖,时人称之为:“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2]2186东汉中后期,逐渐形成了品评人物的清议之风。太学清议也影响到东汉政治的现实走向。太学生“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2]2186。
作为士人群体主流的太学生虽然尚处于在野地位,但他们不畏权贵积极投身于抗争之中。他们往往利用集体的力量与黑暗势力对抗。冀州籍宦官头子赵忠父亲去世,违反礼制用玉衣下葬。朱穆得知后,不仅派人挖出尸体,而且将赵忠亲属下狱。赵忠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的一番谗言使昏聩的汉桓帝把朱穆下狱,并判令去服苦役。太学生刘陶立即纠集了数千名学生前往皇宫向皇帝集体上书,为朱穆讼冤。刘陶指出这些宦官都是窃国大盗,“手握王爵,口含天宪(皇帝诏令)”[2]1471,作威作福。刘陶等人纷纷表示愿意代替朱穆去服苦役。众怒难违,汉桓帝只得释放朱穆。再如,汉桓帝时凉州名将皇甫规为平定关中羌乱立有大功,理应封侯,但宦官们想趁机敲敲竹杠。皇甫规素以正直而为世人所知,根本不会向宦官势力低头。于是宦官诬陷皇甫规谎报军功,汉桓帝再次信以为真,就把皇甫规下狱。皇甫规的下属纷纷劝他给宦官们送礼,皇甫规则表示宁死不屈。消息传到太学,太学生张风带领数百人来到皇宫门口向皇帝上书,汉桓帝被迫释放了皇甫规。
接连两次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朝廷舆论也为太学生们所左右,于是很多太学生未免极度乐观起来,“以为文学将兴,处士复用”[2]1572。然而一个叫申屠蟠的学生则忧心忡忡地说,当初战国时期士人是多么地慷慨激昂,最终导致秦始皇焚书坑儒,今天大家也以为属于士人的时代要到来了,其实危机很快就在眼前!能看透专制皇权本质的申屠蟠想到未来,不禁感觉不寒而栗,他干脆找了个地方隐居起来。果然不久以后,皇权就开始了反扑。
汉桓帝延熙九年(公元166年),河内郡人张成指使儿子杀人,不久恰逢大赦。河南尹李膺依然不顾赦令,将凶手处死。宦官集团以此为借口,唆使张成门徒上书,控告李膺等人收买太学生,串连郡国学生,互相联系,结党诽谤朝廷,扰乱社会风俗。早已被宦官集团控制的汉桓帝大怒,下诏逮捕“党人”,并让宦官们负责审理,因此案受牵连者多达200余人。李膺在狱中的供辞故意牵连宦官子弟,宦官害怕受到牵连,加之太尉陈蕃极力劝谏,外戚窦武也上书请求,汉桓帝才宣布赦免党人不再治罪,但仍全部罢官归家,并禁锢终身,不得再入仕途。这就是第一次“党锢之祸”。从汉桓帝对梁冀集团的处置来看,他并非是一个昏聩透顶之人,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其与宦官集团在利益上有很大的一致性,而且还在于专制帝王不能容忍在朝廷之外形成对朝廷权威构成威胁的力量。不过这次党锢并没有收到最高统治者所期望的效果。
汉灵帝即位后,外戚势力与宦官势力之间发生火拼,外戚窦氏集团覆灭,窦武自杀,宦官势力达到了东汉200年间猖獗的顶峰。在宦官与外戚的斗争中,外戚集团拉拢太学生,试图借助太学舆论的力量与宦官集团相抗衡。在外戚集团覆灭后,宦官集团借机把太学生也作为打击的对象,发动了第二次党锢。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山阳郡都邮张俭检举宦官侯览,侯览便指使张俭同乡朱并上书控告张俭与同乡24人结党,危害社稷。紧接着曹节等人展开大规模株连,故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翌、河内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任城相刘儒、太尉掾范滂等百余人都死于狱中。其他被牵连者还有六七百人。
党锢之祸并没有就此停止,后来还不断扩大打击面。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七月皇太后窦妙下葬后不久,有人在皇宫朱雀阙上题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2]2525此事追查数月,“乃四出逐捕及太学游生,系者千余人”[2]2525。熹平五年,永昌(治今云南保山市东北)太守曹鸾上书要求赦免党人,宦官认为这是替党人翻案,因此,先将曹鸾活活打死,然后下令禁锢党人,株连亲属,把对党人的迫害活动推向了高潮。
三、“熹平石经”的刊刻
党锢之祸是东汉儒生与统治阶层之间矛盾的一次总爆发。正是因为认识到此前对太学的控制尚且不足以消除太学中不利于统治的因素,所以,以汉灵帝为首的统治者在使用残酷手段对太学生进行镇压的同时,也针对太学采取了一些强化控制措施,以期达到控制太学,禁锢头脑,维护其专制统治的目的。熹平四年“熹平石经”的刊刻正是发生在这一历史背景之下。
刊刻“熹平石经”,动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因为太学生考试过程中经常出现作弊,这种情况在党锢之祸发生后,有明显加剧的趋势,“遂至忿争,更相言告”[2]2547。于是宦官李巡向汉灵帝奏报:“诸博士试甲乙科,争第高下,更相告言,至有行赂定兰台漆书经字以合其私文者。”[2]2511汉灵帝下诏“诏诸儒正五经文字,刻石立于太学门外”[2]336。“自后五经一定,争者用息。”[2]2533
另一方面,儒生出身的议郎蔡邕也以为:“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于是,熹平四年蔡邕“乃与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扬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册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2]1990。
表面上看,刊刻“熹平石经”纯粹是出于学术动机。政府要整顿太学学风,杜绝考试作弊。而儒生也有整理经典文本的需求。“盖自东汉初至熹平间,已历百余年,博士讲经,各以家法教授,受业者展转传写,年深月久,流弊滋生。”[5]1就其成果而言,也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政府组织对经典文本进行大规模整理并正式刊布。经历这次整理以后,经典的文本大体定型。刊刻“熹平石经”的学术意义不言而喻。不过不得不说,刊刻“熹平石经”也是以汉灵帝为首的统治者进一步控制太学的重要举措。之所以发生党锢事件,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学生们并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到学习经典上。早在汉安帝时,就有人向皇帝上书批评太学学风:“今学者盖少,远方尤甚。博士倚席不讲,儒者竞论浮丽。”[2]1126东汉太学兴盛的顶峰虽有三万多名学生,但太学生中真正专注于经学学习的只是少数。更多的人把太学看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如同太学生郭林宗所言:“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2]2481太学生品题公卿,也是他们参与朝政的一个重要手段。“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2]2185太学生甚至不看重太学的考试,希望通过广泛的社会交往以赢得足够的名声,从而获得公卿的推荐,进而步入仕途。这条入仕途径的便捷性甚至远远超过了通过考试而入仕。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东汉政府推出了刊刻石经的举措。刊刻石经首先强调的是对太学生考核的加强。太学作为一所学校,以培养候补文官为宗旨。到汉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政府建立起了比较完善的考试制度。“永寿二年甲午,诏复课试诸生,补郎、舍人。其后复制:学生满二岁,试通二经者,补文学掌故;其不通二经者,须后试复随辈试,通二经者,亦得为文学掌故。其已为文学掌故者,满二岁能通三经者,擢其高第为太子舍人;其不得第者,后试复随辈试,第复高者,亦得为太子舍人。已为太子舍人,满二岁,试能通四经者,擢其高第为郎中;其不得第者,后试复随辈试,第复高者,亦得为郎中。已为郎中,满二岁,试能通五经者,擢其高第,补吏,随才而用;其不得第者,后试复随辈试,第复高,亦得补吏。”[4]318而作为考试,必须有可以评判的答案。刊刻石经,使得太学的考试有了可以明确评判的权威答案,太学的考试更为严格。太学生来到太学,首要目的在于求取功名。政府在对太学生进行严厉打击的同时,切断了通过广泛交游博取社会声望而入仕的途径,强化了通过考试入仕这一主要渠道,使太学生重新回到学校,避免太学生过多参与到现实政治之中。
其次,刊刻石经也在于扭转太学学风,使太学生更多地关注经典文本本身,而不是超越文本的经义。相对而言,今文经学不太注重经典文本,更多关注的是微言大义和对经义的阐发,这自然会把太学生的目光引向现实政治之中。事实上,两汉儒生对现实的批评,也多是以经义为依据。政府虽然多次整理太学经义,试图掌握太学经义的解释权,将太学经义纳入政府意识形态体系之中。但是,太学生过多关注于经义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刊刻“熹平石经”意味着太学的考试将主要围绕经典文本本身展开。一再受到东汉政府青睐的古文经学,虽然处于半官方地位,也没能在太学之中设立博士,但在整个东汉一代,古文经学的影响力是不断上升的。相对于今文经学而言,古文经学更多关注于经典文本的研究。“熹平石经”的刊刻,试图将盘踞太学的今文经学的重点也引向经典文本本身,逐渐淡化其“非常异义可怪”的色彩。从东汉王朝建立,太学博士都被今文经学所占据。但是,今文经学的影响力却在不断下降。当然,今文经学影响力的下降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不过,政府强化太学控制的手段,无疑也是促使今文经学影响力下降的一个重要原因。经典文本的研究,本来就不是今文经学的长处。在“熹平石经”刊刻之后,今文经学衰落的速度明显加快。今文经学的衰落与太学石经的刊刻在时间上的重合,应该不是巧合。政府此举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太学学风。
刊刻“熹平石经”的政治意图也可以从另外一所学校的兴建上得到验证。就在刊刻“熹平石经”之后不久,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二月,汉灵帝又建了一所新的学校,因位于皇宫的鸿都门之内,新学校被称为鸿都门学。此举也是以汉灵帝为首的统治者削弱太学的一个重要举措。
鸿都门学所招学生和教学内容都与太学不同。他们由州、郡择优选送,多数是士族看不起的社会地位不高的平民子弟。鸿都门学开设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等课程,打破了专习儒家经典的惯例。宦官集团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对鸿都门学学生特别优待,学生毕业后多给予高官厚禄,有些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甚至封侯赐爵。鸿都门学一时非常兴盛,学生多达千人。
太学生群体毕竟与士大夫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他们有着共同的政治立场和相近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舆论。鸿都门学的出现,不仅打破了儒家经学对教育的垄断,而且也触及到了太学生们的实际利益。所以士大夫们对鸿都门学的出现非常不满,对鸿都门学的抨击一直不曾中断。著名士人杨赐就曾向皇帝上书,说:“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冠履倒易,陵谷代处。从小人之邪意,顺无知之私欲,不念《板》《荡》之作,虺(huǐ)蜴之诫。殆哉之危,莫过于今!”[2]1780以无情打击宦官而著称的酷吏阳球也上书皇帝:“今太学、东观足以宣明圣化,愿罢鸿都之选以消天下之谤。”[2]2499可见,在“熹平石经”刊刻之后不久就建立这么一所艺术专门学校,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刊刻“熹平石经”不仅具有学术意义,也具有十分明显的政治意图。
“熹平石经”刊刻之后,立即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后儒晚学,咸取正焉”[6]57。前来查看抄写者络绎不绝,“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填塞街陌”[2]1990。以至于政府不得不专门派人来维持秩序,“碑立太学门外,以瓦屋覆之,四面栏障,开门于南,河南郡设吏卒视之”[2]2547。“熹平石经”从学术上说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其消极影响也非常明显。太学生积极参与现实政治的热情明显降低,关注社会现实、敢于直面黑暗势力的太学精神一去而不复返。虽说这些并不是由刊刻“熹平石经”这一件事情所导致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刊刻“熹平石经”也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一转变起到了推动作用。而太学也随着东汉政权的衰落而不可避免地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