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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得病与有病:性病的社会扭曲

2020-12-19潘绥铭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性病社会学生病

潘绥铭

在中国,性病是一种脏病。它对于人的危害,主要的不是病,因为除了艾滋病,性病已经很少能够危及生命。性病首先是“脏”,是道德败坏,因为它被认为主要是通过各式各样的非婚性交而传播的,包括同性恋。

因此,性病是一种特殊病,是一种源于生物因素,却被社会文化按照自己的需求,强行命定为疾病的人类躯体现象。

我说得如此耸人听闻,在当前把艾滋病视为洪水猛兽的民间舆论大潮中,实在是政治不正确,乃至罪莫大焉。那好,我们就从生病、得病与有病这三个词说起,把社会对于性病的扭曲娓娓道来。

先说“生病”。这个词实际上省略了“我”这个主语,它是一个人自己向别人表述时的用语,例如“我生病了”。因此它是一个主体建构的产物,是主体自己从主位出发的对于自身健康状况的一种自我判定。至于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生了什么病,严重不严重,这些其实并不重要。例如,很多人都会对自己的伴侣说:“我不舒服。”这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真的生病,而是在表达某种情绪,尤其是觉得自己受到冷落的时候,希望以此唤醒伴侣的关注。有些小丈夫往往傻到急匆匆地去找阿司匹林,真真是萌死人不偿命。

反之,即使自己真的出现了某些症状,甚至命悬一线,但是主体自己仍然可以表述为“我没事”。在时下玫瑰色的各类情景剧中,往往是久病的父母这样谎报平安,直教人唏嘘不已,断珠连坠。

可是,全天下的医生们都坚决不承认所谓“我生病了”的说法。医生认为那仅仅是就诊者的一种“主诉”,一种感觉,甚至只不过是一种求医的理由。因此,如果您只对医生倾诉“我生病了”,却说不出任何头疼脑热这类的“症状”,那么绝大多数医生会认为您的病可能在脑子里。

结果,“生病”这个词,日益被客观测定的“得病”所排斥、所取代甚至被污名化为“不科学”。也就是说,只有被医生加以判定之后,您得的才能算是病,您才有资格“得病”。简单一句话:您的身体医生做主。所以,绝大多数普通人在就医之前会说“我生病了”,在被诊断之后才说“我得病了”。

第三个词是“有病”,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拐弯骂人话,乃至扩展到“药不能停”。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要探究一下,医生又是凭什么来判定您是不是得病的?必定是依据时下社会里最权威的或者最通行的某种定义来做出诊断。也就是说,您有病没病,其实并不是某位医生说的,也不仅仅是医学权威说的,而是您身处其中的那个无孔不入、潜移默化的历史文化所给定的。

您还别不信。早在1677年,显微镜刚刚发明,人类就观察到极小的精子。但是人体内最大的细胞、肉眼就可以看到的、比精子大850倍的卵子,却直到150年后的1828年才被“发现”! (想想就肝儿颤,那时候火车轮船都到处跑啦,可是人类对于自己的生命起源的了解,居然还不到200年。)

为什么?就是因为那时的社会认为,女人只不过是在肚子里把精子养大成为婴儿;就连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家也不可能提出“女人也有与精子一样的生殖源”这样一种假设,因此也就没有人去检验女性的身体与分泌物。

所以说,社会是科学的土壤,或者花繁叶茂,或者荒芜千年。

回到性病这个主题,我们就可以给出社会学的定义了:“生病”是个体的主体建构,“得病”是科学主义的客观测定,而“有病”则是社会历史文化的外制建构。

很多读者都知道,我和我的团队(包括本书作者杜鹃)进行过至少20年的地下性产业研究,所以我就以我们的实地调查资料为基础,分三个层次来分析一下生病、得病与有病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来探索一下究竟是“人有病,天知否”还是“天有病,人知否”。

第一个层次:为什么是病或不是病?

从“得病”这个角度来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医生已经变成形形色色的检测仪器的傀儡,有没有“症状”(患者的主诉)越来越不重要。可是尽人皆知,我们的很多“病”平时其实没有什么症状,也并不影响生活。只是到医院一查,就被检验出“病”来了。

我们在现场调查中,屡屡听到“小姐”们谈起各式各样的不舒服,其中有些情况很可能就是性病。可是每当我们劝她们去求医问药的时候,却总是被她们用“没事儿”来搪塞或者回避。直到有一天,一位小姐无意中甩过来一句话:“客人又不知道”,我自己才恍然大悟,痛恨自己年老却无知。

还有一次,一位小姐问我:“得了艾滋病马上就会死吗?”我如实答道:“不一定。”然后开讲潜伏期、发病机制等等。可是听着听着,她就那样轻蔑地斜瞟了我一眼,说:“现在不死?那你扯什么扯!”

另外一次,我们去一座矿山,跟矿工聊起艾滋病的事情。人家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我们这里平均每天砸死一个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想想也是,命都要没了,病又算什么?

尤其是,我们虽然不是医生,但是小姐们也经常向我们咨询各种“病”。其中问得最多的,既不是性病艾滋病,也不是妇科病,而是人流的各种副作用。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小姐们之间流传着无数“鬼故事”。有些是她们亲历的,有些则是道听途说,有些甚至是嫖客耍她们玩儿的。可是她们却非常较真,仅仅是因为,人流了就不能“做生意”了。

见得多了我们才归纳出,做小姐,第一位的需求当然是挣钱,所以无论什么情况或者“症状”,只要不影响“做生意”,那就不是病。因此,官方那种冠冕堂皇的、隔靴搔痒的预防艾滋病宣传,却往往被小姐们认为是“来骗钱”,所以她们抓起免费发放的安全套(避孕套)就跑,才懒得听你说什么鬼话。这就是社会学所说的:越是底层的中国人,就越是信仰“影响生计的才是病”。

反之,自从1990年代中国艾滋病多起来以后,一直有一些人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被传染上了艾滋病,仅仅因为他曾经摸过“小姐”的手或者诸如此类的天方夜谭。他们坚持不懈地化验过无数次之后,仍然拒不相信没病的诊断,反而怪怨自己被忽视了。他们甚至坚忍不拔地数次聚众上访到卫生部。为什么?仅仅因为他们是男人,是中产阶级,金贵、惜命、想太多。如此而已,与医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正反事例相加=社会学的经典命题:病不病,阶层分。

因此,我和我的团队坚持不懈地呼吁:一切防治性病艾滋病的工作,必须与小姐建立起“公平交易”的关系。你拿什么来交换小姐们使用安全套呢?就用你们那些云山雾罩的医学知识?对于医学来说这肯定是最重要的,但是永远不会是小姐生存与生活中的第一位需求。你先教教她们如何多挣钱,再说说如何更安全更持久地挣钱,难道不好吗?可惜,这话会吓死医生,吓死主流社会,吓死眼下这段历史。

第二个层次:是命不是病,治病不治命。

有一次,我给几位“小姐”讲艾滋病的事。其中的一位,刚开始还注意听,然后越坐越远,最后给我扔下一句话就飘然而去:“反正也是烂命一条。”

尤其是那些“妈妈小姐”甚至“奶奶小姐”,她们讲起自己的身世,就连我这样一个被唯物主义灌输了一辈子的堂堂社会学教授,也不得不越来越相信“人的命,天注定”。

居民对PM2.5的感知与降低风险的行为选择、支付意愿..................................................................................................................................史兴民 雷 贤(63)

难道不是这样吗?性病艾滋病,在医学那里是十恶不赦的死敌,可是在“小姐”们看来,那只是“挣这种钱”所应该付出的必要代价,是“命苦不要怪政府”。同样,在某些嫖客看来,性病艾滋病,那是“中了头彩”,最多也不过是“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因为他们相信,男人的花心也是命,是天命不可违。

结果,长期以来中国的防治性病艾滋病工作,一直是一帮子“好运当头”的中产阶级分子,在谆谆教导那些“苦命人”要“珍爱生命”,却又不肯照顾人家的生意。您不觉得这才是世纪大搞笑吗?

所以,有一次我跟一位著名医生聊天,故意地说了一句:“医院治好了她(小姐)的性病,然后她不还是做小姐?”那位泰斗顿了一下,说:“你这一句话,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社会学。”虽然他误以为我的社会学是要救苦救难,但是他这种一点就通也可说明,所谓社会学,只要不脱离生活,只要讲生活的逻辑与道理,就足够了,不需要哈佛加持。

第三个层次:有病没病,谁来定?

时至今日,恐怕没有几个中国人知道:按照美国的诊断标准,脚气也是一种性病。这是因为,在当今美国哪怕最底层的人口中,也不会因为任何一种不卫生的身体接触而传播性病,只有双方赤身裸体的性交才有可能。可是我们中国敢采用这个标准吗?即使是北京这样的首善之区(鄙人故乡),全家人不再挤着睡在同一张床(炕)上,这才多少年啊?

按照美国的另外一项标准,乙肝也是性病。这是因为,美国最穷的人也是分餐分食,不可能通过“十双筷子一盘菜”来传播性病,只剩下性交这唯一一种途径了。可是,中国现在有一亿左右的乙肝感染者(不是发病者),如果把他们都算作“性病患者”,那恐怕真是国将不国啦。

反过来看,以前中国把阴虱也算作性病的。从生物学来说,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虱子这种小动物不可能翻山越岭自己爬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去,只能通过双方的阴毛接触来传播。可是对于人的生活来说,阴虱难道会吃人吗?顶多就是当众搔痒、有失大雅而已。如果不是“性即脏”的潜意识作怪,为什么一定要把小小阴虱判为“病”而且是吓死人的“传染病”,而更常见的跳蚤臭虫却不是呢?

最终消灭阴虱这种性病的,既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道德纯洁运动,而是中国人终于可以经常洗澡了。那么,所谓的“1949—1964中国消灭性病的历史伟业”,其中究竟有多大成分,本应归功于生活改善而不是医药努力,更不是“烹小鲜”呢?当然,这话我敢问,您可别细琢磨,咱们就互相奉劝对方“不要搞历史虚无主义”就皆大欢喜啦。

总而言之,至少对于性病这种疾病来说,无论医学做出多么伟大的发现,最终决定用不用它的,决定它管用不管用的,决定它还要不要用的,都是社会,是国情,是面子;sometimes,是对于丰功伟绩的无尽渴求。

这个,您也别不信。您翻翻2000年前后的报刊杂志,艾滋病的恐慌甚嚣尘上真能把您吓死:“改革开放成果将毁于一旦”“将严重影响经济发展”“减少劳动力”“降低GDP”“关系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国家安全和民族兴衰”“关系民族素质和国家兴亡的大事”“一项关系全局的战略性任务”“也是中国对国际社会和人类生存发展高度负责的具体体现”。您瞅瞅,就是1950年代的血吸虫病和麻风病,也没有享受过这么高的政治待遇啊。

可是,曾几何时,随着医学飞速发展,国际上日益把艾滋病作为一种慢性病来对待。于是大量的国际资金撤出中国,逼得某些除了吓唬人并无真才实学的各色人等,开始不断地向无知媒体喂料,仍然试图重温“谈艾色变”(人傻钱多速来)的美梦。可是,不使用安全套的性交,传播艾滋病的概率究竟是多少呢?我们现在的中国,究竟有多少艾滋病毒携带者(不是发病者)呢?这两个最根本的信息,那些“吃艾滋病恐慌饭”的人,打死也不会说。

我唠叨一番,其实就是一句话:生病是您自己的主体建构,得病是医药业生存的前提。可是如果您被人说成是“有病”,那就与医药无关,只能以命相博了。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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