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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文化批评下的当代网剧“腐”化现象
——兼与女性主义解读商榷

2020-12-20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文化

张 琼

(1.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江苏建筑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自20世纪末,互联网应用在中国迅速普及,网络文化推陈出新快、感染力强,涉及文字、文学、影视、消费、物流、信息传媒、观念传播等各个方面。在文化与传媒的交叉领域,电视剧的生产与接受出现了最大的变化。上世纪末,播映站点层出不穷,业余制作的视频短片云集其中。当优酷、爱奇艺等大型视频网站形成,腾讯、搜狐等互联网企业专门发展了在线视频媒体平台,电视台与影院控制作品收视的格局被打破。这些平台试图汇聚所有影视作品,提供最大程度的收视选择权,很快实现了跨幕(银幕、荧幕与屏幕)传输(1)银幕指代使用白色幕布的传统放映方式;荧幕指代利用阴极射线管(CRT)发光通过玻璃显示面板的放映方式;屏幕指代最广,不仅指向便携式电子产品的屏幕使用,也包括了影院与电视机的传统方式。此处用来指代前者情况。、台网互动的新模式。网络剧(简称网剧)也随之成为一个界定范围很广的概念:除了简单制作、短篇幅、低成本的系列视频,还有不断由网络小说、漫画改编摄制的作品,后来甚至包括了电视台同期播放的精品剧集。

网剧因播放工具的便携和放映环境的私密成为收视新宠。人民日报称2014年是“网剧元年”,认为网剧在“野蛮生长”。同年3月,中国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布通知:“网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作为一种新兴网络文化业态发展迅速,在丰富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为人民群众参与文化建设方面提供了新的渠道。但必须看到,部分网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出现了内容低俗、格调低下、渲染暴力色情等问题,亟需加强引导和规范。”[1]2018年,审查部门开始执行对剧本与影视剧成品的双审。其背景是网剧在2016年以《上瘾》蹿红为标志,出现了引人注目的“腐”(2)“腐”此处的释义来自日文,有“无可救药”之意,喜欢动漫、小说中男男爱情的女性被称为“腐女”。日文:腐女子(ふじょし,fujoshi),又称“同人女”。之狂欢。这一现象的主角是狭义概念中的网剧,即由网络文学、漫画改编摄制的剧集。不同于源自日本、流行于亚洲地区的“耽美”(3)“耽美”是随小说发展出现的新名词,最早是指一切以美为基准的事物,沉溺于美,后逐渐指向描写男男恋的小说或动漫。与同志文学不同,有类似写实,但更突出美男之间的爱情。,粉红经济(4)“粉红”一说来源于二战历史。纳粹抓捕同性恋者进行脑部手术导致几十万人死亡。同性恋囚犯必须佩戴印有粉色三角型的臂章,后来该符号成为平权运动标志。当代用“粉红经济”指代因同性恋群体而产生的商业行为,涉及旅游、影视、游戏、电商、社交软件、生活用品、短租服务等领域。并不是当下中国网剧“腐”化的主要动力:国内受众表现出的仅是看脸时代的痴迷,而无关乎性别;男女主人公转为生理同性而心理上却依然为异性的角色搭配;亘古不变的是爱情与抗争的主题。自2016年“腐”剧被紧急下架后,“腐”被转换成了“擦边球”的形式——进行CP(配对)(5)来源于日本同人圈。作者在创作时将其中存在恋爱关系的角色配对,称之为カップリング(coupling的音译),简称カプ或CP。暗示,不再明确耽美人设及同性爱的主题。制作者在试图利用男同性恋(Boys’ Love,后简称男同或BL)话题从影视业内已成格局的圈中寻求突破口。在喧嚣、自由的网络世界中,这种与传统伦理相悖的隐晦自然博人眼球,期待一鸣惊人的制作方有着自己的浮躁和难逃“物欲横流”的利益驱动。由于是新近议题,受众多为年轻女性,且作品受到严格控制,所以前期研究并不多,或从道德伦理切入谈网络监管,或从女性受众心理导出影响批评。其中,女性主义视角下“转换了男女窥视主客体地位”的解构说最为主观,理论先行,且有拔高这一文化现象之嫌。那么,此类网剧中的“腐”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现象?为何为道德伦理所不容,还会在当前阶段有自己的存在空间和旺盛的生命力?应该从何种视角才能够给予客观的分析?这个拥趸高度女性集群、青年态的现象被当代社会文化研究定性为亚文化(subculture),从女性心理来阐释动机不仅草率覆盖了所有女性观众,而且不能深究这一年轻群体产生此欣赏需求的具体的社会因素与个体心理。因其媚俗投机的商品性质,如果从社会伦理角度审视这类作品又难免沦为说教。因此,回归商品经济与社会文化的物文化批评将会是一个客观、公正的角度。

一、“物”文化传记的片段

传统认识论主张人具有主观能动性,注重探讨人的意识对世界的影响。他们积极地反思过往,规划未来的文化图式,建构,解构,然后再重构。灾难总是思潮兴起的导火索,如:经济危机和麦卡锡主义让美国知识分子质疑现有秩序,出现“跨掉的一代”。人的意识在预测、记录、回忆、展望整个文明的发展,文化是精神的内容。物质则被打上人的烙印,处于形而下的层面。这种将物质与文化割裂开的思维方式曾被萨义德间接地反驳过:“东方曾经呈现(现在仍然呈现出)诸多不同的面目,然而却从来不存在一个纯粹的、绝对的东方,从来不存在与物质无关的东方研究,更不用说像东方的观念这样纯粹的东西了。”[2]30社会现代性(以工业化、科技化为标志)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卢卡契、法兰克福学派开始探讨科技的反噬、一切皆可为商品的物化与人的异化。虽然是从反面,但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的联系开始被正视。当精神追求与物质生产出现差距,物的商品价值会被无限扩大。接着,在媚俗艺术的导向中,大众的精神追求滞后且模糊,物的文化及审美价值也不会被发掘。最终,精神文化将更加匮乏。因此,社会学的反思衍生出人在物化中异化的观点。物质文化研究一改过去“物是人的外在”的思维,消除对立,强调联系:“事物创造的这种联系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因为事物本身就是一个人或属于一个人。……在这种观念体系中,人们放弃了现实中属于人的本质的一部分,而接受某物就是接受了某人的精神实质的一部分。给出的东西不是惰性的。它活着并且经常被人格化。”[3]9-10《庄子》早已论及精神与物质文化间的联系,用的是“物化”一词,指的却是彼我同化、天人合一的和谐。这种移情审美重视物的存在及其与人的意识的交融。20世纪80年代,物的社会生命与物的文化传记研究开启,“物在商品化的过程中产生不同的价值,转换也意味着物作为行动者对文化秩序和社会生活的介入,从而形成一种价值的政治。”[4]45像网剧“腐”化却赢得市场这样的社会现象是一个在影视创作、群体接受、艺术消费、大众思想等各个方面都可以作物的文化考察的内容。每一个历史阶段的文化现象都是群体对当下事物思考的外显,并不存在依据传统来判定其正面或负面的必要。它只是曾经客观存在了的“物”文化传记的某一片段。相较于二元对立的女性主义思维,物文化研究同时关注物质发展与精神需求,由该视角出发的思考要更能全面、公允地理解这一文化现象的社会影响。

阿帕杜莱试图修订马克思将商品视为经济现象中的物的定义,转向物具有动态变化的社会文化价值的探讨:“经济事物(economic objects)在空间和时间上以不同的价值体系(regimes of value)流通”,要考察那些“流通于特定的文化和历史阶段”的“特定”(specific)事物。[5]4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任何物质现象都无法与动态的社会背景割裂,物的变化掺杂着人的思想的流变。网剧的腐情节并非没有严肃背景与新认知前奏。关锦鹏执导,胡军、刘烨主演,在内地筹拍的第一部男同题材影片《蓝宇》由网络小说《北京故事》改编,却于2001年在香港首映,5年后才悄然在内地传播,现栖息于网络。这个以中国改革开放后社会发展为背景的爱情故事在当时引发了不小的争议,研究性评论在2007年刚开始就陷入沉默。之后的类似题材作品都有相似命运,如《断背山》。这些创作并不针对情色,而是要体察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敢于置已有观念束缚于不顾去记录新的观察或是要在社会范围引发新的理解,具有文化现代性的意义。此类作品与“腐”剧不同:前者的制作与传播如履薄冰,多年才引发深度批评;而更多是市场价值的“腐”剧却在网络这个广场上轻而易举地形成了狂欢。不论是否富含艺术价值或深刻思想,每一种物质文化都忠实记载了人的意识在当时的影响和动态。经典关注被藏匿的真实,保有反映边缘或底层状态的社会使命感,一时蒙尘却难以尘封;流行艺术虽稍纵即逝,但曾是拍岸惊涛。《蓝宇》与后来的“腐”之狂欢在展现相关的社会思想变化上存在延续性:在上个世纪的西方,同性恋遭受的是国家层面及大众的歧视,被定位为反社会的精神疾病,在工作中一旦被发现会立即遭到解雇,没有集会与言论自由,甚至还会遭受虐待与监禁。70年代,西方女权、同性恋、环保等一系列去中心化主题的运动开启。古代中国对同性恋是开放的态度,而在1949年之后同性恋被列为流氓罪和精神疾病,直到1997年与2001年才分别得以正名。民众视其为可以治愈的疾病或应予以矫正的异化思想。80年代以来,同性恋与公共政策话题在中国逐渐得到关注,部分媒体也开始予以正面报导。21世纪,同性恋合法化的浪潮在世界范围内蔓延,国际法将其定为“属于少数人的正常性取向”,并受联合国反歧视公约保护。2014年,在联合国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的公约审议中,国务院相关发言人提出:“在中国,(包括LGBT人群在内的)任何人都受法律保护,不会因为性倾向歧视。”但针对“渲染淫秽色情和庸俗低级趣味”的影视剧,政府在《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中规定同性恋情节属于不能展示的“非正常的性关系、性行为”。[6]

文化研究清晰地与主流思想发展对应:初期的伦理研究主要剖析《断臂山》《蓝宇》等经典影视作品的人文关怀、道德困境与身份政治,如《电影〈断臂山〉与〈蓝宇〉的性爱表现分析》《价值观的沦丧抑或是社会文化的缺失——当“耽美”成为一种亚文化的流行指标》《“他们”的影像世界——华语男同性恋题材影片研究》等。经历了几年的断裂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网络视听平台为此类作品“强行”面世提供了条件,于是伴随着后现代文化、网络亚文化、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等批评的发展。综合深度的赏析阶段来临。虚拟世界、感官享乐方向的观察则将视野拓宽到传播现象综述、受众群体特征及心理剖析,如《试论网络同人女群体发展的新动向》《腐女:“男色”消费时代与女孩们的乌托邦》等。相关研究使用大量女性心理案例来升华一个现象的人类社会学意义,让“腐”剧拥有了过于耀眼的性别标签。激进的政治价值期待很快就催生了“与女性相关”即等同于性别身份的激情:“腐”剧挑战了单一的男性话语霸权,男性成为被窥视的他者。开放后的中国在哲学思考、文化批评与工业技术等领域都曾受到西方的影响,因此“腐”文化剖析自然会承接酷儿(queer)(6)“酷儿”,queer,原是对同性恋的贬称,怪异之意,后被性的激进派反讽地借用以概括他们的理论。、窥视、性政治等于20世纪末兴盛并被收入女性主义旗下的理论。另一个女性主义解读的缘由主要是来自受众多为年轻女性的现实状况。女性主义解读显示出一厢情愿的理论先行情结:一是运用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中的“视觉快感”大谈女性观众的主体性;另外是试图加深对其文化政治寓意的理解,并入“女性抗争”的主题。断章取义与二元对立的策略使得这些女性主义式的解释获得了暂时的成功。有趣的是,同性恋群体,尤其是男性同志十分反感这种对他们情感世界的片面理解或美化,认为这一话题被过度消费。[7]事实上,“腐”之狂欢并没有“观看、消费男性”的政治性,更没有剑拔弩张的两性对立。“腐”剧中,男-女的关系被进行了同义置换——攻-受,这个置换过程体现了受众对道德范式的厌倦,希望纯美爱情多样性存在的愿望。对强制异性恋文化的反叛其实与反抗包办婚姻的主题相似,是反抗叙事的另类延伸。网剧的“腐”只能是在对应传统伦理纲常、官方精神文明宣传、主流社会关系等阈限时体现出的边缘或异质文化。

提倡尊重人欲、反对宗教束缚的《十日谈》曾是撕开中世纪黑暗的人文主义曙光。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了不起的盖茨比》《美国的悲剧》等作品则审视了物欲至上的社会毫无人文关怀。物所承载的人类历史是发展变化的,因此,片面、停滞地分析某部作品或是某个现象其实都割裂了物的文化与人的文明的联系。不论是反叛当下的深意还是娱乐自我的肤浅,都与社会文化图式建构有关。寓意深刻之作终会释放推动思想进步的力量,而肤浅庸俗的追求则反映了当下思想的坏疽,最后也会引发反思。先锋突破囹圄的方式往往超前或过激,会因超越大众理解与主流思想而表达受阻。此时出现的经典作品却可以作为“永恒的物”留给下一个历史阶段去全面地理解。戏仿的媚俗商品迎合当时流行的需求可以迅速占领人的消费空间,但又会很快消失,成为思潮流变的某个过渡环节。

二、“人”社会意识的阈限

大众消费的亚文化具有物文化研究的意义吗?在《仪式的过程》中,特纳指出:“在所有的社会文化及宗教现象、时间的反结构和艺术中都可以发现阈限。结构(structure)是区分、划界、排序和对等级秩序的创见,共同体(communitas)指的是擦抹、跨界、混合和对等级秩序的拆除。解阈的过程就是共同体内部不断运动的状态,也就是概念不断更新和补充自身的过程。在文明发展的过程中各种思潮风起云涌,它们都在努力确立自身,论述与其他学科的联系或界线。”[8]16在现代工业时期成长起来的大众文化在现代工业时期成长起来的大众文化是“由娱乐工业负责定夺”的“新的生活方式”,还有“个人存在”在其中的对立与适应。[9]创意新奇、技艺精致、启迪思考的先锋艺术及其评论表达着对前一社会思想的反思与超越,鄙夷物欲使然、拙劣媚俗的市场行径,与大众文化在每个时期都上演着傲慢与偏见的戏码。官方主流文化作为已然形成并不断巩固的结构对共时态的一切事物与意识都进行着规约和引导。跟风精英文化,由官方文化监管的大众文化“出身低微”,但却有着巨大的湮没力量。基于反思或是急于表达新思考的创作刚开始都会引发争议,而大众消费却成功地从另一个角度为其艺术内涵的传播与研究制造了机会。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新生意识对已有文化的解构,还有边缘思考对中心思维的解构都并非独自发生,而是在主流思维逐步形成统治的过程中。解构是相对于结构来说的一种站得更高的共同体。新阶段的意识共同体都出现于先锋与媚俗同在、结构与解阈混合的过渡阶段。但僭越的思维所带来的有关媚俗的现代性思考对于记录思潮流变中的每一个意识共同体都具有意义。此处的解阈意义与“腐”的爱情主题、表现手段、传播市场三要素息息相关,应该从与媚俗一体的现代性、对“正典”的去魅内外两个方面进行阐释。

从表层来看,价值观宣传品、强调审美的作品与“腐”剧在影视领域分别立于官方、知识分子与大众的立场,共同反映社会艺术欣赏的多元需求。1978年之后,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播放量主要由弘扬民族历史文化、展示国家改革发展、书写知青、军人等群体记忆、展示个体奋斗和家族成长等主题的电视剧占据。影视制作伴随着电子技术革命,不同程度地反映出西方也曾出现的形式主义的艺术倾向。审美独立性、形式绝对化的强调与一如既往的现象剖析、思想传播、文化教育等社会功能诉求纠缠着,催生了一批耗资巨大、尝试先进技术、场面唯美、打破线性叙事的作品。艺术精英的苛求中有着被过度强调的符号学意义,这与文学批评中所强调的细节、文学性相映成趣。赫尔巴特的形式主义美学认为,美只能由构成美的个别因素和艺术作品形式之间的关系来检验。处于发展中期的网剧虽然只强调故事性与感官刺激,但却凭借成本低、传播快、收视便捷的优势很快包揽了中青年影视娱乐的市场。加拿大现代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曾断言:“媒体会改变一切。不管你是否愿意,它会消灭一种文化,引进另一种文化。”市场竞争中适者生存的残酷让曾削尖脑袋也要在黄金时段一决高下的电视剧也欣然接受了网络平台的橄榄枝。现阶段,台网竞争、商品化过程中高效的资金回笼和制作技术的整体提高使得网剧进入高峰期,制作趋于精细,新增了玄幻、冒险、悬疑题材。但与台湾《HIStory》网络系列短剧的命运不同,大陆地区禁播《上瘾》《逆袭》《不可抗力》《双程》《烟袋斜街十号》,模糊性别界限的《太子妃升职记》则被勒令删减性暗示情节。直白的“腐”化转为联想模式——在网络小说原著设定CP、制作方与受众心照不宣的氛围下,虽然爱情被转为兄弟情,但BL的元素依然起作用,还带动了原著阅读量的提升,如:《盛势》《决对争锋》《SCI谜案集》《陈情令》等。近几年,网络文学或影视作品设置因品貌双全而极具影响力的女主或异常优秀且存有真情的同性恋人受到欢迎,成为流行的、高收益的商品。它们情节转换相似、主题千篇一律,缺乏创新与繁复美感。但是与“正典”相比,这样的网剧却能够浅显易懂地表达人类原始的欲望——对美与和谐两性关系的遐想。尽管携带“腐”元素的作品是媚俗的快餐,但也存在着经典想要引发的移情。审美要求的低门槛反而促成了解阈:“这种带有叛逆色彩的恋爱是个体走向成熟的仪典。一方面是创作倾向‘向内转’带来的无深度感的、浅层次的情感抒发,以及形而下的卑微愉悦;另一方面是历史意识消失,怀疑一切、反叛一切所导致的渎神的快感。”[10]69-70。

就蕴藏的意识分析而言,大众文化一直被视为是对精英文化的反叛。但是接受、传播这种缺乏深刻灵魂的作品真的可以推进社会思考,继而获得多元观点吗?对文学、艺术的蕴意研究一般会牵涉社会文化推陈出新的解阈力量与边缘群体于身份政治中的反抗精神。但是在中国,民众对于同性恋的存在从古至今都是沉默、隐晦的态度,这个边缘群体不曾遭遇那种意欲彻底消灭的敌意。因此,将“腐”置于文化政治研究之中是一种勉强。对“腐”元素的接受更多的是对倾诉与窥视两种本能的扩张,与现实中的同志身份焦虑联系不大。人们对影视作品的态度可以反映出他们对社会现象接受或思考的变化。福柯的《词与物》努力在16世纪西方文化的认识之路中梳理事物的秩序,即分析人的语言、知觉和实践所表达出来的秩序:“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一套异于前期的认识型(épistémè)。”[11]13这个“认识型”就是人意识的共同体,是物的社会生命。比起传统的媒介,文学艺术借助网络的欲望表达和隐私展露更为大胆。媚俗作品因仅仅只能纾解浅层次情感而被贬低,而“真正的”艺术对大众审美的不屑一顾和对大众文化能够轻松做到广泛表达的酸葡萄心理同样毫无深度。谁都不得不承认原本被遮蔽或边缘化的认识更直接地来自于大众猎奇心理的满足过程,并且在后(7)紧跟其后,新产生,有颠覆或质疑的意义。文化绘图中受到了最好的揭示效应。在大众文化的发展过程中,与官方媒体宣传、先锋意识引导相对,大众的社会意识得以独立地存留:“为什么娱乐不可避免地成为意识形态的载体?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意识形态作为社会生活的基本结构是无所不在的。它成为一种客观的遍及人心的无意识,既为娱乐产品提供结构性框架,也为娱乐本身制造深度和潜能。……大众传媒本身具有一种意识形态结构,由播散模式获得基本形态,比如技术化媒介中时空拼贴方式……界限被抹平、消弭,传统的本质主义、基础主义的主客之分倒塌,严肃的媒介产品转而追求娱乐效果,用娱乐的方式构建它们的叙事,政治、商业和娱乐高度融为一体。”[12]99

目前,亚洲地区的网剧已经被构筑成一个有巨大收益,且在创作、阅读、编剧、表演、导演、传播和文化增值各个环节都在持续加大投入的产业。但这并不能等同于窥视女性、异化女性的男权中心电影观赏意识发生了某种反转,更不是劳拉所期待的反电影(女性主义电影)的出现。“腐”之狂欢其实是当代娱乐消费推动多元文化意识发展的暂时性表现。当代艺术欣赏不可能只期待“优秀的读者”[13]3。不是来自精英层面力图操控文化导向的努力,而是自下而上的蔓延与渗透,往往更有力量瓦解范式。包括艺术先锋在内的人都有物质需求,几乎所有的文化艺术创作终会被纳入市场。这一文化现象的意义仅在于媚俗中客观存在的现代性和受众自我意识的凸显。这种自我意识不再分性别,因此不用借由受众多为女性的表面现象归为女性的“胜利”或“觉醒”等。由难以传播的新思考到媚俗消费引发的追根求源,在这个理解层面上可以说媚俗是文化现代性推进、突破前一阈限的过渡手段。“媒介就是意识形态”[14]134,制作方以“腐”博人眼球,营销方利用网络以低成本方式传播,受众自主选择推广等动作造成了雅俗共赏的局面,这过程的确是跟随自我意识、冲出中心、造成多样性的解阈。

三、“腐”文化介入的正论

从古至今,不论是创作(书写)还是观看(阅读),虚构首先为了“悦己”。在传统言情模式无法让人满足后,“腐”元素出现,换种更惊世骇俗的方式说爱情。如果将网剧的“腐”化解读成对前一历史阶段社会整体思想的解构,无疑是夸大其词。它只是在特定群体内部传播,反映出阈限的亚文化现象。但其介入文化的生命力需要重视。那么从何种角度进一步聚焦“腐”之狂欢中的个体意识与世俗文化力量,进行客观的分析?“物在社会文化的‘商品化——去商品化——再商品化’的轨迹之中,在不断商品化的过程中产生不同的价值”。[4]45这种亚文化及其产品流行的原因自我而丰富,也已经对一个群体,甚至一个年龄阶段的人存在影响。那么,将网剧“腐”化的现象置于现代工业与市场经济的背景下,探讨个体意识在文化发展中的力量及影响,还有物作为行动者“对文化秩序和人类社会的介入”所形成的“价值政治”则更有意义。“腐”元素及其催生的亚文化在介入社会文化时不同于主流文化与精英艺术自上而下的姿态,它有市场运作的出发点,更是为受众个体意识聚拢后的力量所成就。

渗透着个体意识的文化力量在网络中获得了存续或联合的空间。获取、分享信息的网络渠道符合自我满足与释放的要求,因而尽管网络中的意识形态发散、多元,但遮蔽、虚拟的环境却允许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意识大胆地驱动行为。在这个自我的时代,个体在认知发展、完善的过程中总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现实认同落差。这样的灵魂需要私密感充足的空间、带入感强烈的故事和丰富的画面来保证娱乐自我。“腐”化的网剧因符合所有要求而在竞争中获得坚挺的存在。从小说创作到网剧播映,受众们通过评论区、弹幕、演员聊天室、片花收集、追踪番剧吧、个人剪辑作品共享平台(如bilibili,被称作B站)、综艺节目收视互动区等虚拟空间全程参与互动,且用播放量(他们在弹幕中戏称“可耻的播放量”)来展示着自己对“基情”和“腐”情节的关注。不论经典艺术创作者如何强调“作者退出”或是尝试在元叙事中对读者坦诚,都未享有如此强大的受众助推力。网络让制作者与欣赏者可以毫无时空距离地“无缝”对接。为了迎合观众表达与交流的欲望,编剧甚至在台词中预先设置官方吐槽(8)在有些影视剧和动漫游戏中,登场角色会把大部分观众或玩家此时此刻想表达的看法提前说了出来。在观众玩了一部作品中剧情或人物的梗后,这部作品的官方也公开使用这样的梗。这些都被称作“官方吐槽”。。一时间,彰显着个体智慧的幽默与见解以滚动符号的形式喷薄而出。而另一边,网络剧制作方、播映网站以及热衷于话题性体质的各类娱乐节目组还会煞有介事地给出“官方”回应,如:B站模仿自2006年起由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网络媒体语言分中心、商务印书馆、新浪网联合举办的每年选出年度汉字的活动,从2017年底每年公布年度弹幕。《好运来》的BGM(背景音乐)、跨次元的霸屏“囍”“献上膝盖”“前方高能”等内容逐一上榜。本是产业链的物自相连,却在个体意识的狂欢中闭合成一个自有的、且保持生成性的话语体系,证据就是:当这些亚文化内容流入生活,也不能为同一母语下其他年龄群体及时转码达成理解、接受并使用。在这样的情况下,狂刷屏幕的相同话语、自主的混剪、非专业配音、官配CP之外的“邪教”CP(9)本指动漫爱好者自行将片中角色配对为同性或异性情侣。近年来,其含义被拓宽至在多种场合,泛指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不再限于二次元同人。但CP只是一种网络用语,尽管有“官方CP”一词,但现实中官方不使用这个词汇。等五花八门的个体表达及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社会范围内流行起来的事实,无一不展示着UP主们(10)指在视频网站、论坛、ftp站点上传视频音频文件的人。up是upload(上传)的简称,是一个日本传入的网络词汇,在国内ACGN视频网被经常使用。(上传者)强大的文化创造力、电信技术流和艺术生产力。虽然这些全是虚拟的感同身受、零距离接触,但这来自于非主导位置的意识力量却使得“腐”在收获作为物的商品价值时除了营销的意义也可以获得文化价值的考量——它反映了社会不可逆的多元变化和个体期待表达且要在流行文化上留下自己专属烙印的愿望。

“腐”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在现代工业社会背景下产生的与市场经济发展相适应的年轻市民文化,在再商品化过程中面向世俗生活生成。将“腐”这么细碎、即时的文化现象置于物文化研究的正论之下谈其社会价值,首先要反驳“文化是精神产品,不是具体物质”的陈旧判定,然后还必须直面现代之后的反大众文化观。传统电视剧在历史和受众之间站位于小众,推广于大众。因为它们主要在人们的精神层面发挥着道德感化、思想传播、历史书写、引导思考等作用,所以只作为受众的普通大众不会去关心其商品价值的形成过程。像投放了“腐”“污”“虐”元素以博眼球的网剧则更多地被关注它们的市场价值。不论是何种精神产品,都需要被注入到物质载体内,然后投放市场流通。它们会因为特定目的或特定群体而兼具精神内容和物质价值,而其中的物质价值会在市场中体现为商品价值,受众接收的则是其文化价值。不论艺术性高低,包括“腐”剧在内的影视作品在制作后都被投放市场用金钱衡量,期待实现远远超过其成本的商品价格。各种元素使用的直接目的是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消费者的认可和交换价值。网剧“腐”化可以被视为是自身商品化的努力。去商品化(de-commodification)则是由受众在接受、传播过程中对文化艺术商品进行精神价值、艺术价值或娱乐价值的提取完成的。“腐”介入的文化产品属于感观经济,满足娱乐需求,但也出乎意料地在互动中催生了新的话语体系和亚文化环境。在这个文化环境中,与其他影视剧欣赏的后续效应一样,“副产品”的生产接踵而至。现实中,与剧情、角色、演员、道具相关的文化产品进入市场,主观上为了资本增值,客观上起到宣传、移情(11)移情是心理学概念,指将人的主观感受移到客观事物上,反过来又用被感染了的客观事物衬托个人情感,人、物一体,能够更集中地表达强烈感情。这里指受众购买与影视内容相关商品寄托自己的喜好。的作用。虚拟世界中,网剧中设置“腐”这样与常情有一定距离的内容增殖了话题。摄制者、演员因此获得更多的关注及工作机会。这就是再商品化的过程。

自法兰克福学派开创了传媒批判理论以来,挞伐文化工业“反艺术”(anti-art)[15](12)反艺术是指利用商品物件等进行艺术实践的行为及产品。这些艺术家利用日常生活中的任意商品,通过调整、装配、涂改、修正、拼贴等方式进行艺术实践。在反艺术的文本中,不存在传统艺术观念所坚持的主体意识、高贵情感、鲜明个性等。艺术品也不再是愉悦感官的美的对象,而已经成为服从供应与需求关系的一种商品,它不再为个人的独特思想所支撑,而全凭大众的喜好而定。艺术创作也不再是艺术家个人创作的实现过程,而是集体生产线与复制流程。的复制、迎合大众日常生活体验的媚俗、将消费者变为“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16](13)“单向度人”只知道物质享受而丧失了精神追求,只有物欲而没有灵魂,只一味接受、屈从于现实而不能批判现实。等论述不断。哈贝马斯、利奥塔、詹明信都曾从不同角度对文化工业及大众文化进行批判,如:大众文化的同化与欺骗功能、娱乐与艺术的鸿沟、“空心”的复制等。詹明信用“mass audience culture”[17]130指称大众文化,批判性压迫性的物质环境,形象指称了资本主义晚期文明中短时间内无休止的作品复制和只追逐金钱的商品交换所造成的数量惊人、秩序杂乱的物世界。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中,社会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一体两面[18],后者难逃前者的影响且一直是对前者的批判与反思,二者相互作用,共同推动着社会文化的发展。过去非此即彼的思维逐渐淡化,精英不那么情愿的与大众文化的互动难以避免,互文、戏仿、拼贴成了反艺术的艺术。语境化与重新语境化也一直缠绕发生。此类批评也没有被简化为单一、对立的情绪,而是随着视角的开阔、立场的不同而走向繁复。如果说大众文化复制性的生产方式抹平了原创与复制品之间的差异,那么,大众文化的世俗化倾向则打破了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界限,也就是后现代主义学者所说的“跨越边界——填平鸿沟”(Cross the border——Close the gap)。在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可以纳入市场的消费,染上了文化工业的色彩之后,“表现崇高、庄严、儒雅的纯文艺在读者市场落落寡合、知音日稀,屈雅随俗”[19]。市场消费遵从于个人欣赏的意愿,个体意识大量趋同并得以汇聚,最终造成全社会范围内的流行趋势而拥有了介入生活的巨大力量和破坏秩序的政治价值。“腐”文化的形成与传播客观地反映了大众文化(或世俗文化、亚文化)作为社会物质在符码灌输与趣味转变上的影响。

四、结语

网剧首先会被看作传媒经济的产品,而后再谈论其艺术性有无,最后才会被视为一种社会文化物质。如果继续以“人”为切入点,政府、生产者、消费者、媒介之间复杂的关系会使现象的思考与定性再次搅入批判的困境。于是,文化研究出现了“物的转向”(14)现象学的开创者胡塞尔提出“面向事物本身”比自然科学更接近现实事物的本质,后来的海德格尔(提出“日常性存在”)、梅洛-庞蒂(“肉身世界”)等人提出仅关注意向性容易将现象学局限于意识层面而无法真正面向错综复杂的真实世界。这是一个人类认知逐渐从寻求抽象本质到审视普遍存在和日常生活的转化过程。,“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力图突破‘新文化史’的文本束缚,利用本不受历史学家们重视的物质载体作为研究对象,更深层次地探讨物质载体背后承载的文化价值与意义。”[20]92人们期待直接面向事物,面向日常性存在本身。边缘、碎片、偶然受到重视,被认为更能反映深层的真实,某一时期乍现的亚文化的评价以“物”为切入点会更快、更客观地面对相关现象的本质。在物我交融的前提下,现阶段这种欠缺艺术性但却传播迅速,添加“腐”元素获得更多市场利润的文化消费情况有自己作为物质文化被剖析的意义:它是一场来自边缘异质的对话,反映着某个群体某一阶段的欣赏需求或当时的社会思想变化,承载了思想多元的人解锁事物划界的要求,是物质文化在商业文明发展中的阶段性产物。之于社会文化,它与其他现象一样是“物”文化传记的片段;关于古已有之的同性恋话题,它是“人”集体认知的阈限;联系大众文化,它是年轻受众的个体意识在“我”时代新生的文化及话语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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