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上有毒蛇咝咝声
2020-12-19毕淑敏
毕淑敏
一
在高原上当兵,爬山是家常便饭。在拉练的日子,攀登更是必备的功课,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爬山。
一天,行军路上遇到一座险峻的高峰。尖兵报告说,曲折的冰崖阻住通路,攀登极为困难。
领导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条登山绳,让死死系在腰上。
干什么用的?小鹿问。
这是结组绳。你们三个人把它系好,就成了一个结绳组。领导指指小鹿、我和河莲。
什么叫结绳组?小鹿还问。
小鹿,你怎么这么笨?结绳组顾名思义,就是用绳子把咱们三个结成了一组。从今往后登山时生死与共。要活大家一块儿笑,要死一起成烈士。河莲快人快语。
领导点头不语,看来河莲解释得不错。
那咱们就成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恨不同日同时生、但求同日同时死啦!小鹿两眼放光。
领导不爱听,说,这只是万一时的紧急处置措施,不要动不动就说死,你们还年轻。
大家说笑了一会儿,一根绳子让我们格外地亲近起来。等到那座陡峭的冰峰矗立眼前,我们才知道,自己低估了山的庄严和伟大。它横空出世,好像盘古开天辟地时丢下的一根冰棍,高耸入云,经过亿万年冰雪的滋润,长得庞大无比,晶莹剔透。人踏在上面,像一只甲虫爬过,不留一丝痕迹。
队伍拉开距离,开始攀登。小鹿在最前面,我居中,河莲殿后。结组绳松弛地连接着我们,像一根保险索。通常的时候,它并不影响我们的动作,只是无声地跟随着我们,好像听话的小狗。
爬山这件事,在没有出现险情的时候,基本上是你一个人单独挑战大自然。你一步一步升高,山就一步一步退却。但山可不是好惹的,嫌你惊扰了它绵延千万年的安静,抽冷子就会给你一点颜色,让你措手不及,也许就会在瞬息间,以生命作為疏忽的代价。
我们爬啊爬,谁也不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因为一说话,分散注意力,容易发生意外。还有一个原因,雪像音乐厅里特制的墙壁一样,有很好的吸音效果,让你的声音像蒙在棉絮里呻吟一样,传不远,说起来很吃力。但是冰多的地方,又当别论。平滑的冰是音响良好的反射体,会使你的声音发出清澈的回音。我们此刻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是不停的喘息声。
爬啊爬,距离山顶好像只有五十米的距离了。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爬过这段距离,发现山顶还骄傲地耸立在五十米之外,漠然地俯视着我们。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发生折射,使距离感变得虚无缥缈,引人错觉。我们并不懊丧,只是坚忍地向前,向上……
二
在我们就要到达山顶之前,我突然听到一种奇怪至极的“咝咝”声,好像毒蛇的舌头在搅拌空气。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阿里高原因为酷寒,是没有蛇的。恐怖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没容我思索,腰间仿佛挨了致命的一击,猛地抽紧,勒得我喘不过气,一股螺旋般的下坠力量,像龙卷风一样吸住了我,裹着我迅猛地向山底滑去。
我在极端的恐惧中明白了——那毒蛇般的声音,是结组绳快速收紧、摩擦冰面的响声。河莲遇到了巨大的危险,正在滑向深渊。随即我看到小鹿在我的上方,也被绳揪动,开始了危险的下滑。
这就是结组绳的力量。它把我们三个联成一个统一的生死与共的集体。要么共赴深渊,要么同挽狂澜。
稳住!一定要稳住!我听见河莲在喊,小鹿在喊,我也在喊……其实,那一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我们生命的本能在发出共鸣。我们被惯性拖着向下滑,就像坐滑梯,越到后面力量越大。当务之急是拦住我们的身体,阻止致命的下滑。
我们每个人都像八脚章鱼一般,拼命扩大自己与山体接触的面积,以增加摩擦力。见到任何一条岩缝,都毫不犹豫地把手脚插进去,鲜血直流却毫无知觉。脚蹬掉一块又一块石头和冰块,听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七手八脚飞快地做着霹雳舞中类似擦窗户的动作,由于极度奋力,动作扭曲得可怕。我们甚至把脸也紧紧地贴在冰面上,利用凸起的鼻子和眉毛,使身体滑动的速度减慢……
终于,恐怖的下滑停止了。河莲被一块冰凌阻挡在半山,我们从死神手里赢回了关键的一局。
我们彼此看了看,脸色都像铁一般,冰冷坚硬。擦破的地方并没有鲜血流出,它们被冻住了,成了淡红色的冰。哈!我们还活着!这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啊!我们揉揉脸上冻僵的肌肉,彼此做个鬼脸。我抖了一下结组绳,沾满冰凌的绳子发出嘣嘣的声响,好像一根巨大的琴弦,也在为我们高兴地叹息。
剩下的事,就是继续攀登。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的模拟演习,我们更小心地珍惜生的权利。
三
爬啊爬……我几乎已经不去想顶峰的事了,只是机械地爬……突然,眼前一亮。整整几个小时,我的眼帘里除了冰雪还是冰雪,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其他的颜色。一片极大的蔚蓝色,像大鸟的羽毛,无声地将我覆盖。阳光温暖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把一种让人流泪的关怀,从九天之上无边无际地倾倒下来。
啊,顶峰到了!
顶峰是很小的一块地方,眼前一片凄凉的空寂,什么也没有。不,不对,这里有太阳和风。太阳在比你更高的地方,孤单地悬挂着,等着你来做伴。风几乎是和你一般高矮,掠着你的肩膀和头发飞过,好像要把你征服山的消息带到远方。
我站在山顶的时候,小鹿在下山的路上,河莲在上山的路上,结组绳像金字塔的两条边长,山顶暂时成为它的制高点。我轻轻抽了抽绳子,她们都感觉到了,给了我一个回应。
我感觉到这是我们的生命之绳。山是不能征服的,我们爬上了山,我们又迅速地离开了山。我们只是山的匆匆过客。当我们还不曾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山就存在了。在我们已经不存在的将来,山依然存在。和山相比,我们是那样渺小,可人也是很伟大的,由于努力和团结,我们终于也有一瞬,站得比山更高,群山匍匐在我们脚下。
我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下山。不知为什么,登上山以后,人容易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把一种很宝贵的东西安放在雪山之巅了。
我们默默地下山,不断地对付着险情。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的时候,容易避开危险。下山则不然,脚心也没长眼睛,一不小心就出问题。有几次我失足下滑,要不是结组绳帮助,也许就会像滑滑梯一样,一直滑到雪山的肚子里,再也不见天日。
下了山,重新回到坚实的土地上,我们把结组绳解开,回头仰望高山,几乎不相信我们用自己的双脚,把它一尺尺量过。但结组绳上的冰雪可以做证,我们以集体的力量,曾经到达过怎样的高度。
(摘自《白云剪裁的衣服》,湖南文艺出版社,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