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而自由的心灵,才懂轻愁和闲愁
2020-12-19潘向黎
盘点古典诗词里的常用字,“愁”字一定榜上有名。什么轻愁、新愁、闲愁、清愁,什么凭栏愁、楼上愁、雨中愁……真是令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这许多愁。作家潘向黎认为,这么多的“愁”,并不是灰暗消极,更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意识,一种审美的、高级的精神活动,只有“孤独而自由”的灵魂,才能懂得其中况味。喜爱古典诗词的你,是否也认同这个观点呢?
一
曾独自在寒山寺门口,细细读了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在那个“唐诗现场”,真切地感到这首诗真是怎么都读不厌。但同时,心里再次翻起了一个谜团:“愁眠”的“愁”,真的是通常意义上的“愁”吗?若真的有“愁”,所“愁”的是什么?
大部分人认为是羁旅之愁,荒凉寂寥,甚至苍凉欲绝。有人猜测“愁”的内容是科考不顺的失意,也有人推测是大时代由盛转衰后的离乱荒凉引起的愁苦。虽然不能说这样的理解背离了张继原意,但是我总觉得解释得小了,实了,板了。
我总觉得这“愁”是不必当真也当不得真的,此诗情绪基调是清冷中的宁静,也许有些许愁意,也是淡淡的。催生这首诗的,应该是一种清旷的自在,是出神、忘我甚至若有所悟的状态。
也有与众不同的意见。如学者刘学锴认为,这首“意境清远的小诗”里所写到的一切“都和谐地统一于水乡秋夜的幽寂清冷氛围和羁旅者的孤孑清寥感受中”,“这里确有孤孑的旅人面对霜夜江枫渔火时萦绕的缕缕轻愁,但同时又隐含着对旅途幽美风物的新鲜感受”……
学者骆玉明则认为,张继到底是在哪一年、因为什么,在一个夜晚泊舟在苏州城外的江面上呢?或许,他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离开家乡在世路上奔波。人生总是有很多艰辛,除了对自己,没有人可以说。骆玉明在《诗里特别有禅》中写道: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这个夜晚,张继长夜无眠。世界是美好的,江南水乡的秋夜格外清幽,作为诗人,张继能够体会它。但世界也是难以理解的,你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催逼着人不由自主地奔走不息,孤独地漂泊。这时候钟声响了,清晰地撞击着人的内心。深夜里,张继听到一种呼唤,他找到近乎完美的语言形式把这个夜晚感受到的一切保存下来。寒山寺的夜钟,从那一刻到永远,被无数人在心中体味。
骆先生暗示诗中包含了某种禅意,似乎是张继来到了一个顿悟的时刻;刘先生则揭示了清冷中的幽美和孤寂中的愉悦,同时提到了一个重要的词——轻愁。
似乎越到晚近,对张继诗境的读解越倾向于宁静、发现和愉悦。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现代都市的兴起和发达吧。正如葡萄牙诗人、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所写的那样:都市人之所以对郊野夜晚的宁静“满含渴望”,是因为平时总处于“那些高楼大厦和狭窄的街道之间”。“在这片旷野里,无论我享受着什么,我享受是因为我并不在这里生活。从未被约束过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都市文明越发达,人们越向往自然的宁静和空旷,于是《枫桥夜泊》那样的孤舟静夜变得越来越美好而珍贵,对孤独倾听夜半钟声的际遇的感情砝码,也渐渐从“同情”的那一边,移到了另一边:珍视与羡慕。
二
我觉得《枫桥夜泊》的情感基调,不是通常意义的“愁”——不是客舟孤苦,不是离乱荒凉。它是一种宁静,彻底的宁静。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一叶孤舟,这一个人;这个人面对这样无边无际的清寥幽美,他无法入睡,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渐渐地,他“忘我”了,这个人不见了,似乎天地间只有江枫、渔火和黑暗中的流水了。这时,震撼心灵的钟声响起来了,似乎是茫然人生中的一声棒喝,这个人从“出神”中醒来,于是“我”
重新出现了。甚至,这个人有透彻顿悟,但又归于“欲辨已忘言”的物我两忘之境。愁,纵然有,也是轻愁。它不是因为世俗世界上的某个具体事由而生出的具体、扎实的愁,而是和现实世界、日常生活相对有距离的一种愁绪和愁意,是在人相对安静、松弛、闲适的情况下才会浮现的,往往是和某种深刻的审美体验交融在一起的,是艺术的愁意,诗性的愁意。因此,又叫闲愁。
在愁的程度上,轻愁、闲愁是最弱的,只在第一级台阶上。“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是第二级。“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愁一些了,第三级。“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又更愁一些,第四级。“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是悲愁了,第五级。“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心碎了,对人生局部无望,第六级。“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愁得厉害了,而且对人生整体失望,第七级。对于人生,这是烈酒了,但李清照写来,这样的愁苦还是小杯的。“问誰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是第八级,愁得猛烈,却阔大,是大觥的烈酒了,一般人难以抵挡,除非是辛弃疾这样的好汉子。“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天下大事,家国命运,除非心死,否则实在放不下,而时光无情,心愿未了,人生价值没有实现,人生却即将结束,这愁苦,到了第九级。“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亡国、破家、失去自由、难免亡身的李后主的愁,是彻底心碎、无望、无奈的愁恨,是最强烈的,到了第十级。
回头来看第一级的轻愁与闲愁。在意境和审美上,它有着烟水云雾的飘忽和飞花回雪的轻盈,极富美感。
极爱冯延巳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那抛掷不去的闲情,那年年来袭的惆怅,是伤春,是春愁,是念远,是怀人,还是叹息韶华易逝?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就是一个敏感的心灵在春天里感受到的莫名伤感,这种“新愁”,就是轻愁、闲愁。
一段隐隐孤寂和淡淡愁意,是居官显赫也不能“抛掷”的“闲情”,亦是“年年有”的“新愁”,闲意沁人、清芬四溢。这是属于诗性心灵的,若有所失,复若有所思,看似发自无端,却深挚动人。
秦观的作品,我最喜欢《浣溪沙》,认为它是宋词巅峰杰作之一: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阕词的主角是情绪:凄迷的心绪,淡淡的哀愁,无处不在,但依然是轻盈的,清雅的;发自无端,难以自言,但很美,非常美,而且始终是美的。这便是真正的“闲愁”。
三
这所有的轻愁、闲愁、新愁,来自何方?我想,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与生命意识联袂而至的。人生如梦,浮生短暂,花开必谢,月圆即亏,遗憾多而如意少,愁闷长而欢娱短。正如卢梭所说:“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中。”克尔凯郭尔则认为“世上无人不为某种原因而绝望”,人的不自由、局限、缺憾是生命本质的一部分,更何况人生一切戏剧的背景,是死亡的黑色幕布。
因此,轻愁与闲愁,并不是什么“消极情绪”“灰暗心态”,更不是“无病呻吟”,也不需从历史年代、作者生平中苦苦追索“历史原因”“个人原因”,因为这样的愁绪和愁意并不来自具体的一个原因、一件事,而是来自生命本身。“深知身在情长在”,人生的局限、生命的缺憾永在,心中的愁也必定长存。
“清愁”最初是在《红楼梦》里读到的,曹公用“风露清愁”的芙蓉来代表林黛玉。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和一缕带着诗性幽芬的愁意,令她美得不同凡响,从而和代表宝钗的花王牡丹形成对比。黛玉多愁,其中有身世的悲愁,有相思的情愁,有高洁者与世疏离之愁,也有颖悟者敏感于生命本质的闲愁与清愁。
新愁、轻愁、闲愁、清愁,是高级的精神活动,与感情的丰富、感知的敏锐、内心的独立、个体生命的觉悟相伴相生。能深刻体味这种愁的,都是敏感而安于孤独的人,是在孤独中思考生命本质、细细体会人生况味的人。
“孤独而自由”的心灵,才懂得轻愁和闲愁。
只有真正挚爱生命的人,才会甘于担荷如此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甘于细细咀嚼、深深品味如此苦涩幽微、黯然神伤的情怀。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身在情长在,愁也长在。闲愁最苦,闲愁也最美。
(大浪淘沙摘自《钟山》2020年第2期,原标题为《生命意识与无名哀愁》,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