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喂养人害怕的猫

沈大成

一

厨房水池的下水管由于使用过久，弯头处蚀穿了，锈水从一个小洞中渗出，发现时，已经在下方地面上积起一片不透明的红褐色小湖。他不擅长修理，摸了两手脏污，仅是把摆在附近的瓶子罐子转移到了别处。过了几天，在收拾掉的污水的原地，再次形成了一模一样的小湖，他懒得与它计较了。

直到猫把脏水舔光了。

猫喝水的后半程，他赶到了。他从后面抓住猫柔韧的身体，一面说好话哄它，一面想把它拖走。但猫坚持把头和两条前腿埋在水管下，直到喝完水才肯退出来，舒畅地伸伸舌头，逐渐把喝过血一般的红嘴巴重新舔出柔润的色泽，听见人用温柔的言语责怪它，它遂以孤高的眼神瞥一瞥他，随后它表情严肃，仿佛思考着什么，沉浸到无法捉摸的猫科动物的世界中去了。

他迅速找来水管工修好漏水，小湖从家里消失了。但是，他自此感到从小养大的猫变了样，从前它天真，现在阴沉沉的。

有一天夜里，他从梦中醒来，像平常那样摸黑穿过客厅，去用洗手间。半路上，一阵寒意使他彻底清醒，他感到由脖颈朝下直到脚后跟变得很凉，似乎有个小冰川钻进睡衣里，正在融化。他毛骨悚然，而且身体僵直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是猫在黑暗中凝视自己，那阵凉意来自猫的视线。接下来，他呼唤猫的名字给自己解围，“吓了我一跳，你在玩什么花样？”但猫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他依稀可以看清一点儿客厅中的情形了，只见那猫坚定地站着，目露凶光地凝视自己，哪怕赏脸叫一声也不高兴。他只得讪讪走开。

“我害怕我的猫。”忍耐了一阵子，他艰难地对朋友坦白。

“可它是个小猫啊。”朋友了解他的生活，还是几年前他收养小猫咪的见证人。猫咪在那时小而柔软，仿佛凭空幻化而来，上一刻才凝固成形。后来猫咪一天天茁壮成长，会跑会跳，耐摔打，但幼猫的形象深植在他们记忆里。一日是小猫终身是小猫，是甜美动人的、纯真无害的。

“不知什么原因，它有点变了……”喂养人的声音低沉下去。

他这个人一向把个人地位放在猫以下，不但是猫，平常在和各种人打交道时，也总是习惯承受对方的精神虐待，还感到开心，他的那颗心像酸痛的身体要被大力按揉才会舒爽。现在，他不情愿在背后说猫的坏话，转而从自身寻找原因。或许，是我造成的结果吧，他想。或许我更好地对待它，我们就会共渡感情的难关。

二

喂养人在猫的阴影下坚持生活着。

猫起初的表现是甩脸色。比如有一次，他殷勤地放好猫粮，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不祥的声音，猫碗打翻了，猫粮像他不知所措的心一样四散在地。或许是猫不小心吧，他猜测。然而放上新的猫粮，猫当着他的面伸出圆圆的手，一记如风的横扫，地上再度变得狼藉。稍后他拿出了猫罐头，弯下身子，主动将罐头放在和猫的眼睛持平的高度。猫坐着，摇一摇头。金枪鱼和鳀鱼混合的罐头，它不要这种。剩下仅有一种选择了，所以当他捧出来向猫请示时十分忐忑，幸好这回的三文鱼罐头得到认可，猫微妙地一点头，站了起来，离开进食点，走到一个它不应该占用的地方停住了，它要求今天在这里吃饭。人卑微地将罐头放好，顺从了猫的要求。自尊心，就在诸如此类的折磨中越缩越小。

猫的下一招是阴晴不定。某夜，猫跳上他的枕头，娇媚地以头蹭头，又离远一些，用亲昵的目光来来回回扫他的脸，他惊喜万分，一把搂它入怀，亲吻它。小猫终于变回可亲可爱的模样，过去那些奇怪行径不过是一场游戏，是以退为进增添情趣，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几小时后，强烈的窒息感唤醒了他，他感到自己沉在海底，一条大章鱼正用吸盘吸他的脸，致使他无法吸入一丝空气。不对，他又想，没有大章鱼，我是在陆地，在床上，我的脸上堵着一只猫。他用力将猫推开，这下又能呼吸了。“你差点失去了重要的朋友。”劫后余生的他责备猫。可猫喉咙里咕噜一声，不置可否。“别那么干了！”他想搂住猫和解，猫从他掌下溜走了。他睡着了。好景不长，他又醒来了。这次是因为眼球受到强光刺激，猫盘在床头柜上，不断地拨弄小台灯的开关。他沮丧得无力去制止它了，呆滞地躺着，猫按一下灯亮了，按一下灯又暗了。他注意到台灯每次亮起的时间长度不同，从中拼读出一组摩斯密码。猫发完这组密码，把房间暂时保存在黑暗里，几秒钟后，再度使灯光按照之前的节奏频频闪亮。他又辨識了一遍，没有错，猫在向他说：“傻—瓜—傻—瓜—”

这以后，猫的行为徘徊在恶作剧到谋杀之间。

猫学会了开电磁炉。

猫偷偷咬掉了电线外面的塑料皮。

猫趁他不备拧开水龙头，水从厕所一直漫到别的房间。

猫从家具底下掏出陈年污垢搅拌进他喝的水里。

和猫生活的每一天都变成生与死、健康与残疾的较量。他躲着猫，和猫谈心感化它，用零食和玩具收买它，使出种种手段，情况只是不断坏下去。

他做的最后的努力是带猫去一家著名的动物诊所看病。医生若无其事地给猫做测试。一到外面，小猫表现得完美极了，它的眼睛亮晶晶，情绪稳定，行动果决又有分寸。再加上它本来就是漂亮的猫，它放松地往诊疗台上一躺，翻出初雪般的肚皮，用这副娇憨模样俘获了医生。医生与其说在检查，不如说在与它玩耍。

喂养人许久没见过猫如此了，感到困惑，对医生则充满了不信任。

医生玩了好久才说，语气中并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你说它喝了家里不干净的水，性格变了……人假如吃得不好，微量元素出现问题，性格的确会变的。

不过，小猫……啊好可爱……它看不出来有病，它很健康……”

倒不是医生的不专业，而是猫这种内外有别的演戏态度，叫他彻底失望了。回家后的猫故态复萌，但他不再痛苦，也不责怪它，因为他现在弃绝了继续与它一同生活的念头。

决定是一离开医院，就自动滋生出来的。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他下错了站，在陌生的公交站台上，他手提猫咪包向四面张望，这一带和家周围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他不能解释为什么从公交车上下来，并且他还鬼鬼祟祟地往儿童公园里走。不料走近了，公园里却有个背书包的小孩，长相虎头虎脑的，疑似在逃学。他装得若无其事，摸一摸滑梯，再推几下秋千，在公园里徘徊。他走到哪里，小孩像向日葵一样转向他，搞得他很不安。突然，小孩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要猫了？！”他很惊讶，连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要扔猫，我只是转转。”但小孩严肃地盯视他，他只好带着猫咪包离开了。

不，他不会真的遗弃猫，那太不道德了。即使没有那小孩，在最后关头他也一定会喝止自己。但他带猫回家，决心没有变。

他只等把决心再酝酿一阵，就能行动起来替猫找一个新家。

心意正在酝酿的阶段，一天，猫趁着夜色从没关好的窗户出走了。次日早晨，清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入，将自由的气息吹送到他身上，平常猫在折磨他之余最爱蹲在这扇窗前看外面。他在附近象征性地找了一圈，没有找到。

他就这样摆脱了使自己害怕的小猫。

三

距离小猫出走好几个月了，朋友来家里玩时，问他“恐猫症”好点了吗？他回答好了，现在感到很自在。

过去这段时间，他的情绪有起有伏。一开始是大舒一口气，后来却陷入自责，他检讨自己，说不好那天是故意开着窗，在他的潜意识里希望猫自己走掉，猫果然走掉了。朋友劝慰不了他，甚至提出，“我和你再去马路上兜一兜，也许能捡到新的小猫呢，这次一定捡个乖的。”但他每次听到路边草丛中有异响，便慌忙走开，他怕自己再次卷入难缠的人猫情，他可受不了。

此时听到他说感觉不错，朋友便放下心来。

但他没有告诉朋友，感觉终于变好的原因。

由于他是如此重感情，平常即使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也在心中反复梳理和猫之间的事。猫是他用注射器一点一点喂进猫奶粉，从小得不得了的状态抚养长大的。他回想它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无一处不是甜蜜的，它人见人爱，能使猛汉软化，而他是天下最温柔的喂养人，小猫之后对他带有敌意，乃至闹到拿他性命取乐的地步，这是没有道理的。到这里他的思路就会打结，于是他从头再想。

他调慢速度，有幅画面最终停泊在脑海中：猫喜欢凝望窗外，它走到窗边不久，常常就完全静止，看外面的天地看得入了神，连最容易出卖内心波澜的尾巴尖尖也不摇了。他如果逗它，它不愿意理睬，他如果跑到旁边看它的脸，就会看到它双目圆睁，胡须肃穆，神情是物我两忘。假如，他就着这幅画面继续想，猫的意愿是离开人类的屋子，它出生于野外，想回到野外追寻自由的梦想，想得没办法停止，那么它或许需要为离开做一番铺垫，它不能贸然从他的生活中走掉，这是出于爱。

小猫是太爱我了，所以制造出一些事端，让我又怨又怕，甚至盼它消失，使我在它真的消失时免于心碎。而我，就像它曾用台灯打出的密码，我是傻瓜。——喂养人决定这么想以后，心结马上打开，心上受伤的部分霍然痊愈。

他知道，要是把猜想告诉朋友，朋友肯定会骂他的，“你不要再編造美好的幻觉了，忘掉它，我们去捡一只新猫！”而他也将无法举证猫确实是爱自己的。他是一个深爱小猫的人，这常使他外表窝囊，掩饰住了可贵的心灵。

（摘自《小行星掉在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