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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永恒和忧郁

2020-12-19于坚

青年文摘 2020年17期
关键词:窗子大象巴黎

于坚

野兔的房子濒临四条大街,主卧的窗子外面有一条,边上是灰蒙蒙的。小客厅和客房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两条,热闹,肤浅,总是在兴风作浪,摩托车在轰鸣中飞驰而去,咖啡店人满为患。厨房外面是另一条,看不见街道,只看得见对面的窗子,总是关着,拉着窗帘,在阳台上摆着几只花盆,花已经干掉了。街道上一般是没有人的,只有路灯的影子。最近,时常能看见有人睡在街道上,有时候是一家子,盖着一床被窝,露出几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头来,天真无邪。被子外面支了个鞋盒,过路的人有时候会朝里面扔几个硬币。这些露宿的人并不固定,睡两天就不见了,新人又占了那个地方。他们像鸟一样,都会选择相似的地点做窝。

旅游之都遮蔽了老巴黎,人们潮水般地涌向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老巴黎步步退却,退到那些僻静的、没什么看头的平庸街区。这些街区才是巴黎真正的大陆,生活被上了发条似的,嘀嘀嗒嗒,按部就班,慢条斯理地进行着。19世纪结束了,20世纪也过去了,生活并没有结束,某扇大门的门面换了新材料,但某种古老的气息依然在空间中弥漫着。人们依然要穿过街区去买长棍面包,面包的香味像守门人一样打着盹儿,似乎是从街墙的岩石里传出来的。

每一栋房子都坚固无比,岩石磊磊,倒是木质大门和窗棂已经朽坏了许多。野兔告诉我,在昔日,这些高大的门是马车可以直接驶进去的。喏,左拉就住在那里。那些伟大的稿纸,它们已经不在这儿。散步的时候,野兔指出一栋房子,里面以前住着一位诗人,他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枪杀,他家的窗台下镶着一块铜牌。有一天,我发现了乔伊斯在巴黎的住所,也是一个牌子指示的,已看不见乔伊斯的丝毫痕迹,那些曾经作法驱魔的稿纸早已不在这里。但是那些习惯没有改变,某家将一条发潮的被子放在阳台上晒太阳。我不知道那些提着塑料袋缓缓走过街区的老头是不是高老头的后裔,但如果要描写他们的外表、走路的姿势的话,还是得用巴尔扎克那种笔法。是的,时间不同了,但人们并没有变成妖怪。卖奶酪和苹果的依然是那些人,有些人来到世上,就只是为了给这个世界带来奶酪。

巴黎看上去非常本分,大多数人都在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会做的事情。就是当一个乞丐,你也要本分,巴黎的乞丐相当专业,他们低着头,蹲着,鞋子前面摆着个纸牌:我失业了,请帮助我。在巴黎,赚钱是次要的,不流行什么赚钱干什么,只要够体面地活下去,活得自在,就可以干一辈子。许多面容苍老的人在做着那些古老的事,裁缝、做鞋、做面包、卖肉、开花店、摆书摊……每条街都慢吞吞的。

这些房间像迷宫一样,有的房间隐着,不易发现。也许并非隐蔽,而是对于在中国式的居住环境中住惯的人来说,那不是一个会出现房间的地方。开窗大约是法国建筑很重要的一环,与中国房子只朝院子内部开窗不同,法国的房间一定要和外部联系,仿佛是为了可以随时逃走。西方电影里经常有破窗一跳的镜头,这一幕在中国传统建筑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人们只是跳到井里去。楼道中间那个旋转而上的桃花心木楼梯,是这群房子的核心,打开门进家,来到目的地,却来到了世界的表面。对面的楼房也一样,看得见那家的人在窗子后面活动,站在餐桌前收拾,从卧室走到客厅,环绕着一个桃花心木的旋转楼梯……這个家给我的感觉不是进入到一个密封的内部,而是从内部出去,进入一个分割在各条界限中让世界看到自己而又不可侵犯的空间,就像孙悟空为唐僧画的那个圈。各个房间的光线不同,明暗交替,总感觉幽灵出没,那些叫作高老头、贝姨的人物就穿着睡衣在各个房间里无形地游荡,恍惚看见雨果在写诗,握着鹅毛笔,满室飘着稿纸。

我隔壁这家,门口总是放着个蓝色的垃圾桶,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里面住,偶尔能听见些无法判断的、似是而非的声音,就像用听诊器听到的那样,世界可疑的肺叶。只有出事——凶杀、失火或者什么反常的事件,才能将人们从掩体里赶出来。人们就是偶尔遇见,也不可能发生交流,楼道狭窄而险峻,你得赶快腾路,到了一楼,开门就汇入街道上光辉的、滚滚的人流,马上被卷走。

小偷潜入一个房间是很自然的事,就像盐巴,这个世界怎么能没有小偷呢?那么多窗子,那么多木门(只靠一把老掉牙的铜锁),那么多阳台,那么多后院,那么多花园,那么多柜子、洞穴、保险柜、首饰盒……这些房间有一种哲学式的深度,它们的设计是基于平等,而不像中国传统建筑那样是基于尊卑贵贱、内外有别。不仅仅设计得安全舒适,也设计出神秘感、被盗的期待、被窥视的担心、孤独、梦魇、居高俯瞰世界、囚禁感、抑郁症的契机、下楼重返人间世的犹豫不决、上楼时忏悔般的沉思、回到私人城堡的归属感、独享一隅的喜悦、无数的暗屉……是的,每次气喘吁吁地上到自家门前,开门进去,咔嗒一声锁妥,再将做得非常精致的黄铜门扣搭好,内心的石头落地,就像肩头上扛着的一袋子大米重重地搁在厨房地板上。

阳台上可以看得见天空和远处教堂的尖顶,在光的分派下,基调都是法国黄的房子一条街与一条街色调不同,仿佛经过某位大师的调色,这一条是柠檬黄,那一条蛋黄,另一条鹅黄,再一条米黄……都蒙着一层雾般的包浆,这个窗子外面的街是阴郁的灰白色,像是抑郁症患者,另一个窗子外面的街是乳黄色,像是一排奶酪。

我就像一个突然长大的儿童住在一个刚刚搬进去的房子里,好奇、紧张地适应着那些窗子、房间,调整着过去的经验,准备着孤独。孤独本来就是身体性的,每个人离开母体来到世上,就被抛进了孤独,人此后的任务是与世界建立联系,语言就是与世界建立关系。孤独意味着一种精神状况,精神的自我独立。语言一旦成为陈词滥调,孤独又会回来,孤独意味着对陈词滥调的拒绝。

在异乡巴黎,我失去了乡音,也失去了陈词滥调,我像一头野兽走出观念、习见的森林,开始用我的身体,用我的感官与这个城市说话,这是一种诱人的孤独感,我在众人的轻车熟路中陷入迷途,什么都不知道,盲人摸象。但是我什么都知道,巴黎这头大象早已迈入世界原野,就像非洲荒野上的那些庞然大物,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它们站在世界之雾中,沉默,缓慢,巍峨而臃肿。语言的丧失指引我以另一种方式进入这头大象里面,背着一个背包,挎着一壶自来水。

这个巴黎是沉默的,像一群已经失去了实用性的老古董被遗产继承者收藏着,巴黎自己收藏着自己。任何人都可以继承巴黎这笔遗产,只要你足够忧郁。只有在巴黎,你才感觉得到“巴黎的忧郁”。巴黎除了世界大城邦通常都具备的那种巨大实体之外,它还有一个巨大的精神空间,这种空间被波德莱尔命名为“忧郁”。是的,街头漫游的时候,会听到这头忧郁的大象若有若无的低语,从那些巴洛克建筑的圆柱后面传出来,从大教堂的柱廊里传出来,从深夜的一杯咖啡里传出来……“我就是那头忧郁的大象……我就是那头大象……”从巴尔扎克、雨果、左拉、波德莱尔的字里行间,或者夏尔丹、马奈、柯罗的笔触里传出来,从一块奶酪的酸臭味里传出来。那种味道仿佛来自布洛涅森林,有个夏天我们在森林中的湖上划船,岸上坐着一堆堆的人,他们在享用马奈画过的那种“草地上的午餐”,马奈早已死了,这场午餐还没有结束。

(摘自《巴黎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黄鸡蛋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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