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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因月光而超载的危桥上

2020-12-19张晓风

青年文摘 2020年17期
关键词:危桥铁索吊桥

张晓风

那地方叫文山,我们当时都站在吊桥上。月亮升上来,山林隐隐骚动起来,事情就这么单纯,可是我们哗然一声静了下来,我说哗然,是因为那宁静里有着更巨大的喧哗。

使万物清朗的是秋天,化幽隐为透明的是满月,桥因超载月光而成为危桥,但我深深爱上那份危险。

我们站在吊桥上,你知道,所谓吊桥,就是一侧有山,另一侧也有山,而且下面还有溪涧深渊的那种东西。当时月亮亮得极无情,水亦流得极刚猛决然,人在桥上,虽然仗着人多势众,也不得不惶然凄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垂悬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太虚里,不同的是蜘蛛自己结网,我却只能把生命交给那四根铁索。铁索微微晃漾,我也并不觉得不踏实,生命多少是一场走钢索,别人替你不得,别人扶你不得,你只能要求自己在极惊险的地方走得极漂亮稳当。和钢索相比,吊桥已够舒坦。山和山是安定的名词,吊桥是其间诚恳的连接词,而我,我是那欲有所述的述语。

只是一群人,只是一群人站在深山的吊桥上,只是那天晚上刚好有秋天圆满的月亮——就这么简单,可是,不止啊,我说不清楚,我能说的只是舞台布景,至于述之不尽的满溢的悲喜和激情,却又如何细说?

记得有次坐火车慢车赴屏东,车上有个枯干憔悴的男人,智力显然有障碍。但因他只自顾自地咿咿喔喔而并无攻击性,大家也就各自打盹发呆不去理他。不料忽然之间,车子一转,天际出现一道完整的彩虹,仿佛天国的拱门,万种华彩盈眉喷面而来。可怜那男子一跃而起,目瞪口呆,他在一个车厢里喜得前奔到后,后奔到前,去拉每个乘客的衣服,嘴里只会“啊——啊啊——啊——”地狂呼,手指却兴奋发抖反复直指那道长虹,他要每个人知道这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神迹。

知识有什么用呢?知识使人安然夷然,说:“这是虹,因阳光折射而成,包含七种颜色。”

而那男子却因无知无识,亦无一个字眼一个句子可用,因而反倒可以手指直呼,直逼真相。他不假任何知识或成见去认识虹,他更没有本领向任何人讲述虹的知识,他当时大惊小怪,在车厢里失态乱叫的语言如果翻译出来也只是:“快看、快看,我看到一个东西很好看,你也快看!”

但不知为什么,以后每看到虹,一切跟虹有关的诗歌、神话、传说都退远了,只剩那男子焦虑乱促的叫声,仿佛人被逼急了,不得不做出的紧急反应。他被什么所逼呢?是被那一道艳于一道的七叠美丽吗?

此时此际,月出自东山,月涌于深涧,众人在月下站着,亦复在月上站着。我欲寻一语不得,恨不得学那人从桥头跑到桥尾,从桥尾奔回桥头,手指口呼,用最简单最原始的“啊——啊啊——啊——”来向世人直指这一片澄澈的天心。

又记得小时候和同伴月下嬉玩,她忽然说:“你不可以指月亮,不然手指头会烂。”

“胡说!”我有点生气,“不信你明天看我手指烂不烂。”当时虽然嘴硬,心里却不免兀自害怕,第二天看见自己十指俱全,竟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

事隔多年,如果今天再有孩子来问我,我会说:“月亮可以用手指头‘指,但万万不可以用言语‘指述。”真的不可指述,因为一说便错。

所以颠来倒去,我只能反复说,曾有一个晚上,秋月圓满无憾,有一群人站在群山万壑之间一线凌虚架空的吊桥上。当是时,桥上是月,桥下亦是月。众人哑然,站在那条挂向两山间的悬空吊桥上,一如他们的一生,吊在既往和未知之间扯紧的枯绳上。

(摘自《绿色的书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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