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站在通话之外的第三人

程则尔

1

下了晚班后接到母亲来电，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长辈不厌其烦的叮嘱和晚辈敷衍的回应。只是，间或能听到一两句徐先生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作为对同一阵营的赞成和补充。譬如“夏天就是别贪凉”“年龄不小了是该成家了”，还有“出门记得戴口罩”。

母亲的来电经常伴随各种杂音，彰显她活色生香的小城生活。菜贩的夸张叫卖、广场舞的吵闹节奏、麻将被稀里哗啦地推倒……徐先生偶尔的插话是其中较特殊的一种，但一点都不突兀，像一股清柔的溪流。

我喜欢听到这些饱含烟火气的“杂音”，这不仅能提示他们的平安幸福，更激励远方的我无所畏惧孤身战斗。就算败得一塌糊涂，身后也有他们站在原地等我。

大概是音如其人吧，徐先生虽以配角身份出现，却深深影响着我的人生剧情。

称徐先生为配角，是他以继父角色出场的方式太过普通，连BGM也不自带一首。不过是和离婚的母亲相亲认识，一起吃过几顿饭，认定对方的善良敦厚，便共同步入第二段婚姻。是那种人生过半，早已不再轰轰烈烈，只求平安妥帖的爱情。

他出现的时间也比较尴尬。那时我念高二，即将跨入成人世界的大门，这意味着我无法与他经历从小培养感情的过程，却又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没有血脉关系奠基，简单的事情就容易复杂化，微妙敏感如影随形，只能以笨拙的方式努力维持平衡。

那些年，我只愿称呼他“叔叔”，回家后打过招呼，就把自己关进卧室学习，只有吃饭才露面。卧室窗外是一片窄小天空，寄托着我远走高飞的梦。门外的他性格温厚，对待我的态度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过了些，但也差不了多少。

2

高考完的闷热夏天，心绪如同蝉鸣般浮躁起伏。十年寒窗郁积的紧张情绪终于释放，随之，骑车去西藏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并在经历了几天无所事事的颓废后，决心将它实现——少年壮志，总裹着一层梦幻色彩。

在母亲眼中，千里长途，未知凶险，那是一个少年不可承受之重。与母亲争吵至白热化时，我狠狠弹起身，表示就算死也要死在看风景的路上，终于让喋喋不休的母亲红了眼眶。习惯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徐先生，终于忍受不了我对母亲的伤害，一巴掌狠狠拍在沙发扶手上：“如果你是男子汉，就不要说那么不负责任的话！”

气氛有一瞬间的冷凝，我从不可置信中反应过来，抛出连珠炮似的反击：“你又不是我父亲，凭什么教训我！”当看到他委屈地闭口不言，像是蜗牛又缩回了壳里时，得逞的我却感到一丝后悔。如果徐先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否还忍心这样践踏他的尊严？

去远方上大学，是一个人迈向成熟的关键时期。留在家乡的父母似乎站到了一条河的对岸，面对儿女的窘迫往往束手无策。和母亲再无因生活琐事的激烈争吵，我们的关系反而亲近了许多。母子间每周都会煲一通电话粥，只是徐先生甚少出声。

也是后来才知道，每一次，他都会从旁边认真倾听我们的对话，那些自远方源源不断寄来的水果、衣服，还有相机等物，很多都是他默不作声的心意。

寒假回家的時候，徐先生自作主张替我组了一个饭局，在当地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邀请的都是电视台编导或报社记者。知道我有投身传媒行业的打算，他坚持认为“多认识一些前辈总没错”，提前几年就开始帮我搭桥铺路。

饭桌上，他逐渐不胜酒力，脸庞变得潮红，话也多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骄傲，和普天之下吹嘘儿子考了满分的父亲没有任何区别，高调得让我都有些羞愧。在他的指导下，我端起酒杯笨拙地敬酒，将人生的第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3

大学毕业，我留在重庆工作。初涉人世的年轻人，面对险恶江湖如同羊入虎口，人生第一份购房合同，几乎是被中介摁着手诱导着签下的，醒悟自己中了圈套时，已经晚了。

徐先生知晓后，当即驾车赶来，一路狂飙几百公里，像一位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必须承认，从来不动声色的他其实深藏锋芒，与中介巧妙周旋后，硬是占据上风并替我要回了定金——那是我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但那一年来自我的伤害，让他再不敢随意批评我，可他又担心我再落圈套，于是特意请了年假，待在重庆陪我一起选房。这是多年来我们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时间，窄小的车厢中，我偏过头就能看到一边驾车一边观察沿路楼盘的他。他的身形已略显老态，额头上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鬓发已星星斑白。

路过网红景点洪崖洞，我们决定合影留念。“靠近点，再靠近点……”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我俩拘谨地靠在一起，留下了至今唯一一张合影。徐先生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是父亲特有的温度。

选户型、看朝向、签合同、办贷款……有了他的保驾护航，接下来的一切出奇顺利。返程的时候到了，目送他的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有那么一瞬，我竟害怕不小心弄丢了他，或者他从我的人生中忽然消失——被父亲宠爱的感觉阔别已久，却又幸运地重新降临。

在我由男孩变为男人的每个节点，徐先生从未缺席。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后来，在《酒干倘卖无》的风琴旋律中，一段抖音视频让我印象深刻。画面上，背影高大的中年男人埋头做饭，视频拍摄者动情讲述，这个男人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多年如一日坚持养育他长大，早已在他生命里拓印出不可磨灭的痕迹。

点赞过后，一瞬间我泪流满面，仿佛透过屏幕看到了徐先生。看到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意气风发，看到那些年我们一起吃饭与散步的画面，看到他不远千里驾车而来，看到时间蛮横地一点点攻占他的双鬓。在卧室门一次次被决绝关上，在一句句敷衍的回应里，在一个个不经意的转身间，岁月恍然已过去十年。那一年相遇，我本以为跟徐先生就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个个体，于是一次次辜负了这宝贵的交集，也是后来才懂得，他在我的人生里有着如此长的戏份，占据着越来越重的分量。

真想立刻掏出手机，拨打那串熟悉却久违的号码——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站在电话之外的第三人。

（水云间摘自《哲思·彩版》2020年第6期，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