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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尚“真”的诗学追求

2020-12-20刘硕伟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顾炎武傅山

刘硕伟

(临沂大学 沂蒙文化研究院,山东 临沂 276005)

一、“文人不相下,直不真文曹”

关于明代诗风,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在《明诗评选》录袁宏道诗后有精辟论述,认为有明一代,凡有“北地—公安—竟陵”三变。“北地”指以李梦阳为代表的复古派,“公安”指以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为代表的“不拘格套,独抒性灵”一派,“竟陵”则以钟惺和谭元春为代表,在晚明产生重大影响。三家都是不满于当时文坛状况,提出自己批判的观点。其观点又各有偏颇。七子的复古主张是针对台阁体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虚假性,然而矫枉过正,出现尺尺寸寸模拟古人的弊端。公安派为矫七子之弊,力倡“宁今宁俗”“独抒性灵”,但其信手而成随意而出的态度使诗歌流于草率和肤浅。竟陵派欲矫公安之弊,却“变而为幽深孤峭”“大为通人所讥”。傅山却对竟陵派青眼相加。他说:“捉得竟陵诀,弄渠如小儿。……文人不相下,直不真文曹。”[1]45而且认为竟陵派钟惺、谭元春所编《诗归》确是“慧业”(佛教用语,即智慧的业缘),赞之“慧业生《诗归》”。这与当时的普遍观点相左。

自明末至清初,诗坛对竟陵派众口排斥,极力贬低,甚至斥其为亡国之音。就连以思想深刻著称的王夫之也不免持此论调:“自竟陵乘闰位以登坛奖之,……文士之无行者相与学之,诬上行私,以成亡国之音,而国遂亡矣。”[2]617顾炎武也对钟惺极为不齿,谓“其罪虽不及李贽,然亦败坏天下之一人”。众多学者万喙一音,不仅痛斥竟陵诗风,甚至把明代的亡国归罪于竟陵。

在这种舆论氛围中,傅山却大力赞扬竟陵派,对钟惺和谭元春的诗极为欣赏。谭元春有五言诗《秋夕集周安期陶公亮陈则梁赵彦琢胡用涉金正希柏鸾堂看月》(简称《看月》),诗云:“虽云常谢客,太寂亦思人。月性闲阶满,秋声半夜真。歌连乡梦了,坐历久寒频。如此森森柏,微喧恕好宾。”这首诗有着竟陵派一贯的幽深孤峭,但由于是集众友赏月,幽寂中透着“微喧”的热闹,是谭元春难得的“快诗”。傅山全文录《看月》诗,并议论说:“起得自然,收得也足。中四句自砌好语耳。且莫说七言律难得周到,即五言律,八句中那得句句教人待看也。但是一气写来,连绵不断者便可喜,不必句句较矣。”[3]291-292傅山认为该诗的最大优点是一气呵成连绵不断,起句自然,收句完满,值得肯定。然而,主盟明末清初诗坛的钱谦益在《历朝诗》丁集卷十二中斥谭元春诗“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篇不破碎断落”。傅山在如此舆论氛围中,敢于以竟陵为师,确是反潮流之举。

以博见洽闻著称的钱钟书在《谈艺录》之二九《竟陵诗派》中注意到不仅傅山一反潮流向竟陵派学习,还有一位“著名”人物阮大铖亦取法于竟陵。钱钟书说:“同得力取径于竟陵,则傅青主、阮大铖是”。钱钟书的高明在于不仅认识到二人的路径相同,更洞见二人心态相异:“青主说钟谭不讳言”,而“阮大铖绝口不道钟谭……昧良忘祖,毁所自出,亦佥壬心术流露之一端焉”。[4]256这种对比,适足凸显傅山耿介真挚的性格。傅山出家为道时道号“真”,称“傅真山”,有时亦署“侨黄真山”“还阳真人”等。这些名号应当不是随意而为,特别是“真”字,是体现了他的价值追求的。

傅山称扬竟陵派钟、谭,不仅在于其诗“自然”“自砌好语”“可喜”,更主要的是赞赏他们的“真”诗之论。钟惺《诗归序》:“求古人之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5]236谭元春《诗归序》说:“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一其思,以达于古人。”[6]594正是因为钟、谭力倡真诗,所以傅山对竟陵派持赞同态度。不论泥古还是轻古,其弊端都是对主体性的抹杀,只有尊重自我的主体性、尊重古人的主体性,才能写出真诗。傅山说:“真正个中人,慧眼平心,可与何、李、王、李、钟、谭共坐一堂之上,公公当当,做一树义调御师,令各家伎俩一齐放下乃得。不然,任他辩才,总是偏见。”[7]168

二、“天涯之子遇,真气不吾缄”

傅山所崇尚之“真”,包括主体之真与创作之真。傅山酬答顾炎武的诗“天涯之子遇,真气不吾缄”,正是这种思想的表达。康熙二年(1663)漫游北方的顾炎武在丁松庄访问傅山,赠五律一章。其诗曰:“为问明王梦,何时到傅岩?临风吹短笛,劚雪荷长镵。老去肱频折,愁深口自缄。相逢江上客,有泪湿青衫。”诗中以殷高宗武丁时贤相傅说比傅山,又以“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意,引为同调。傅山步韵答之:“好音无一字,文彩会贲岩。每选高松座,谁能小草镵?天涯之子遇,真气不吾缄。秘读《朝陵记》,臣躬汗浃衫。”[1]198傅山在欣遇知音的喜悦中,抒发了对时局的感慨,表露了自己的坚强意志,也表达了对顾炎武的钦佩。顾炎武在清廷高压政策下多次往昌平及南京拜谒明陵,并作诗文以纪之。顾炎武把这些诗文呈与傅山,傅山十分感动。其“天涯之子遇,真气不吾缄”诗句所感慨者即此。傅山与顾炎武的友谊,姑置不论,“真气不吾缄”之句,堪为傅山关于创作主体的纲领主张。

“真气”主要指创作主体的思想修养之真。傅山崇尚“真气”,对与“真气”相反的虚伪之气、奴俗之气则深恶痛绝。他的《读史诗》云:“天地有腹疾,奴才蛊其中。神医须圣武,扫荡奏奇功。”[1]203傅山又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3]367这种激烈反对奴俗的思想,是当时启蒙思潮的一部分。换言之,这种思想不惟傅山独有,如“清初三大家”顾、黄、王等得风气之先的有识之士多有类似表述。不过傅山对奴俗的反对显得更激烈一些,对人的主体性强调得更多一些。有时他又用“深情”等词表达。他说:“文者,情之动也;情者,文者机也。文乃性情之华。情动中而发于外。是故情深而文精,气盛而化神,才挚而气盈,气取盛而才见奇。”[7]245又说:“情性配以气,盛衰惟其时。”[1]45当然,只是情真气盛未必就是好。傅山在强调创作主体之“真”的同时,还包含了对创作主体“善”的要求——那就是“气节”。他说:“世之人不知文章生于气节,见名雕虫者多败行,至以为文、行为两,不知彼其之所谓文,非其文也。”[7]314-315傅山之所以激赏顾炎武之文,谓其为天涯知音,更主要是欣赏顾的气节。

如何表达“真气”,使之“不吾缄”呢?傅山有“直下掂出”“直下道者”之主张。他说:“句有专学老杜者,却未必合,有不学老杜,惬合。此是何故?只是才情气味在字句模拟之外。而内之所怀,外之所遇,直下掂出者,便是此义。”[7]290这里强调了两层意思:一是不可停留在模拟字句的表面,如此学杜,未必合,而惬合杜诗者,定是“才情气味”的惬合;二是强调“直下掂出”,与王夫之强调所谓“现量”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又在《枯木堂读杜诗》诗中说:“云山花鸟逢,眼耳心手以。高才一触磕,直下道者是。”[1]76表达了相同的见解。

傅山提倡以真字、真语表达诗人的真性情。他在《三复雪开士》中教导雪开士(雪林,傅山之友,俗姓张,明诸生,世乱后出家为僧于太原东红土沟南十方院)说:“不真不淡处即毁却,专向自己心地上作老实话。韵也可,出韵也可。黏连向背,都是方内人取第功夫,高格高调全不用也。”[7]53傅山强调了他一贯的求“真”的诗学主张。傅山称赞庾信:“庾开府诗字字真。”傅山称赞王维:“辋川诗全不事炉锤,纯任天机。淡处、静处、高处、简处、雄浑处,皆有不多之妙道真语。”[7]245认为无论哪种风格,王维诗的语句总是纯任天机,尽显真诚。

正因如此,傅山既不主张复“古”,也不讲求诗“法”。

在崇古敬祖的封建时代,复古总是一种可以得到热烈响应的主张。然而傅山反对盲目崇古。傅山说:“曾有老先生谓我曰:‘君诗不合古法。’我曰:‘我亦不曾作诗,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呜呼!呜呼!古是个甚?若如此言,杜老是头一个不知法三百篇底。看宋叶氏论《八哀诗》,真令人喷饭也。吾尝谓古文、古诗之不可测处,囫囵教宋儒胡嚷闹坏也。然卒不可坏,解者至今在,终不随不解者瞎扢塔去。”[7]289傅山以生动的方言俗语非常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泥古的态度!反对泥古不是对古人的否定,而是一种肯定。傅山认为泥古之人正是对古诗文的破坏。傅山说:“古人一技,奴人乱嚷,又是法哩,又是气哩,又是照应哩,我都不待听。真古文……原无一定之法。”[3]288这是充分解放自我,强调发挥创作主体之真的大胆宣言。

由反对模拟古人,傅山进一步否定追求诗“法”。他《不解四十韵》诗中说:“底事古人法,还于今我缠?”[1]247主张写诗应不拘形式,“吟咏消真气”,也就是要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为了说明道理,傅山以佛理为喻:“譬如以杜为迦文佛,人想要做杜,断无抄袭杜字句而能为杜者。即如僧学得经文中偈言,即可为佛耶?……法本法无法,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非法非非法。如此知,如此见,如此信解,不生法相。一切诗文之妙,与求作佛者界境最相似。”[7]288以学佛喻学杜,指出不可拘泥字句,不可拘泥成法的道理。佛教认为“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法”是从无法中概括出来的,只是一时借助言辞,方便修行者领悟真谛,修行者应当“舍筏登岸”,而不应拘泥之。

明末名士余怀说:“即不敢谓天下无诗,谓其无真诗也。”傅山的诗论,即针对“无真诗”的状况,痛加针砭。不仅抨击拟古风气,也抨击轻古习气。不仅指摘诗文风格之弊,更是指向创作主体人格修养。其诗论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启发人进一步深思。

三、“号令自我发,文章自我开”

傅山倡导尚“真”诗学,也身体力行创作表现真我的真诗。他说:“法本法无法,吾家文所来。法家谓之野,不野胡为哉?……一扫书袋陋,大刀阔斧裁。号令自我发,文章自我开。”[1]345傅山的这首诗赞美其子傅眉诗文具有创造性,实际也是表达傅山自己的诗学主张。傅山认为,文章之法,贵在创新(法无法),这是他们家的一贯传统。注重因袭的“法”家认为这是“野”路子,傅山语带反讽地说“不野胡为哉”。他反对因袭模拟,提倡直抒胸臆,反对掉书袋、獭祭鱼,主张大刀阔斧、别开生面。

傅山的诗歌创作,很好地实现了他的诗学追求。傅山的大量诗作,表现他的故国之思、黍离之悲,尤其是他的《甲申集》,收甲申(1644)、乙酉(1645)两年的诗作,诗人的痛苦经历、爱国深情跃然纸上。还有一些诗表达傅山对黑暗现实的愤慨。如《儿辈卖药城市诽谐杜工部诗五字起得十有三章》其二云:“诗是吾家事,花香杂柳烟。岂堪尘市得,或可药笼边。世界疮痍久,呻吟感兴偏。人间多腐婢,帝醉几时痊。”[1]188傅山晚年隐居太原东松庄时,行医看病,其子傅眉与其侄傅仁于太原城内设局卖药。行医卖药并非初衷,傅山自认诗书世家,当有更广大的济世之志。但疮痍世界并未为他提供机会。世间多是“腐婢”(喻屈节之人),沉醉的天帝何时清醒呢?发出如屈原《天问》般的悲愤之语。此用张衡《西京赋》之典:天帝醉酒,即以秦地赐穆公。这里的意思是清朝得天下,非天帝本意,表达诗人对暴政的排斥及对改变世局的渴望。

傅山有一些诗,表达隐忍幽栖的无奈。如《河边》诗二首:“河边不算是幽栖,一杖林峦日夕携。甚悔去人难得远,此心笃信未尝迷。月从微雨来天外,云逐春风过雁西。寄兴深微原有在,缘情吟咏不堪提。”“吟咏凄凉愧壮夫,诗书酸楚合吾徒。盾头磨墨才当见,笔上生花气莫粗。殊慕穆之裁袴褶,何妨司隶混襜褕。人间隐逸无多少,山泽如何肯纳污。”[1]232诗人居住汾河岸边,与太原城近在咫尺,虽是幽栖隐居,但难以摆脱人事应酬,甚非本意。调摄身心,潜心著述,也并非他本来志向。盾头磨墨(《资治通鉴》载:“(荀济)与上有布衣之旧,知上有大志,然负气不服,常谓人曰:‘会于盾鼻上磨墨檄之。’”)、妙笔生花(唐冯贽《云仙杂记》载:“李太白梦笔头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才是傅山生平所愿。

当然,傅山诗的内容是广泛的,风格是多样的。如他的《村居杂诗》:“老人曳杖出门去,布袜芒鞋不怕泥。行到前村石桥上,春冰映绿柳条齐。”[1]300明白如话,又诗意盎然,可以说很好地体现了傅山“不事炉锤,纯任天机”的主张。

傅山对自己的诗文充满信心。晚年他有《病发示眉、仁》诗曰:“荡荡乾坤病,戔戔肺腑收。三山逃不得,百药庋何投。速化终期尽,孤情死未休。奇文须蹔发,风檄后生求。”[1]125傅山在诗中指出,自己重病是由于忧时伤世,荡荡乾坤的疾病,都收罗进自己小小的肺腑。神仙的去处(三山,谓蓬莱、方丈、瀛洲)“逃不得”,任何药物对他不再起什么作用,他希望自己的“奇文”能够出版问世,至于“风檄”(指反清复明的事业)则留待后生。傅山的好友戴廷栻评傅山诗:“时高时典,时雄时厚,时老时艳,时淡时远,至性至情,纯乎风流而未尝无格,遇使我得,过使我失,晦明之间,云蒸龙变,美人满堂,而目成者,知其神之所在。”[8]93-94

傅山尚“真”的诗学追求在有清一代可谓开风气之先。其后,王士禛、朱釴、吴乔、尤侗、杜濬等一大批诗人、诗论家皆持此说。康熙间官至宰相的魏相枢(据《清史稿》卷四十五《傅山传》载,魏相枢在傅山被强舁至京时曾多方为傅山开脱,先“以老病上闻”使傅山得以免试,在傅山被强迫入谢仆地之时曰“止,止,是亦谢矣!”)的话可能更能说明清代诗坛尚“真”的追求,他说:“古人之诗出于性情,故所居之地、所处之所、所与之人、所行之事、所历之境、所见之物,至今一展卷瞭然者,真诗也。……学者宜以真诗为法哉!”[9]870-871傅山倡导真诗并身体力行,其诗学主张及创作的大量个性独具的诗篇,是值得进一步发掘的文化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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