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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新世纪小说中农家女的进城动因

2020-12-20李巧丽

河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外来者原乡异乡人

李巧丽

(黑龙江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社会学家曾以“发展性外出、生活型外出、特殊家庭型外出与生活预期型外出”概括打工者的外出动因,但也有学者指出该说法“却没有解决个人与家庭、亲戚朋友”之间的“互动关系”[1]20。实际上,从乡村到城市的流动,除却个人原因之外,互动关系确实不容忽视。对那些处于性别劣势、依靠血缘地缘关系的乡村女性而言,入城既要考虑文化氛围、个人发展,也需参照性别分工的习惯等,其入城动因纷繁复杂。为论述方便,本文参照社会学家的理论,从个体、家庭、他人等方面概述女性外出的原因。具体包括城市梦与另一种生活、性别突围与孝女孝心、“异乡人”的异乡诱惑等。

一、城市梦与另一种生活

从城乡发展看:“城市的发展要比乡村迅速得多,城市是经济、政治和人民精神生活的中心,是前进的主要动力。”[2]264而“静止是乡土社会的特点”,“乡土社会不过比现代社会变得慢而已”[3]62。可知,城乡从根本上就存在发展速度、发展条件的不平衡性、城乡职能地位上的差异等特质。这种先天的城乡问题是每一个国家在各个时期都可能遇到的难题。但自改革开放之后,城市发展兼具地理之便与政策扶持,进一步拉大了城乡之间的差距。而农村的发展则相对迟缓,加之农民社会地位低下、农业劳作艰辛、粮食产出有限、谷贱伤人等因素,农民深感农村发展的有限性,于是不得不寻求其他出路,劳动力的地区流动随之出现并呈规模化发展态势。与此同时,城市在吸纳劳动力时又对劳动力性别和分工产生新要求,这便为农村女性的流出提供了接纳场所。

新世纪以来,城乡发展差异使“城乡之间已经越来越具有两个时代或两个文明的含义”,城市成为现在或未来的符号代表,具有引领性、前进性;而农村却面向过去、背向未来,沦为落后、愚昧、静止的符码。在巨大的城乡差异面前,“摆脱物质和精神贫困”,作为一种生存本能,激发了被许多农村人称为“幸福和荣誉”的逃离意识[4]30。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十九岁的李平“怀着满脑子的梦想离家来到城里,她穿着紧身小衫,穿着牛仔裤,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为这么一打扮自己就是城里的一份子”[5]143。在她的想象中,时髦美丽的穿着无疑是她接近并践行城市梦的策略之一。甚至她的城市经历和她对城市的向往之心成为其与潘桃相识相交的基础,足见城市对乡下女孩的吸引力。阿宁《米粒儿的城市》,也讲述了城市对农家女的魔力。从记事起就对城市欣往的米粒儿,在中学就树立起自己的理想“就是到城里……不但她进城,全家人也跟着进城,这才算成功”[6]27。可以说,李平、米粒儿的城市梦既是城乡地位的现实反映,同时又隐含着农家女个人的逐梦动机。

当然,并非所有进城的女孩都是由于强烈的城市认同才离开乡村的:一些农家女进城是为了逃离痛苦的农村生活和死寂的生存环境,至于是否一定要获取自致身份(城里人)、摆脱先赋身份(农家女)、实现人生价值(梦想)等并不是她们进城的首要动机,但都是为了寻求“另一种生活”才出走乡村的。因而,这部分女性的进城动因可笼统地集束到“另一种生活”的范围内。由是,同样是走出农村的打工妹,其入城心理还存在微小的差别。

北方《四如意》,少女阿兰被村长的儿子玷污之后,作为受害者,她无法给自己讨要正义与说辞,四周又环伺着封建贞节文化的鬼影。他人的鄙夷、轻视和各方势力的绞杀让她倍感痛苦,失贞女的耻辱让她在家人的冷眼中战战兢兢。彻底在农村中失去为人、为女的尊严后,阿兰走出了农村,到村外寻找解放感和尊严。艾伟《小姐们》,“大姐”的离乡动机随着文本的展开渐渐显露出来,原来,她专制的母亲让她的身心得不到自由的呼吸,于是她选择离乡奔城。罗伟章《我们的成长》中,许朝晖“消失”(进城)的原因似乎是为了逃离专制的教师父亲在她身上施行的教育压力。两篇文本在此形成一种互文,谈及了家庭教育的弊端对女儿外出的影响力,但她们的外出动机却是为了换一种生活,与性别歧视下进城女孩相比,其进城动机仍有差异。

《五月飞蛾》中,叶梅塑造了一个踌躇满志、热情似火的二妹,高中一毕业,就立马投奔三姨,希望通过三姨的帮助,逃避农村的生活方式。荆永鸣《足疗》中好学的雯雯为了“远方的诗意”与梦想,离开家乡选择在足疗店工作,因为足疗店的工资回报高,可以让她迅速积累资金,然后重返校园。阿来《自愿被拐卖的卓玛》,卓玛为了离开大山,自愿被发卖,因为她知道,人贩子会把妇女贩卖到别处,这样卓玛就离开了大山,其对山村生活的厌烦跃然纸上。更有熊正良《谁在为我们祝福》中的大姐“家银”,把自己的叛家乃至堕落的行为喻为飞鸟:在都市/远方的天空中朝着或将实现其自由的飞翔,而这种飞翔是什么,显然有其特殊的隐喻,或许就是一种“别样的生活”罢了。恰如吴玄在《发廊》中借哥哥之口谈到的那样:“对于我妹妹方圆来说,去发廊当工人,并非想为家里赚钱,那时她才16岁,家庭责任感还很淡薄,再说这个家庭也不该由她来负责。她是在晓秋身上看见了一种她所向往的生活。她在深圳显然比在西地过得愉快。”[7]95像方圆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被禁闭在离城镇较远的大山里,“命运将是这样:16岁或者17岁,嫁给周作勇,17岁或者18岁,生下一个孩子,过几年20岁或者22岁,再生下一个孩子,然后就老得像个老太婆了”[7]99。于是,为了挣脱西地女人的天命,方圆的姐妹晓秋走出了西地,方圆走出了西地,西地的女孩们成群结队地走出了那片封建、保守、颓败、守旧的荒野。惟其如此,她们才能于“别处”寻觅“希望”,体验“另一种生活”。

二、性别突围与孝女孝心

家庭通常是“女性生命展开的重要场所”[8]26,纵观一部分乡下妹的入城动因,家庭是不容忽视的因素。杰华在其著作《都市里的农家女》一书中,专门就农家女与家庭的关系展开研究,并把“打工妹与她们父母的关系”总结归纳为“孝顺和反叛的女儿”两大类型[9]165。本节即讨论这两种农家女的离家动机。

性别突围也就是杰华所理解的“反叛的女儿”,这类女性流入城市的行为显然带有冲破乡村(家庭)文化阻力、寻求自由与发展的意味。从家庭内部看,重男轻女的文化氛围,导致许多女性在家庭中享受不到亲情人伦、尊严快乐。冷硬的家庭环境让这些缺爱的、背负着性别“原罪”的女儿们无时无刻不想挣脱家庭的羁绊,“向城求生”便是她们从家庭突围、摆脱紧箍咒的策略。如此,这些从“父之家”出走到城市的女儿们,短暂地宣告了她们的“精神自由”,踏上了“娜拉”富足又兼具冒险的旅程。

项小米《二的》中,小白即是一个典型,她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中长大,时常体验到性别原罪带给她的伤害,为了反抗家庭的不公,她也曾捏打弟弟的生殖器,引得弟弟痛苦大哭。她这一看似欠缺温情的变态行为,正是其积年累月遭受性别歧视的反抗,展现了她对男权文化、“菲勒斯”中心地位的挑战,以及朦胧的性别意识。但妹妹的离世,加深了她对性别歧视的仇视,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她离开家庭,来到城市。像小白这种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生命尊严不受保护,人伦情爱得不到回应选择离开家庭(家乡)、进入都市打拼的女性还有许多。如陈武《换一个地方》中的蔡小菜,她被父母剥夺了受教育权,一个女孩子的读书之路被锁死,实则亦是其被轻视、怠慢的结果,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性别。最后小菜在不得已的条件下,进城求生。李肇正《傻女香香》中贫穷迫使许多女儿选择用身体谋生、养家。香香的父母看到这种赚钱便利的营生后非常眼热,逼迫香香加入卖淫谋生的队伍,香香不从,逃离乡村,汇入打工妹大潮。另外,与那些借助入城(逃离之法)摆脱性别压迫的女性相比,有一些女性则在积久的性别偏见中默默地承受着不公平,然而一旦她们意欲逃离悲剧命运之时,性别压迫又封闭了女性突围的可能。如方方《奔跑的火光》,英芝自小就被母亲教育规训如何做女人,她也一直践行母亲教规。但丈夫好吃懒做、吃喝嫖赌、家暴;公婆的偏袒不公;母亲的冷漠,时刻压抑着她的生命与活力。于是在似睡若醒之中,她走出农村,自力更生。她的出走是无奈反抗的明证,但是当她返乡再次受到迫害意欲离开之时,丈夫及其亲人的压迫再次扼杀了英芝的希望。于是,在生命濒临枯萎时,她施行了疯狂地反抗——杀夫。

与上述在家庭中受到不公平待遇、几乎没有体验到亲情人伦的女性相比,还有一些女性离土别乡并非是遭遇了家人的“虐待”;相反正是怀着对家人的爱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外出闯荡,可见,家庭对女儿外出的重要性。当然,有主动入城承担家庭责任的女孩,也有一些承受家庭/家长的迫力(如春妹)不得不外出谋生的女儿。但总体来说,孝顺是其入城的重要原因。

一般来说,贫穷成为女儿入城赚钱、减轻父母负担、报效父母恩情的关键因素,而与贫穷相对的是家庭在村庄中的地位亦可催动女儿们的孝心行动。如在乡下,文化迫力对没有儿子的家庭投之以鄙夷轻视之情,这种文化很容易让该家庭在村中抬不起头,地位低下。在这种“男根文化”面前,要强孝顺的女儿便会争气向上,离家行动顺理成章。总的来说,孝顺的女儿耳闻目睹家庭在村庄的地位,而父辈难以改变现况时,她们即把改变家庭境况视为己任。要是,亲人患病或离去,其守家护家的心理便立马敦促她们为家庭献出自我、无怨无悔。

李铁《一掠而过的背景》中,十八岁的雨薇没有考上高中,也不愿意读高职,只想找工作,赚钱帮妈妈养家。方格子《上海一夜》杨青一家就被“上下山村所鄙薄”,因她父母生的全是“女蛋”没有“男劳动力”,“杨青在某个晚上决定要用被人看不起的女儿身去赚钱”[10]174。母亲住院后,她立马奔赴上海。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冷红冷紫的家庭也成为该文化的嘲讽对象。但是父母并未因此苛待她们姐妹,直到父亲车祸去世,母亲卧病在床,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姐姐才想到辍学养家,外出打拼。罗伟章《我们的路》中,十五岁的春妹成绩优异。但其父亲重男轻女,儿子成绩垫底,已经读了六年的高三,仍全力栽培他,甚至勒令女儿辍学回家,把她赶到广东挣钱、贴补儿子学费开支。善良的春妹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去了广东,领着一个月四百块钱的工资,为了能多挤出点钱寄往家里,她被人欺骗怀孕生子。备受摧残的春妹选择回家疗伤,但看到她空手回家又带着孩子,父亲又愤又急,春妹只好再次远行,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哥哥“哥哥你安心读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11]82。善良孝顺的春妹虽然在家庭中受到不公对待,但她始终愿意为家庭献出一份力,为父亲减负,让哥哥安心。其“以怨报德”、心系家庭,难道不是孝女孝心的因素在起作用吗?

三、“异乡人”的异乡诱惑

费孝通认为生活在乡土社会的人,“常态是终老是乡”,“不流动”“熟悉”是这个社会的重要特质[3]7,但并不意味着这片土地上的人绝无可能迎来“外来者”。实际上中国文学史上从不匮乏外来者的故事。就现当代文学来看,“外来者”的故事常常被想象成“关于空间与性别的”“寓言”[12]152。其中,空间具有两种文明的隐喻,而性别则成为两种文明的承载,或曰两种文明的寓言就是在性别中展开的。

柔石《二月》,叶紫《星》、杨沫《青春之歌》、张贤亮《绿化树》、陈凯歌《黄土地》(电影)等都暗含着这一叙事模式。一种“性别组合”以“作为男性的‘外来者’(启蒙/救赎者)与作为女性的‘原乡人’(被启蒙/被救赎者)”的方式被固定下来[13]238。不过,这种“性别寓言”在“外来者故事”中也曾出现过改写,即由女性承担“外来者”(启蒙/救赎者)的角色。《在医院中》丁玲就设置了被“疏离”的“外来者”形象——陆萍,但是陆萍的出现中并不意味着传统的男性启蒙者/女性被启蒙者的关系的转换、解体。男作家周立波也曾参与这一故事的改写,《山乡巨变》开篇《入乡》一节即设置了一个“外来者”的故事,“邓秀梅”作为一个女性党员或者说知识分子,她的出现既表征着意识形态的“下乡”,也赓续了“外来者”启蒙改造重任的传统。

尽管作家们不自觉地成为这一叙事模式的改写人,但女性“外来者”毕竟是“外来者故事”中的“异数”,也未能更大范围地改写“外来者”故事中的“性别组合”。新中国成立后至新时期伊始,与女性“外来者”相比,男性“外来者”依然是作家重点塑造的对象。铁凝《哦,香雪》曾对“外来者”故事进行了改写,以“火车”“铅笔盒”等物什隐喻现代文明,但其中亦不乏男性“外来者”的影子,然仍未能动摇“外来者”故事的根基。直到1980年代以来大规模的城乡流动,催生了“进城”民工等一大批“外来者”群像,流传世纪之久的“外来者”故事的形态被彻底改写、变形。

学者孙桂荣曾就“外来者”故事的形态展开研究,她认为“‘外来者’故事的最大冲击是叙述背景和叙述主题发生了变化”[13]252。其一,“外来者”故事的空间、地缘发生了转变,叙述背景从愚昧落后的的乡村转移到城市或中小城镇;其二,“外来者”的身份从表征着文明的、先进的知识分子(文化人)蜕变成被视作贫困落后的弱势群体。这一见解可谓是道破了当下“外来者”故事的形态。但孙氏的见解仅是对弱势群体作为“外来者”在城镇背景下发生的“外来者”故事的总结概括。而如果按“外来者”故事的固有叙事模式看,“外来者”/知识分子,“原乡人”/乡下人这两组序列除了预设了故事发生的背景、故事中主人公,它同样暗含着故事主人公之间的关联,即上文可能存在的启蒙、改造、救赎、干预等任务,这一点既是这类故事得以发生的根基,同时也反映了更为深广的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心理的内容。尽管“外来者”故事形态得到改写,“启蒙”/“干预”叙事随着故事场所、文本人物的变换消失在许多文本中,但是如果对文本仔细的研读,发生在乡村的“外来者”的故事当真就退出“农家女”/“原乡人”的生活了吗?

其实不然,考察“打工妹”进城因素时,“外来者”仍扮演着重要作用。有必要指出的是,此时乡村的外来者身上“外来者”的意蕴逐渐向“异乡人”靠拢、位移。外来者身份在城乡之间的同质性成为他们“外来者”身份标签的关键。具体来说:那些“由乡入城”的农籍打工者,进城是他们作为城镇外来者的彰显,而那些在城市感受或习得了城市文明后偶然来到或返乡的农籍打工者在乡下文化中的异质地位,成为宣传、引入城市文明的中间人,一定程度上也担当着“外来者”角色。农村人由于各种原因大量地涌入城市,然而,当他们进入城市,才发现他们只是被“抛”入城市的“外来者”,与城市之间“‘在’而不属于”的状态让他们渴望回流农村。但是,当他们返乡回流再次踏上生养他们的那片土地,对农村的不适应以及被农村拒绝,彻底将他们放逐在农村之外,乡村之于他们亦是“‘在’而不属于”的空间想象[14]33。如此,城乡之间无法“和解”的相似处境,又将他们划入“异乡人”的序列中,而他们不过是一个异质同构的“外来者”而已。

如此,作为“异乡人”,他们在村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必然会对他们的同胞产生不小的思想震撼,对那些本来就厌倦乡村、渴望一睹城市的人来说,这类人物的出现基本上承担着昔日“外来者”所承担的“启蒙”重任。当然,她们“启蒙”的内容也会根据新一代的“异乡人”(“外来者”)的知识能力,见识深广给“原乡人”带来不一样的思想波动,而这类人物也将带着他们的“启蒙”事业“启蒙”给未来的“异乡人”,她们自然地成为本文研究的两类人物。但是比之被“启蒙”/被“干预”的“原乡人”,“干预者”/“异乡人”才是本节的研究重点,因为在他们的诱惑下,一些农家女走进了城市。

如果能够明晰外来者身份的变化,以及外来者身上异乡人的影子,那么回看孙桂荣的见地,则不难发现发生在乡村的“外来者”故事被其屏蔽掉了,这无疑漠视了乡村背景下的“外来者”故事。实际上,农民工外出“依然是依靠熟人介绍的方式找工作”[15]244。地缘关系、血缘关系让“原乡人”与“异乡人”之间形成一种紧密的依赖关系。或者是“异乡人”带着原乡人进城,或者是原乡人求着“异乡人”帮助其进城。如高君《如花的裙子》小姨之于如花,邵丽《北去的河》叔叔之于雪雁,恨铁《迷失的云彩》远方亲人之于“我”。盛可以《北妹》中,春树嫂子拜托回乡的钱小红给二妮子找工作,她希望钱小红可以帮忙带走二妮子,给二妮子到城里某份差事等。这一类的文学叙述展现的就是地缘关系和血缘关系织就的互帮互助伦理,也是农家女外流的重要推力。此外,还有一种“诱惑性”外出刺激,即回乡后的“异乡人”身体力行地向“原乡人”图绘城市的美好,诱发了“原乡人”外出闯荡的决心与实践,这一外出推力似乎延续了乡村背景的“外来者”故事形态。

据此,笔者认为,传统意义上的“外来者”故事被分裂成多个版本,发生在城镇的“外来者”故事以论述“乡下人进城”后的所思所感,命运轨迹,城乡问题等为主;而留在乡村的“外来者”故事则重点论及返乡或偶然来到乡村的“返乡者”的城乡感受、给乡村带来的巨大波动等。显然,两种背景下的“外来者”故事均发生了质的变化。本节首先讨论乡村“外来者”故事的新质,然后论及“外来者们”对“原乡人”(未来打工妹)进城的推动作用。

本文从影响打工妹们进城的“外来者”故事来看,认为新世纪“打工妹叙事”中“外来者”故事具备以下特点。

一是就名称而言,此时的“外来者”并不是偶然来到的外乡人,孙惠芬《一树槐香》例外(但不是城里人、知识分子),他们大多数是返乡或短暂归来的“异乡人”,这一名称的变化背后是由于城乡地位变化使然。而且从地缘上看,这一时期城市/城镇人早已被搬出乡村背景下“外来者”故事的画廊,他们的消失正是城市现代化过程中城市地位优于乡村的例证。二是从知识文化上来看,“外来者”的文化层次相对较低。新一代的“外来者”不像鲁迅、柔石等“外来”知识分子有着乡村的生活经历,不是周立波笔下“下乡”的先进代表,亦不是张贤亮、严歌苓笔下被流放的知识分子,更不是阿城笔下的知青。这一时期的乡村“外来者”实际上是处在城乡夹缝中的“异乡人”。纵然有农籍知识分子作为“外来者”返乡,但知识型返乡者数量毕竟有限,从整体来看,此时的“外来者”知识文化水平基本不高。三是从性别上来看,女性居多。这里,指的是影响女性外出的人员中,女性数量居多。这种现象的出现既有地缘血缘关系,亦是城市性别分工的一种表现:“许多男性打工者是建筑工人,而女性打工者通常是低工资的女招待、小商贩、保姆、保洁员和妓女,或者是在条件恶劣的跨国公司和血汗工厂里劳作的女工。”[9]4这种性别分工既是女性群体内部互相信任、依赖的心理基石,又是影响女性外出的物质基础。

明乎此,仍需厘清新导师们究竟向她们的学生传授了什么。笔者认为,可从以下四个层面考虑。

首先,这批女性“导师”为乡下女郎注入了异乡的火种,带给她们外面世界的消息,这一消息虽然不同于阿Q,陈焕生们的城市见闻录,但终究带给了乡下人进城的门道。原乡人们,由此在异乡人的助力下,被“带入”城市,如吴玄《发廊》中晓秋之于方圆的意义。其次,非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决定了她们带来的更多是属于物质层面的东西(方方《奔跑的火光》大学生春慧是一个例外,她建议英芝南下打工摆脱压迫,可看作理性启蒙的观念介入,但春慧这样女性仍占少数),《明惠的圣诞》明惠变成打工妹的过程,少不了桃子的影响,桃子以钱多、穿得好吸引了明惠,于是“攀比中的怨羡:嫉恨与羡慕交织”催生了其“求变动力”——入城[16]。可以想象,倘或没有此外力,明惠的城市之旅或许会被滞后、延宕。再次,她们(返乡女性)的城市体验成为一个自欺欺人的把戏,她们在被城市改造的同时其被城市侮辱的那一面被有意或无意地隐藏在她们的城市传播者当中。这一现象的出现既有返乡者“衣锦还乡”的心理需要,也与“原乡人”以貌取人的短浅目光有关,也因此掩盖了她们在“异乡”的血泪史,造成她们未来的姐妹对城市盲目乐观,使得她们未来的寻梦路变得荆棘丛生。王梓夫《花落水流红》,冬梅看着回乡后的小簸箕挣了大钱,于是便跟着她进城了。纵然村里人都知道小簸箕的营生是卖身,但是冬梅却并不了解内幕,所以当她被安排接客时,她宁愿从高楼跳下也绝不靠出卖肉体挣钱,落了一个瘫痪残疾的命运。最后,返乡的农家女遭遇了城市的洗礼后,其认知见解甚至人格发生了裂变。这类导师可能向原乡女性宣喻一些扭曲的价值观。《花落水流红》中,表姐苏梅子对清纯少女叶子的价值传播,即体现了人性裂变对农家女外出动因和价值观的异化。叶子家遭变故,身为表姐的苏梅子,在叶子的多番求助下才答应借钱,庸俗市侩的她居然要求无工作的叶子尽快还清欠款,并以带领叶子“卖身”为叶子出谋划策,甚至还劝服叶子要珍视初夜好卖一个高价。其人性的扭曲,错误的价值传递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新一代“外来者”在乡村演绎的“外来者”寓言,其滞后肤浅、物质性、扭曲的价值传递与“异乡”诱惑潜伏着崎岖的城市之路,也似乎为农家女城市沦陷史埋下伏笔。因此,梳理其原初进城的“诱因”对认识其命运走向具有重要意义。

四、结语

作为新世纪的叙事热点之一——“乡下人进城”的文学叙述(徐德明语)中——乡下人的“进”既是求生的现实需要,又隐含着“乡下人”追逐现代性的渴望。从本质上看,是向前看的行为,具有与现代性同构的特性;此外,该行为主体的选择性移动——进城——又折射出个人乃至乡村在现代化浪潮下被迫追赶的无奈。其中,农家女在参与这一历史行动时,尽管影响其城际流动的因素中仍然未能脱离个人、家庭、他人的范围,但正是这些动因以各种形态囊括女性的生存图景展现了社会转型期的大移民、大变迁。因此,梳理农家女城市流动的原因既是认识、预测这一群体生命轨迹的切入点,又可蠡测乃至审视中国的现代化、城市化之路,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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