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不想让我死去
2020-12-19[美]托妮·莫里森
[美]托妮·莫里森
开学了,我和姐姐弗里达拿到了新的棕色长筒袜。大人们谈论着锡克煤炭公司,声音中充满了疲惫和不安。晚上,他们把我们带到铁路沿线,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小煤块,装满麻袋。然后,我们一边往家走,一边不停地回头张望那些巨大的货车,里面的煤渣被倒进钢铁厂四周的深坑里,红彤彤的,冒着烟雾。即将熄灭的火焰射出一道暗橘色的光芒,照亮了天空。我和弗里达故意在后面磨蹭,望着那团被黑暗包围的绚丽色块。当我们双脚离开铁道的石子路,踏进田野里的枯草时,难免会感到一阵战栗。
我们的房子又旧又冷,是绿色的。晚上只有一盏煤油灯给大屋照明,其他房间深陷在黑暗中,到处是蟑螂和老鼠。
一天,出去捡完煤渣回来,我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气管里塞满了痰液,母亲皱起了眉头。“天哪,赶紧躺在那张床上吧,我都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把头包上。你简直是镇上最大的傻瓜。弗里达呢?去找几块旧布来把那扇窗户堵上。”
弗里达重新堵上了窗户。我拖着身子上了床,心里满是内疚和自怜。我穿着内衣躺下,尽管黑色吊袜带的金属钩硌得我双腿生疼,可我还是不想把它们脱掉,不穿长筒袜躺着实在太冷了。过了很长时间,床上挨着身子的那块地方才热乎起来。一旦焐热了那剪影般的一小片,我就不敢动了,因为身子半英寸之外任何一个方向都是凉的。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问我感觉怎么样。大约一两个小时后,母亲进来了。她的手又大又糙,当她在我胸口上涂抹魏克斯药膏时,我疼得浑身僵硬。她一次抠满两手指的药膏,不断按摩我的胸口,直到我奄奄一息才住手。正当我觉得快要尖叫出来时,她就用食指抠出一小块药膏塞进我嘴里,让我吞下去。她在我的脖子和胸口那儿捂上一块暖烘烘的绒布毯子,又在我身上盖了好几层沉甸甸的被子,说要让我发汗,而我真的出汗了——很快。
后来我吐了。母亲说:“你干吗吐在床单上啊?你就不知道把脑袋伸到床沿外面吗?瞧你干的事!”
呕吐物从枕头缓缓地流到床单上——灰绿色,还夹杂斑斑點点的橘黄色。这团东西像生鸡蛋一样流动着,顽固地黏成一团,拒绝破碎,难以清除。我纳闷,这东西怎么会既干干净净又脏兮兮的呢?
母亲的声音在嗡嗡地响着。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她是在对呕吐物说话。可她却用我的名字来称呼那团呕吐物:克劳迪娅。她竭尽全力把那团脏东西擦洗干净,又在一大片湿了的地方铺了块扎人的毛巾。我再次躺下。那几块破布从窗户缝中掉了下来,空气又冷了。我不敢叫母亲回来,也不想离开热乎乎的被窝。母亲的怒气令我羞愧难当;她的话让我脸颊发热,而我只会一个劲儿地哭泣。我不知道她其实不是冲我发火,而是为我的疾病懊恼。我相信她瞧不起我的软弱——居然任由疾病“拿住”了。我会渐渐地不再生病;我要拒绝生病。可是这会儿我却哭个不停。我知道自己流了不少鼻涕,可我就是打不住。
姐姐进来了。她眼里充满了悲伤。她唱歌给我听:“当深深的紫色降临在昏昏欲睡的花园围墙上,有个人儿在想念着我……”我打着盹儿,可心里却还惦念着紫红色、围墙,和“那个人儿”。
可往事果真如此吗?像我记忆中那样痛楚吗?只有一丁点儿吧。或许,更像某种丰饶而富有成果的痛楚。爱,像枫树的汁液般稠密黝黑,慢慢涌入那扇裂了缝的窗户。我能闻到它,尝到它的滋味——甜美,陈腐,深处带点冬青的味道——在那幢房子里,爱无处不在。爱,连同我的舌头,粘在结霜的窗户上。爱,连同药膏,糊在我的胸口。当我在熟睡中踢掉毯子,冷冽刺骨的风的轮廓让我的喉头清晰地感觉到爱的存在。深夜,当我的咳嗽变得干燥又剧烈,就会有脚步踏进房间,就会有大手重新把毯子盖好,把被子掖好,然后在我的额头上停留片刻。因此,每当想起秋季,我想到的都是某个人和她的双手,这个人不想让我死去。
(摘自《最蓝的眼睛》,南海出版公司,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