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筛子筛水
2020-12-19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我看见一个人猫腰在水库边上筛水,身后是绿中带黄的毛竹林,水比竹林的颜色绿,如一大块切不开的翡翠扣在地上。
筛水的人站立在水边的大石上,手端一米多宽的大竹笸箩在水里筛。笸箩由竹篾或木篾编造,边沿包一个自行车旧轮胎,他可能在洗菜或洗草药。我走一圈回来,见笸箩里空无一物。他也可能在淘金吧。然而,淘金都在河滩淘,水库里有金子吗?我走到跟前观看。这个人身穿印英文的T恤衫,脚踏拖鞋。他用笸箩舀水,筛筛,水漏走;再舀水筛之。我忍不住问:您筛啥呢?他说筛筛水。啊?我差点儿被吓跑,问筛多少了?他转身看水面,说:不到十分之一。筛完得多长时间?我问。他边筛边答:两年吧。我想乐,没敢。
有一位中国艺术家在英国某地路边捡了一块石子。他揣这块石子徒步行走了一百一十五天,環绕英伦走回来,把石子放在原来的地方。记者问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答:让石子看看风景。记者问:还有吗?艺术家答:让石子回到原地。
筛水比带石子旅行更深奥并东方。其实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你是吃饱撑的吗?这是第一个问题,可以不问。你是精神病患者吗?第二个问题也可以不问。你失恋了吗?也不能问。问啥呢?我说:我帮你筛一会儿。他乐了,说:好,我抽支烟。我端起笸箩筛水,没筛两下水漏没了。你筛水干吗?我问。他用白眼翻我一下,好像答案写在他的眼白里。嗯,他是问题二,精神病。
古代所谓“愚公移山”的故事在这个柳暗花明的水库重新上演。愚公一锹一镐把山搞碎搬走,此人以笸箩要把水库的水筛一遍。我再次打量此人,他有五十岁了,头发很短,少许白。面黑少肉,身架如农民。
我与他惜别,在心里祝他早日把水筛完并治好精神病。我年纪越大越感到凡事不可妄评,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只能证明你见识少,不证明其他。
我回村里,路遇桶装水厂的老板。我问他,水库里有人筛水是怎么回事?老板答:筛个屁,水是筛的吗?他做药引子。药引子?我还是不明白。
他说:那个笸箩是黄杨木皮做的。他这个人有肩周炎, 中医说拿黄杨树皮做个笸箩筛水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再把树皮煎水喝就好了。
我明白了,中医的部署。过了几个月,我遇见一位中医,就此事向他请教。中医笑了,说这里边有一个关子。古代医疗资源缺乏,好多医方是谋略。医家本来就跟兵家相通。这个筛水或煎水只是个幌子,黄杨木也是个幌子。大夫在用动功治他的肩周炎,明白不?筛不了九千遍,病就好了,架不住肩膀老动,筋拨开了。之后用黄杨木煎水喝,那是治好了之后的事了。这些事关键在于你信还是不信,人是不是老实。所以医家常说,傻子去病快,治聪明人的病反而慢,信则灵嘛。
(江山美如画摘自《更多的光线来自黄昏》,大连出版社,刘玉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