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趣堂刻本《六家文选》探论
2020-12-20任煜
任煜
(山东大学,山东 济南 250100)
今存明袁褧嘉趣堂本《六家文选》是以宋广都裴氏本为底本的唯一翻刻本,其摹刻甚精,校勘亦审,实与宋椠同工,讳字阙笔尚仍其旧,颇足乱真,与裴氏本可相媲美。在裴氏本残缺数卷且不易获见的情况下,以袁本为中心进行研究,可发现裴氏本的重要特征及其与秀州本、明州本的复杂关系:裴氏本对属同一系统的秀州本、明州本多有补充订正;于五臣注、李善注详出有据,多能补他本删节注释之处;存有注本原貌及旧式,较为审慎精严。
同时,除借助袁本申明裴氏本价值外,作为明版六家本《文选》之一种,袁本亦有独立价值。对裴氏本及袁本等《六家文选》进行详细考量,既有助于《文选》六臣注本的整理及校勘,亦可充实《文选》版本及选学史的研究。
一、袁褧及其所刊《六家文选》
与宋元时期相比,明代雕版印刷业及出版业的发展更为繁盛,正德、嘉靖、隆庆年间,苏州地区多有私人重刻前代旧籍的刻书活动,如正德七年(1512)黄省曾长庚堂刻《唐刘叉诗》一卷、嘉靖十四年(1535)苏献可通津草堂刻《论衡》三十卷等。在这一趋势下,因士人科举应试所需及可供仿拟的典范性,《文选》于明代同样十分流行,李善注本、六家注本、六臣注本刊刻众多,且主要为明中后期的官刻本及私刻本。
嘉靖十三年(1534),袁褧以宋广都裴氏本为底本并于嘉趣堂开雕《六家文选》,基本存宋刻之旧。除承继裴氏本补充、订正五臣注、李善注,改正文字讹误,存留部分五臣注、李善注旧式外,袁褧所刊《六家文选》产生于刻本版式、字体有所改变的嘉靖时期,字大疏朗又精雕细琢,钱谦益称其“藏宋刻书,装潢雠勘,并称善本,摹刻行世,士林重之”[1]479,实有不同于宋版六家本《文选》的独立价值。
(一)袁褧其人及嘉趣堂
袁褧,字尚之,号谢湖、石湖漫士、藏亭等,明嘉靖间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据(崇祯)《吴县志》卷四十八、辽宁省图书馆藏《吴门袁氏家谱》等可知,吴郡袁氏在明代因科举起家,传至袁褧为第七世,与胞兄袁表、胞弟袁褒和袁袠及伯父袁鼒之子袁衮、袁裘时号“袁氏六俊”,以文行知名吴中。袁袠《封安人母葛氏行状》中即载:“伯母韩夫人生子二人,曰衮,曰裘。……我母生子四人,曰表,曰褧,曰褒,曰袠。”[2]39延续至清时,袁氏族人如袁于令(字韫玉、令昭,晚号箨庵、白宾等)、袁廷梼(字又恺,号绶阶)等亦有声名,钱大昕即称其“六俊竞爽于前,箨庵扬誉于后,一门文献,照耀志乘,至今称为甲族”[3]429。
考袁褧其人,(崇祯)《吴县志》卷第四十八言:“字尚之,鼏次子,修眉炯目,身长七尺余,弱冠补府学,诸生博学能文,最知名当世。知府胡缵宗深器重之,与弟袠、从兄衮同学,易已衮、袠并售去,褧独不偶,乃循例入国学,著作日盛,遂弃举子业。精研古作,诗宗盛唐,书法介怀素、山谷、米芾之间,任意写竹枝花朵饶有生趣,终年杜户删书,监司守令咸折节推重,不以诸生目之,晚耕于谢湖,号谢湖居士,年近八十而终。”[4]53其二十岁补府学,但累试不利,遂一意汲古,以藏书、刻书知名。查《明史·艺文志》等可知,袁褧著有《田舍集》《奉天刑赏录》一卷、《前后四十家小说》八十卷、《广四十家小说》四十卷、《游都三稿》《编类金声玉振》《谢湖先生诗稿》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载,岳岱称其“风仪秀朗,才情超远”“详其诗品,德必有言”[1]479。(同治)《苏州府志》卷八十亦称其博学善属文,尤长于诗[5]10。袁褧自称余家藏书百年,所藏宋刻书甚多,藏书室有石磬斋,藏书印有“高山流水”“研北闲情”“袁氏昌安堂珍藏”[6]126等。其刻书室则有两庚草堂、嘉趣堂,嘉趣堂为袁褧所筑谢湖草堂之一堂、袁袠之子袁尊尼《避暑嘉趣堂呈谢湖伯父》等多次提及嘉趣堂,可见雅趣逸旨。
由《明代版刻综录》等察其刻书事业可知,袁褧刻书主要集中在嘉靖时期,嘉趣堂刻书包括嘉靖十二年(1533)刻《大戴礼记注》十三卷(北周卢辩撰)、嘉靖十四年(1535)刻《世说新语注》三卷(刘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撰)、嘉靖十六年(1537)刻《国宝新编》一卷(明顾璘撰)、嘉靖二十五年(1546)刻《夏小正戴氏传》四卷(宋傅崧卿校注)、嘉靖三十年(1551)刻《金声玉振集》五十三种六十卷(明袁褧编)等。不同阶段的明刻本自有其版式、字体等特征。清代邓邦述所撰《群碧楼善本书录》《寒瘦山房鬻存善本书目》曾将“嘉靖刻本”专门设卷,且分别著录嘉靖刻本四十七部、七十二部,可见明刻本中的嘉靖本具有重要地位。此外,黄永年认为,明刻本在明中期即正德至嘉靖年间发生了较大变化,“字体由此前的赵体突然改换成整齐的欧体,而版式也由此前的大黑口变成了白口”[7]119。另据李开升等调查统计,现存嘉靖刻本在三千种以上,嘉靖时期不但刻书规模空前扩大且产生了逐渐成为刻书主流的宋体字,嘉靖本及嘉靖时代在版刻史中理应受到重视[8]。
因此,在嘉靖刻本数量较多、质量较高且多翻刻宋本的情况下,袁褧于嘉靖年间的刻书亦纷繁众多,种类丰富,经部、子部、集部均有涉及。其中,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印完成的《六家文选》以宋广都裴氏本为底本翻刻而来,尤为嘉趣堂珍品,可视为嘉靖刻本代表之一。此本用白棉纸精印而成,每半页十一行,行十八字,小注双行,行二十六字,白口,左右双边,版心下方有刻工姓名,是袁褧所刻书中耗时较长之一种,共计十六年才得以完成。清叶德辉将此《六家文选》奉为明刻本之精品,傅增湘称其“初印、中印皆工善,藏家宝之如宋本”[9]1507,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等对此本亦有较高评价,可见其实为精雕细琢且耗费心力之刻本。
(二)袁本《六家文选》刊刻始末
吴郡袁褧嘉趣堂刊《六家文选》始于嘉靖十三年(1534),嘉靖二十八年(1549)刻印完成,历时长达十六年。《天禄琳琅书目》卷十、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十八、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卷一百十二、邓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书目》卷三等载有袁本《六家文选》的相关信息,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亦有提及,但各家记载不一,所涉细节亦不甚相同。
《天禄琳琅书目》“明版集部”所载明版六家本《文选》共十部,第一部三函三十册本《六家文选》即为袁褧嘉趣堂刊本,下有解题:“序后标:‘此集精加校正,绝无舛误,见在广都县北门裴宅印卖。’……其六十卷末页,有吴郡袁氏善本新雕隶书木记,则袁褧所自标也……”[10]218今日本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袁本《六家文选》三十册,严绍璗于日本访书,其《日藏汉籍善本书录》“集部·文选类”即记载道:“明嘉靖十三年至二十八年(1534―1549)吴郡袁氏嘉趣堂仿宋蜀本刊本。国会图书馆藏本,共三十册。”[11]1815经查检、比对后可确定,今日本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藏袁本《六家文选》之实际情况与《天禄琳琅书目》所载《文选序》后之识语,四十四卷末、五十二卷末、五十六卷末、六十卷末之识语均相合,由此可证《天禄琳琅书目》所言不虚。
除《天禄琳琅书目》外,其他书目如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十八载有“《六家文选》六十卷,明吴郡袁氏仿宋刊本”[12]877;邓邦述《寒瘦山房鬻存善本书目》卷三载有“《六家文选》六十册,嘉靖己酉袁褧刊本”[13]358。在具体细节的记载上,诸多书目与《天禄琳琅书目》所言有所不同,如丁丙未提及《文选序》后应有“此集精加校正,绝无舛误,见在广都县北门裴宅印卖”三行文字;邓邦述言《六家文选》五十六卷后无“戊申孟夏十三日李清雕”一行文字,六十卷后无“吴郡袁氏善本新雕”隶书木记,均与今日本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的实际情况不符。并且,据范志新对比研究,今南京图书馆藏丁丙跋本即为《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八著录之本,其应是据明丁觐刻本而来的作伪重雕之本,因“此本每半叶10行,版心刻工有杨玖安、叶松诸人,每卷首叶第二行‘太子’下有‘萧统’二字,第三行展开六臣姓氏,第四行作‘皇明重刊’,皆与丁本合,而异于袁本”[14]7。由此看来,丁丙及邓邦述二家书目中所载袁褧《六家文选》的真实性值得怀疑。
因此,基于《天禄琳琅书目》之记载及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现有藏本,可以推知袁本《六家文选》的刊刻细节。嘉靖十三年(1534),袁本开雕,卷二十末即标:“吴郡袁氏,重雕宋刻广都县本于嘉趣堂,嘉靖甲午孟春正月二十四日。”嘉靖二十五年(1546),耗时十三年,袁本刻至第四十卷,卷四十末即标:“此蜀郡广都县裴氏善本,今重雕于汝郡袁氏之嘉趣堂,嘉靖丙午春日。”嘉靖二十六年(1547),耗时一年,袁本刻至第四十四卷,卷四十四末即标:“丁未六月初八日李宗信雕。”嘉靖二十七年(1548),耗时一年,袁本刻至第五十六卷,卷五十六末即标:“戊申孟夏十三日李清雕。”嘉靖二十八年(1549),袁本再经一年后刻印完成。斯波六郎言静嘉堂文库藏有明袁褧仿宋刊本《六家文选》60卷30册,其卷六十末有《文选刻跋》即称:“皇明嘉靖己酉春正月十六日,吴君汝南袁生褧,题于嘉趣堂。”[15]892从嘉靖十三年(1534)孟春正月二十四日开雕起,至嘉靖二十八年(1549)春正月十六日,前后历经十六年,袁褧嘉趣堂才得以将六十卷本《六家文选》刻印完成。东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所见刻工如李宗信、李清等均为嘉靖年间苏州刻工,且多参加袁褧及他人主持的刻书活动,确可见袁本“择工选艺以求毫发无憾之意”[10]219。
(三)袁本《六家文选》与宋代六家本《文选》
在《文选》李善注本和五臣注本外,大致兴起于宋代的六家合并注本可分为六家本与六臣本两类。通常情况下,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居后的被称为六家本,如宋秀州本、明州本、广都裴氏本。最早将五臣注、李善注合并的是北宋元祐九年(1094)刊刻的秀州州学本,宋明州本及广都裴氏本都受其影响。秀州本原本今已不传,朝鲜曾以之作底本用古活字刊出,今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有一部朝鲜古活字六十卷本。以五臣注本为主要依据,秀州本的注文基本表现为五臣注居前、李善注居后。并且,依据“文意重叠相同者,辄省去留一家”[16]3的编纂原则,秀州本的注释依五臣注本夹注的位置进行编次,故李善注的夹注位置往往有所改变,多出现“善同五臣注”的删注之例。同时,除删去部分李善注外,存李善注、删去部分五臣注的情况亦有存在,只是所占比例低于存五臣注、删去李善注的情况。
将秀州本与袁本深入比勘后可知,秀州本确立的并不严谨的删注方式确实影响了其后的袁本,并使五臣注、李善注出现了不必要的删节。同时,在删注之外可以明了的是,袁本整体上更为贴近秀州本,删注之例有限,仅有八十余处,竭力保留了五臣注、李善注的完整面貌。例如,卷二十二颜延年《应诏观北湖田牧》:“周御穷辙迹,夏载历山川。”[16]24秀州本注文作:“济曰:周穆王周行天下,便有车辙马跡。夏禹曰: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故云穷辙跡、历山川也。善曰:《左氏传》:右尹子革对楚王曰:‘昔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有车辙马跡焉。’《尚书》:禹曰:‘予乘四载,随山栞木。’孔安国曰:‘所载者四,谓水乘车,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樏,力追切。”[16]24袁本注文与秀州本全同。卷五十七潘安仁《夏侯常侍诔》:“禹锡玄珪,实曰文命。”[16]2秀州本注文作:“济曰:尧赐禹玄珪,以彰成功。文命,禹名。玄,黑也。善曰:《尚书》曰:‘禹锡玄珪,告厥成功。’又曰:‘文命敷于四海。’《史记》曰:‘夏禹名曰文命。’”[16]2袁本注文并未删节,全同秀州本。因此,从整体情况看,袁本与秀州本的确较为接近,在受秀州本影响的同时也汲取了秀州本的优良之处。
明州即今浙江宁波市南,宋明州本具体的初刻年代不详,但由足利学校遗迹图书馆藏本看,其缺笔字有玄、弦、怰、炫、眩,敬、檠,弘、泓,殷,匡,恒、姮、桓,贞,徵等。秀州本避讳不甚严格,玄、敬、殷、桓等字均不避讳。袁本的避讳字则基本与明州本相同,可证其底本裴氏本的避讳字亦大体与明州本相同。此外,长泽规矩也提及明州本时言:“绍兴刊本避讳之例,遇構、搆等字,改用他字者多于闕笔。是有此本或出孝宗初年之疑。但此本既无上述刊记,则刷印时间自当在绍兴二十八年之前。”[17]21由此,明州本的初刻时间在秀州本之后,则可大致确定。
将足利学校遗迹图书馆所藏明州本《文选》与袁本相互比勘后可发现,明州本有增注之例且增加的多为李善注,袁本基本全同。例如,卷十一王仲宣《登楼赋》篇目解题下的注释为李善注,明州本增“善曰”[18]1以明确注文所属;卷五十八蔡伯喈《郭有道碑文》:“洋洋搢绅,言观而高”[18]12,明州本“观”下增“善本作其字”[18]12等,均以“善曰”“善本作某”等形式呈现了李善注本的面貌,对六家本《文选》因合并注释带来的问题做了一定处理。因此,在六家本《文选》以五臣注为尊的情况下,明州本较为可贵地保留了与之不同的李善注,值得称道。但是,明州本存在注释杂糅现象,王立群即举出了几处因增注带来的善乱五臣及五臣乱善之例[19]298,今经核对发现,袁本基本不存在此种杂乱现象,可见其较为精审。
除增注外,明州本常以“善同某注”的方式删去李善注;以“某同善注”的方式删去五臣注,对保留五臣注与李善注的不同面貌造成了一定障碍。例如卷五十班孟坚《述高纪》:“应天顺民,五星合晷。”[20]12袁本注文作:“翰曰:高祖西入关,五行聚于东井。东井,秦分。是应天也。晷,光景也。善曰:晷,光景也。应劭曰:东井,秦之分野。五星所生,其下以义取天下之象也。”[20]12明州本注文则作:“翰曰……晷,光景也。善同翰注。”[18]19以“善同翰注”的方式删去了与李周翰注差异较大且引用了应劭之言的李善注,实为不当。其他又如卷五十四刘孝标《辩命论》:“岂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20]18袁本注文作:“翰曰:史公,司马迁也。董相,董仲舒也。二人皆作不遇之赋以述其志,然人之贫贱富贵皆在天命,岂假有此文乎?善曰:司马迁为太史公,故曰史公。《迁集》有《悲不遇赋》。《法言》曰:‘灾异董相。’李轨曰:‘董相,江都相董仲舒也。’《仲舒集》有《悲不遇赋》。”[20]18明州本注文则作:“善曰……《仲舒集》有《悲不遇赋》。翰同善注。”[18]25以“翰同善注”的方式全然删去了呈现不同注解的李周翰注等。
明州本大量的删注情况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注释不明,在此种情况下,同属六家本《文选》系统的袁本没有沿袭明州本大多数的删注情况,而是保持自身原有的删注之例。因此,由上述几种情况不难看出,袁本吸收、沿用了明州本大部分的增注之例,使注释所属更明;亦葆有自身有限的删注之例,只对明州本的优长处进行了有选择的吸收。
除宋秀州本、明州本外,宋广都裴氏本《六家文选》亦为六家注本,《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宋版集部”、《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七“宋版集部”、莫友芝《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六上集部八“总集类”、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七“集部六”等曾作著录。考此本的其他细节可知,广都亦称都广,古蜀国郡,今属成都双流,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言:“蜀郡有广都县”[21]1;明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广都裴氏本卷四十末亦有识语:“国朝改广都县为双流县,属成都府。”广都裴氏为宋代四川地区著名刻书坊,《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宋版集部”言:“宋时镂版,蜀最称善。此本字体结构精严,镌刻精整,洵蜀刊之佳者。”[10]62傅增湘亦言广都裴氏本“字体疏朗,有颜柳体势,为蜀本无疑”[9]1508。并且,根据“此本避南宋帝讳至于孝宗止”[22]171及刻工共有的刊刻时间看,广都裴氏本当为南宋刊本且初刻时间大致为孝宗朝末期即淳熙年间,基本理定了广都裴氏本刊刻时间晚于秀州本及明州本的事实。
将前人记载的裴氏本的版式、行款等与袁本进行比对可知,二者完全相同。又《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载裴氏本《文选序》后有“此集精加校正,绝无舛误,见在广都县北门裴宅印卖”隶书木记三行[9]1507,袁本有此木记;袁本卷四十后有“此蜀郡广都县裴氏善本今重雕于汝郡袁氏之嘉趣堂嘉靖丙午春日”牌记;卷六十后有“吴郡袁氏善本新雕”牌记,皆可确定袁本是以裴氏本为底本的翻刻本。因此,纵向比勘完成后,作为现今残缺的裴氏本的唯一翻刻本,袁本与秀州本、明州本的复杂关系实际上表明了其底本裴氏本的优良之处。同时,以明袁褧嘉趣堂刻本《六家文选》为中心,在多方探究前代版本的基础上可以明了的是,不同版本的刊刻年代、基本体例自有不同,相互比勘可以向上溯源,一定程度上获知版本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由面到点,层层深入,发现裴氏本及其翻刻本袁本未曾被探知的一些特征与价值。
二、袁本《六家文选》及其他明版《文选》
以《文选》于明代的具体刊刻背景而观,成化、弘治年间,李梦阳等倡导的文学复古运动影响甚大,秦汉古文、汉魏诗受到推崇。因此,在顺应明代复古思潮及雕版、出版业愈加繁盛的情况下,《文选》的刊刻多在成化、嘉靖、隆庆及万历年间,并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嘉靖刻本。
嘉靖二十八年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广都裴氏本《六家文选》毕工后,丁觐又大致于嘉靖、万历年间继续刊刻《六家文选》,多有校正袁本文字讹谬之处。同时,除《六家文选》的刊刻外,明代中后期的其他《文选》刻本即李善注本、六臣注本也多翻自宋版,在承继宋版外亦有适当改变,绝非一味因袭与模仿,共同构成了明版《文选》的翻刻高潮。
(一)丁觐刻本《六家文选》
通过查检《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明代版刻综录》等可发现,明代的《文选》刻本中,六家合并注本的刊刻数量多于李善注本的刊刻数量。并且,从《天禄琳琅书目》《天禄琳琅书目后编》的著录情况看,“明代所藏宋、元版《文选》的六家本、六臣本比较多,李善本的宋版未见著录,元版亦仅见于《前》《后》编各一部,至于五臣本,则一部也没有”[23]78。在所藏宋、元版六家本、六臣本居多的现实情况下,明代多翻刻前代的六家合并注本也与此时的学风及社会思潮有关。以《文选》注释本的流行情况而言,李善注本以训诂为主而推及释事诠典,征引繁富,注解甚多,但有一定的理解难度,多为学者所用。唐至北宋前期,重在疏通文意、探究述作之由的五臣注较李善注更受欢迎,但随着北宋后期苏轼、王安石等肯定继承汉学传统的李善注后,五臣注则逐渐居于次位,宋代六家本的刊刻早于六臣本,即与五臣注、李善注于不同阶段的流行趋势有关。至明代,科举重在以八股取士,《文选》所录诗文及多种文体如诏、表、论等具有可供模拟的典范作用,文学复古运动的代表人物如李梦阳等亦鄙薄宋代的道学传统,故兼具通俗性、学术性的六家合并注本更为明人所喜。
其时,在六家合并注本更受欢迎的现实情境下,除嘉靖年间袁褧嘉趣堂刊刻的《六家文选》外,明代尚有题名为《六家文选》的丁觐刻本,今藏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浙江图书馆等地。考丁觐其人,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记载其为嘉靖间人[24]6,以刻印《六家文选》而知名。据今国家图书馆藏丁觐刻本《六家文选》六十卷可知,其基本体例为:先“文选序”、次“上文选注表”(并“国子监准敕节文”)、次“进集注文选表”(并“上遣将军高力士宣口敕”)、次“六家文选目录”。半页10行,行18字,注双行,行26字,白口,四周单边,版心下隅记字数及刻工姓名。正文卷首第一行顶格题“六家文选卷第一”,第二行上空二字题“梁昭明太子萧统撰”,第三行上空二字题“唐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李周翰吕向注”,第四行上空二字题“皇明(下空八字)龙狵丁觐重刊”。
对于丁觐刻本的具体刊刻时间,《明代版刻综录》认为大致在万历年间;另据瞿冕良言,《上海图书馆善本书目》藏有一部丁觐刻本,为清末丁丙旧藏,末附丁丙跋,并注此书为“明嘉万间丁觐刻本”[25]24。详考此本细节,斯波六郎言其刻工主要有杨玖安、罗十、叶杰、卢玉龙、蔡三、魏智、王应、陈庆、叶仕浩、吴隆、张十、吴乃隆、叶模、卢五、丘弟等[15]896。其中,杨玖安、叶杰、卢玉龙、魏智、陈庆、叶仕浩、吴隆、张十、吴乃隆、卢五、丘弟为嘉靖间刻工,罗十为嘉靖间闽中地区刻工,蔡三为嘉靖、隆庆、万历间刻工,王应、叶模为嘉靖、万历间刻工,故在难确定具体的刊刻年代时,“嘉万间”的说法更为合理。此外,丁觐刻本正文卷首第四行题有“皇明(下空八字)龙狵丁觐重刊”字样,“龙狵”指代十月。丁觐刻本卷三张衡《东京赋》:“日月会于龙狵,恤人事之劳疚。”[26]16此句注文即作:“济曰:狵,尾也。尾星,龙尾也。日月会尾,谓十月时也。疚,病也。此时抚恤劳苦疾病也。综曰:狵,尾也。日月会于尾,谓十月时也。疚,病也。民劳病于岁事,到此月乃终也,故天子愍恤劳来之。善曰:《国语》云:日月会于龙狵,国家于是乎尝祀也。贾逵曰:狵,龙尾也。《月令》:孟冬,日在尾。《汉书》曰:东宫苍龙。狵,丁遘切。”[26]16由此知,丁觐刻本的刊刻时间晚于袁褧嘉趣堂刻本,且大致刊刻于嘉靖、万历间某年十月。
将丁觐刻本与袁褧嘉趣堂刻本进行细致比对可知,丁觐刻本正文卷首第三、第四行的题识与袁本有所不同,其将袁本的“唐五臣注”与“崇贤馆直学士李善注”合并为第三行,题为“唐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李周翰吕向注”,李善居前、五臣居后的题名顺序不如袁本严谨。但丁觐刻本字体近似袁本,除每半页10行外,其余版式等特征皆与袁本同,卷五十六后有“戊申孟夏十三日李清雕”一行题识,与袁本全同,其余卷三十、卷五十二、卷六十后的识语亦与袁本同。另,斯波六郎又以卷五十一王子渊《四子讲德论》为例,指出丁觐刻本多有沿袭袁褧嘉趣堂刻本讹误之处。由此,丁觐刻本直接承袭袁本而来的基本事实即可确定。既为承袭,丁觐刻本与袁本的区别则多在文字方面。据斯波六郎对比研究,丁觐刻本固有沿袭袁本文字讹误之处,但其重刊时有所修正,在文字校正方面亦有其功。同时,除丁觐刻本《六家文选》外,范志新认为明代尚有据丁觐刻本而来的作伪重雕之本,包括今南京图书馆藏丁丙跋本,即《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十八著录的“《六家文选》60卷,明袁氏仿宋刊本”;斯波六郎家藏的宋张守校正本;苏州市图书馆藏本,实就南图本作伪,亦非从丁觐原刻本[14]7。
(二)明刻本《文选》多翻自宋、元本
以六家本《文选》系统而论,明袁褧嘉趣堂刊本的底本为宋广都裴氏本,明丁觐刻本又直接承袭袁本而来,亦可一定程度上视为翻刻宋本。此种翻刻现象并非偶然,在李善注系统中,明覆元张伯颜本六十卷(静嘉堂文库藏本)属元代池州路张伯颜本的翻刻本,据斯波六郎言,其每半页10行,行大小字俱21字。与今藏国家图书馆的元延祐七年(1320)池州路张伯颜刻本稍加比较可知,斯波六郎所记载的明覆元张伯颜本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特征与元张伯颜本全同,可证明覆元张伯颜本确是以元张伯颜本为底本。除明覆元张伯颜本外,斯波六郎所记载的明成国公怀远朱纯臣刻本六十卷、明嘉靖元年汪谅刻本六十卷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与元张伯颜本及明覆元张伯颜本完全相同,因此其与元张伯颜本同样联系紧密。
除明覆元张伯颜本外,明翻元张伯颜本《文选》六十卷、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唐藩朱芝址刻本六十卷、明嘉靖四年(1525)晋藩养德书院刻本六十卷、明隆庆五年(1571)唐藩朱硕熿养正书院刻本、晋藩大麓主人重刻养德书院本、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邓原岳刻本六十卷等对明覆元张伯颜本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有所改变,则与元延祐七年(1320)池州路张伯颜刻本亦有一定联系。
除李善注系统外,在六臣本《文选》系统中,斯波六郎认为明重刻茶陵陈仁子刊《增补六臣注文选》六十卷(广岛浅野图书馆藏本)属元大德三年(1299)陈仁子刻《增补六臣注文选》的翻刻本,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与元茶陵本完全相同。同时,又经实际比对可知,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洪楩刻本六十卷、明潘惟时潘惟德刻本六十卷(刊刻时间约在嘉靖四十年之前,据范志新说)、明吴勉学刻本六十卷(刊刻时间约在嘉靖末期,据范志新说)、明万卷堂校刊本六十卷(刊刻时间约在隆庆、万历年间,据斯波六郎说)、明万历二年(1574)崔孔昕刻本六十卷、明万历六年(1578)徐成位重校崔孔昕本六十卷、明蒋先庚重校本六臣注《文选》六十卷等对明重刻茶陵陈仁子刊《增补六臣注文选》的卷首序、表、版式、行款等稍作改变,与元大德三年陈仁子刻《增补六臣注文选》亦紧密相关。
综上,明代《文选》各注本进行刊刻时多以宋、元版《文选》为底本进行翻刻,明覆元张伯颜本、明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广都裴氏本、明重刻茶陵陈仁子刊《增补六臣注文选》及与它们关系密切的其他明代刻本均是实例。翻刻的具体方式及最终面貌有所区别,多种《文选》刻本的刊刻机构亦有不同,但应当注意的是,相较于明初刻书的贫乏、单调,明代中后期出版业日渐兴盛。据杨绳信所编《中国版刻综录》可知,成化、弘治年间的刻书数量及种类有明显增加,嘉靖、万历、天启、崇祯间的刻书数量亦超过前代。再加之明代去宋、元未远,明人珍视宋刻本且多有好古之风。明张应文《清秘藏·论宋刻书册》言:“藏书者贵宋刻。”[27]23明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论藏书》言:“宋人之书,纸坚刻软,字画如写。”[28]468清钱曾亦言:“知嘉、隆以前学人,信而好古,非若近人椠书者淆乱芟改,师心自是也。”[29]393因此,在此种刊刻及出版环境下,明中后期的《文选》刻本与宋、元版《文选》之间往往有着多重联系,明代翻刻宋元版《文选》的高潮主要出现于嘉靖及嘉靖以后,具体翻刻方式虽不尽相同,但由明代翻刻本既可窥宋、元版《文选》面貌之一隅,亦可见其时明刻本《文选》的基本面貌。
三、结语
综上,以明袁褧嘉趣堂翻刻宋广都裴氏本《六家文选》为中心,详考刊刻始末,确定翻刻事实,既可藉由袁本回溯前代,一定程度上弥补裴氏本之残缺,探究裴氏本未被足够重视的多重价值;亦可发现,作为明版《文选》之一种,袁本《六家文选》有着独立于裴氏本的自身价值。
此外,从选学史角度看,袁本与丁觐刻本《六家文选》及其他李善注、六臣注系统的《文选》刻本共同构成了明代翻刻宋、元版《文选》的高潮。这些《文选》注释本既有与前代刻本的深刻联系,又与明中后期兴起的《文选》评点本及多种删减、增广、续收之作共生共存,使明代呈现出了独特的选学发展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