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大马河桥”的意象分析
2020-12-20李萍黄轩
李 萍 黄 轩
(延安大学文学院, 陕西 延安 716000)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扉页上写到:“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1]作者开篇借用导师柳青《创业史》中的话暗示书中人物关于选择的重要性。无论是在城市和乡村、理想和现实还是传统和文明、爱情和友情之间,在作出选择的瞬间,人们往往认为这也将是沉闷而平凡的一天,[1]而正是这些选择的瞬间加起来就是生活,就是人生。自小说问世直至现在,学术界关于文本中人物形象和内容分析研究已大有人在,故而笔者则将目光转向文中出现多至七次的“大马河桥”,并从叙事空间、传统与文明、理想与现实、话语权利的争夺等四个角度分析“大马河桥”这一名词所代表的丰富意象。
一、叙事空间
“大马河桥”作为小说叙事空间中一个独特的存在,不是简单的地理名词,而是融注着人物之间复杂、交织的感情与思想,进而成为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空间的重要连结点。纵观全文,发生在“大马河桥”上的故事总共有七次即:高加林落魄卖蒸馍回忆读书生活、巧珍帮忙表心迹、高刘甜蜜进城、高加林临别送头巾、高刘分手话别、父亲和德顺规劝未果、高加林失落返乡等。其中前三次发生在乡村,而后四次发生在城市,我们不难看出作者以及主人公的侧重。由此可见,路遥将文本中的大事件都浓缩专注在“大马河桥”上,企图将以高家村为代表的乡村和城市之间的矛盾统统集中在这“必经之桥”上,将整本书所描绘的图景一缩再缩,类似于西方戏剧中的“三一律”法则——时间、地点、情节的一致。笔者需指出,这里的时间并非指具体的空间时间,而是指大概的历史时间,即全文故事发生在改革开放前期;情节上也并非指向具体事件,而是统括指代主人公高加林在“城乡交叉地带”的选择和挣扎过程。作者路遥以“大马河桥”为集中表演的舞台,搭建了一个独特的叙事空间,使得这一空间内的矛盾异常突出,情节和剧情紧凑生动,人物的言行举止传神合理。让读者不光沉浸于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故事中,同时激发读者思考以“大马河桥”为缩影的城乡交叉地带的矛盾根源所在。
二、传统与文明
这里的传统与文明只是大致所指,传统即传统文化,而文明则代表城市文化。路遥作品格外关注陕北,形成了独特的乡土叙事风格,因此我们不妨认为高家村乃是陕北农村一个缩影。武汉大学樊星教授曾言:“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2]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北方农民实诚、辛勤以及强烈的守土意识。而这些特点在路遥笔下的《人生》中俯拾皆是。如当地人们对高加林升迁一事的心理活动:
“村里人对这类事已经麻木了,因此谁也没有大惊小怪。高加林教师下了当农民,大家不奇怪,因为高明楼的儿子高中毕业了。高加林突然又在县上参加了工作,大家也不奇怪,因为他的叔父现在当了地区的劳动局长。他们有时也在山里骂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但他们的厚道使他们仅限于骂骂而已。还能怎样呢?”
这段话中的“厚道”十分精辟地总结了高家村农民的特点。因为“厚道”,他们对于城市文明不会过多的向往,因为谁也不知道哪把椅子就坐的牢坐的久;因为“厚道”,他们真心的热爱足下的土地,对自己名下的一亩三分地满怀热诚,勤勤恳恳,他们深知就是这块黄土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高家人”;因为“厚道”,他们不敢发声也不愿发声,满足于祖祖辈辈的规矩中,即使知晓钱权的不公,也仅限于骂骂,还能怎样呢?也因为“厚道”,人们愿意用土地一般的手掌抚平高加林的创伤,用土地一般的心胸原谅高家子孙对它的背弃和逃离,用土地一般的臂膀成为巧珍最后的依靠,用土地一般的信仰成为德顺爷爷活下去的源泉。但我们也知道,屹立了千百年的祖宗戒律,存活于历朝各代的农民队伍,其中所携带的文化传统,不仅有其厚重深沉,宽广踏实的一面,也有其贫穷落后,封建顽固的一面。小说《人生》中无论是刘巧珍刷牙被村里人议论为“西洋景”,看着她满嘴里的血惊呼喊医生;或是被村里小孩发现高加林和巧珍一起坐在高粱地而引发的谣言;又或是漂白粉事件中巧珍妹妹巧玲用化学知识解释漂白粉的原理,却发现“愚昧很快打败了科学[3]”,从这些事中都可窥见村子的落后和保守。小说主人公高加林位于农村知识分子这一新兴阶层,虽然出生在黄土地上,但守土意识淡薄,因此更渴望大马河桥以外的城市文明,无论是高加林因高明楼滥用职权挤掉自己名额,被迫去街上卖蒸馍而触发的身份意识,还是在巧珍陪伴下却依旧向往远处传来的火车声,亦或是去城里挑粪时却仍有城关“先锋”队与自己竞争以及被张克南母亲嫌弃,这些种种让这位清高的知识分子心中燃起了不屈的火焰。如自己这般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何以比生活在这里的任何人差,他不甘心,他放下粪车,他要义无反顾地奔向眼中被灯火映红的城市。于是,在阴差阳错的“走后门”后,他升迁到城市工作,并重新燃起了高中时候因地位而被迫放下的爱情。他的顺风顺水让他重新审视质朴温婉的巧珍,也重新拾回那被黄土地深深埋葬的,早已鲜血淋漓的自尊心。高加林向往更加宽广的天地,渴望寻求能和自己匹配的知己,获得与自己学识教养匹配的身份地位。于是他抛弃了巧珍,忘记了黄土地,丢掉了“根”,因为他再也不要回去!文本中故事发生的背景是在改革开放的开始阶段,国家正处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集体生产向包产到户的过渡时期,城乡之间的差距还十分明显,这一点对于有着一定觉醒意识的知识分子来说可谓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城市生活的灯红酒绿、潇洒放纵很快让高加林如浮萍般在城市上空飘荡。小说中黄亚萍的父亲是一位老军人,在听闻自己的女儿与即将谈婚论嫁的张克南分手后,气愤地说:
“你们现在这些青年人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一代!革命要在你们手里葬送啊!”
通过力透纸背的呼喊,通过高加林悲剧命运的走向,作者对“垮掉的一代”的不计后果和随心所欲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对肩负着国家未来希望的青年发出了教导之声。“大马河桥”一端连接着乡村,一端连接着城市,而它本身则成了觉醒的知识分子个人奋斗的挣扎之路。
三、理想与现实
这里的理想和现实以“大马河桥”为分界线,一端是踏实厚重的农村,另一端则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城市。说它现实是因为主人公高加林本就是黄土地的子孙,但他却从未想要把自己的“根”扎在土地上,故乡于他而言更多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高加林只看到了家乡的落后封建,却不曾从父亲高玉德和德顺爷爷那汲取踏实、知足、奉献的精神,因此高加林内心是缺乏信仰的,才会自始至终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因为任何事物都不足以让他留恋。心居无定所,在哪里都是流浪。
在古老偏远的乡村,一般是以家族群体的形式分布,而在家族中权利的分布主要为掌权的阔人、有钱的富人以及有经验的老人三类。掌权的阔人指的是以高明楼和马占胜为代表的权利阶层,高明楼一句话就让高加林从民办教师变为农民,马占胜一点小动作就让高加林“鲤鱼跃龙门”;有钱的富人指的是村里的“二能人”刘立本,依靠农商混杂和投机倒把成为村里的一霸,再加上大女儿嫁入高明楼家,可谓是真正的“官商勾结”;有经验的老人则是指德顺老汉,他虽无实权也不富裕,但他却在村里德高望重,是真正拥有话语权的人,连高明楼都要喊一句“干爹”。而正是因为高加林在村里与这三种权利之间的斗争,再加上自身作为农村知识分子的自尊,才让他变得极度厌恶和想逃离高家村。高加林和高明楼、马占胜等人的矛盾不仅是因为工作问题,而是本质上就是草根阶层与权力阶层的斗争;而与刘立本的矛盾则是清高的知识分子与没文化的暴发户之间的对立;最后极具话语权的德顺老汉一定程度上是传统道德的象征,而高加林与他的矛盾则是现代文化观念与传统农民乡土观念之间的冲突。故而小说中的高加林对这三种形态的权利统治都进行了不同形式的反抗,如高明楼让自己的儿子三星顶替高加林而导致他变成真正的农民,高加林虽然内心苦闷,也一度自暴自弃,却从不在高明楼面前卑躬屈膝,假以辞色。而把他的一腔愤怒发泄于劳作农耕上,让村里人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教书先生刮目相看,让高明楼十分担忧这位心硬人强的知识分子将来会成为自己的仇人。为了应对刘立本,高加林不仅对于村里出现的关于他和巧珍的流言不以为意,并且大胆公开,在山坡上公然呼喊巧珍并且同行,甚至还激励了村里其他怯懦的青年人,这可以说是当众打了刘立本的老脸。最后高加林与德顺老人的冲突,作者路遥并没有表现得像前两者那般激烈,而是借德顺爷爷和父亲的话劝诫批评高加林为了黄亚萍抛弃巧珍行为的薄情自私。而正当高加林春风得意之时,理想却顷刻间变成了幻想,成也女人,败也女人,想借女人上位却依旧抵不过不同阶层的隔阂。这一模式让我们不禁想起了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书中的主人公于连是一个从头到尾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人,他一次次靠女人获取名誉地位却也毁于女人之手。在于连死前对于整个上层贵族的控诉中,我们彻底明白个人主义者的孤军奋战总是免不了苦闷和彷徨,并且最终走向失败,于连如此,高加林亦如此。
说“大马河桥”的另一端是理想是因为城市一直是高加林挥之不去、难以忘怀的奢望。高加林时刻通过关注各类重要党报和主流媒体来掌握国家大事,甚至在卖蒸馍不顺利时也想着去县文化阅览室读报纸,因为他深深的知道知识是他除金钱和权利以外的第三种尊严了。但高加林的关注和视野中却自动过滤了所有与当下农村社会相关的信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高加林潜意识里早已将自己归为城市的一员,他丝毫不关心自身所处的这片黄土地的任何东西,而只是关心主流和先进信息。他的这种潜意识中对于传统精神的抵触和排斥一方面导致自身缺乏信仰和心灵归属,因而只能“流浪”于各大城市,甚至要借女人巩固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招致了黄土地的惩罚——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在他幡然悔悟的时候巧珍嫁给了别人。当然读者可以看出这也许是作者路遥有意为之,毕竟高明楼作为村书记三番五次帮儿子三星换工作却没人举报,黄亚萍在电视台的调动不是一定意义上的“走后门”?但唯独高加林就被举报了,作者的用心我们不得而知。高加林抛弃了传统也受到了惩罚,尽管最后高家村仍然接受了他,但是最可贵的“金子”却被他丢了。同时,高加林的理想——城市也最终没有接受他,这一观点可以从小说中张克南的母亲身上看出。文中对张克南母亲总共有三次描写,第一次是高加林上城卖蒸馍碰见她正在因为不想做饭而出门买现成的,相比于高加林家连油盐钱都要靠卖蒸馍挣,城乡间的差距立马可见;第二次是高加林去城里掏粪被张克南母亲嫌弃,虽然二者并没有互相认出,但张克南母亲所露出的厌恶和矫作的表情不仅仅是因为高加林身上的粪臭,更是因为身上飘散的“穷”味。正是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才更让她自诩优越高贵,也更加刺激高加林向上爬的决心;第三次二者打交道则是因为黄亚萍与张克南分手事件,张克南妈妈为了报复高加林便在县常委会举报他“走后门”,仅仅一句话便断送了他的远大前程,同时连马占胜这个“人精”也被开除。可见真正的话语权其实是掌握在有钱有权人之手,而张克南母亲本身不仅仅是上层社会人士,更是代表上层社会制度本身,因为不同阶层的差距从来不是靠个人的努力奋斗就能弥补的,更别说投机取巧所获取的一切。最后黄亚萍即使凭借一腔热血向父亲求情却仍止步于高加林的农民身份,可见她的爱从来都是有所保留,对高加林的爱意也从来只在一定圈子内散发。甚至张克南母亲与高加林的三次交手两人都从未互相知晓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是永远无法平等的站在一起的。
高加林抛弃哺育自己的土地和传统,却也在接受惩罚时追悔莫及;他拼命奔向光亮和繁华的城市,却也在百般捉弄中跌宕起伏。路遥试图“将高加林从于连·索雷尔拉回保尔·柯察金的轨道,并以虔诚之心接受自己的惩罚。”[4]
四、话语权利的争夺
高加林作为新兴阶层的农村知识分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有能力的后生,可以说是村里未来的“三能人”,这一趋势是除钱权两大势力之外的知识分子崛起的标志。但即使这样,高加林在村里最多只被尊称为教书先生,而不像我们上述所提及的掌权的阔人、有钱的富人、以及德高望重的老人中的一类,因而在村里的言行举止并没有绝对的话语权。这一点可以从漂白粉事件中看出,高加林拉着巧珍去城里买漂白粉想净化村里的水井却被众人误认为“下药”,巧玲想用化学知识解释原理却发现“愚昧很快打败了科学”,还被村里人调侃“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最后高明楼三言两语并且带头喝了一口便化解了这次危机。在小说的这次“卫生革命”中,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高加林本人只负责倒漂白粉而不负责解释,他在整个事件中处于“失语”的状态,即使小说中派了另一位知识分子巧玲来替高加林开口却被奚落嘲笑,反而是高明楼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问题。这不得不让读者深思,为何高加林作为村里的“三能人”却被剥夺了话语权,即使是借巧玲之口辩解却依旧被无视?而相反当高加林在城里当了县上通讯员后,却能通过在报纸刊登自己的文字而获得认可,这两种巨大的反差究其根本是因为什么?笔者认为根本原因是经济发展所带来的话语权利的争夺。“大马河桥”的两端分别象征着经济发达的城市和贫穷落后的乡村,而高加林本人一面在黄土地上土生土长,是地道的“乡巴佬”,另一方面却有着先进知识分子的文化和眼界,这样“半城半乡”“不伦不类”的性质在传统的乡村共同体中是不被接纳的。如果说高加林之前能凭借民办教师身份获取村里人些许的尊敬,那么在他失去这一资格后身份与其他村民别无二致,自然话语权也举无轻重。
漂白粉事件中高加林作为村里“三能人”的缺席,不仅象征着以高家村为缩影的传统文化对城市科学文明的排斥和拒绝,也象征着整个乡村共同体对于农村知识分子这一新兴阶层的怀疑和不信任,因而直接剥夺了其微弱的话语权。令人惊奇的是,同样的情况在高加林进城后依然存在。高加林阴差阳错的“走后门”后,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终于在报道文章发表后一举成名。但究其本质而言,使得他后来风生水起的原因不光是有叔叔这个“后台”,更多的是靠自己爱看报纸所培养出来的对于时局的敏锐和对于新鲜事物的感知,正是这一点使得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县上通讯员。而正是这样的一个身份让他从此脱离了高家村传统的权利模式,让他重新获得话语权,因而高加林在报纸上可以登载自己的文章,在篮球场上大放光彩,甚至与黄亚萍出双入对都成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即使如此,高加林身上的“土味”“穷味”却让他只能止步于此,而一旦过于贪婪甚至想要超过限定的范围,比如与黄亚萍结婚,就会遭到以张克南母亲为代表的的现代阶层等级制度的打压和拒绝。说来讽刺,高加林因为身上的现代都市基因而遭到了乡村共同体的怀疑和打压,却同时又因为身上的传统底蕴遭到了城市的拒绝和否定,就是这“半人半鬼”的文化因子让他经历了起承转合,跌宕起伏的悲剧人生。“大马河桥”的两端的文化对于高加林来说既是牢笼也是暂住地,牢笼是因为他终归无法真正自由的呼吸,暂住则是因为个人利己主义者的“无根性”。或许有些读者会认为,城市总归比落后的乡村要来的繁华,来的话语权重,来的更加自由吧,但仔细想想,相较于整个中国的城乡差距,这一隅之城的微弱话语与高家村的人微言轻又有何区别呢?
五、结语
“大马河桥”不仅是小说《人生》的关键叙事之所,也是传统与文明的分界线,更是高加林由现实走向理想的挣扎之路。同时,“大马河桥”也是由城乡差距而产生的话语确证线,即使城乡之间话语权的水准不同,但就其平均高度来说是别无二致的。“高加林形象的塑造,第一次在社会主义的中国,提出了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青年如何竭尽全力向社会上层挣扎的问题。”[5]作者路遥在最后一章写到并非结局,也许是暗示着高加林将来可能会再次进城,毕竟他的人生还远没有结束。通过高加林最后返乡仍被人们宽厚地对待,我们不难看出路遥虽然反对青年人忘本,但其实是鼓励他们在立足现实,在脚踏实地的基础上积极进取。因为梦想必须要通过努力获得而不是靠走后门。再者,只有当国家的改革取得大的进展,缩短城乡差距,社会以正确的方向和思想营造健康环境,对青年人加以引导,“高加林们”才有可能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