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川诗中的“光”意象
2020-12-19张力
张 力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代表,西川以精彩纷呈的诗歌意象世界而著称,其中“光”的意象谱系更是引人注目。迄今,学界对西川的研究已有不少,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对其诗歌创作前后时期创作理念转变的探究:“如果说他前期创作是‘纯于一’的话, 其后期创作则是‘杂于一’”[1];对创作手法详求细解的研究:“意象之间突兀、新奇而又不乏内在联系的组接、层次丰富而又多义的象征”[2];有从“西川体”到“纯诗”再到“伪箴言”的写作制式的研究:“新诗这条长河在‘西川’这个峡谷或山峰这里豁然漂亮的一转身,便更为嘹亮而清澈的疾步前行了”[3];还有对西川诗歌神秘主题进行的研究:“从纯粹到混乱,从整饬到散体,从神圣到神秘,西川都以自己的诗体创新实践着对神秘世界的独特探究”[4]。对西川诗歌意象的研究也有涉及,主要从心理学层面探究西川诗歌意象的构建:“西川的诗中,对象和背景不仅较易区别,而且其对象有无限缩小,背景有无限拉长的趋势,两者形成鲜明对比”“在西川的诗中,许多处将一个一个意象紧挨着并列出来,组成意象群”“西川的诗便多处利用了这种闭合性,使其作品幽深绵渺,难以穷尽,从而具有一种多层次性、未确定性的审美特征。”[5]还有对意象构思的研究:“西川诗歌的这种平静的天马行空、狂放不羁,是以意象的极大丰富为前提的,可以说,正是一个个具体可感的意象以及它们之间令人称奇的组合方式,构成了西川诗歌的血肉,成为西川诗歌中最精彩的部分。”[6]111总的来看,学界对西川诗歌在创作手法、语言运用等方面的探究较多,而对其意象系统展开深入分析的则较少。本文试图在西川诗歌意象世界的总体构成中,选择以“光”意象为焦点来透视西川诗歌的精神意蕴与叙事策略。
一、精彩纷呈的意象世界
西川诗歌的意象,“大部分为自然万物、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如树林、鹰、岩石、云彩、藤蔓、积雪、暮色、黑雨、花、知更鸟、天鹅、橡树、月亮、松香、乌鸦、旷野、蜜蜂、枯叶等等,当然也有一些现代都市的意象,如马路、街道、高大的建筑物等,但前者仍是主要的。这些意象被西川巧妙地甚至是杂乱无章地组合起来,构成一首首色彩驳杂甚至是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诗”[6]111。不仅诗歌中意象类型丰富,意象数量也不少。第三代诗人是“以物观物”“视自己为万物中之一物,拆除自我的界限而把自身变为世界呈现的场所”[7]的,西川使用如此多的意象来构建世界,也体现了这一点。这些零碎的意象黏土被他注入灵魂液体,糅合成一个个毛坯,再用精神煅烧,成为一个个艺术陶器。再精美的成品也离不开原料,西川所用的原料是怎样的呢?如开头所引用资料里说“大部分为自然万物”,这是对的,但不够全面。学界认为,西川的诗歌意象,总的可概括为现实类意象和想象类意象。但万物本就非现实即虚构,这样的划分虽说合理,但不具备具体的分类意义。因此对西川诗歌意象的分类,本文列出了如下类别:一、自然意象;二、人造意象。自然意象泛指一切不经人为创造即有的事物,人造意象则反之,指经人为创造所有之物,包括改造的自然物与人类情感上的事物,例如城市、工具、喜怒哀乐、神明等。之所以没有进一步以物种、物品类别细分,是因为西川诗歌的意象包罗万象,世间事物均有不同涉及,所以按具体类别分类比较繁琐,并且可能出现某类只有一两个意象的分类,这样的分类又会丧失一定的概性话语权,所以不使用这种基于具体类别的分类。另外特别说明的是,时间也是自然意象,但其表现形式特殊,也许作者说的是月份,或者说日子,或者说历史——这些都是时间的不同表现形式,因而涉及这些意象时,统一以“时间”一词表示,并归类到自然意象中。下面就从这两大分类来具体看一看西川诗歌的意象国度是怎样的。
首先,自然意象类。《曲终人散》中的自然意象有月亮、松香、石头、夜空、大地;《眺望》中的自然意象有马匹、花枝、时间、枯叶、影子、海水、天空、风、飞鸟、山峦、秋天;《凭窗看海的人》里的自然意象有秋天、疾病、岩石、大海、阳光、时间、海风、琴螺、岛屿、树叶、老马;《往世书》里的自然意象有黎明、黄昏、金星、亡灵、阳光、果实、无花果、松柏、山峰、月光、大地、风、火焰、花瓣、风暴、树梢、灵魂、晨曦;《你的声音》里的自然意象有花朵、石头、星星、黄昏、水、雨声、夏季、雨、青春、毒蛇、草丛、沼泽、闪电。在以上五首诗中,同样还包含了人造意象:《曲终人散》中的人造意象有街巷、建筑、提琴、舞蹈者、围墙;《眺望》中的人造意象有传说、房间、秘密;《凭窗看海的人》中的人造意象有记忆、城市、市场、诗章、街角;《往世书》中的人造意象有舟、马厩、葡萄园、盘子、路径、大门、知识;《你的声音》里的人造意象有门、歌声、马灯、天使、马车。这五首随机选取的诗各自都包含了两大类别的意象,并且数量庞大。在一首诗中运用如此众多的意象,自然使得西川的诗就像是一幅画,而且不是一幅简单的画,是一幅由很多幅抽象画共同合成的画作。不同的意象各不黏合,但西川让它们各自成军,最后再把各部汇集,组成军队。一盘不能融为一体的沙土,转而构成局部,最终合为整体。意象多,不关联,但它们的指向却一致。西川的手中,他的意象世界,正像一个联邦王国,下属邦国各自为政,但却服从整体,西川分而治之,差异但和谐。西川的意象国度,是精彩纷呈的,而西川就是这个国度的贤君。那么在这个意象国度里,是否有着某种规则?西川又是以什么法则去治理它的呢?
二、“光”的发现
从前述可看出,西川诗歌中意象类型丰富、数量甚多,但这些散乱繁多的意象并没有使诗歌的魂散开来。相反的,这些意象在西川笔下显出共同的意旨。前边说过,西川属“第三代”诗人,是年轻澎湃而又对命运曲折颇有感触的一代。西川又是看见了命运,却不能言说的痛苦者。所以这决定了西川的诗是凝重的,是指向命运的。那么众多意象是否有着某种共性、某种典型?西川诗歌意象国度的规则、法则是什么?我们的世界可以分为两个部分——黑夜、白天,而这两大部分也是绝望与希望、地狱与天堂、成功和失败、坏与好的代名词。一个严谨的世界是黑夜,因为黑夜是绝望,绝望会让人踏实,因而严谨;而一个浮华的世界是光明,因为光明给人希望,进而纵情欢乐。据此,讨论这个世界、研究这个世界,无外乎光明与黑暗。而命运,正是西川最为热衷探索的对象。西川的诗歌总与命运相关,总有世界。因此,黑暗与光明,天空与大地,世界与命运,构成了西川诗歌的世界。而这黑暗与光明,正是用“光”来体现和区分的。因而,西川诗歌意象国度里的规则,是“光”。
西川诗歌中典型的意象,与其说是某几个,不如说是某一类。西川诗歌特别偏爱与“光”有关的意象,而同时,他还很喜欢用与光相关的形容词与之配合构成光的世界。西川常在他的诗里营造一个黑夜,或是一个黎明,或是从黑夜到白天。“光”的使用非常广泛。自然的光如月光、阳光,人造的光如灯光,都极多地出现在他的诗中。从上面举例的五首诗来看,直接表述了“光”意象的就有月亮、夜空、阳光、黎明、黄昏、月光、火焰、晨曦、闪电、马灯。这些还并不包括营造“光”相关世界的意象。除此之外,西川其他包含了“光”的意象的诗还有:《上帝的村庄》中“在昏暗的油灯下宽衣”里的“油灯”“他的光透过墙洞射到我的地板上”里的“光”;《日光下的海》中“转向大海的面孔被阳光照耀”里的“阳光”;《星》中“冲天的霞光灿烂辉煌”里的“霞光”;《云〈之二〉》中“太阳的光环,移动的诗章”里的“太阳”;《光》以光为主意象来创作;《黎明》中前三段开头一句的“在黎明的光线里”和“有人在黎明的光线里”这些都是直接选用了光意象。
西川诗歌中与光相关的意象或意境很多,他的许多诗或使用了光意象,或营造了与光相关的意境——黑暗、光明的世界等。对光线的运用似乎是西川最为钟爱的,并且在他的世界,有光与否便可能是理想与否的判断标准。在《一座遥远的城》中,西川说路上的白骨需要光才能被发现,“路”默认是黑暗的:“明月照亮了道路上的白骨。”“道路”上的白骨是不为人所见的,需要有明月照亮才能被看见。而耐人寻味的是此句诗的前一句是“看得见的道路绕城而过”——“看得见的道路”,白骨在这条道路需要月光才会被看见,而道路却可以直接看见。可以看见却还需要光,这是矛盾的、耐人寻味的。这样的矛盾正凸显出路可知,但其曲折却不可知。一座遥远的城,或许正因此而遥远。西川在这里就是运用了光,诉说了这样一种遥远。黑暗与光明构成了世界,而有世界的存在,便需要有神的存在——在西川的诗里,这一点尤为清晰。《上帝的村庄》中,“我需要一个上帝,半夜睡在/我的隔壁,梦见星光和大海”“我需要一个上帝,比立法者摩西/更能自主,贪恋灯碗里的油”“而我需要一个上帝从不远行/用他的固执昭示应有的封闭”;《利玛窦墓畔》中“上帝脑海中的一片穷乡僻壤”“回到上帝面前屈膝跪下”;《黎明》中“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除这样对上帝和神的直接描写,西川的诗歌里无处不透露着对神的敬畏之情:《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最后的两句“我像一个领取了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领取了圣餐”和放大胆子“但屏住呼吸”,充分表现了诗人对上帝的敬畏。同样在《梦见诗歌》中,诗人也表达了对神的敬畏:“这出于神恩的文字,一行行/写满白纸。正如有毒的浆果/要惩罚那些采摘的手/它们是预言和诅咒/关乎命运,让我看见,却不允许/我在大庭广众之中肆意谈说。”在这几句诗里,不仅有对“神恩”的畏惧——将神恩比喻作有毒的浆果,是语言和诅咒。这正如那伊甸园树上的苹果,是上帝的伟大,又是禁果。这里还有对命运的思考和痛悟:“关乎命运,让我看见,却不允许/我在大庭广众之中肆意谈说。”知悉了命运,“看见”了命运,却不允许谈说,这是痛苦的事。鲁迅先生感慨:越是洞悉,越是透彻,越是痛苦。最痛苦的人正是最清楚一切的那个。西川是痛苦的,他看见了关乎命运的东西,却不能“肆意谈说”。命运、神、光明与黑暗,一定程度上说,这便是西川的诗。
从正面来看,《上帝的村庄》中“我需要一个上帝”,来“梦见星光和大海”。星光和大海,一个是静谧的象征,一个是广博的象征。星光下的大海,静谧而广博,沉稳而伟大。这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而又令人肃然起敬的存在,而这是上帝给的,是上帝的恩赐。这正是不可捉摸的命运,星光下的大海波澜不惊,却又暗藏不可知的神秘,令人欣喜又敬畏。“而我需要一个上帝从不远行”“他的光透过墙洞射到我的地板上/像是一枚金币我无法拾起”。在这几句中间,从不远行的上帝是诗人对美好存在的期望——上帝若不远行,世界仍将美好。“他的光”便是上帝的光辉,便是“无法拾起的金币”。这上帝的光如那珍贵的金币,隐含着对上帝的赞美;而“无法拾起”,则表达了对神光的敬畏,也仍旧是表达了对上帝的敬畏。从侧面来看,直接描述上帝之外的诗句中,无不透露着诗人心底那对神完全的崇敬与对命运不懈的思考。《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开头便表述了作者对“神秘”的崇敬:“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来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这神秘不是别的,正是上帝与神。《上帝的村庄》里说上帝的光是不能拾起的金币,《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说神秘的力量“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光,正是西川心中上帝恩泽与力量的代表,光是明亮的,耀眼的,正如上帝的力量是无穷的。世界之所以有光,是因为有上帝。在面对这道光、面对神的力量的时候,“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去听凭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来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上帝是只可以敬畏,不可以驾驭的。诗最后两句“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西川在这里感受到了上帝赋予自己的力量——领取了圣餐,并借此放大了胆子,但却屏住了呼吸。诗人是渴望上帝恩泽的,却保有着克制的心,并不想借此肆意妄为。联想到之前西川说“关乎命运,让我看见,却不允许/我在大庭广众之中肆意谈说”,二者联系起来发现,没有许可,诗人不敢肆意谈说;得到了恩泽,却更为谨慎,“屏住了呼吸”,对神之畏惧可见一斑。正面、侧面两方面看来,无论是直接选用了“上帝”作为意象,还是以“圣餐”这样间接的事物作为意象,都指向了“命运”与“神”这两大象征点。
再看意象构成本身,具有极鲜明的特征:以光元素主导,构成了庞大的光谱系的意象。正面直接地采用光为意象:“油灯”“阳光”“光线”“月光”;侧面间接地描写光影响下形成的意象:“黑夜”、需要光才能被发现的“白骨”等。如果没有写光,那么一定有需要光的地方,这便是西川诗歌的一大特点。执着于这光明与黑暗间,恰是因为光明与黑暗是世界的两大构成,是命运的两大极端。在众多意象中,已然铺下张结的网,一个以光为载体、命运与世界为指向的意象世界。在西川看似繁杂的意象世界里,却有着诗人对诗歌追求指向指导下的意象世界,一个指向共性藏于表现形式异性的有着同一追求的意象世界。当20世纪80年代的诗人们纷纷以黑暗去透视现实的时候,西川却执起了火把,用“光”去探索世界。顾城用他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但却陷入“越来越散发出神秘的悲剧意味”[8],早早坠身黑暗的流沙;诗人们纷纷扑向黑暗,抓起黑暗当作墨汁去写下痛苦的时候,西川拿起了“光”,他决定向前迈步,在“光”的世界里感受黑暗,在“光”的世界里寻找光明。西川的这种“光”,是怎样的一种“光”?
三、“光”的意蕴与旨归
综合前面论述可看出,西川诗歌是蕴涵在命运主题下的。在命运主题下,又有对神与世界的探索。而西川钟爱的光系意象正是其主题追求的表达。文学一直是直视现实的痛苦者,它透彻社会,痛彻社会,似乎因此,文学所探讨的,尽是痛苦,尽是命理。西川也不例外,他一直求索命运真谛。从时间划分来看,西川属受西方文学影响的“第三代”诗人。他所属的第三代是青春澎湃的一群诗人,20世纪80年代的年轻人,身有抱负,他们激情澎湃、有着理想。而后的中国社会,历经改革开放等变革,这中间繁复的变化,引起了诗人对命运的思索。西川正是如此,他的诗表达了对命运的极多思考。西川在《悲剧真理》中说 :“由于人在宇宙中所处的地位和他在社会中所遭受的失败,致使作家不由得要借悲剧来向茫茫宇宙发问,并以此促成了悲剧精神的无限性和苍凉感。我们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但是任何时候我们对于任何事情都无法加以清晰的解释。放弃了对命运的猜测,等于放弃了天空和大地。”放弃了对命运的猜测,等于放弃了天空和大地,从这可明显看出西川对命运的重视与思考。天空和大地正是他诗中两个重要的元素。对于文学命运的思考,西川在《大河拐大弯》中有这样的表述:“拐大弯,这是我对当下中国的感受……几十年,上百年的大变局,涉及方方面面。应和着这样的变局,我们的文学,我们的诗歌,也在拐弯,我想,也是在拐大弯。它拐大弯,它才是真的文学。”“但这样的大弯拐起来太难了!”[9]西川对于命运的关注与认识,可见一斑。
总的来看,众生是属于世界的一部分,是世界的组成。从这一点上,西川诗歌的所有现实意象都属于现实世界,因而也都在表述现实世界。西川所述的众多意象,已经构成了庞大的现实世界;而同时还有与上帝有关的构思世界,前者臣服于后者,后者统领前者。但上帝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具体存在的,他是人类赋予自身的伟大创造,是人类面对伟大命运无能为力而又恐惧时对自身安慰的伟大创造。这里说到了命运,命运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是神控制的各不相同的人生走向,上帝是高于命运的,命运是上帝的产物。命运是客观存在的,泛而论之,万物皆有命运,如果这个“命运”是我们所认为的生存轨迹的话,每一个动物,每一棵植物,从诞生到灭亡,都是命运。命运于人类来说是不可知的,不可有目的性地去操纵的,因而面对命运时人类对光明的渴望和对黑暗的恐惧催生了上帝。在西川的诗中,“我”也嗅到了一丝同样的认识:《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的末两句,“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在第二章中,诗人是渴望上帝恩泽的,却保有着克制的心,并不想借此肆意妄为,诗人是敬畏神的。但此句应当还有一层意思:“我像一个领取了圣餐的孩子”是对神恩的描述,是诗人心中对人所创造的神所有的力量的期望;“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是诗人对假使有了上帝那般力量后的感觉,但没有因此妄为反而屏住呼吸,正是因为诗人知道对命运已然不能左右,而表现出对命运的敬畏。这两句诗应当是有两层意义:第一是针对普通意义认识上的神的意义,即对神的敬畏;第二则是对命运不可知的敬畏。命运是西川诗歌的最高所指,上帝是西川诗歌命运主旨的载体。这两大核心是西川诗歌的两层核心,命运含于上帝,同时隐于上帝之下。
西川诗歌的意象,则用“世界”来体现了神与命运。对于世界的表达,西川选择了光。用光的有无、光的明暗来表达世界的样貌。而用世界的样貌,虔心诉说了诗人对神与命运的思考。神是伟大的,但却是人给予的。所以在很多时候,诗人的句子表现出有神却依然不能放任的思想。之所以西川的诗中有不少矛盾,正是因为他看到的神不是我们所认为的“神”,神没有神力,面对命运我们仍然无力。想象是视觉化的,在想象的世界里更多的是画面。因而西川选择了视觉系表达,用“光”语言叙述。《光》有这样的句子:“我曾经俯身向月光下的花朵/我曾经穿行于地穴的黑暗/在一个意外的夜晚,我曾经目睹过/边防小镇的屋顶上青光一片。”这是诗的第一段,开头诗人便说曾俯身向月光下的花朵,又曾穿行于地穴的黑暗。光和黑暗,诗人都曾有过。而这光只是月光,不是阳光一样炽烈的光,只是淡淡的月光;而黑暗却是真正的黑暗,来自地穴的黑暗。可以看出,黑暗更为强大。这黑暗是什么?是通常所认为的黑暗吗?这里的黑暗应当是未知,而非恐怖。诗人紧接着又说“在一个意外的夜晚,我曾经目睹过/边防小镇的屋顶上青光一片”。在对黑暗——命运的探求中,诗人曾“目睹”过“青光一片”,这正是西川的痛苦所在:看到了命运的部分。因为看到了命运,清楚了事实,因而诗人痛苦。在这几句诗中,“月光”“地穴”“青光”,正是光系意象,而它们构成的明暗对比正是世界的两个构成部分。《虚构的家谱》中第一段“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在这一段中西川说时间似火柴燃烧,而一盏盏灯照亮河畔城。火柴是时间,而那一盏盏灯应当是被火柴点燃;灯是什么?灯在一条无始无终的大河里照亮河畔城,大河和河畔城又是什么?无始无终的大河,是生命长河,河畔城则是中间的一个个生命。所以,灯是对人生和命运的认知。是时间给了诗人火柴,去点亮生命长河里的灯,去照亮一个个不同的命运。“火柴”“灯”“河畔城”,西川的意象又一次用光明与黑暗表达了他对命运的追逐——他渴望时间能成为他的“火柴”,帮助他看清命运。《黑暗》中,诗人写道:“遥远的黑暗是传说,漫长的黑暗是失眠/举火照见了什么——/照见黑暗无边。”在这几句诗中,尤为强烈和直接地表达了西川对命运的思考:举火照见未有别的发现,唯独照见的是黑暗的无边。所有的光系意象,无不表现着上帝与命运,西川诗歌的旨归在其中得到了强烈的体现。
用世界表现世界,用繁杂表现统一,西川诗歌意象与主旨互相包含,互相体现。意象构成一个光系意象世界,而这个光系意象又整体反映了西川对于诗的追求,对于命运的探求。西川构建了一个诗歌里的世界,又用这个世界来描绘他心中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再借此表达对命运的认知与探求。西川的“光”,是背负着黑暗去叩响一扇扇未来的门的“光”;是从未来而来,又带着现下的黑暗与疑问回到未来去寻求答案的“光”。
西川关注命运,关注人生。他对此做了不倦的思考,他的诗是他的世界的再现。西川用他的“光”,照亮他自己和我们的命运。“我打碎街灯让黑夜哀悼/我捶碎铁钉让木头呻吟/死亡对于死者是一个秘密。”黑夜的痛苦是街灯,木头的痛苦是铁钉。黑夜没有了痛苦,西川说它会哀悼;木头没有了痛苦,西川说它会呻吟。为什么?街灯照亮了黑暗,让黑暗消失,但却证明了黑暗的存在;铁钉扎进了木头,刺痛了木头,但却证明了木头的扎实。没有痛苦,不能被证明存在,作为本身的意义便如同无意义的风一样飘荡。所以掌握真理的人需要痛苦。也许不是所有人需要痛苦,但至少要有痛苦者。因为人类如同那无始无终的大河,需要一盏盏灯来照亮幽暗的河畔城。一盏盏灯正是一个个痛苦者,而那一座座河畔城正是一个个普通的人。西川正是这一盏盏灯中的一盏,他用他的诗,照亮命运,照亮那“河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