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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诗人与《兰亭集序》

2020-12-20胥洪泉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兰亭序兰亭集序真迹

胥洪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翻阅《全宋诗》,发现宋代有不少诗人喜欢在诗中描写《兰亭集序》。这里所说的《兰亭集序》,一是指王羲之撰写的《兰亭集序》序文,一是指王羲之书写的《兰亭集序》书帖以及他人的摹本和刻本。王羲之,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后迁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曾官会稽内史、右军将军,后世称“王右军”,东晋书法家,有“书圣”之称,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书法家。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上巳,王羲之和朋友孙绰、谢安、支道林等四十一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举行修禊时,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羲之即兴挥毫写下这篇《兰亭集序》。《兰亭集序》序文,清新自然,明丽疏朗,是一篇优美的散文,宋人周密赞曰“高妙千古”;《兰亭集序》书帖,遒媚劲健,笔意精妙,是著名的行书法帖,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又称为《临河叙》《兰亭序》《兰亭帖》《修禊序》《禊帖》等。在《全宋诗》中,仅诗题出现“兰亭”“修禊序”“禊贴”的诗歌就有60余首,加上诗中写到“兰亭”“禊帖”“修禊序”“右军”“羲之”“逸少”等的诗歌,大约近300首。那么,宋代诗人描写了《兰亭集序》的哪些方面呢?他们为何喜欢描写《兰亭集序》呢?他们描写《兰亭集序》又有何意义呢?笔者通过《中国知网》检索,发现还没有学者研究过这些问题,因而拟对这些问题作一探讨。为了论述的方便,以示区别,后文论述时,提及《兰亭集序》序文,则称《兰亭序》,提及《兰亭集序》书帖,则称《兰亭帖》。

一、宋代诗人与《兰亭序》

尽管《兰亭帖》的名声盖过《兰亭序》,然而,宋代诗人不仅喜欢《兰亭帖》,也喜欢《兰亭序》。楼钥的《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一诗就称扬《兰亭序》的文采与太阳、星星同光辉:

永和岁癸丑,群贤会兰亭。
流觞各赋诗,风流见丹青。
右军草禊序,文采粲日星。(1)楼钥《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全宋诗》第47册第2934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后文所引宋诗及其诗序,皆出自《全宋诗》,不再出注)

宋代诗人还在诗中赞美兰亭雅集,化用序中意象,论及序中思想情感等。

(一)宋代诗人常把聚会比喻为兰亭雅集

王羲之在《兰亭序》中记述群贤聚会时,描写了兰亭环境的优美,“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描写了天气宜人,“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描写了他和友人饮酒赋诗的怡乐,“流觞曲水”“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信可乐也”。序中所写兰亭景色的清新明丽,天气的舒心惬意,聚会的愉悦快乐,特别是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成为宋代诗人向往的雅事,他们常在诗中表达欣羡之情,并常把自己和朋友的聚会比喻成“兰亭雅集”。宋庠的《同万秀才宴杨侯别墅》描写和友人的聚会宴饮,就说“风光不减兰亭会,醉墨凭君纪岁华”。胡仲弓的《柬石轩》云:“便着工夫去看山,兰亭未遇莫空还。向来一段风流事,只在茂林修竹间。”作者认为文人的风雅之事,只在兰亭聚会中。陆游的《寄统》云:“大儿挈药囊,小儿负书笈。共作兰亭游,讵必群贤集。”陆游认为自己带着大儿、小儿,即使携带药囊,背负书笈,也可作“兰亭游”。“讵必群贤集”一句包含着这样的意思:文士多认为游乐要像王羲之等人在兰亭的群贤雅集。徐冲渊《题清音亭》其一云:“新池碧甃玉回环,一水来从天柱山。试作流觞拟修禊,兰亭风景坐追还。”作者由清音亭边从天柱山流来的渌水,如碧玉环绕,联想到兰亭的曲水流觞,并想象如果于此流觞饮酒,草拟禊序,消失的兰亭风景就可重现。

(二)宋代诗人常在诗中化用《兰亭序》中的意象

宋代诗人羡慕、向往王羲之等文士兰亭聚会的悠闲放逸,风雅潇洒,因而写诗多用《兰亭序》中的意象,以至于宋诗中“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惠风和畅”“流觞曲水”等词语频繁出现。李埴的《上巳从史巫山衤弗饮江皋》就云:“却是崇山兼峻岭,看来浑不减兰亭。”宋祁的《四日泛舟马家园》也云:“会待乘春留禊帖,茂林修竹似山阴。”徐冲渊的《题清音亭》其二也云:“试论此山泉石看,茂林修竹胜山阴。”杨万里的《上巳前一日欲雨复晴》也云:“只拣茂林修竹处,兰亭禊事足追回。”易士达的《兰花二首》其一也云:“曲水流边苔色浸,右军遗墨动清吟。蕙风和畅人非昔,香得山阴直到今。”陆游的《兰亭》也云:“兰亭绝境擅吾州,病起身闲得纵游。曲水流觞千古胜,小山丛桂一年秋。”最有意思的是僧人普济,他写有《兰亭四威仪》,其一谓“卧,流觞九曲”,其二谓“行,崇山峻岭”,其三谓“住,晋朝古寺”,其四云“坐,茂林修竹”。可见宋代诗人对《兰亭序》的喜爱和熟悉。

(三)宋代诗人对《兰亭序》中生死感伤的思考

王羲之的《兰亭序》,在描写了群贤聚会,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畅叙幽情的“可乐”之后,接着抒写时光流逝,生命不永的感伤,情感由“可乐”转到“痛哉”。王羲之抒发的惜时悲逝,乐生忧死的情感,在当时来说,较为常见。石崇的《金谷诗序》就有“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的感伤[1]1651。孙绰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也谓:“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1]1808陶渊明的《游斜川序》也谓:“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2]91然而,王羲之在《兰亭序》中指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却不同于时代风气。因为两晋时期,文士大多尚清言,谈名理,以老庄为宗,以齐死生,忘得丧为贵。

宋代诗人对于《兰亭序》描写文士聚会,流觞赋诗的风流雅事,以及兰亭周围清丽优美的风景是十分赞赏的,而对于《兰亭序》中伤时嗟老,生死感伤的慨叹,却不以为然,并在诗中表达了不同的看法。方岳的《上巳溪泛》就嘲笑兰亭集会的文士不明白生死寻常的道理:“禊帖又逢今癸丑,兰亭仍是旧东南。死生正亦寻常事,却笑诸贤苦未谙。”葛胜仲的《诗一首》讥刺王羲之痴愚,纠结生死问题,不懂得放任自然:“可怜右军痴,生死情缠绵。由来齐彭殇,顾或谓不然。吾党殆天放,卜夜就管弦。”王柏的《兰亭记》则认为不应恋生畏死,应该安然处世:“风流盛集数兰亭,刻石纷纷岂有真。嗟老感时何足慕,千年谁记浴沂人。”诗人指出,《兰亭序》中感时叹老的情绪,不值得留意,千年以来应该记住《论语·先进》所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怡然处世之人。范成大的《观〈禊帖〉有感三绝》其一也认为《兰亭序》抒发的是没有意义的闲愁,近乎无病呻吟:“古人赋多情,无事辄愁苦。兰亭一觞咏,感慨乃如许。”意谓古人吟诗多情,无事则抒发闲愁,兰亭集会,一觞一咏,就生发出这样的生死感慨。对《兰亭序》中的乐极而悲,生死感伤进行深刻反思的是方回,他写有《题〈禊帖图〉》一诗,其序云:“观《禊帖图》二十之帖,前六之叙,视听娱乐耳。后其感慨乐过而悲,生尽而死,常理也。晋人之学,所惧止。漆园齐彭、殇,羲之斥为妄作,深以之感为痛。夫情逐事移,形随气化,焉有乐而无悲,生而无死者,似不必过于痛也。”其诗云:

晋人之学吾能,以《庄子》为六经。
大同小异立议论,漆园遗意入兰亭。
七情静动应万事,一气聚散钟千形。
乐极必悲生必死,倏开忽阖风天萤。
“岂不痛哉”逸少语,畏怖生老病死苦。
掇拾释氏之绪余,惴惴其慄有如许。
颜瓢致乐悲安在,曾箦临死生焉。
短中求长断斯文,翰墨高名万万古。

方回认为《兰亭序》中的议论,是承袭了庄子的遗意,庄子就曾说,人的生死是由于气的聚散。方回还指出:乐极生悲,生而必死,是一般规律,不应忧伤恐惧;王羲之所说“岂不痛哉”,是畏惧、害怕生老病死之苦,是拾取了佛教的余绪;对于生死,应该像颜回那样,一瓢饮一箪食,安乐无忧,像曾参那样,临死易箦,泰然处之。方回将儒佛道的生死观作了比较,赞同儒家安然面对生死的态度,并且指出《兰亭帖》的书法价值高于《兰亭序》的思想价值。

(四)宋代诗人对《文选》不选《兰亭序》的批评

宋代诗人喜欢《兰亭序》,对萧统编辑《文选》不选此序,颇为不满。萧统是南朝梁武帝萧衍的太子,只活了三十岁,死后谥“昭明”。萧统编撰的《文选》(又称《昭明文选》)收录了先秦至齐梁间130位作家的761篇作品,然而,却没有选录王羲之的《兰亭序》,宋代诗人或认为被他遗漏,或认为他没有眼光。楼钥的《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就云:“右军草禊序,文采粲日星。选文乃见遗,至今恨昭明。”岳飞之孙岳珂的《徽宗皇帝临右军〈兰亭序〉御书赞》也云:“兰亭当日禊事修,笔力一挽回千牛。不特字健文亦遒,萧统作《选》弃不收。藿羹讵识罗珍羞,掎摭磇硄遗琳球。”岳珂认为,《兰亭集序》文和字都遒健,可惜萧统编选《文选》弃而不选,就像吃豆叶羹的人不认识珍美肴馔,拾取了石头而丢弃了美玉。

关于萧统编《文选》未选入《兰亭序》的原因,从宋代至清代,臆测纷纭,未有定论。据宋人题跋和笔记,主要有三种观点:或谓萧统没有见到此序,耳目未周,挂漏难免;或谓序中的“‘天朗气清’自是秋景”“‘丝竹管弦’亦重复”[3]119;或谓“昭明深于内学,以羲之不达大观之理,故独遗耶”[3]124,意即王羲之在序中感伤生死,鄙薄老庄思想,不为深谙内学(道教所习神仙导养之学)的萧统所喜欢。谓萧统没有见到此序,不大可能。因为萧统以东宫之尊,“引纳才学之士”,“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加上“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4]111-112,这种情况,不应该遗漏此序。谓“丝竹管弦”“天朗气清”有语病,宋人已有驳斥。至于说序中表达的思想不为萧统喜欢,也是推测之辞。诗人岳珂的看法,也算一种观点,但岳珂指责萧统没有眼光,也不妥当。萧统不选《兰亭序》的原因,现代学者也有探讨,包括著名学者钱锺书(见《管锥篇》第三卷),应该与其“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选文标准和当时的文学风尚有关。

二、宋代诗人与《兰亭帖》

由于《兰亭帖》的书法价值颇高,文人士大夫多以之作为书法范本,经常摹写,书斋常备,因而宋代诗人写到《兰亭帖》的诗要比写到《兰亭序》的多得多,而且涉及也很广泛。

(一)宋代诗人所写王羲之对《兰亭帖》的书写

宋代诗人常在诗中赞美王羲之在兰亭雅集时书写《兰亭帖》如有神助。楼钥的《跋李少裴〈修禊序〉》就谓王羲之在兰亭集会时书写的《兰亭帖》最好,后来多次重写,但都不如兰亭集会当日所写:

兰亭修禊永和中,群贤高会俱雍容。
右军作序亦寓耳,藁草乃致传无穷。
自言疑若有神助,他日屡书终不同。

诗中谓兰亭聚会当日所写为草稿,当时书写若有神助,后来多次重写都不同,以至于草稿流传无穷。

“若有神助”是对《兰亭帖》书艺的极高评价,因为古人把技艺高妙,达到出神入化之境,才称为“若有神助”。此外,宋代诗人艾性夫的《与林止庵叶半隐分赋郡中古迹得鲁公祠右军墨池》称扬谓:“昏昏水气吐玄云,自是先生笔有神。”杨万里的《跋丘宗卿侍郎见赠使北诗一轴》也称赞说:“君不见晋人王右军,龙跳虎卧笔有神。”“若有神助”的赞美,应是根据唐人何延之《兰亭记》的记载:“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禊所书之者。”(2)何延之《兰亭记》,张彦远撰,刘石点校《法书要录》第59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后文所引何延之《兰亭记》,皆出自张彦远撰,刘石点校《法书要录》,不再出注)

宋代诗人还在诗中称扬王羲之《兰亭帖》中的二十个“之”字变化各异。方回的《题〈禊帖图〉》就云:“永和九年晋癸丑,《禊帖》至今家家有。……‘之’字二十我谛观,谁绘此图夸妙手。”其《为合密府判题赵子昂大字〈兰亭〉》也云:“一觞一咏十九‘之’,方如带玉满疋纸。”其《北本〈兰亭〉》也云“ 一千年想永和会,十九‘之’传贞观摹。”后来还有“二十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无一似”的谚语。《兰亭帖》中的二十个“之”字(“十九‘之’”为误计),结体、笔法都不相同,说明王羲之讲究字形、笔法的变化,追求变化之美。这在何延之的《兰亭记》中也有记载:“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实,王羲之不只重字“皆构别体”,邻近之字的相同笔画,也求变求异。追求重字、笔画的变化,书法才显得生动活泼,不至于呆板滞重。

(二)宋代诗人所写《兰亭帖》真迹的流传

宋代诗人对《兰亭帖》真迹的流传经过,在诗中多有描写,而描写得清楚、详细的,要算楼钥。他的五言长诗《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共有84句420字,其诗有云:

七传到永师,袭藏过金籯。
辩才尤祕重,名已彻天庭。
屡诏不肯献,托言堕戎兵。
妙选萧御史,微服山阴行。
谲诡殆万状,径取归神京。

“永师”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辩才”是智永的弟子。据何延之《兰亭记》记载,对于《兰亭帖》,“右军亦自珍爱宝重”,“留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永即右军第五子徽之之后”,智永“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禅师年近百岁乃终,其遗书并付弟子辩才”,“辩才尝于所寝方丈梁上凿其暗槛,以贮《兰亭》,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楼钥的诗还写到:《兰亭帖》真迹传名于朝廷,皇帝多次下诏进献,辩才不肯,托言丢失于战乱;皇帝遂挑选萧御史,微服访求,用诡计骗取,带回朝廷。

江湖派诗人刘克庄的《题〈赚兰亭图〉》对真迹的流传也写得详细,并且和楼钥所写大致相同:

山阴茧纸见者希,辨才传之于永师。
行年八十手不释,栖之梁上鬼莫窥。
虬须天子欲得之,威以祸福僧诡辞。
智勇至此无所施,相国房公乃设奇。
东台御史奉诏驰,易服变姓谒老缁。
止客置醴因联诗,评书订画犹埙篪。
稍稍益狎不见疑,卷而怀之若拾遗。

“山阴茧纸”即《兰亭帖》真迹。据何延之《兰亭记》记载,王羲之于兰亭集会时书写《兰亭帖》,用的是“蚕茧纸”“鼠须笔”。刘克庄此诗指出:“虬须天子”唐太宗想要得到《兰亭帖》,按照宰相房玄龄的计谋,派遣东台御史乔装打扮拜访“老缁”辩才,御史与辩才混熟后,盗走了《兰亭帖》真迹。

楼钥、刘克庄诗中所记,与何延之《兰亭记》的记载大致相同,只是刘克庄诗所说“东台御史”,《兰亭记》说是“监察御史萧翼”。此外,何延之《兰亭记》还记载:唐太宗酷爱《兰亭帖》真迹,临终时向高宗提出要以之殉葬,驾崩后《兰亭帖》遂“随仙驾入玄宫矣”。

宋代诗人还在诗中写到《兰亭帖》真迹殉葬唐太宗瘗藏昭陵,后来被后梁耀州节度使温韬掘出。楼钥《钱清王千里得王大令〈保母〉砖刻为赋长句》(“王大令”即王羲之之子王献之)云:“书家千载称《兰亭》,《兰亭》真迹藏昭陵。”方回《淳熙甲午东阳郡斋〈兰亭〉》云:“一幅永和故茧纸,入昭陵又出昭陵。”刘克庄《题〈赚兰亭图〉》谓“他日昭陵以自随”,“温韬掘者果是非”,其《春夜温故六言二十首》其十九还说:“辨才师苦死爱,文皇帝得许痴。温韬劫陵大盗,萧翼穿踰小儿。”诗的前两句谓辩才禅师苦苦爱惜《兰亭帖》,文皇帝唐太宗有些痴迷《兰亭帖》;后两句痛骂温韬是劫陵大盗,萧翼是挖墙洞、爬墙头的小偷。

《兰亭帖》真迹从昭陵掘出,又流落何处,这也是宋代诗人非常关心的问题。柴望的《山阴兰亭》就感慨:“昭陵茧纸今何在,空有梅花点翠珉。”林景熙的《梦中作四首》其三也云: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几吠鸦。
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玉匣”指贮藏《兰亭帖》的美玉盒子。唐人李绰的《尚书故实》谓唐太宗逝世,高宗把《兰亭帖》真迹“用玉匣贮之,藏于昭陵”。[5]1林景熙此诗用昭陵(“金粟”泛指帝王陵墓)前的乌鸦啼叫,兰亭前的流水呜咽,渲染对《兰亭帖》真迹失落的迷惘、感伤情绪。温韬发掘昭陵,《兰亭帖》真迹复出,何延之的《兰亭记》没有记载。《新五代史·温韬传》有记载:温韬盗掘昭陵,“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宏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6]290“钟王笔迹”,指三国魏书法家钟繇和王羲之的书法作品,虽然没有明确说到王羲之的《兰亭帖》真迹,但应该包括在内。

(三)宋代诗人所写《兰亭帖》摹本和刻本

据何延之《兰亭记》记载,唐太宗获得《兰亭帖》真迹后,“命供奉搨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搨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这里所说“搨书人”的搨本,就是响搨本。梁披云主编《中国书法大辞典》云:“搨本,指把纸或绢覆在真迹上,向光照明,双钩填墨而成的副本。亦称‘摹本’‘向搨’‘响搨’,即所谓‘双钩廓填’。唐太宗曾命专人用此法摹搨《兰亭叙》。”

《兰亭记》中就有“响搨”一词,当辩才说他有《兰亭帖》真迹时,萧翼“佯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搨伪作耳。’”《兰亭记》还谓“今赵模等所搨,在者,一本尚值钱数万也”。响搨本几可乱真,仅“下真迹一等”,所以才“值钱数万”。作为“供奉搨书人”如冯承素等,不以书法显名于世,而以搨书为职,应以忠实于原作为要,才能取悦于皇帝。《兰亭记》只记载了赵模等四人的摹本,根据宋人记载及今传世本, 同时尚有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的临本(因帖上有题款“摹本”二字,也称摹本),有学者认为虞世南等三人都是大书法家,应当是对临,多有个人习性,因而何延之未予记载。《兰亭帖》真迹殉葬昭陵以后,就只有摹本传于世。范成大《观〈禊帖〉有感三绝》其二云:“宝章埋九泉,摹本范百世。”宋代诗人在诗中记载有多种摹本,如李兼《〈兰亭〉题咏》云:“书法光芒晋永和,后来摹写不胜多。”楼钥《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云:“我见十数本,对之心欲酲。”这些众多的《兰亭帖》摹本,当是转相摹写而成。

宋人大多推崇“定武本”《兰亭帖》,宋代不少诗人也在诗中称赏“定武本”。南宋诗人尤袤《跋汪氏藏本》云:“自山谷嘉定武本,以为‘肥不剩肉,瘦不露骨’,于是士大夫争宝之。”[3]91因此“定武本”在宋代最为流行,翻刻也最多。楼钥的《钱清王千里得王大令〈保母〉砖刻为赋长句》就云:“书家千载称《兰亭》,《兰亭》真迹藏昭陵。只今定本夸第一,贞观临写镌瑶琼。”陈长方《题定武本〈兰亭〉》云:“八法典刑今在此,华山天外立三峰。”诗谓《兰亭帖》是书法的典范,就像华山在天外矗立的三峰。“八法”本指汉字笔画的八法,此用以指书法。刘克庄《题〈赚兰亭图〉》云:“搨本之价犹不赀,他日昭陵以自随。温韬掘者果是非,世人空宝定武碑。”“定武本”为石刻本,传为以欧阳询(曾封为太子率更令,也称欧率更)临本刻石。据陆游的外甥桑世昌《〈兰亭〉考》记载,五代后晋之末,契丹耶律德光从中原得此刻石,携于真定,耶律德光死后,此石被弃于中山。宋仁宗庆历年间被土人李学究所得,秘藏而不以示人,李学究死后,其子为还债取出此石,被定武太守(“定武”原称“义武”,为避宋太宗“赵光义”之讳,改为“定武”)宋景文收入公库,因称“定武本”。宋神宗熙宁年间,定武太守薛师正之子、书法家薛绍彭将原刻石携归长安。宋徽宗大观年间,诏取刻石置于宣和殿。

宋代诗人也写到了“定武本”原石的流迁。楼钥《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云:

惟此定武本,谓出欧率更。
采择独称善,遂以镌瑶琼。
流传迨五季,皆在御寝扃。
耶律残石晋,睥睨不知名。
意必希世宝,毡裹载辎軿。
帝羓既北去,弃与朽壤并。
久乃遇知者,龛置太守厅。
或云政宣间,此石归绍彭。
又言入内府,宣取恐违程。

王柏的《题定武〈兰亭〉副本》也云:

率更搨本入坚珉,盐帝归装投定武。
薛家翻刻愚贵游,旧石宣和龛御府。

宋人大多认为“定武本”最好,而南宋大诗人陆游却认为“冯氏《兰亭》”最优,在诗中极力称赞冯承素摹本。陆游写有《跋冯氏〈兰亭〉》二首,其一云:“放翁评此本,可作《兰亭》祖。”其二云:“茧纸藏昭陵,千载不复见。此本得其骨,殊胜《兰亭》面。”“冯氏《兰亭》”,就是冯承素摹本。此本又称“神龙本”,因帖前后印有“神龙”(唐中宗李显年号)各半印而得名,经元代郭天锡、清代翁方纲鉴定为唐代冯承素摹本。现代书法家经过比较鉴定,认为在传世《兰亭》的各种摹本、临本和刻本中,“神龙本”最早,最好,最接近真迹。原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文物鉴定专家启功就说:“今日故宫博物院所藏有‘神龙’半印之本,清代题为冯承素摹本,笔法转折,最见神采。且于原迹墨色浓淡不同处,亦忠实摹出,在今日所存种种《兰亭》摹本中,应推最善之本。”(3)启功《论书绝句》其四自注,启功著,赵仁珪注释《论书绝句(注释本)》第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陆游认为“冯氏《兰亭》”“得其骨”,“可作《兰亭》祖”,颇有眼光。

(四)宋代诗人对《兰亭帖》书法的评价

王羲之的《兰亭帖》,宋代诗人给予了高度评价。大书法家米芾称《兰亭帖》为“墨皇”。所谓“墨皇”,即墨迹中的皇帝。其《刘泾新收唐绢本〈兰亭〉作诗询之》云:“何时大叫刘子前,跽阅墨皇三复返。”诗人魏野认为王羲之的字和韩退之的文,堪称双美,足以流传万古,其《送谔师赴王寺丞召写碑》云:“双美便堪传万古,羲之书法退之文。”

宋代诗人对《兰亭帖》以及王羲之书法的评价涉及多方面。梅尧臣根据笔画、结体赞扬王羲之书写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其《依韵吴冲卿秘阁观逸少墨迹》云:“奇哉王右军,下笔若神圣。长戈与伏弩,无不从号令。”苏轼将王羲之与其他书法家比较,极力赞美王羲之的书风。其《题王逸少帖》云: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
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
谢家夫人澹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苏轼认为,醉酒癫狂的张旭、怀素,追逐世俗所好被称为书法家,他们不知钟繇和王羲之,妄自造作夸饰,欺骗愚昧无知者,有如都市中的妓女涂抹脂粉,以妖艳歌舞迷惑小孩,不像高门世族的夫人有闲淡、优雅、飘逸的风采。可能苏轼过于偏爱王羲之,对唐代书法家张旭、怀素的评价有失公允。此外,由于宋代诗人看不到《兰亭帖》真迹,有的就只能根据前人的说法进行评价。如杨万里所云“君不见晋人王右军,龙跳虎卧笔有神”,“龙跳虎卧”就是化用梁武帝萧衍评王羲之书法所说“龙跳天门,虎卧凤阙”(4)“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两句,最早见袁昂奉梁武帝萧衍之命所写《古今书评》:“萧思话书,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见张彦远撰,刘石点校《法书要录》第35页)宋人谓萧衍也以之评论王羲之书法,如赵孟頫《题王右军跋》云:“梁武评书至右军,谓‘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见赵孟頫撰,任道斌校点《赵孟頫集》第251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笔有神”,就是沿用何延之《兰亭记》中的“乃有神助”。

楼钥在《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中表达了对《兰亭帖》响搨本的看法:“响搨固近似,形似神不清。不如参其意,到手随纵横。”楼钥认为,响搨只是形似,失去了神韵,不如参其意临摹。

三、宋代诗人爱写《兰亭集序》 的原因

宋代诗人爱写《兰亭集序》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原因是以下两方面。

(一)由于《兰亭集序》既具有文学价值,又具有书法价值,其摹本、刻本在宋代广泛流传,文人士大夫也广为阅读、摹写

王羲之书写出《兰亭集序》后,备受推崇。南朝宋刘义庆撰写的《世说新语》记载汉末、三国、两晋士族阶层的遗闻轶事,关于王羲之的记录就有42则,其中有“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7]346的记载。南朝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引用了《兰亭集序》,题目作《临河叙》。唐太宗李世民酷嗜《兰亭帖》,不仅派人骗得真迹,命搨书人摹写,而且还以之殉葬。唐太宗、高宗朝的画家、官至宰相的阎立本画有《萧翼赚〈兰亭〉图》,说明唐太宗派遣萧翼骗取《兰亭帖》的故事已经流传。唐玄宗开元年间,何延之撰写《兰亭记》详细记述了《兰亭集序》的书写、流传和唐太宗派遣萧翼骗取真迹,以及御命临摹、殉藏昭陵这一完整过程,文末还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加以证实。

到了宋代,《兰亭帖》的摹本、刻本更多,流传更加广泛,临写也非常普遍。南宋人俞松(字寿翁)编有《〈兰亭〉续考》二卷,所录内容为两宋文人就《兰亭》诸本所作题跋,涉及近30家所藏60多种《兰亭帖》本,可见《兰亭帖》的摹本、刻本之多。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大多持有《兰亭帖》,方回的《题〈禊帖图〉》就云:“永和九年晋癸丑,《禊帖》至今家家有。”在宋代,最为流行的是“定武本”,李兼的《〈兰亭〉题咏》就说:“自从茧纸殉昭陵,‘定武’流传賸得名。”至于临摹《兰亭帖》,从皇帝、皇后、书法家到文士都有。岳珂写有《徽宗皇帝临右军〈兰亭序〉御书赞》一诗,可见宋徽宗赵佶临摹过《兰亭帖》。宋高宗赵构也临摹过《兰亭帖》,桑世昌《〈兰亭〉考》谓:“绍兴己未六月,思陵尝临《禊序》赐刘光世。”[3]31“思陵”是宋高宗的代称,因其死后葬于会稽永思陵。桑世昌《〈兰亭〉考》还谓“皇后尝临《兰亭帖》,佚在人间”[3]30-31“太后居中宫时,尝临《兰亭》”。岳珂还写有《米元章临右军四帖赞》一诗,陆文圭写有《题王复初所藏子昂临〈禊帖〉》一诗,方回写有《为合密府判题赵子昂大字〈兰亭〉》一诗,可见书法家米芾(字元章)、赵孟頫(字子昂)也摹写过《兰亭帖》。文人士大夫临写《兰亭帖》,在诗词中多有夫子自道,如陆游的《太平时》词云:“临罢《兰亭》无一事,自修琴。”孙应时的《答叔刚见贻》云:“浪复辞家客凤城,小楼春昼写《兰亭》。”李廌的《送元勋不伐侍亲之官泉南八首》其六也云:“想对文书搔首罢,刺桐花下学《兰亭》。”

(二)宋代诗人的人文修养深厚,作诗爱写士人生活题材,书斋、文房四宝、书籍、字画,特别是作为法书的《兰亭帖》就经常写入诗中

由于宋代统治者尚文崇儒的政策,北宋活字印刷的产生以及书籍的广泛流传,宋人获取书籍方便,阅读量增加,提高了人文修养,因而宋代文人的生活具有浓厚的人文气象。同时,书斋也在宋代广泛出现,成为文人士大夫不可或缺的生活空间,并成为诗人反复描写的对象,而且书斋中的书籍、字画和文房四宝等也被诗人频繁吟咏。这就形成了唐宋诗人在意象选取方面的不同特点,唐代诗人喜以自然意象入诗,宋代诗人喜以人文意象入诗。因而宋诗中的人文意象占主导地位,书斋、书籍、书画、印章、金石、纸、笔、墨、砚、琴、棋、扇、茶艺、屏风、建筑、雕塑等意象,在宋诗中经常出现,我们翻检《全宋诗》看看诗题即可清楚。

宋代诗人以《兰亭帖》入诗最多的要算楼钥,共有5首:《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跋李少裴〈修禊序〉》《题罗春伯所藏〈修禊序〉》《跋袁起岩所藏〈修禊序〉》2首。在诗中写到“兰亭”“禊帖”“右军”等最多的诗人,有岳珂(19首)、陆游(17首)、方回(15首)、楼钥(9首)等。此外,还有在诗中写到“兰亭书堂”“右军墨池”“右军故居”“右军祠堂”“右军祠碑”等人文意象的。如刘度的《过兰亭书堂》,祖无择的《右军墨池》, 高翥的《蕺山戒珠寺寺王右军故居也》, 高祖之的《右军祠堂》,王迈的《绍兴戒珠寺读右军祠碑》,等等。桑世昌(字泽卿)著的《〈兰亭〉考》一书,也被宋代诗人写入诗中,如黄畴若的《泽卿示〈《兰亭》考〉作〈萧翼取《兰亭》辞〉》,叶时的《还桑泽卿〈《兰亭》考〉二首》,黄由的《泽卿〈《兰亭》考〉用工深矣携攻媿大参诗见访次韵并呈放翁待制》等。

宋代著名诗人苏轼、黄庭坚,同时又是著名书法家,因而常常以《兰亭帖》等书帖入诗;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杜甫,只是以诗著名,书法却不出名,因而诗中很少写到《兰亭帖》。宋诗之有苏黄,犹如唐诗之有李杜。苏轼诗中写到“兰亭”“逸少”的有4首,其《孙莘老求〈墨妙亭〉诗》云:“《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其《题王逸少帖》赞美右军书法:“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黄庭坚诗中写到“兰亭”“右军”的也有4首,写到《兰亭帖》的2首,其《以右军书数种赠邱十四》云:“字身藏颖秀劲清,问谁学之果《兰亭》。”其《杨凝式行书》云:“俗书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李白在诗中写到“右军”“兰亭”的也有4首,然而只有《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所云“竹林七子去道赊,《兰亭》雄笔安足夸”,似可指《兰亭帖》。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得房公池鹅》《摇落》中提到“王右军”“羲之”,但却没有写到《兰亭帖》。

宋代四大书法家除苏轼、黄庭坚之外,还有米芾、蔡襄,两人也多写到“兰亭”“右军”等。米芾有诗约250首,诗中写到“兰亭”“右军”的有《题永徽中所模〈兰亭叙〉》《刘泾新收唐绢本〈兰亭〉作诗询之》《题定武〈兰亭〉古本》《王右军〈稚恭帖〉赞》等6首。蔡襄有诗约400首,诗中写到“王右军”的有《漳州白莲僧宗要见遗纸扇每扇各书一首》10首中的其二:“不堪便面张京兆,恰称能书王右军。”我们再看唐代的书法家,虞世南有诗32首、褚遂良有诗1首、欧阳询有诗2首、张旭有诗6首、怀素有诗2首、柳公权有诗5首、颜真卿有10首,就诗作数量来说,远不能与宋代四大书法家相比,更让人遗憾的是这些书法家无一人在诗中写到“兰亭”“右军”等。

四、宋代诗人描写《兰亭集序》的意义

(一)拓宽了宋诗的题材

王羲之《兰亭帖》真迹,传给七代孙智永,智永传给弟子辩才,贞观年间,唐太宗才派萧翼从辩才手里骗得。因此,南北朝时外人是难以见到《兰亭帖》的,所以也就没有诗人写到《兰亭帖》。

唐太宗获得《兰亭帖》真迹后,命供奉搨书人各搨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和近臣,然而,唐代的文人士大夫不但难以见到《兰亭帖》真迹,而且连这些搨本也难以看见,所以唐代诗人也没有在诗中具体写到《兰亭帖》。唐代诗人常在诗中写到的是兰亭风景、兰亭聚会,表达他们对兰亭雅集、文士风流的向往。如“遥想兰亭下,清风满竹林”[8]3345(崔峒《送薛良史往越州谒从叔》),“一别山阴诗酒客,水风花片梦兰亭”[9](喻凫《寄山阴李处士》),“逸少集兰亭,季伦宴金谷”[10]814(白居易《游平泉宴浥涧宿香山石楼赠座客》)。唐代诗人在诗中也很少写到其它书法作品,他们主要描写同时代的书法家,如怀素,张旭、李潮等,如戴叔伦、任华、鲁收等人写有《怀素上人草书歌》,李白的《草书歌行》也是写怀素,李颀写有《赠张旭》,杜甫写有《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李潮八分小篆歌》等。

两宋时期,由于《兰亭帖》的大量摹写、翻刻以及广泛流传,加上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除了写诗作文之外,特别重视“琴棋书画”,因而《兰亭帖》才得以广泛写入诗中,包括《兰亭帖》的流传、摹写、翻刻以及有关《兰亭帖》的考证等等。由《兰亭帖》推而广之,宋代诗人还把其他书帖以及学书、观书、论书等内容也大量写入诗中,拓展了诗歌的描写范围。如岳珂就写有《右军〈安问帖〉赞》等王羲之书帖赞8首,黄庚写有《兰亭会饮观晋帖》,白琫、汤炳龙、王沂孙等人都写有《题晋王大令〈保母帖〉》,梅尧臣写有《赋石昌言家五题其四怀素草书》,等等。在诗中写到书帖最多的要算岳珂,他写有《米元章临右军四帖赞》《米元章临智永〈千文真草帖〉赞》《米元章临王献之〈台符帖〉赞》《米元章书〈简帖〉赞》《王操之〈旧京帖〉赞》等20余首,这在唐代诗人中极为少见。此外,孙应时写有《灯下学书偶成》,陈著写有《示都儿学书》,苏轼写有《次韵子由论书》,陈宓写有《评书》,梅尧臣写有《观书》《观邵不疑学士所藏名书古画》,王安石写有《江邻几邀观三馆书画》,赵蕃写有《观徐复州家书画七首》,刘克庄写有《书画一首》,等等。宋代诗人还常常把与书写相关的纸、笔、砚台、墨池、书堂等也写入诗中。因此,宋代诗人除了描写自然风光,反映社会现实之外,还在诗中广泛描写法书、名画以及文化用品,极大地拓宽了宋诗的题材。

(二)丰富了宋诗的人文意象

缪钺《论宋诗》说:“宋人欲求树立,不得不自出机杼,变唐人之所已能,而发唐人之所未尽……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苏黄多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11]36-37缪钺所说苏黄诗多咏写的对象,正是唐人诗中少写的人文意象。因为宋代诗人大多含蓄内敛,沉稳理智,审美情趣多向负载着文化及智力活动的物象倾斜,不像唐代诗人大多开朗外向,热情奔放,向往游览山水,亲近田园,征战边塞,关心民生,审美情趣多偏向花草树木,高山河流,田园风光,社会生活等自然意象。

“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12]986(蒋士铨《辨诗》)宋代诗人为了创作出不同于唐诗面貌的诗歌,除了描写自然意象,还大量描写唐代诗人用得少、“所未尽”的人文意象,宋诗的代表作家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和陆游的诗中就颇多人文意象。欧阳修平时涵泳于人文生活之中,家有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因而他写有《读〈易〉》《读〈山海经图〉》《石篆诗》《学书二首》《江上弹琴》《新开棋轩呈元珍表臣》《晋祠》《古瓦砚》《紫石屏歌》等富有人文意蕴的诗歌。北宋诗坛盟主苏轼诗中的人文意象,除缪钺所说墨、纸、砚、茶、扇等之外,还有书籍、书帖、图画、琴筝、刀剑、水车、秧马、寺庙、佛塔、楼阁、石刻、陵墓等等。江西诗派的领袖黄庭坚,特别“喜爱吟咏书画作品、亭台楼阁以及笔、墨、纸、砚、香、扇等物品”[13]93,有学者专门做过统计,在黄庭坚的1900多首诗中,书册出现了120次,翰墨出现了53次,茶出现了82次。所以清人王夫之说:“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14]17王夫之的评论从侧面说明苏、黄诗具有浓厚的书卷气和人文内涵。中兴四大诗人之首的陆游,自谓“六十年间万首诗”,在宋代诗人中,诗作数量最多,诗中描写的人文意象也最广泛。他写得最多的人文活动是读书、写字、作诗、试笔、分茶、观画、题图、弈棋等,还写有很多特别的人文意象,如地图、假山、龙舟、箫鼓、碑刻、鼎彝等,并且写到《兰亭帖》以及相关意象的诗歌就有17首。

宋代诗人在诗中大量描写人文意象,在唐诗的意象之外丰富了诗歌的意象,形成了宋诗不同于唐诗的面貌,在唐音之后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宋调。宋代诗人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以及书帖大量写入诗中,又进一步丰富了宋诗的人文意象,进一步强化了宋诗的人文意蕴。

(三)体现了宋人“以才学为诗”的特点

宋代诗人多“以才学为诗”,所谓“以才学为诗”,指在诗中化用前人词语,运用前代故实、典故等。江西诗派的领袖黄庭坚就说“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15]320“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15]56,把书本、学问当成诗歌创作的源泉。这与宋代文人读书多,富于人文修养的情致有关;也与宋代诗人希求别开生面,创作出不同于唐诗风格的宋诗有关。唐诗蕴藉空灵,情辞俱美,成就辉煌,极盛难继,宋人就另辟蹊径,把目光转向书本书斋、文献古物等,形成“以学问为诗”的特点。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声誉极高,流传又广泛,宋代诗人就把序文中的“茂林修竹”“惠风和畅”“流觞曲水”等词语,信手拈来用于诗中,进而把王羲之写序时用的“蚕茧纸”“鼠须笔”以及序帖“二十八行”也化用诗中,并把《兰亭帖》真迹流传过程中的辩才珍藏,萧翼赚取,响搨摹写,殉葬昭陵,温韬掘陵等奇异传闻,作为典实写入诗中,既增加了诗作的新奇性,又体现了作者广博深厚的学问修养,还体现了宋人“以学问为诗”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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