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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1949―1966年)合作化题材小说正面形象的文化伦理叙事

2020-12-20曹金合

河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合作化伦理观念

曹金合

(洛阳师范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文化在创新演变中传承人类文明的同时,更重要的意义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提供适合人们处理现实社会关系的伦理观念和比较鲜明的价值取向,正确的文化价值观的引导所产生的正能量和凝聚力,会对民众的昂扬奋发、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的形成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从文化的价值意义、建构机制和伦理观念的内在关联看:“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文化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文化建设的核心是价值观建构,而价值观建构的目标是伦理观塑造,伦理观塑造的关键又在于文化伦理观的确立。”[1]由此可见,文化伦理观念的建构和正确引导,对一个社会的和谐向上和良性循环发展所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具体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来说,表面上物质的贫困与精神的富有的二律背反其实是没有多少逻辑关联的,相反,物质的贫困对道德滑坡可能还起到促进作用,但无论是十七年的现实生活还是对具体的生活进行镜像式反映的小说,都很少有不和谐的文化伦理观念的音符。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合作化小说作为当时最适合传播先进文化的载体,其所传递的正能量及塑造的主人公为集体利益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奉献精神,压制了人性中的负面因素,使得在人人都为集体利益着想的良好氛围中生活的民众逐渐形成一种本能的反应。集体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的辩证关系,成为不言而喻的真理积淀在民众的文化观念之中。尤其是合作化小说中塑造的各层领导者、合作化带头人、农业社的积极分子等先进人物为了社会主义事业的更好发展,牺牲和奉献个人利益的精神所传递的正能量,确实起到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榜样示范效果。尽管千百年来流传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自利的伦理观念根深蒂固,尤其是在宗法伦理观念和小农意识非常浓郁的乡村文化中更是如此,但“近朱者红”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蝴蝶效应,改塑民众传统的文化习俗。

一、领导者严以律己的道德风范

领导者承担的合作化运动政策的传达者和和执行者的双重角色所起的文化价值的引导作用是有目共睹的,十七年合作化小说对这些领导者作为革命英雄和新人形象的角色定位,与社会主义的文化伦理的功能和要求密切相关。就社会主义革命话语体系的建构来说,“革命话语体系之所以能建构成功,社会主义文化之所以能持续存在,不仅仅是由于革命文化语境的形成,更重要的是由于革命新人形象的建立”[2]10。想象的革命共同体的形成对合作化运动能否顺利展开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民众一盘散沙的生活状态培育的自由散漫的文化价值观念是小农经济产生的温床,而劝服务实的民众放弃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价值观念,是需要坚实的文化载体作为榜样才能起到一定的效果。领导者的职务等级的自动脱冕带来的平民化色彩,和“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率先垂范的感化作用,就是潜移默化地影响民众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的宝贵财富。因此,合作化小说的作者不遗余力地塑造的领导者形象具有非常明显的功利色彩,其目的是通过领导者的言行举止把其携带的先进文化伦理观念传递给普通民众,使民众在榜样的示范效应下心悦诚服地接受主流文化价值观念。

在十七年的历史发展脉络中,著名学者蔡翔认为中国当代的社会政治结构中存在一种“动员结构”,即“政党政治通过‘干部’完成对群众的动员和改造”[3]100。实际上干部对群众的动员和改造,不是靠卡里斯马人物的原创性和神圣性,对民众的文化理念起到立竿见影的改塑效果,而是凭借脚踏实地的吃苦耐劳精神产生的感召力,对民众的文化观念和思想意识起到润物般的同化作用。于逢的长篇小说《金沙洲》中的总支书记黎子安,首先以一个党员随时准备为党的利益牺牲自己的精神严格要求自己,三番五次地来到偏僻贫穷、阶级斗争尖锐、生产情况复杂的金斗村解决问题,他对贫下中农拥护合作化、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阶级分析固然是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形象演绎,但他代表着党的智慧和意志的人格魅力,确实将新的文化价值观念和评判标准渗进周围人的内心,这也是为什么退坡党员农业社副主任郭有辉特别害怕他的原因。他只是通过无言的实际行动,就感化了一心想走个人发家致富道路、满脑子自私自利的文化观念的郭有辉,这其实是先进的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的集体主义的文化伦理与落后的小农经济培育的只顾自己的文化理念的较量和冲突,最终不仅是叙事者要按照当时教化民众的方针政策的要求,预先设计落后者心回意转的结局,还是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念遵循“优币驱逐劣币”的逻辑规律自然而然发展的结果。《创业史》中的县委杨书记下乡搞调查就精神饱满,对他来说与民众打成一片,不是知识分子的异质因素需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的外在表征,而是天然的在精神气质和文化底蕴上与旷野里长大的劳动人有心灵的契合之处。本是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却最少纤细、白净和文雅的气质和情调,高大结实的身材和粗糙的健康脸庞就是他风尘仆仆、不辞辛劳四处奔波的明证,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峪口区、渭边区、王渡区、九寨区和三官庙区等乡村的实地调查,没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的支撑,是很难有如此饱满的情绪忘我地投入艰辛的工作中的。正因为如此,他的务实精神和深谙劳动人民的语言特点、文化信念、风俗习惯的能力,与合作化的带头人梁生宝“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熟悉感和亲切感才水到渠成,政治文化和乡间文化相同的魅力带来的伦理观念的深刻变革,也才在梁生宝的身上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说文本对以上两位书记在传承现代的文化伦理观念过程的描摹中,更多地侧重于他们的话语表述所携带的先进文化价值观念对受众的直接影响产生的效果,那么,大多数合作化小说中的叙事者感应不尚空谈的时代脉搏和文化氛围,对合作化领导人的文化传承功能的体现,聚焦于他们在危机或严重的时刻,沉着镇定地救灾所显示的文化理念对民众心理的价值引导作用。从文化伦理的心理基础来说,“文化伦理是指人们在文化生活中所不得不遵循的文化心理倾向,这种文化心理倾向与主体的文化传统认同、文化环境皈依和文化价值选择密切相关,而且它直接诉诸于人的道德直觉和本能的心理反应”[4]。一旦领导者的榜样示范产生的感召力真正让民众心悦诚服,久而久之,民众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改变积淀的信息就会沉潜在无意识深处,新的文化伦理观念就由宣传的外在灌输内化为民众自觉信奉的理念,这样教化民众的责任和任务才真正落到实处。所以,小说中对特别务实的领导干部的传神刻画,只需要对民众产生刻骨铭心印象的几个简洁的片段就达到了目的。面对着雹灾给农业社的生产和生活造成的严峻局面,张兴汉的《太行山上》中的县委梁书记,在这关键时刻带领救灾工作组赶来参战,不仅给农业社雪中送炭,带来急需的化肥种子之类的物资渡过难关,更重要的作为党的代表的梁书记一心为民的精神,犹如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对民众克服重重困难获得大丰收,并怀着一种知恩图报的文化伦理观念,多卖粮食支援国家建设的实际举动所起到的鼓舞作用有目共睹。他们在雹灾过后、持续一百多天没下雨的情况下,用肩担水,把二十多公顷庄稼浇出好收成的忍耐力和吃苦心,就是先进的文化精神变成物质的最好说明,也是县委书记播下的文化种子终于遍地开花的结果。在丰收后社员说:“要不是有党的领导,有集体做靠山,走大寨之路,哪来这样好的年景啊!现在丰收了,咱们可不能光顾自己,要多卖余粮给国家,支援世界上还在受苦的人。”[5]连同他们秋后向国家多卖了四万斤余粮的实际行动,所体现的都是领导人作为先进文化化身的示范力量。同样面对雹灾,王汶石的《严重的时刻》中的县委书记陆蛟身先士卒奔赴救灾的第一线之后,首先做的工作是鼓舞士气,因为百年难遇的冰雹对社里的庄稼、牲畜造成的巨大损害确实让人们猝不及防,悲观失望的情绪对救灾力量的消极侵蚀作用还是蛮大的,所以他的刚强、自信、勇敢、坚决的意志品质对民众的文化心理的抚慰功能是不可估量的,人们看到镇定自若的陆书记就像吃了定心丸。更重要的是他带来的其他管区的负责人慷慨解囊、献计献策、出人出力,所表征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社会主义的文化伦理观念,让受灾的民众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人民公社大家庭的优越性。

还有的合作化小说表现领导者的风范和魅力的时候,采用的是体力劳动的方式表现领导者不搞特殊的现代文化理念。传统的宗法制文明和文化培养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等级观念,在这些小说中荡然无存,现代的官员真正是以人民的公仆的身份,把为人民服务的文化精神和伦理意识落实到点滴的小事上。尽管在小说中也采用了对比的手法,表现传统的官场文化在现代的平等观念的X光烛照下的不合时宜性,但重点还是侧重于领导人的言行举止所表现的思想文化观念,对当事人心理所产生的深远影响。管桦的《李书记》中的县委李书记对老张德元的心灵震撼不仅是他“戴着伞形的帽子,穿着洗的发白的毛蓝粗布制服,高高地卷起裤腿,嘴里叼着像他被太阳晒得黑红发亮的脸色一样的木头烟斗”等外在的形貌描写,显示出的艰苦朴素、平易近人的优秀品质,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午饭后李书记顾不上休息,就以主人公的姿态扛着木犁,反客为主地邀请他下地劳动。老张德元惊叫一声、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的潜意识行为,以及一时难以找到恰当的语言表述自己的感情的失语状态,都充分说明李书记的所作所为对他心灵的震撼程度。小说没有采取华丽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展示李书记身上体现的现代公仆意识和文化伦理观念对民众的影响力,但通过务实的行动产生的巨大震撼就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宣传效果。这种没有官员的身份架子所体现出的现代平等的文化伦理观念和走群众路线的务实精神,成为众多作家表现领导者风采的不二法门。郭澄清笔下的项书记(《公社书记》)和管桦塑造的李书记如出一辙,穿着打扮上的农民本色通过宣传部崔干事的打量得到了充分展示,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肩上搭着一件灰不灰、黄不黄的褂子的朴素模样,绝对是乡村老农的典型。小说并没有采取浓墨重彩的方式渲染项书记如何勤劳能干,但通过聚焦于劳动后留下的鲜明印痕:整个脊背又黑又亮、毛茸茸的小腿上布满大大小小无数个筋疙瘩、脚板上的老皮怕有一指厚等劳动的印记,已将他的工作作风暴露无遗。当然,作者在塑造项书记的时候,可能受到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知识分子脱胎换骨的改造的主流文化价值观念的影响,把他从外在的形貌到内在的心理都进行“去知识分子化”的刻画和描摹,但从另一面显示的一个公社书记,在现实生活中把自己放到了与民众平等的位置上,感觉到非常光荣和自豪,并以此为衡量的标准对言必称官衔的崔干事善意的嘲讽,都是新的文化理念的典型表征。所以在他的言传身教的影响下撒播的平等意识,通过周围的群众都亲切地喊他老项落到了实处,小说的结尾崔干事想到前天报上登的一篇通讯《永不褪色的项书记》就是点睛之笔。

领导者严以律己、自我牺牲的道德风范形成了富有现代文化色彩的典型谱系,“这种典型……都具有这些特点:忠诚勇敢,大公无私,勇于自我牺牲,密切联系党和群众,对阶级斗争的动向永远保持着高度警惕,勇于斗争,善于斗争,不畏艰险,谦虚谨慎,不知疲倦,永远进取”[6]33。不管他们在面貌、身份、官阶、脾性上有多大的差距,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所表现的内在精神气质和现代文化蕴涵却是相同的,这种“形”的反差和“神”的相似构成的矛盾张力,不能仅仅用“人”与“自我”的失落的后设结论进行阐释和分析。实际上,在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中生活的相当一部分领导者自我主体性的建构和发挥是个人主动选择的结果,热烈的合作化运动的高潮所形成的爱社如家的文化伦理观念,对每一个运动的真诚参与者而言都是那么新鲜而明朗,他们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的牺牲精神,也是幸福充实的文化理念的典型表征。因此,王汶石的小说《风雪之夜》中的区委严书记在开完县委会之后,深夜冒着严寒和风雪到合作社进行调研,就是他在理性的支配下做出的感人抉择。因为这既是阖家团圆的除夕之夜,也是法定的周末休息日,而严书记在县委会决议精神的鼓舞作用和合作社的许多事情的责任感的驱使之下,毅然决然地放弃和牺牲个人的小家庭团聚,换来的是社会大家庭的健康发展的良好局面。即使是在小说的情节中提到了严书记谆谆教导社干部要加强农业社的政治工作,详细地分析了农业合作社内外的阶级斗争形势,以突显政治挂帅的意识形态理念,也是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出现的比较严峻的国内外斗争形势在文本中的折射和反映,不能作为人性失落的典型,倒是充分体现了特定时代的文化伦理的价值引导和教化倾向。

二、带头人无私奉献的伦理精神

合作化运动的带头人一般为土生土长的互助组的组长或农业社的社长,乡土性、地缘性和宗法性的关系注定合作化带头人所产生的无形感召力,会对普通民众的文化伦理观念的改塑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传统的保守闭塞的文化观念培养的局限于个人的利益打算的思想意识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用比较教条的政治文化理念改变源远流长的地域文化和宗法伦理观念,很难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因此,“权威意识形态急切地希望在落后的文化环境中找出觉悟高、思想先进的英雄人物作为道德楷模,来刺激和强化具有‘现代化特征’的‘社会主义建设’”[7]75。而带头人的熟人性质和本土观念对教育民众坚定走合作化道路的信心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作为道德楷模所承载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相互沟通的媒介功能,是主流意识形态最为看重的部分,特别是带头人身上表现的舍小家顾大家的无私奉献精神,正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主体意识相对匮乏的东西,“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话语表述,实际上也是当时的文化方针制定者的初衷。重点抓文化宣传的领导人周扬曾非常明确地要求作家:“为满足群众的日益增长的文化需要,创造优秀的、真实的文学艺术作品,用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崇高思想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向着社会主义前进,这就是文学艺术工作方面的庄严任务。”[8]于是,十七年合作化小说的作者塑造如此众多的带头人的光辉形象,不仅是响应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的任务要求,也是为了表现社会主义的新的文化伦理观念。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毛泽东语)的忧思,说到底还是农民的根深蒂固的自私观念不容易改变的缘故,而对于农民的建立在务实观念上的行为方式和价值倾向的改变,必须依靠不尚空谈、切实可行的实践计划和真正的大公无私、办事公道的带头人相互结合才能做到。因此,选择这样的乡村能人担当起改塑农民的挑肥拣瘦、私利心浓重的文化伦理观念,只能从自我及家人的严格要求做起,通过表率作用,将传统的不合时宜的文化价值观念抛弃掉。在这方面,方之的小说《出山》中对小王庄农业社的带头人王如海的走马上任,采取了欲扬先抑的铺排渲染的方式,就是为了凸显他为了脱掉农业社贫穷落后的帽子全身心投入集体的精神。“家无斗量金,攀不得王家亲”的民谣形容了王家庄的极端贫困,从王如海对家人的严格要求中也可以发现蛛丝马迹。无非就是在传统文化理念的影响和制约下,干部的不民主、私心重、多拿多占使得不到便宜的民众,只能采取出工不出力的消极应对方式,最终的结果是农业社的物质基础越来越薄弱,民众的怨声载道中,还是自私心作祟的问题最难以解决。因此,要改变贫穷落后、人心涣散的不利现状,首先要解决民众的思想和文化观念问题;要解决文化观念问题,达到变消极因素为工作的积极动力的“哀兵必胜”的辩证效果,就要由能深孚众望的乡村能人担任带头人,并且具有身先士卒、吃苦在先、约束子女、不计报酬的精神成为众人的楷模和标杆。这实际上就涉及传统的伦理观念问题,作为合作化的带头人生活的乡村是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适应这种地域文化环境形成的血缘伦理和宗法伦理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小说在王如海犹豫的行为表现中采取欲擒故纵的方式,实际上表现的是现代伦理观念对家庭中每一个成员的经济利益造成伤害的时候,内心按照传统的文化伦理观念的标准衡量的不忍之心,在两难的悖论中更加表现出现代文化价值观念的高尚和无私。在小说中首先是王如海开家庭会要求妻子、女儿、儿子都要做出牺牲,他才能接受出山的重任,具有现代组织功能的开会仪式,更显示出牺牲全家利益的悲壮性;其次,通过牺牲准备给侄女小青打嫁妆的两棵大树引发的夫妻之间的纠纷与冲突,充分说明王如海做出的奉献和牺牲的无私性;最后,小说的高潮出现在结尾王如海与父亲的思想沟通上,如果当了队长,那就根本没有时间捉鱼和满足老父亲唯一喝酒的嗜好,“忠孝难两全”的传统文化伦理在全心全意为集体的现代文化理念中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作为一个农业社的当家人,意味着社员的衣食住行都与自己有着密切的关系,经济基础的薄弱、自然灾害的侵袭、众口难调的现实处境、思想矛盾的消极怠工等各种问题都需要公平和公正的解决,这是《出山》中的王如海迟迟未能答应走马上任的关键因素,也是上任之后的支书和社长们面临的不容易解决但又必须解决的问题。说到底,这仍然是传统个体的比较自私的文化伦理与现代集体的公有化的伦理观念之间的矛盾冲突,合作化小说的叙事者只能将加强这些基层党务工作者的伦理品质作为解决问题的法宝。因此,作家“还给这些人物增添了克己奉公、勇于牺牲、富于‘阶级感情’等时代新农民的精神品质,这种新的伦理品质成了此类人物形象的重要的内在标志”[9]8。西戎的小说《王仁厚和他的亲家》中的支书老段和社长老高深知自己肩头的分量,不仅在平时严格要求自己,更重要的是在农业社遇到问题的时候,表现的勇于承担责任、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精神,体现出建构现代文化伦理观念的风采。第一年办社遇到生产经验不够、劳动力组织不好的情况在所难免,尤其是在听了技术员的话,“说麦子熟了,不要马上就割,叫麦粒在穗子上多待几天,颗粒就会更饱更圆”,而忽略了“五月天,龙嘴里夺食”的农谚所表征的天气和人力的辩证关系,最终导致社里丰收的小麦被大雨损坏的结局。按道理在科学种田氛围的影响下,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和问题与领导人的主观意图没有丝毫联系。但支书老段在难过和自责之后,带着病冒雨从地里抢着往回拉已经割倒的麦子,将农业社的损失降到最低,从中体现了为大伙生活更好、甘愿奉献一切的自我牺牲精神,作为一股正能量感染了对农业社三心二意的社员。对于个别深陷小农经济的耕作模式所形成的只顾个人发家致富的文化伦理观念中的社员,他们采取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方式,详细地讲述为何要走合作化道路的道理,尤其是对中农王仁厚的比较顽固的文化思想观念,他们牺牲晚上的休息时间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最终使他心回意转。在他们先进的文化伦理观念的感召下,农业社的社员抛弃传统的守旧的文化理念,齐心协力取得大丰收的喜人景象,就不仅是物质的胜利,更是文化精神的胜利。作为一个有道德、有信念、有理想、有追求的合作化带头人,在合作化小说中最突出的表征就是“忙”。忙于调节邻里纠纷、忙于参加各种会议、忙于给落后社员做思想工作、忙于生产劳动,在点滴的小事中也同样显示出一个带头人的高风亮节。周立波的《山那面人家》中的社长“每天至少要开两个会,谈三次话,又要劳动”,话语的沟通交流背后所蕴含的不同文化伦理观念的交锋和碰撞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也就无须在如此繁多的会议和谈话过程中刻意凸显频次的功能和价值。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中,社长任劳任怨一心为社,首先想到的是社员的幸福安康。因此,他才忙里抽闲来参加社员邹麦秋的婚礼,除了贺喜和帮忙,主要目的是监督他们的婚礼开销,免得变成超支户。这种心怀全社、无私奉献的精神,确实体现了现代文化伦理观念的精髓。按照这种文化理念塑造的农业社带头人比比皆是,像于逢的长篇小说《金沙洲》中的社长刘柏,在工作中一向勇往直前、不害怕困难、不悲观失望的价值支撑,自然来源于党提倡的政治文化理念;李满天的长篇小说《水归大海》中的社长宋连山,为了党和群众的利益,他百死而不辞、粉身碎骨而不惧的大无畏精神,同样来源于现代文化伦理提供的坚强后盾。所以,带头人的光辉形象是现代文化的价值观念充实起来的结果,他们的活生生的存在,最终使得抽象的现代文化理念落到实处。

当然,如果作家不顾带头人的“在地性”的地域文化特征和传统的文化伦理观念,对人物性格行为的影响,让人物成为通体透明的现代文化理念的“席勒式”的传声筒的话,那么人物的心理行为就会按照物极必反的审美规律,走向带有虚假成分的反面之路。作为现代文化伦理观念的载体,并不是塑造人物要采取二元对立的方式,斩断传统文化土壤对他的性格、心理、行为和观念的影响。在这方面围绕柳青的《创业史》中的带头人梁生宝形象的评价产生的分歧,实际上就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时候,能否将人物作为现代文化伦理观念的化身,升华到脱离人物生活的传统文化的语境问题。学者严家炎先生关注的是梁生宝作为先进文化的代表与传统文化的延续性,他认为“哪怕是生活中一件极为平凡的事,梁生宝也能一眼就发现它的深刻意义,而且非常明快地把它总结提高到哲学的、理论的高度,抓得那么敏锐,总结得那么准确。这种本领,我看,简直是一般参加革命若干年的干部都很难得如此成熟如此完整地具备的”[10]。由此可见,他所质疑的是梁生宝仅靠现实生活中的兄弟争财产、父子闹矛盾、妯娌起纠纷之类的琐碎小事,就马上升华到哲理的高度做出令人信服的分析,这其实是对梁生宝的传统文化身份被完全剥离之后,成为党的化身的资格进行质疑。梁生宝作为一个典型个体能否担当起党的光辉形象的宣传重任问题,最为柳青所不能容忍,所以柳青写了《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的反驳文章表达自己的观点:“简单一句话来说,我要把梁生宝描写为党的忠实儿子,我以为这是当代英雄最基本、最有普遍性的性格特征。在这部小说里,是因为有了党的正确领导,不是因为有了梁生宝,村里掀起了社会主义革命浪潮。”[11]471这也是作者在塑造合作化带头人的时候,会出现人物形象脱离实际生活语境的公式化和概念化现象的根本原因,当叙事者采取先入为主的方式,让主人公自觉地成为党的忠实的儿子,也就让人物的成长发展的前史,与成熟定型的后史合二为一,都是人物的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横截面上的拓展而非纵剖面的深化。后来浩然创作的长篇小说《艳阳天》中的带头人萧长春,更多地带有卡里斯马人物的神圣化色彩,逐渐延续到不食人间烟火的《金光大道》中高大泉形象的塑造,之所以走向了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主要因素是在“极左”意识形态的规训和文学的政治功能的影响下,人物仅仅成为承载唯一的“左”的文化理念的工具,所导致的失血的扁平化现象。此时合作化小说的人物承载的政治文化远远超过了人物的鲜活生动所需的审美文化的域限,人物的文化价值意义也就按照物极必反的辩证方式,向淡薄的道路逶迤而去。

三、积极分子一心为社的文化理念

积极分子作为社会主义新人的集合体,是现代文化伦理观念的最普遍的载体,毕竟在合作化事业的发展中起带头作用的领导者和社长之类的基层一把手是少数的,独木不成林的规律在集体事业的建设中尤为突出。无论是从农业社发展的团结协作的精神,还是从表现社会主义昂扬向上、互相帮助、克己奉公、无私奉献的文化理念着眼,都离不开积极分子优秀的道德文化品质对普通民众的落后的文化理念的感染和教化作用。因此,建构全新的社会主义文化理念与合作化小说塑造的新人形象,在逻辑关联上就有了契合之处,“全力塑造‘新人’形象,成为新的民族国家和时代政治的期待和渴求,它直接关系到文学能否发挥伦理教化作用,更好地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精神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完成意识形态期待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终极目标”[12]64。积极分子身份地位的普通性,非常适合意识形态对中间人物和落后人物的思想观念的改塑要求,平视而非仰视的角度对文化伦理观念的感召和建构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身份、家庭、生活环境和文化氛围的相似性,注定了合作化小说的叙事者要把一心为社的积极分子作为表现的重要对象。社会主义的新的文化伦理观念能否在神州大地上形成燎原之势,关键是积极分子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潜移默化地感染民众接受意愿的程度如何,表率的作用再加上固有文化的从众心理形成的新的接受语境,就会使得浓郁的宗法伦理观念形成的自私的文化心理逐渐失去用武之地。

积极分子作为新人的表征在合作化小说中主要体现在新的文化伦理观念上,一心为社不计个人得失的个人和集体的关系,是建立在社会进化论基础上的“希望的原则”为驱动力和凝聚力的,新的文化理念就在积极分子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新人的问题是回到一个历史的新形式,作为一种国家形式、生活形式、生产方式、劳动的社会组织,在这一层层意义上形成的一种新文化。”[13]51这种新文化首先在各个生产队的小队长、会计、团支书等成为带头人的帮手角色的积极分子身上得到了展示,新的社会制度、新的合作化运动、新的人物共同成为新的文化载体,把人物的文化伦理观念放到合作化运动的社会大背景中进行淋漓尽致的描摹,这是合作化小说在表现这种先进文化的时候选择的叙事策略。方之的《岁交春》设置的“百岁难逢岁交春”的年景,以及饲养棚里老队长和小会计为让老饲养员回家过一个团圆年争相照顾牲畜的情节,所体现的一心为社的文化理念确实动人。富有传统文化底蕴的除夕之夜和农业社的牲畜棚,作为表现现代文化伦理观念的时空背景,显示出作者的匠心独具的叙事技巧。正是农业社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带来的崭新的文化理念,让祖祖辈辈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耕作的民众放开眼光接纳新的思想观念,为了农业社和他人的幸福,甘愿牺牲自己的时间和利益的以苦为乐的精神,正是新人的爱社如家的主体性特征的体现。即使是除夕之夜这样富有诗意和闲暇的时光,也成为他们为解决农业社的良种问题、展现一心为公的主人公姿态的舞台。周立波的《霜降前后》中的枫桥公社红星二队队长的日常生活琐事全与农业社有关,队长王桂香不仅要参加和领导队里的扩种小麦、春荞、蚕豆和豌豆等工作,积肥也不能耽搁,还要开会对社员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小说通过采访者“我”的视角和眼光,将队长不到吃饭和睡觉的时节很少落屋的行为方式所表征的一心为社的文化理念落到实处,侧面的烘托与正面的社员双喜的追忆相互印证,维护集体、先公后私的广博情怀和为集体的事业干劲十足的精神,都充分地显示出他无私的伦理观念。浩然的《彩霞》也是通过彩霞的视角对丈夫作为农业社的队长公而忘私的精神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诸如当个队长真是忙得连脸都没工夫洗、一年到头没有正正经经地睡过一晚上等细节描绘,都突显出队长舍小家顾大家、不计个人得失的高风亮节。牟崇光的《在大路上》刻画的生产队长赵建明,初中毕业后参加农业生产却没有小知识分子的架子,他凭着魁梧健壮的身子和泼泼辣辣的性格博得了社员的信任和喜欢。选为队长后,他身先士卒抢粗活重活,为社员的表率,上任第一年就取得好收成。小说里包含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哲理,改变了群众传统的闭塞保守的观念,他作为现代文化伦理的化身撒播的新的价值观念的种子,已在民众的心目中扎根发芽。《艳阳天》中的中学生焦淑红的生活经历、思想意识和文化理念与生产队长赵建明如出一辙,他们都是一心为社的现代文化伦理观念培育的积极分子精神谱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只不过焦淑红的身份和地位是东山坞农业社的团支部书记,但她一心为社的积极性和坚定性巾帼不让须眉。在阶级斗争日趋严峻的乡村文化氛围中,是她作为党支部书记兼农业社主任萧长春的有力助手,粉碎了副主任马之悦破坏麦收的阴谋,她的阶级性和警惕性尽管打上了时代日趋紧张的阶级斗争的印记,但为农业社的一颗红心和为集体的事业不辞辛劳的精神是时代正能量的典型体现。

冯健男从社会主义文学的首要任务的角度,阐释塑造新人的文化伦理的目的:“社会主义文学的首要任务在于通过艺术形象以共产主义思想教育人民,帮助人民提高共产主义道德品质,要完成这个任务,就必须塑造出我们时代、我们国家、我们阶级的英雄儿女的光辉形象。”[14]其实,合作化小说中塑造的英雄儿女的光辉形象,并不仅仅是基层的党务工作者、合作化的带头人和较有身份的小队长之类的人物,他们作为党的化身和政策的执行者的文化理念,与意识形态的要求相吻合是文化主题的应有之义,但毕竟是少数。真正体现这种先进的文化理念遍地开花的结果,靠的还是普通的民众以积极分子为表率,也成为时代的无私奉献的楷模,做出不平凡的业绩而达到不自知的境界。合作化小说对这类没有官衔却处处为社里的大事小情负责的主人公姿态的铺排渲染最能触动人的灵魂,他们从传统文化继承的忠诚厚道、勤劳俭朴、脚踏实地的道德理念,也为现代文化中克己奉公、勇于牺牲、一心为社的伦理品质的转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履冰的《八月的阳光》中的杨大爷秉承“集体就是我的家”的精神,在建社最困难的时候,甘愿把土改时期分得的地主的比较好的房子腾出来给社里用,自己住差的房子仍然感到很幸福。如今社里富裕之后,杨书记代表党和群众要把借用的房子归还他,提醒他在偌大的年纪该关心自己生活的时候,他语重心长地加以反驳:“你们当领导的,还是多为建设好社会主义操点心吧,我就见不得光为自己打算的那号人!”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社的精神,确实体现了普通民众在榜样的引领下,逐渐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纯粹的人。发自肺腑的尽全副气力为社会主义拉车的行为,所体现的崭新的文化伦理观念深入人心之后,精神变物质的良性循环效应在合作化小说的许多情节和细节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示。唐德佩的《雨夜来客》中的李老大在互助合作、公社化运动中,以主人公的姿态管理集体生产中出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目的当然有回报党的甘露滋润他这株枯萎待死的老树的感恩意识,但党领导民众走向富裕之路的无私情怀,让他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寡老人感受到温暖和充实的情感心理是有内在的逻辑关联的。一心一意跟党走的文化伦理观念是饱经风霜、感受新旧社会两重天的老人,经过生活的摸爬滚打才逐渐建构起来。在这样一种坚定的文化理念支配下的老人的行为方式、生活观念和幸福的评判标准的嬗变都是可以理解的,他白天黑夜出工,一年做了二百多个劳动日,还把社里的四头牛喂得滚圆油光水滑。一心为社的奉献和付出,与创造的财富无儿女继承的情况之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达观之间的矛盾冲突,实际上是两种文化伦理的不同表征造成的。作为社里的老积极,他的身上有为人忠厚、关心他人的传统文化伦理的一面,更有一心为社、大公无私的现代文化伦理对他的思想和行为起着关键的支配作用,所以小说中浓墨重彩地渲染在暴风雨之夜,他不顾病体看护农业社的秧苗使其避免遭受损失的行为举止,受风寒病情加重与秧苗安然无恙的结果对比就是对新的文化理念的颂扬。

在这方面塑造的群像将社会主义的文化伦理观念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是浩然的《艳阳天》,小说对积极分子马老四、哑巴、狮子院的喜爷爷和福奶奶等人物的刻画,可以说,没有哪一部合作化小说能够将笔触深入如此多的普通民众的内心深处,将他们在新社会脱胎换骨之后成为新的文化理念的表现者和形象载体的精神风貌描摹得细腻逼真。饲养员马老四为了让农业社的牲口更加健壮,竟然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添加给牲口当饲料,缺粮后,自己不顾年迈体弱的身体吃野菜充饥,也不愿吃政府救济粮的精神尽管有点不近人情,特别是在党支部书记萧长春发现马老四真缺粮的真相,坚持把他报成缺粮户救济之后,他怕别人知道这种情况的着急心态和生产粮食的农业社反倒向国家要救济粮的愧疚情感在逻辑上是有反常之处的。国家救济的目的是为了真缺粮的社员过上基本的日常生活而采取的补助措施,马老四把自己的粮食无偿奉献给农业社的牲畜,导致自己缺粮的后果更符合救助的标准和要求。但小说中对马老四让萧长春坚决答应为自己缺粮的事实保密的行为的刻画,正是借助了反常后面的正常的逻辑悖反,才充分地显示出马老四一心为社的高风亮节。放羊的哑巴宁愿自己挨饿受冻也要救活刚生下不久的小羊羔的感人事迹,经过积极分子焦振茂作为旁观者的精彩复述,感动得院子里的人全都朝哑巴投过敬佩的眼光,都不住地咂嘴赞叹。哑巴为集体的利益不受损失而牺牲自己的精神,也就如春风化雨般深入民众的心里。同样,喜爷爷、福奶奶等老一辈人为了社会主义的江山永不变色而对阶级敌人采取的“全景敞视主义”的监控行为也非常感人,有一份光发一份热的集体主义精神、动员民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农业社的强大感召力,凝聚成一股无人撼动的强大力量,把社会主义新人的精神面貌和文化理念抒发得酣畅淋漓。

只有当大量的基层民众作为积极分子成为金字塔式的层级结构的坚固根基的时候,新的文化价值理念和道德伦理标准才会在宗法制乡村中推广开来。这些“以各级劳模英雄和群众组织领袖为主体的乡村新式权威逐渐控制了乡村政权,并占据了乡村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的中心地位”[15]446。新的文化话语权所表征的大公无私的现代观念,通过一系列有价值规约的言说撒播到乡村大地的各个角落,沉浸在红色海洋中的人们对传统的权势阶层的隔断和抛弃,意味着文化伦理观念的嬗变。传统乡村向现代乡村的政权的递嬗,揭开了文化观念改变的序幕,乡绅所代表的传统精英阶层的没落也意味着宗法伦理观念逐渐失去用武之地,但宗法文化观念的根基,并不像统治阶层和科层制度那样很快就土崩瓦解,其中交替嬗变的复杂过程和成为潜流后的无意识流露的情节和细节,一般不会出现在合作化小说中。尤其在日趋严峻的意识形态观念对作家创作的主体性造成压制的时代语境下,作家也很难将这种不合时宜的文化价值观念通过小说中的情节片段得以充分的展露,但在无意识中流露出的个别的情节所承载的传统文化伦理观念的含混状态,却也从侧面说明了合作化小说所表现的文化伦理观念的丰富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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