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社恐”的漫长战斗,我赢了
2020-12-19夏溦
夏溦
1
一直替我买饭的同学拜托我给她带俩包子,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咬牙答应了下来。于是,在包子铺前徘徊半小时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去,闷头说:“买两个包子。”
热腾腾的包子拿在手里,我心想:好顺利啊。但走到教室门口,听到同学们人声喧嚷,我又忍不住身体发抖,一下子瘫倒在墙角,无声地痛哭起来。
自7 岁起,我一直抗拒同别人讲话,尽可能回避社交。读大学后,也总是独来独往,连去买早餐,也要拜托同学。或许在同学眼中,我冷漠懒惰。但他们不会想到,我是怎样绝望地隐瞒自己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极力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大一国庆长假,室友們都选择了外出。为避免出门买饭时和陌生人交流,我天天躺在床上扛饿,以至于最后饿得昏昏沉沉。
我对挨饿的感受并不陌生。初二时,母亲每天早上给我5 块钱,让我自行解决午餐。许多个午后,我用汗湿的手攥住兜里的钱,饥肠辘辘地在餐馆门口盘桓,却始终提不起勇气走进去。最后,我不得不戒掉午饭,却落下严重的胃病。
伴随我十几年的社交恐惧症,始于1997 年的那次搬家。
7岁时,母亲带我迁往一座陌生的南方小城定居。来到新学校,由于听不懂方言,我在听课时一头雾水,课后的习题自然错误百出。父亲来接我,老师直言:“你孩子恐怕智力有问题吧?”父亲一时窘迫,赶紧否认并道歉。回家路上,我备感屈辱,一路直掉眼泪。
同学们知道我听不懂方言,也常来捉弄我。女生拿出橡皮绳喊我的名字,我以为是要找我一起跳,热烈地点头,她们却大笑起来,指着我说:“摸脏她!”
我以为她们是告诉我身上哪里弄脏了,赶紧前后查看,女孩们笑得越发夸张。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别理她。一次班会,后座同学把口水吐在手心,抹在我的后背上。我举手报告,班主任问我:“你是说,他把头霉此在你身上?”
在当地的方言中,“ 头霉”就是口水,“此”是“涂抹”,可当时的我不明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竟急得哭了。
见我哭,不以为意的老师居然笑出了声,同学们也仿效起来,教室里充斥着快乐的笑声,我吓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那时起, 我在学校就很少开口,对人的恐惧从熟人蔓延到陌生人——因为不敢去公共厕所,我在外面不敢喝水;暴雨天没带伞也不敢伸手拦车。
后来,为了追求更好的教育环境,母亲又带我转了5 次学,短短几年间,我一共遇到了300多位同学,却没交到一个朋友。最后一次转学前,班主任让我跟大家告别。我迟疑许久,小声说了句“再见”。同桌男孩打量怪物般看着我:“ 原来你会说话,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哑巴。”
2
在家乡惶恐地长到19岁,我要离家上大学了。开学越近,心情越发沉重,我无法想象自己在千里之外如何独自生存。
在内心演练过无数遍后,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母亲:“ 妈,你能不能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你有什么问题?”母亲一脸错愕。
我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跟人接触,大概是……社交恐惧症。”此前,我看了心理学方面的书。“社交恐惧” 是恐惧症中的一种, 患者明知恐惧反应是过分或不合理的,却依然难以控制,并极力去回避或带着畏惧去忍耐。
母亲听罢,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还不能改好?我知道你从小就内向胆小,所以一直想方设法锻炼你,可你总没有长进,家里来了客人,你到现在都不会主动招呼。”
她的话唤起我噩梦般的记忆。每次吃年夜饭,父母都会要求我站起来给长辈敬茶。我不得不起立,身体站得僵直,端着杯子一动不动。终于,按捺不住的父亲开始催促我,我大哭,年夜饭快乐的氛围就这样被毁掉了。
“你之所以改不掉这个性格,就是因为自己不想改。别扯什么心理医生!”母亲一脸怒气,转头就走了。
我没再向任何人求助过。但在买包子事件后,我意识到:即便痛苦,但如果逼自己一把,或许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我根据由易到难的原则,制定了一套游戏升级似的自救计划。首先是生存必备项目:一个人坐公交。上公交车并不困难,难的是下车。很多时候,司机都会在快到站时,大喊一句:“有下的吗?”假如无人回应,就会开车飞驰而过。
中学时代,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车厢大声回应,能到站下车全凭运气。为了能喊出那句“下车”,我采取的策略是:离司机近一点。成功回答几次后,我渐渐移动到车厢中部,提升完成的难度。每个周末,我会随便上一趟公交车,练习自己开口回应的能力。渐渐地,我能自由下公交车了。
接下来,我开始挑战去麦当劳点餐。最初我只敢在餐厅门口徘徊,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终于推开那扇几乎要被我的目光盯穿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麦当劳,请问您要点什么?”漂亮的红衣女孩看着我,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桌面上最显眼的套餐:“就这个。”
这样的周末行程持续了大半年,购物和点单依然使我痛苦,但对人的畏惧心理像一块被细流冲洗的寒冰,正在慢慢地消融。
3
大二时,我获得了为期一年的留日机会。抵日后,校方为留学生举办交流会,一个染着灰紫色头发的日本男生在学生中格外显眼。自我介绍环节,我正为要准备发言紧张得两腿发软时,他已经开始了:“我喜欢读书、画画和看电影,不喜欢的东西,我想想……是人吧。”他微笑着抛出这句话,甚至还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人。”
我目瞪口呆,更令我震惊的是旁人的态度。他们神情平静,像听起别人说“我不喜欢胡萝卜”一样。
我既震撼又感动,原来“讨厌人”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罪过,我本不必为自己的孤僻感到羞耻。
留日一年,我壮着胆子参加了不少交流活动,在学园祭摆摊做中国特色小吃,穿着浴衣在烟火大会上跳舞,竟然都意外顺利和愉快,我的心态也从最初的能逃则逃到平和面对,甚至乐在其中。
不久后,我结对了一对日本夫妇,他们带我到处旅行,还亲自下厨为我庆祝了22 岁生日。
一开始我还有些害羞和不适,慢慢地,我开始融入他们的生活。归国前,他们送我去机场,我们在一家拉面店吃告别晚餐。“你呀,其实并不是平时表现出的那样,对吧?”正低头吃面,对面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特别活泼欢快的样子,但你其实是更安静一点的人吧?为了让周围的人满意,才经常勉强自己。”
被人看穿,我慌乱起来,难道我在不经意中表现出的疏离或畏缩,被他们发现了吗?
“我们一直都知道的。”接下来听到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只要做真正的自己就好。”眼泪掉下来,我急忙捧起面碗,装作喝汤的样子。
这是多年来,第一次遇到看穿我的社交恐惧,却未因此看轻我的人。
回国后,我继续和社恐做激烈的交锋。
毕业前,我参加了学校的一场招聘会。我们在夏季闷热的教室等待招聘人员。漫长的两个小时后,招聘方终于来了。他们走进教室,轻描淡写地说:“行了,都排队吧。哦对了,你们没什么问题吧?”
不知哪根筋不对,我“噌”一下举起手,站起来说:“我有问题。我就想知道,今天的面试时间到底是几点?”场面陷入尴尬。辅导员出来打圆场:“路上堵车,所以来得晚了一点。”
“所谓晚了一点,是指两个小时吗?这么热的天,让我们汗流浃背地傻等,却等不来一句道歉,我们难道不值得被尊重吗?”
蝉鸣聒噪,教室里却愈发静谧。我在无声的人群里,像个热血主角般慷慨陈词。
至今我仍不明白, 一向逆來顺受的自己何以在当时突然爆发,仿佛那个为买包子吓哭了的社恐患者消失无踪。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个社恐患者灰暗的影子一直蛰伏在我的身体里,但我不会再为此自卑和痛苦,我选择接受“她”也是“我”的一部分。
去年夏天,我帮母亲跑保险。许多次,我挂下推销电话总觉得恍惚。曾听见电话铃声就害怕得将手机扔出老远的我,现在也成了可以在电话中口若悬河的“正常人”。我想:如果我能在80 岁成为一个开朗的老太太,对我而言,就已经是终生战斗的胜利。
(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