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入侵者
2020-12-19［美］罗伯特·谢克里
［美］罗伯特·谢克里
1
这个星系里有十一颗行星，狄龙发现第二颗行星上面存在着智慧生命。于是，狄龙驾着飞船直奔那颗行星而去。
在夜幕掩护下，飞船穿过大气层，没有引起半点骚动。
在黎明之前的一个小时，他的飞船终于停稳，这是最保险的时刻，无论在哪颗星球上，大多数生物此刻都是最麻痹的。至少在他离开地球前，父亲是这么教导他的。在黎明前入侵是地球人来之不易的宝贵经验之一。“但这些知识也不见得都靠得住。”父亲提醒他。
狄龙意识到人类已有的经验确实不多，但他坚信自己拥有的青春、热血和机智以及地球人独特的入侵技术。只要具备了这项特殊技能，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一个地球人都可以杀出一条血路，登上新世界的顶峰。
从出生那天起，狄龙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导：生活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他知道，浩瀚的银河系里生活着各类种族，他们的外形和身材虽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仇恨一切非我族类。
狄龙是一个聪颖的学生，他热切地盼望着能在星辰大海中找到自己的归宿，自告奋勇加入了“大迁徙”的队伍，如同此前的数百万年轻人一样，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宇宙飞船并被派往太空，从此永远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小小地球。现在，他的燃料已然告罄，他的归宿就在眼前。
他的飞船停在一片丛林之中，附近有一座茅草屋顶的村落。没有人向他走来，也没有炸弹落下，他只能假设没有人发觉他着陆。
狄龙走出飞船，对环境进行了一番分析——这颗行星与银河系中的大多数行星一样，无法支持地球生命。他大概有一小时的时间来完成入侵。
他摁了下仪表盘上的一个按钮，飞船化成一团灰蒙蒙的尘埃，随风飘散。现在他已然破釜沉舟，只得朝着那个外星村庄走去。
走近以后，他看到一些用木头和茅草建成的外星小屋，没有电力装置，也没有人工制造的物品。他认定，这儿还处于早期文明，控制起来应该毫不费力。他自信地迈步向前，差点撞到一个外星人身上。
他们面面相觑。外星人也是一种直立行走的两足生物，比地球人高得多。
狄龙环顾四周，还没有别的村民发现他。他如同弹簧一样往前一跳。外星人想躲，但狄龙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单手牢牢钳住了外星人的一肢。
身体接触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就很轻松了。
數百年前， 地球人口爆炸式增长，这迫使越来越多的地球人往外星球迁移。然而，适宜人类生存的行星比例不到万分之一。因此，地球人考虑过两种方案：一是改变外星环境，以适应人类需要；二是对人类进行生物学改造， 以适应新环境。但第三种方式付出的代价最小，获得的回报最大，那就是在智慧种族身上进行意识入侵。
具备了这种能力的地球人只需入侵该星球上某位居民的意识即可。一旦得手，他就占有了一具为当地环境量身定做的身体，其中充满了有用又有趣的信息。只有一个小小的麻烦：外星人一般都很讨厌自己的意识遭人入侵，有时候，他们还会采取某些行动来对抗。
2
在侵入外星人的瞬间，狄龙感到一股强烈的悔意，他的身体瘫倒在地，蜷作一团，随即消亡，不留痕迹，唯有他和他的宿主知道刚刚发生了一场入侵。
而最终，他们两者当中只会剩一方明白发生了什么。现在，狄龙已在外星人的意识中，全神贯注于面前的任务。他奋力向中枢区域进犯，也就是“我之为我”的所在。等到他攻入那个城堡，这具身体就属于狄龙了。
外星人意识中仓促树起的防御在他面前土崩瓦解，有那么一瞬间，狄龙以为他第一波夺命狂奔就能抵达终点。但猛然间，他失去了方向，开始在一片灰蒙蒙的意识荒野中徘徊。那个外星人从最初的惊吓中逐渐恢复镇静，一场敌我双方的谈判展开了。
“你是谁？”
“爱德华·狄龙，来自地球。你呢？”
“阿瑞克。我们这个星球叫克格拉。你来这儿想要什么，狄龙？”
“一点点生存空间而已，阿瑞克。”狄龙狡黠地笑道，“你能腾腾地儿吗？”
“哦，那我就见鬼了……快从我心里滚出去。”
“我办不到，”狄龙说，“我没地方可去。”
“这可就难办了。你不请自来，而且我有种感觉，你不单只是想找个地方住。”
“ 我一定得控制一切。” 狄龙承认，“不过，如果你不反抗，我会给你留下一席之地，尽管这并不符合我们的惯例。”
“不符合吗？”
“当然不符合。”狄龙说，“不同种族不能共存，这是颠扑不破的自然法则，强者会把弱者赶走。但我可以试着与你和平共处一段时间。”
“用不着你假慈悲。”阿瑞克说着，中断了与他的联系。
灰色的荒野变得漆黑，狄龙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战斗。阿瑞克是个原始人，肯定从未经历过这种思维意识的厮杀，反抗多半不足挂齿……
一个小黑点顺着山脊爬来，狄龙等着看那个小黑点将会变成什么东西。意识战斗就是这样的模式：思想变成了物质实体，概念则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那个小黑点一下子变成一个克格拉人，赫然耸立在狄龙面前，身形庞大，肌肉虬结。外星人往往在战斗中臆想出一个理想化的种族形象，对其各种特质加以夸张和强化。这些角色基本都跟超人一样强大。但一般情况下，这些角色也都有个阿喀琉斯之踵。狄龙决定冒险赌上一把。
克格拉人猛冲向前，狄龙闪开，顺势倒地，穿着靴子的脚狠狠踢中了对方的肚子。狄龙欢欣鼓舞，一跃向前，对方的命门就在那里。倒下的克格拉人震撼了大地，狄龙略带同情地看着他死去，然后消失。有那么片刻工夫，狄龙以为自己获胜了。
接着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嘶吼。他猛然转身，看见一头身量不高的修长黑兽，长相如豹，露着锋利的牙齿。这么看来，阿瑞克还有后手。不过狄龙知道这样的战斗会消耗不少能量。用不了多久，这个外星人的后备力量就会耗尽，到那时……
3
在接下来漫长的几小时里，狄龙遭遇了形形色色的猛禽怪兽，并把它们挨个干掉。到最后，他疲乏至极。
“受够了吗？”阿瑞克问。
“半点儿没事。”狄龙嘴硬道，“你肯定没多少能量了。如果你不再负隅顽抗，我会给你留下点地方的，我真的会这么做。我……说实话，还真有点儿佩服你。”
“谢了。”阿瑞克说，“我也有同感，如果你愿意放弃的话。”
“不行。”狄龍说，“得照我说的来。”
“好。”阿瑞克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怪石嶙峋的山坡消失了。狄龙站在一片齐膝深的灰色沼泽里。深绿色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死寂的白气，没有半丝声响，但狄龙却感觉周围全是活物。
他嗅着缓缓飘动的污浊空气，突然意识到这片沼泽在克格拉星上从未存在过！这是地球人对外星球所特有的一种敏感。重力不同、空气不同，甚至就连脚下的泥也不像是克格拉星上的泥。
克格拉星也有太空旅行这回事吗？不可能！那么，阿瑞克怎么可能对其他星球如此了解……
他正思索着，不知什么东西从肩上重重擦过，这次袭击令他措手不及。他想动，但双脚却被淤泥死死裹住。头顶的一棵巨树上掉下根树枝。他抬头一看，树身开始摇晃起来，粗大的树枝嘎吱作响，然后如雨点般落下来。
狄龙被打蒙了，挣扎着穿过沼泽，想要踩到一块坚实的土地远离那些摇晃的大树。但沼泽地里除了湿地就是大树，没有一处可以站得稳的地方。
“出来跟我打啊！”狄龙厉声高喊。他被砸得跪倒在地，站起来，又倒下。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了一处可供躲藏的地方。
他挣扎着走到一棵大树下，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树干上。大树的枝丫折断了，像一条条鞭子从天上坠落，但那棵树的树枝抽不着他。
可接着，他便惊恐地发现，长在树根周围的百合花用长长的茎秆缠住了他的脚。它们像一条条蛇，紧紧地缠绕着他。他砍断花茎，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
“ 跟我打啊！” 狄龙恳求，但无人应答。头顶上方，一片狂暴的羽翼在挥动，是聒噪的食腐黑鸦在等待着他的末日来临。狄龙跌跌撞撞地移动着脚步，感到某种热乎乎的恐怖玩意儿碰到了他的脚踝。
他一下子明白要怎么做了，一个猛子扎进脏兮兮的绿水里。
他一扎入水中，整个沼泽便立刻沉静下来。参天巨树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定格；百合花不再疯狂地向他袭来，而是软绵绵地耷拉在花茎上；猛禽在沉闷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盘旋。
过了一会儿，狄龙从水里冒出头来，喘着粗气，脖颈和后背上全是深深的抓痕。他手中紧紧地抓着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透明生物，正是它在沼泽地里呼风唤雨。
他把那个软趴趴的家伙甩到树干上，摔得稀烂，然后瘫坐下来。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疲惫、如此难受，也从未这般深信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既然在万事万物之中，生命所占的份额根本无足轻重，那他为何还要为生命而拼搏呢？与行星的永恒律动相比，与恒星的庄严光芒相比，他的生命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意义呢？
温热的水拍打着他的胸膛，狄龙睡意蒙眬地告诉自己，所谓生命，不过是寄生在无生命的外壳上的一块疥癣。当水淹到他的脖颈时他对自己说，和浩瀚的无生命世界相比，微不足道的生命几乎可以忽略。当水漫到他的下颌时，他心想，如果无生命世界是自然的，那么活着便是患上了疾病，而生命中唯一健康的想法就是期盼死亡。当水触碰着他的嘴唇时，他感到死是一件乐事。
“很好，”狄龙低声说，挣扎着站起来，“很厉害的招数，阿瑞克。可能你也累了吧？可能你除了一点感情之外，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吧？”
4
天色渐渐暗下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向狄龙耳语，那声音来自一个缩小的跟狄龙类似的生物，懒洋洋地蜷在他肩膀上。“但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缩小的狄龙说，“有些东西任何生物都无法面对，那就是你自知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罪恶感。狄龙，当你不得不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时，你会祈求死亡，千方百计渴望一死。”狄龙尽量不去听那个缩影的话，但那个生物却牢牢趴在他肩上指着前方。狄龙看见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
“狄龙。”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生物恳求道，“求你了，勇敢点，慷慨赴死吧！大胆一点，无畏一点！”
狄龙辨认出了朝他逼近的那个身形，感受到一股无法想象的恐惧。因为这就是他灵魂深处的认知，是一种对自己的负罪感。
“快点儿，狄龙！”他的镜像喊道，“要坚强，要勇敢！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死去吧！”
狄龙此刻真的想死，但他做不到。“帮帮我！”他尖叫起来。
“我帮不了你！”缩小的他尖叫着回应，“你必须自己完成这件事！”那些灵魂底部的认知紧紧贴在他眼球上，他又试了一次，请求死去，却怎么也死不了。
所以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他使出仅存的一点力气，朝着眼前那舞动的身影冲去。它竟消失了。
他独自站在已经征服的领土上。无论如何，他还是赢了！如今，那个城堡就在他面前，空荡无主，等待着他。他心中涌起一股钦佩之情，可怜的阿瑞克，他曾是一位出色的战士，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或许自己原本可以给他腾出点生存空间的，如果不是阿瑞克想要……
“你真是好心啊，狄龙。”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
狄龙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牢牢抓住了。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克格拉人意识的威力究竟有多强。
“你表现得不错，狄龙。”阿瑞克说，“你无须为你自己战败感到耻辱。”
“你根本没给我机会战斗。”狄龙说。
“对，再也没机会了。”阿瑞克温和地说，“你以为地球入侵计划独一无二，但是狄龙，克格拉星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们多次遭到外族人入侵，无论是身体上的入侵，还是意识上的入侵。所以这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所以你是在逗我玩儿？！”狄龙喊道。
“我是想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瑞克说。
“你不要自鸣得意了！对你来说，这就是一场游戏。得了，你让游戏结束吧，快杀了我吧！”
“我为什么要杀你？”阿瑞克问道。
“因为除了杀死我，别无他法。为什么不像对待其他种族那样对待我呢？”
“其他种族有的你已经见过了，狄龙。你跟埃坦交过手了，他在母星上是住在沼泽里的，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说话特别让你信服的那个缩影叫乌勒米克，他刚来没多久，气势汹汹，热情似火，跟你很像。”
“但是……”
“我们在这儿接纳他们，为他们腾出空间，利用他们的特点，完善我们的不足。”
“你们住在一起吗？在你的身体里？”
“当然了。狄龙，见见我的搭档们吧。”
狄龙又看见了那个形状不规则的沼泽生物，还有乌勒米克以及其他十几个生物。
“这怎么可能呢！”狄龙叫道，“外星种族没法生活在一起！生命就是战斗和死亡！这是自然的基本法则。”
“那是早期的法则，”阿瑞克说，“很久以前，我们就发现了，只有合作才会强大，才能更好地生存，你会习惯的。狄龙，欢迎加盟！”
狄龙愣住了，不由自主地走进城堡。
（摘自《世界杂货店》，新星出版社，知止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