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神与酒神精神视域下 “哲学王”与“超人”思想对比研究
2020-12-20张山鸣宋根成
张山鸣,宋根成
(郑州大学 英美文学研究中心,河南 郑州 450001)
柏拉图的“哲学王”思想与尼采的“超人”思想虽远隔千年的历史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作为两个时代不同的哲学家对社会所做的拯救之策,哲学王与超人都是最强者的象征,且理想国与超人世界具有相似的社会等级秩序,主张精英政治,蔑视人民群众的力量等。看似“超人”学说是对“哲学王”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但从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视域下进行分析研究,发现两种思想其实是对立的。柏拉图的“哲学王”思想代表着形式与秩序——日神精神,而尼采的“超人”思想却恰恰体现了对生命力本身的肯定——酒神精神。对两种思想进行对比分析,有利于对柏拉图、尼采思想进行再认识,进而发现在现代主义后期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哲学王”与“超人”思想结合的新形象,并对希腊精神在现代社会的复兴做出展望。
一
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尼采提出了日神与酒神的二元艺术冲动学说,两者介于个体化原理之间且具有相反关系。日神是“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神圣形象”[1]8,表示在规律支配下的自由,对外在的现象世界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同时尼采认为“日神文化,不管是表现在神庙里、雕塑上还是荷马史诗中,其造型艺术家皆以适度这个伦理要求作为其崇高目标”“适度即美的尺度”[1]130。而酒神状态下,个体化原理被完全打破,人通过个体否定而回归世界本体。相对于日神精神所体现的约束与界限,酒神精神则主张释放生命的张力,不屈从于外在世界的界限,解放自我,达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解状态。真正的艺术必能将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相结合,进而拯救人生,古希腊的悲剧正是这两者相结合的完美体现。那么古希腊这一伟大的艺术为何会走向灭亡?在尼采看来,希腊悲剧死于“理解然后美”的原则,死于苏格拉底“知识即美德”的科学精神。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认为:“悲剧属于谄媚艺术之列,它只描写娱乐之事,不描写有用之事。”[1]66柏拉图的伦理学说提出:要克服灵魂中的无理性因素,强调秩序与形式,以禁欲主义美学压制来自肉身的美感[2]。而尼采肯定生命力,主张权力意志,他希望希腊悲剧精神能够重新出现,拯救时代危机。因此,尼采对苏格拉底及柏拉图的思想持批判态度,而这一批判态度在“超人”思想与“哲学王”思想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二
从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角度进行分析,两种思想的对立体现在诸多方面,如超人与哲学王的特点、生成方式以及对国家的看法等等。在《国家篇》中,苏格拉底感慨道:“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那些我们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人能够用严肃认真的态度去研究哲学,而把那些现在只搞政治而不研究哲学,或者只研究哲学而不搞政治的碌碌无为之辈排斥出去,否则,我们的国家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全人类也不能免于灾难。”[3]118哲学王统治国家的必要性体现在他能够维护国家的正义与社会秩序的稳定。
从两者的特点来看,在哲学王统治之下的国家,不仅具有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而且无论是哲学王还是其统治下的子民,都必须遵循伦理道德要求、个人的正义、城邦的正义(秩序)沐浴着善的秩序之光、演绎着善的秩序之理。理想王国中严格的社会秩序与伦理道德要求体现了对人性的压制,使其无法摆脱个体化原则,达到酒神状态,回归世界本体。而尼采的“超人”思想却恰恰体现了他对生命力本身的肯定——酒神精神。尼采的“超人”精神主要反映在他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超人具有两大特征:第一,他更努力,更果敢,完全按照权力意志行动,权力意志的思想源头最早就是源自于古希腊的酒神精神;第二,他更健全,更完整,完全摆脱了奴隶意志,集中体现为以权力意志为基础的主人道德,具有巨大的创造力[4]。超人之所以为超人,很重要的一点是因其具有权利意志——即追求强有力的生命,不受世俗的制约,是一切生命的创造性力量。“把一切‘过去是’改变为‘我要这样’!”[5]178在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它所倡导的“正义”“善良”“宽厚”等伦理观正是尼采认为的“沉重的精神”。相对于哲学王“谦谦君子”的形象,超人更像一个自由人,他从忠于大地的众生中产生,他可以失败但绝不悲观,是一个充满酒神精神的人。
从两者的诞生方式上来看,柏拉图认为哲学王的产生离不开良好的教育。在《政府与哲学》这一卷,苏格拉底对阿第曼图斯说:“最有天赋的人,如果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就会变得异常的邪恶。”[3]118“那么我们说,使一个人成为哲学家的品质,如果没有良好的教育,可能使这个人背离哲学,其作用不亚于财富及其附属物和其他生活的乐趣所起的作用。”[3]120柏拉图甚至阐述了“洞穴理论”来证明个人受教育的重要性。所以,哲学王的诞生除了天赋之外,离不开外在的教育,教育能够使人更加完美更具智慧。但教育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对人性的约束与压制,是支持个体保持个性化原理的体现。超人的诞生方式则是通过“生成”,按照尼采的说法,人是介于动物和超人之间的一座桥梁,是一种过渡状态,成为超人才是最终目的。只有经历自我超越、自我毁灭,人才可能成为超人。“狄奥尼索斯的”这个字眼表示:“要求统一性的激情;表示对人格、日常生活、社会、现实的超越;表示对消失深渊的超越。”因为超越痛苦的状态进入了更黑暗、更丰富、更动荡的状态,所以酒神精神能够使人超越个体毁灭的痛苦,给人带来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是生成超人的过程中必须具备的一种品质[6]。
对于国家的看法,柏拉图认为:“邦国的兴起是人类的生存需要,没有人能够自给自足,但是却有很多欲求。”[3]31也就是说,有了国家的存在,人民的欲求才能够得到满足,社会秩序才会稳定。显然,柏拉图认为,国家的重要性大于个人,人民群众的力量微不足道,“那些天生的哲学家,可以做国家的领袖,而那些生下来不是哲学家的人,最好做追随者,而不是领袖”[3]89。只要国家秩序稳定,人民便能生活幸福,但实质上理想国中严格的等级制度也对人性有着极大的压制。尼采对国家机构的设置可谓是“深恶痛绝”,在《新的偶像》这一章中,尼采称:“我称之为国家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饮毒者,不管是善人还是恶人,国家所在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失去自我;不管是善人还是恶人,国家所在的地方,所有人都在慢性自杀——都被称作‘生活’。”[5]55尼采更看重的是对个人的解放,一切对个人生命力产生压制的因素都应该被丢弃包括国家。
通过以上的对比分析,我们可以得出,柏拉图的“哲学王”和尼采的“超人”思想这两个对立思想实质上反映了柏拉图与尼采两位哲学家思想的对立。柏拉图接受了苏格拉底关于“美德即知识”的观点,所以哲学王作为国家中最有知识的人,也是最具有美好品德的人。而在尼采看来,正是“美德即知识”这种理念扼杀了象征着生命力的酒神精神,使现代社会陷入虚无主义。
三
在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视域下,两种最强者的形象看似互相对立、不可调和。但从现代主义晚期开始,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哲学王与超人、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融为一体的人物形象。
以赫尔曼·布洛赫小说《无罪者》中的养蜂人为例,养蜂人曾以制作绘图工具为生,空闲的时候喜欢跟妻子在一起以养蜂为乐。因为只有跟妻子在一起时,他才能真正地感受到自己是一种灵肉合一的状态。但是,这种美好的生活却很快被打破了,妻子因难产而死,胎儿也没能存活。为了走出失去妻儿的痛苦,养蜂人搬到了一个小镇上。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变得愈加孤独。于是他从孤儿所里收养了一个小女孩,给她取名为Mellita。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迫于生计,他去了一家工厂当机械师。战后,他失去了工作,勤勉工作积攒得来的积蓄很快就被急速上升的通货膨胀所吞噬。这时的Mellita已成长为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但是为了解决生计,她成了一位洗衣工。养蜂人接着从当地政府那里得到一个流动教员的职位,这给了他向当地农民宣传养蜂知识的机会。“他来往于各个农场,完成工作之后在屋后的菩提树下和农民们坐在一起,给他们讲蜜蜂的故事:蜂群分为两派,为了保卫自己蜂巢的入口,他们会进行战争;蜜蜂之间有着自己相互交流的神秘的语言,这样一来,蜂群就能根据同伴的指令直接找到最好的觅食地。”[7]85在这期间,他与自然和谐相处,甚至当他将蜜蜂放到手背上时,蜜蜂也不会蛰他。
超人精神体现了对生命力的肯定,对自我的超越,对世俗约束的否定,充满了酒神精神。养蜂人的形象正具有超人的这些特征,他历经了磨难,妻子难产而死,胎儿也没能存活,但这一切苦难并没有打垮他,最终反而通过对象征着逻格斯的养蜂知识的掌握,超越了工匠和艺术家的局限,拥有与自然或上帝直接沟通的能力[8]21。“当行走在路上夜里无处安身时,他便睡在田野之中……”[7]86这其实反映了养蜂人经历自我超越、自我毁灭后,打破了个体化原则,最终生成超人的过程,而正是酒神精神帮助他超越了个体的痛苦,最终摆脱“人”这一过渡状态,生成“超人”。同时,养蜂人也具有哲学王的形象,他的名字为Lebrecht Endeguth,在德语中其义为:“当你活着的时候,你应该拥有正直、诚实、积极向上的品质;当你即将死去,应该用一种合适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8]109在养蜂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这些美好的品质,而这些品质也是哲学王所必须拥有的。哲学王作为国家中最有知识的人,也是最具有美好品德的人。而养蜂人有着自己的蜜蜂王国和养蜂的知识,并将此传给需要它的人,是理性与智慧的化身,体现了哲学王的光辉形象。养蜂人既是一位向人们传授知识的谦谦君子,又是一位不受世俗约束的自由人,他是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哲学王与超人形象的统一体。那么为什么这一形象会在现代主义晚期的文学作品中出现呢?
现代主义晚期是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过渡时期,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科技的发展给现代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不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冷漠,也对人们的思想带来了巨大冲击,传统的信仰遭到了质疑。20世纪初期的两次世界大战使普遍存在人们心中的自由、平等、博爱等价值观遭到了否定,西方世界陷入一场巨大的精神危机之中,现代主义应运而生,现代主义时期的文学作品特点表现为反传统、在形式上千变万化,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手法才能把现代人复杂的生活经验和内心体验表现出来。这一时期的哲学基础是叔本华、柏格森、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的思想和学说。值得注意的是,尼采认为现代西方人陷入价值虚无主义的困境柏拉图主义难辞其咎,他提出了以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希腊精神)为原动力的艺术才能拯救人生,才能使人们走出精神困境发现人生的意义所在。这一时期其文学作品也体现了作家们为了拯救人们的精神危机所作出的努力,如在赫尔曼·布洛赫的小说中便出现了“养蜂人”这一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相结合的形象,这一形象便是对尼采思想的一种回应。乔伊斯同时被视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作家,他的作品《尤利西斯》中所呈现的世界是冷漠荒凉的,但艺术却是小说中的唯一拯救之光,这也体现了乔伊斯本人对古希腊酒神精神的推崇和对尼采“艺术拯救人生”思想的回应。他的最后一部小说《芬尼根的苏醒》体现了以自我为中心的现代主义向以语言为中心的后现代主义的重大转折,从而成为后现代新纪元的一道曙光,拉开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序幕。所以,在这一阶段,文学作品中出现哲学王与超人两种形象的结合、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结合这一特点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与当时的时代特点与思潮密不可分。
四
在古希腊城邦秩序混乱的情况下,柏拉图提出了“哲学王”思想,而在19世纪末,苏格拉底式的理性至上精神和基督教对人性的压制使人的生命力丧失,精神陷入虚无主义,尼采提出了“超人”思想,宣扬权力意志。由此看来,两种思想都是一种是试图摆脱人类生存困境的呼唤。但柏拉图的“理想国”过于强调哲学王的知识与道德,追求体现秩序与个体化原理的日神精神,认为只要哲学王一人便可改变整个国家的混乱状态,哲学王实际上是一个专制主义者。尼采虽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二元艺术冲动学说,指出唯有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相结合的艺术才能拯救人生,但是他的“超人”精神并没有做到二者的结合。超人虽具有酒神精神,打破了个体化原则,但他的一切行动却没有目的,没有目的的行动在一定意义上是荒谬的,所以过分强调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中的一方面都是不可能真正解决社会问题与时代危机的。新时代呼唤新信仰的到来,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精神——理性主义是导致悲剧灭亡的真正原因,悲剧的毁灭也是真正艺术的毁灭。而解决现代人精神危机的方法便是通过真正的艺术,即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合二为一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