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河南郑世子朱载堉让国始末及原因
——兼谈明代重礼思想与晚明知识分子心态
2020-12-20刘丽婷
刘丽婷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119)
朱载堉,字伯勤,明仁宗朱高炽六世孙,郑简王朱祁锳四世孙,郑恭王朱厚烷嫡长子。嘉靖十五年(1536)生于河南怀庆府郑王府内,嘉靖二十四年(1545)封郑世子。万历十九年(1591)郑恭王朱厚烷薨,朱载堉以自己为郑简王的第四支(东垣王见一系)子孙、不宜越过简王第三支子孙(盟津王见濍一系)进封为由,在之后的十五年间累进七疏,辞爵让国。直到万历三十三年(1605)才得皇帝应允,以世子之爵终其身。万历三十九年(1608)朱载堉薨,谥端清。
朱载堉让国看起来似乎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个人政治行为,在明王朝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不过是末端小节,但其实不然。这一事件除了有朱载堉本人价值观念的影响之外,它实质上是明代官方礼法制度文化的症结,亦是晚明大变局下知识分子心态的表征。这一微观历史人物的行为可以反映出明代具有普遍意义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其所处的晚明时期的士人群体心态变化。
学者们对朱载堉让国一事也做过一些探讨。在专著方面,陈万鼐的《朱载堉研究》、杜景丽的《乐圣朱载堉》、戴念祖的《天潢真人朱载堉》等都曾在具体章节中提及朱载堉让国一事[1-3]。论文方面,范沛潍发表在《史学月刊》的文章——《试论郑端清世子朱载堉的“让国”》对朱载堉让国思想的产生进行了分析,他认为是家庭的剧变、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明代中后期社会矛盾的尖锐导致了朱载堉让国这一行为[4]。由此可以看出,目前国内对于朱载堉让国的专门研究还较少,大多只是稍有提及,尚缺乏完整叙述朱载堉让国前因后果、分析朱载堉让国这一行为的主观原因并将这一事件与明代政治文化背景联系起来考察的专门文章。本文将对其让国始末进行详细的梳理,同时结合其个人价值追求、家庭矛盾、明代官方的礼法制度文化、晚明时期知识分子心态对朱载堉让国原因进行更加深层次的讨论。
一、让国始末
郑藩始祖为郑靖王朱瞻埈,他是明仁宗第二子,母为贤妃李氏。随后郑简王祁锳、世子见滋、郑康王祐枔均是以嫡长子的齿序进封,符合明代亲王、世子进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正德二年,康王祐枔薨,无子,郑府长房绝嗣。按明例,亲王薨而绝嗣,许其亲弟亲侄进封亲王;若无亲弟侄,则以次推举伦序相应者进封①。祐枔是见滋独子,无弟,所以王位只能由其从弟或从侄袭封。简王祁锳的庶二子未名而殇,故按照伦序,郑王之位应由其庶三子盟津王见濍的子孙承袭。但见濍因罪废爵,其子孙作为庶人,无缘承嗣郑王爵位。于是,简王庶四子东垣端惠王见之子祐檡,以祐枔从弟的身份,于正德四年由东垣王嗣封郑王,是为郑懿王。恭王厚烷为懿王祐檡第四子,嘉靖六年袭郑王爵位。
万历十九年正月,郑恭王厚烷薨,世子载堉在其父亲薨逝不足半年之时,即以身患疾病为由,上疏请辞管理王府之事。后经河南抚按查勘,“郑世子载堉以微恙辞管府事,志虽可尚,法从难从。况世孙代行礼仪,世子卧理无妨。合今钤束宗人,不得再辞。部覆报可”[5]4390。笔者认为,朱载堉让国之心在此时便已显现出来,身体患病不过是其为让出爵位所做的铺垫。《郑端清世子赐葬神道碑》记载:“当嗣爵,公踌躇曰:‘祖以若木分支,以旁入继,数缴有未眷,鲋射由井谷,而我何耽耽为。虽无咎吝,将焉往?矧有盟津恭懿之曾孙载玺在。季札、子臧,彼何人斯,我且易焉。’”更是佐证了朱载堉早有让国之心,托恙请辞管理府事不过是为其让国所做的准备工作。
万历二十一年,朱载堉上疏,以其为简王第四支子孙不应越过第三支子孙进封为由,恳辞承嗣郑王之爵,并请求爵位由第三支见濍之曾孙载玺承袭。礼部以郑国承袭次序早已成定局,不可轻易更改为由,不予批准,但也做出了一些让步:“如世子坚子臧之节,听以世子号终,而封其子翊锡以继其统。”[5]4943虽然允许载堉以世子之号终其身,但是在他死后,郑王爵位仍由其子翊錫继承,载堉还爵于见濍一系的目的未能达成。
于是,自万历十九年至三十三年的十五年间,朱载堉前后七次上疏,恳请归还爵位于见濍一系。在万历三十三年十一月的上疏中,朱载堉写到:“臣自万历十九年至今十五年间,凡七疏乞正伦序……臣今年七十,衰病之人死在旦夕,亦抱遗憾于地下。乞令载玺袭孟(盟)津王,代臣管理府事,听继亲藩之统。臣及臣男悉照庶子袭封例,从公改正,以成臣忠。”[5]7803礼部经过勘查发现,见濍被革爵系因遭诬陷,其生前已被孝宗怜悯开释,身死之后其子祐橏又为其请复爵位,并享“恭懿”美谥,因此见濍之子孙理应承袭郑王爵位。因此提议“载堉仍以世子,其子翊锡仍以世孙,翊铠②仍以东垣王,各终身。俟翊锡身后,其子袭封东垣王,以接见之统。翊铠身后,其子另封一郡以接厚炯之统”[5]7803-7804。此外,还提议给载堉父子郡王之禄(按明律,世子世孙不支禄),以示优贤之义。神宗也赐敕称赞载堉坚辞王爵是“惟义是循”“敦复伦序”之举,所以特赐敕旌奖,给禄建坊,以示优贤之义[6]32。并树“让国高风”坊,以使“天下宗藩以及缙绅士庶有所观感而兴仁让”[5]7805。谈迁在其《国榷》中写到此处亦称赞道:“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孟氏有激而言之也。如郑世子,庸好名者哉……时以太伯、夷齐、季札、子臧比,洵哉无愧色矣。”[7]4948
正当载堉让国之事广为赞誉之时,载堉从孙、东垣王翊铠之子常(氵莑)却因难于割舍东垣王的爵位,于万历三十四年五月上疏,诋毁载堉为大奸,希望朝廷能够更改载堉让国的决定。此举遭到皇帝严厉驳斥:“载堉恳辞王爵,让国高风,千古载见……常(氵莑)挟私逞臆,不畏公论如此,念以宗亲,姑不究,着遵前旨行。”[5]7970-7971虽然皇帝的旨意是翊铠身后,其子将东垣王爵位归于翊锡之子,但在实施过程中却未按此旨意施行。翊铠之子常(氵莑)在其父死后,于万历三十七年袭东垣王之爵,万历四十二年薨后,爵位也没有还给载堉的子孙,而是由其子由彬袭爵。由彬于崇祯八年薨后,东垣王爵才归于载堉之孙常洁[8]80。
二、让国原因
(一)家庭与自我:让国背后的亲情困境与个人追求
每个人的行动都是在特定的主观意愿的支配下进行的,而这些主观意愿是在特定的客观环境、心理结构、文化习惯、理性选择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因此,要深入分析朱载堉让国事件,就必须分析朱载堉让国的原因。
1.上呈天听的个人说辞
朱载堉在其自身所上奏的《让国疏》中,表明了三点原因。
其一,让国是要正嗣爵之伦序,载堉在《让国疏》中有言:“东垣既非嫡,盟津实为长。嫡庶之分、长幼之序,人纪天伦,古今之所重也……切照臣祖懿王进封之时,盟津见在,尚为庶人。臣父恭王袭封之日,彼虽以故,犹未复爵。是以臣祖及父皆在例前,于理无碍。今既复其原爵,赠以美谥,伦序最长,后裔又贤,臣之袭封,乃在例后,是为有碍。”[9]37朱载堉认为其祖父祐檡及父厚烷之所以能够承嗣郑王爵位,是因当时见濍受诬遭废,因此其祖、父之袭爵是符合伦序的。但如今郑简王第三支见濍爵位已复,所以爵位不应由自己越次进封,理应还于见濍之子孙。
其二,常年体弱多病,无法管理府事。据史料记载,朱载堉身体状况确实不佳,早在万历九年,就有“世子载堉亦久病,朝祭行礼不便,请以世孙翊锡代行”的记录[5]2209。在载堉所上的让国疏中,更是多次提及:“况臣近日痼疾发甚,痰嗽带血,日夜不止,饮食减少,气血虗羸,肌肉消尽,惟有皮肤包骨骸耳。臣今死在旦夕,一身尚且难保,岂堪管理府事。是以四乞天恩,容臣辞爵,调理病体。”[9]39
朱载堉久病虽为事实,但仍有借口托词之嫌。如若真如其所说,因身有顽疾不能料理府事而辞爵,那为何在礼部允其以世子之号终身、其子翊錫仍袭郑王爵位之后,仍继续上疏恳辞?且在载堉请辞管理府事之时,礼部曾也批准由世孙翊錫代行礼仪,载堉“卧理无妨”。由此看来,身患顽疾实为载堉让国辞爵的托词。
其三,为了驳斥民间传闻,正其父祖之名。郑简王祁锳第三子见濍被诬废,第四子见之子祐檡才得以越次继承郑王爵位。而今见濍爵位已复,郑王爵位的传袭何去何从?见濍被诬的始作俑者究竟为何人?民间百姓自然议论纷纷。载堉在《让国疏》中提到:“然今怀庆之人谓当时部议云:‘但恐见濍既准追封之后,祐橏必复乞思承袭,事涉宗室,关系匪轻。’为此议者,盖以臣父既已袭封,理难轻议,必待臣父身终,或更有议处耳。此语相传六十年矣。据理而观,稽伦序正,封爵宜在此时。”此外,当地还有传言是载堉父祖意在抢夺本该归属于见濍一支的郑王爵位,所以诬陷见濍,使之被废为庶人。为此载堉在疏中言:“臣今若不自陈以申公论,则使一郡之人率疑由臣父祖攘夺伊家郑王爵位,致伊子孙不得其所。蒙此不义之名,累及父祖,臣实耻之……勿使怀庆一郡之人,窃疑盟津之所以不得袭封,出于臣之祖父阴据而暗沮之也。死者含不白之冤,生者蒙不义之诮,玷清议而紊大伦。”[9]38-40载堉作为郑世子,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必将其父祖声名视为大事,因此要驳斥民间传闻,自证清白,以正其父祖之名。
2.让国背后的家族仇隙
以上是朱载堉于《让国疏》中所言的让国原因,但其实除此之外,朱载堉面临着一系列的家族矛盾与仇隙,即郑简王祁锳与世子见滋、见濍之间的矛盾,以及厚烷与祐檡两宗仇隙,这些矛盾也促使朱载堉选择了让出国爵。
(1)郑简王祁锳与世子见滋、庶子见濍之间的矛盾
何乔远《名山藏》载:“王(简王祁锳)为世子时弃妃而立妾,王有子见滋,不爱也。每言:‘见滋母龌龊,百岁后难与同庙。见滋是我为世子时子,如何袭得王爵?’……见濍之母有宠於王,王爱见濍而弗教也。及长,封盟津,数行不顺,王恶之,至於父子交讼,纯帝废见濍为庶人,幽高墻。”[10]2189-2190这段话是对于祁锳、见滋、见濍父子三人矛盾的一个简单的概括与总结。我们应该注意,简王祁锳不喜正妃,宠爱妾室;不喜嫡子见滋,而喜庶子见濍,对见濍多加宠爱却不予管教是导致父子三人矛盾的主要原因。
祁锳与世子见滋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祁锳因为不喜欢见滋的母亲,因而不喜欢见滋。待见滋年长后,祁锳又未替见滋请封及婚配,父子关系逐渐恶化。宪宗闻之敕曰:“自今益痛加改悔,笃续天伦,为长子请封择配。”[11]1562在此之后,见滋被封为世子,但祁锳仍不知悔改。宪宗再于成化七年六月遣驸马都尉石璟奉敕戒谕祁锳:“尔宜深自警省,痛改前非,教育世子,尽慈爱之道。不可偏听谗言,以摇夺之。仍与选婚,俾有继嗣,则藩国永固,福莫大焉。如执迷不改,致世子不能保全,不惟败名失德,而于爵位亦恐难保,尔宜深思熟虑,毋贻后悔。”[11]1775-1776在宪宗的威逼利诱下,祁锳不得已才请旨为世子婚配。但在下达敕谕仅两年之后的成化九年三月,郑府左长史江万程等人又奏祁锳疏薄世子,宪宗又命太监王允中、英国公张懋持敕前往训诫。太监允中回禀道:“郑王禀性急躁,喜怒不常,且好使酒。世子性亦刚烈,子道少尽,是以父子相失。”[11]2209显然,祁锳与见滋之间会产生矛盾,一方面是由于祁锳厌恶见滋及其生母,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见滋本人性格刚烈,对于不宠爱自己的父亲没有尽到为子之道,因此父子二人关系日益紧张。
祁锳虽然很厌恶嫡长子见滋,但对于其妾所生的庶三子见濍却是宠爱有加。见濍也因为其父疏薄其兄世子见滋,便以为自己有了夺嫡承嗣的希望。万斯同在《明史》中记载:“及王(祁锳)即位……殊不欲立见滋。于是见濍日夜兾望为嗣。而朝廷则数切责王,见滋乃得为世子,而封见濍盟津王。”[12]175-176而见濍从小深受其父宠爱,不受管教,乃至行为乖张。此番因未被立为世子,遂对其父简王祁锳心生怨恨,甚至“窃世子金册以去”,并且还想入宫盗取世子的金宝。其父数次遣使前往索要金册,见濍不得已将金册归还,但自此不再朝见其父,“凡朝廷庆贺大礼皆废”[11]4253-4254。祁锳不得已,将见濍的罪状上奏,宪宗下旨革去其盟津王爵位,令戴平巾读书习礼。成化二十二年,祁锳又奏见濍不法之事,见濍亦奏祁锳罪行,宪宗以“见濍先犯不孝等罪革爵,今复仇怨其父,阴行魇魅,及笞死宫人,罪恶重大”为由,将见濍降为庶人,连本房发凤阳居住”[11]4729。
在朱载堉的《郑世子让国正伦疏》中,对于见濍的罪行却有着不同的记载:“伊(指见濍)先年与其庶母张夫人不和,时当言语相犯。夫人怀恨,恃宠拨王,诬奏不孝骂父等情,革去王爵……后又诬奏魇魅人命等情,降为庶人,送发高墙。未久,朝廷查知其冤,特旨取回旧府居住。当时案卷今虽磨灭,然有成化二十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敕旨一道……足证其事。盖敕旨乃宪宗皇帝责诫简王偏听之失……宸翰具在,可覆视也。”[9]37-38据朱载堉的记载,见濍被革爵并降为庶人乃是遭到了庶母的污蔑,实录中所记载的不孝骂父及魇魅等罪名并不成立。既然实录与朱载堉的记载之间有不同,那么究竟应该以哪一方的说法为准?笔者认为,朱载堉的记载更加可信。其一,朱载堉是此事的局外人,其所记之内容应较为客观。其二,这份《让国疏》是要上呈给皇帝的,因此从常理推断,朱载堉所奏内容应不敢掺杂虚假成分。其三,朱载堉书写《让国疏》时,宪宗皇帝所下达的责怪祁锳偏听之失的敕旨还存在于世,也可以从侧面证明见濍的冤情。虽然实录中并未提及见濍之冤,但提到了见濍在高墙关押仅一年就被释放回府居住[13]156。嘉靖九年,见濍之子祐橏曾三次上疏为父伸冤。嘉靖十年八月,世宗准复其父盟津王爵,“并赠以恭懿美谥,颁赐册印,祭葬如礼”[9]37。见濍若果真有上述罪名,世宗为何会在祐橏为父伸冤后赐见濍以“恭懿”美谥。所以笔者认为,见濍虽然倒行逆施,偷窃世子金册,父子交讼,但其骂父、魇魅等罪名,实则出于其庶母的诬陷,并不真正成立。
简王祁锳与见滋之间的矛盾,使见濍误以为有夺嫡的机会,最终导致父子交恶,见濍被诬,获罪革爵。虽然一年后,朝廷查知了见濍之罪系被诬陷,也将他释放回府,但并未恢复他盟津王的爵位。
(2)厚烷与祐檡两宗仇隙
正是由于简王祁锳与见濍之间的矛盾冲突,导致见濍被废,从而引发了见濍之子祐橏与朱载堉之父、郑恭王厚烷之间的冲突。
二人之间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厚烷袭爵的嘉靖六年。此年,河南灵宝县黄河水清澈五十里,祐橏献河清颂与皇帝。世宗大悦,赐敕褒奖,而郑王厚烷却将敕文匿之不发。“祐橏上书诉之,上命烷速还,仍吝不与。上怒,镌谕甚厉,始归于盟津。”[14]117-118郑王厚烷藏匿旌奖祐橏的敕文,从而导致二人积下仇怨。
随后祐橏又请复其父见濍的盟津王爵位,厚烷不敢替其上奏,于是祐橏愈加怨恨厚烷[12]176。嘉靖二十七年,陶仲文建醮天坛,诸王均纷纷遣使进香,而厚烷独不进香,反作《居敬》《穷理》《克己》《存诚》四箴、《演连珠》十章,谏止斋醮,皇帝大怒,对厚烷深有不满。且厚烷在上疏中几次称弟而不称臣,祐橏遂抓住机会,“讦烷谋反”,厚烷则反击称祐橏擅杀良民。最终皇帝派人核查其事,查得厚烷谋反是被诬陷的,但因其“规切至尊”,所以“法当首论”。而祐橏“纵恶播殃,亦宜治罪”[14]117-118。于是厚烷因“悖逆肆恶”“滛放骄傲”“暗有不臣之志”等罪名,被降为庶人,送发凤阳高墙。而祐橏因“擅称长子名号,僭系玉带,债逼小民,滛恶昭彰,但举发逆,蒙姑着冠带,不许管理府事”[15]396-397。
厚烷革爵禁锢高墙之后,郑王府无人管理府事,祐橏又欲夺管理郑府府事之权。礼部认为“祐橏累奏,图快私忿”[16]191-192,因此不予批准。最终,河南巡抚谢存儒根据伦序、贤能推荐厚烷之子朱载堉与庐江王祐(木昂)。经议,令祐(木昂)管理府事,祐橏夺理府事之权的愿望落空。
在朱载堉看来,“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反对钻营算计,认为“万事由天难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主张“有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的知足常乐生活。他认为机谋算计只会导致“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争斗算计得来的权势财富在带来眼前之乐的同时,更会导致“他年结下子孙仇”[17]4852。古往今来,人们对于权力的争夺向来是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甚至不惜手足相残,更何况是争夺亲王这样一个明朝宗室中最高等的爵位。由郑王爵位承嗣问题引发的矛盾纷繁复杂,郑藩内部严重不和,厚烷与祐橏两宗由于隐匿敕旨、请复见濍爵位等问题,积怨已久,若不主动化解,总有一天会酿成争权夺利之大祸。将郑王爵位让与见濍之曾孙载玺,化解仇隙,避免子孙仇怨衅发,才是朱载堉让国的重要原因。
3.淡泊名利的人生追求
除上述原因之外,朱载堉自身的人生价值观念是让国的内在动力。要深入分析让国原因,就必须理清朱载堉的主观意愿在这一事件之中所起的作用。朱载堉除了在历法、律学、算法等领域取得杰出成就之外,其创作的散曲集《情理词》③亦在民间广为流传。《情理词》以直白生动的语言描述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抨击了社会风气,反映了朱载堉对于社会生活、人生价值的态度与观念,是研究其让国主观意愿的重要工具。
生长于藩王府中的朱载堉看尽家族内部的互相倾轧与官僚贵族之间的政治斗争,尤其是当其父朱厚烷因罪废爵、禁锢高墙时,未及弱冠的朱载堉尝尽人情冷暖、亲情淡薄。正如其在《亲莫认真》中所言:“亲是嗄?嗄是亲?黄金与白银。有了他,非亲说亲;无了他,虽亲不亲。细思量,亲就是这,这就是亲,世人何必恁认真。”[17]4872朱载堉将贫富视作影响亲情的重要因素,且在《醒世编》中感叹:“世事多风浪,人情如纸沙。生平来,见多少说真弄假。最可恨者,幸灾乐祸,视骨肉如仇家,神头鬼脸叫人怕。”[17]4895从而讽刺他所感受到的王府内部的凉薄亲情。由此可见,家族内部的互相陷害倾轧对其父的打击,都使其对亲情人心丧失希望,认为不过如“纸沙”。在看透凉薄亲情的同时,朱载堉对日渐败坏的社会风气亦感愤慨,对当时用心毒奸之人得到尊敬、行事良善之人反遭陷害的颠倒风俗感到不满。他在《警悟篇》中有言:“阅历数十年,世事人情都经验。而今方知为人难,处世衰晚,风俗倒颠。敬的是存心毒奸,弄的是行事良善。过了河拆桥,人称他有手眼。”[17]4899
年少经历的磨难使他感受到了炎凉世态、淡薄人心,也造就了朱载堉的出世之心。如其在《新水令》中对人生的感悟:“暑往寒来春复秋,想人生,如同水上浮沤。逢花插满头,温酒饮几沤。乐以忘忧,乐以忘忧。从今后,把红尘世事一笔勾。”[17]4859与藩王府的富贵荣华相比,朱载堉向往的是“茅屋任意自逍遥,山径崎岖宾客少”[17]4862的田园隐居生活,认为“荣华富贵水上沤,爱什么凤俦,羡什么龙楼,跳出波岸早回头”[17]4859。
秉持着这样一种人生观的朱载堉自然不将荣华富贵看在眼中,无案牍之烦忧的自在田园生活正是朱载堉让出国爵的重要动力。且据清人王士祯记载:“郑端清世子让国,自称道人,造精舍怀庆郭外居之。每出,坐竹兜,四人舁人。”[18]605朱载堉在让出国爵之后,居于怀庆城郭之外,真正过上了清闲自在的田园生活。
(二)尊礼与救世:礼制文化与时代背景下的个人政治抉择
以上皆为朱载堉在面对家庭内部矛盾与个人价值选择时所表现出来的个人原因。除此之外,朱载堉不惜放弃高爵厚禄,累上七疏恳辞爵位,其中必然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原因,这一事件与明代官方对礼法制度的态度有何关联?它与晚明社会变迁下的知识分子心态有何联系?明代制度文化设计在此次让国事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笔者将对以上问题进行讨论。
首先,在明代的制度文化设计方面,明代官方的重礼思想以及对礼法制度的偏执是这一让国事件产生的政治文化根源。
产生于两宋时期的理学在主张“存天理,去人欲”的同时,也强调了礼法的重要性。程颢、程颐曾言:“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9]77程朱理学之集大成者朱熹也认为:“然而仁莫大于父子,义莫大于君臣,是谓三纲之要,五常之本。人伦天理之至。”[20]633-634二程与朱子皆认为伦理秩序、礼法制度是“天下之定理”。明作为继元少数民族统治之后建立的汉族政权,在思想方面承袭了宋代的理学思想,葛兆光先生指出:“明太祖建国以后推行的一系列策略,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延续汉族的传统,更准确地说是用严厉的法家手段落实宋代精英的儒家理想。”[21]除此之外,明太祖也曾直接强调礼法制度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认为“礼法,国之纪纲。礼法立,则人志定,上下安。建国之初,此为先务”[22]176,并要求君臣言行之间要遵守礼法尊卑秩序:“礼立而上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大抵君臣言动之际,不可不谨。”[22]194为了实现这些礼法主张,明太祖于洪武二年下令修纂礼书,洪武三年告成,名为《大明集礼》。太祖的重礼思想被其后继者延续下来:建文三年修成《礼书》;永乐年间成祖颁行《文公家礼》于天下;嘉靖时期随着“大礼议”的进行,分别编成了《大礼奏议》《大礼集议》《大礼纂要》《明伦大典》,对国家礼制,尤其是郊祀礼和宗庙祭礼进行了全面改制,其后任者们对此次改制亦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改,礼制建设成为明代国家制度建设的一个重要议题。由此可见明代官方对重礼思想的坚守,即对于礼制建设与变革的看重与执着。
除了执着于礼制建设与变革之外,明朝统治集团因礼制而引发的政治斗争也不胜枚举,如发生于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十七年的嘉靖“大礼议”。武宗逝于豹房,无嗣,兴献王长子朱厚熜“兄终弟及”,以藩王入继大统。在其即位之初,就其父兴献王尊号问题与以杨廷和为首的“护礼派”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斗争。其间世宗曾以退位相威胁,“护礼派”亦曾有二百余人集体伏跪于左顺门哭谏,可谓激烈之至。再如万历时期的国本之争,即从万历十四年至万历三十二年的储位之争。神宗无嫡子,朝臣根据“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礼法制度,拥护庶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而神宗有意立郑贵妃之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双方为此进行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博弈与斗争。其间,朝臣为了维护“立嫡立长”的礼法制度,或以离职相威胁,或以“伏阙”相抗争,直至神宗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福王被迫就藩离京才得以告终。礼法制度的斗争不仅发生于皇帝与朝臣之间,也存在于官僚集团内部。如万历时期的张居正夺情事件,吴中行、赵用贤等诸多官员因坚持维护礼法制度中的文官丁忧之制,认为礼大于政,反对张居正夺情,纷纷上疏弹劾,最终或遭贬斥,或被杖责、罢职。
就郑王府自身而言,也曾因其请求有悖于礼法而遭到朝廷拒绝。康王无嗣而薨,朱祐檡以其从弟身份承袭郑王爵位后,曾上三疏为其父东垣端惠王见奏请追封入庙,礼部以“郑王以旁支入继亲王,不得顾其私亲”为由多次拒绝。祐檡不甘,再次上疏请求,礼部认为“郑王恳疏,虽出于孝,然非以礼事其亲者”,仍坚持初议,不予准允。皇帝更明确指出祐檡所请于礼不合,诏曰:“于礼有悖,其已之。”[23]2329
以上事例更进一步印证了明代官方统治集团的重礼思想,以及他们对于维护礼法制度的执着,甚至偏执。这种执着“常常偏离理性的轨道,嘉靖、万历把这种非理性演绎到极致,使大明王朝最终为礼制所累”[24]77。朱载堉作为明王朝的上层贵族,自然受到明朝官方重礼思想的濡染与熏陶,将礼法纲常视为重中之重,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礼法制度,认为“东垣既非嫡,盟津实为长”[6]32,于是便有了连上七疏、恳辞爵位之举。
其次,在时代背景方面,身处于大变局之中的知识分子的“以礼救世”心态是朱载堉让国的思想根源。
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一切因素之间都是相互贯通的。除了要关注政治结构、经济制度、群体信仰这些最基本的要素之外,社会中各个群体的心态也是历史研究者所不可忽略的。因此,对于朱载堉让国原因的讨论不能忽视其所处时代与群体的心态因素。
正、嘉以来,社会变迁加剧。在政治上,皇帝怠政、官僚集团内部斗争激烈;经济上,商品经济发展,弃本逐末、重利轻义之风盛行;文化上,涌现了一批如李贽、冯梦龙、袁宏道等主张冲破礼教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的异端知识分子,享乐主义成为社会风尚,传统礼法制度、尊卑等级秩序遭到破坏。身处这一剧烈变迁之下的知识分子对此深感痛心,《客座赘语》中记载了王丹丘对正、嘉前后社会风气变化的描述:“嘉靖中年以前,尤循礼法,见尊长多执年幼礼。近来荡然,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嘉靖十年以前,富厚之家,多谨礼法,居室不敢淫,饮食不敢过。后逐肆然无忌,服饰器用,宫室车马,僭拟不可言。”[25]169-170万历年间礼部尚书于慎行也曾对晚明士人气节的沉沦发出感慨:“士之气节盛衰亦有时哉……本朝如靖难之举,死者不下十百;至于土木之变,寂然不过一二;如嘉靖大礼,举朝争之,死且竄者,不下数十,至于易世之后,如庙祧之递迁、两宫之推崇,亦有许大事体,复寂然无一言者。”[26]183-184
不仅身处上层的知识分子有此感慨,下层百姓对此社会风气之变也深有感触。嘉靖年间进士马一龙曾聚集二十余位耄耋老人讲述五十年前之事,其中不乏对当时社会尊卑失序、礼法荡然的感慨。如耆叟陈锡回忆:“当时年长者,直呼幼人名。其后渐起表字,字而有号,犹然士也。今村夫屠贩,下逮臧获,无不美号。称尊长贵人,复摘号一字加翁其上也。”[27]2868老叟王仁亦感慨嘉靖之前“同宗有为御史者,过家与亲友门不下,众人交让,御史请谢如恐不及。卑幼遇尊长,道旁拱让先屦”,而其后则“冠人财主,驾车乘马,扬扬过闾里。刍牧小系见仕宦,辄指呼姓名无忌惮。贵贱皆越矣”[25]2870。
诚如葛兆光先生所说:“城市商贾和贵族由于富庶而开始产生新的生活趋向,而恪守传统的一部分士人却希望维持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秩序的严肃性,通过这种传统的维护保持自己的文化影响。”[28]293面对这一礼法荡然、尊卑失序的“大变局”,长期受礼法观念束缚的知识分子们不免有一种道德沉沦之感,这些晚明知识分子们实际走出了两条相反的道路:“一条是沉沦于沉沦中,索性抛开那些伦理规范,存人欲,去天理……另一条道路是以道德复兴为主旨的救亡图存。”[29]98万历年间的宁海县知县王演畴就曾指出“挽世道之淩夷必先于训俗,开群蒙之觉路道莫切于闲家”[30]750,主张以挽救社会风气、重建礼法秩序来“挽世道之淩夷”。万历年间的礼部尚书沈鲤在《文雅社约》中对时人的“书劄”“宴会”“称呼”“闲家”“冠婚”等行为举止加以规范,以图重建礼法秩序[31]568-635。
朱载堉作为晚明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在其《情理词》中亦曾多次规劝世人遵守礼法制度、恪守纲常伦理。如其在《醒世编》中劝告世人“静夜思量处世法……存天理,守王法,念头须要放正大”,并指出“修身齐家要做他,纲常伦纪要明他”[17]4895-4896。朱载堉坚定让国的个人政治选择可以看作是对“以礼救世”观念的践行,更是晚明知识分子群体这一心态的反映。
三、结语
正德二年,郑康王祐枔薨而无子,郑府长房绝嗣。简王祁锳庶四子东垣端惠王见之子祐檡,以祐枔从弟的身份,于正德四年由东垣王嗣封郑王,是为郑懿王。懿王薨,其子厚烷(朱载堉之父)于嘉靖六年袭郑王爵位,即郑恭王。
万历十九年,恭王薨,郑世子朱载堉以自己不宜越次进封为由,累疏恳辞,主动请求将爵位让还于盟津王见濍一系。朱载堉在《让国疏》中将其让国原因解释为:第一,正嗣爵之伦序;第二,身患顽疾,管理府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笔者认为这一说辞有托词借口之嫌);第三,驳斥民间其父祖暗中构陷见濍的传闻,以正其父祖之名。实际上除此之外,他还面临着郑藩内部的一系列矛盾,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郑简王祁锳与世子见滋、庶子见濍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最终导致见濍滋生夺嫡之心,行为乖张被革爵、废为庶人,这使得见濍子孙在康王绝嗣后无缘王爵。其二,简王祁锳庶四子见之孙厚烷与庶三子见濍之子祐檡这两宗之间的仇隙。祐橏与厚烷交恶,二人互讦,造成厚烷被革爵禁锢高墙。朱载堉本着化解两宗仇隙,以免祸及子孙的目的,选择将郑王爵位还与见濍之曾孙载玺,最终以世子之号终其身。
然而,朱载堉作为藩王世子,在让国请求遭到拒绝之后,不惜烦扰圣听,反复上疏恳辞爵位,这一行为之下必定有更加深层的原因。它与明代“重礼”的政治文化以及晚明社会变迁下的知识分子心态之间存在着深刻的联系:
首先,明代官方对礼法制度的重视是让国事件产生的政治文化背景。明太祖建国以来,积极推崇重视礼法纲常的理学思想,将礼法制度建设视为“建国之先务”。其后继者将这一重礼思想延续下来,使得礼法制度成为贯穿于明代始终的一个重要议题。此外,因礼法问题而引起的政治斗争频频发生,如嘉靖“大礼议”、张居正夺情事件等,明代官方对礼法的执着与维护常常偏离理性的轨道。作为明代贵族中一员的朱载堉长期受到这一政治文化氛围的濡染与熏陶,将“立嫡立长”的礼法制度视作重中之重,选择将郑王爵位让还于比自己所在的东垣王一系更“长”的盟津王一系。
其次,晚明社会变迁中的知识分子的心态是朱载堉让国的思想来源。由于商品经济发展,重利轻义、弃本逐末之风盛行,社会礼法荡然,尊卑失序。在这一背景下,一部分知识分子选择“以礼救世”。朱载堉作为其中一员,其让国行为是对其所在群体的这一心态的回应。
对朱载堉让国这一问题的讨论引发了一些新的问题,如翊铠之子常(氵莑)在其父死后承袭了东垣王之爵,并未如朝议所说将东垣郡王爵位还给翊錫之子,常(氵莑)死后,爵位也没有还给载堉的子孙,而是由其子由彬袭爵。直到由彬死后,载堉之孙常洁才以辅国将军进袭,东垣王爵才归于载堉一支。这一与朝议结果不同的爵位传袭原因,值得进一步的研究,只是这一问题已超出本文所讨论问题的范围,待诸位学者后续能够对其进行进一步的挖掘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