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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之上,全是热望
——评陈希我长篇小说《心!》

2020-12-19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谷川梦境人性

邓 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前言

当下时代转换、他者理论话语、文学内部叛逆力量等多方面因素影响的“极为复杂的文明语境”[1]191下,后现代叙事作为一种新的叙事类型自萌生而迅速兴盛,对业已形成的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冲击无疑十分巨大。全上帝视角的书写,也许能够赢取更广泛的读者,但在当下已然无法淋漓尽致地展现人之精神面貌,难以满足人的精神需求。小说写作在经历过单纯讲故事到表达思想,进而步入写作者观念输入的阶段,叙述形式业已成为评定一部小说价值的关键所在。陈希我的长篇小说《心!》,正是写作者观念输入的一次成功书写,作者通过多种现代叙事方法代入个人观念,将主人公置于人性黑暗深处,进而映照出人对生命的热切欲望。

《心!》以“我的心碎了!”这一非常识状态,开启了“U”惊心动魄的传奇一生。主人公“U”生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为中国疍民。早年间因“U”的父亲侵犯岸上女子被抓,受害方声称欲将他父亲蛇一般的生殖器割掉,“U”的母亲将其捞出后一家人向海出逃,于逃命的货船上受洗入教。“U”得宗教洗名“保禄”,怎奈全家于海上遭遇风浪,除了“U”之外全部葬身大海。“U”只身一人来到横滨,因拼命干活被中餐厅“佛跳墙”老板林发有收留,因其听不懂日语,每每听到“呦”便会给以回应,而得名“U”。“U”于“佛跳墙”打杂期间,因陷入少东家林北方追求长谷川香织的关系之中,于日军突袭珍珠港第二日,离开“佛跳墙”来到长谷川家,与长谷川香织展开了一段羞耻的“包饺子”生活。

“U”申请登上长谷川家为军方运输战争物资的航运船“光”号,真正改变了其人生走向,“U”从家属步入企业管理层。因船载物资无法登岸,“U”进入陆地集中营,开启“汉奸”行动,伺机找寻中国游击队,最终使长谷川企业的商业活动得以顺利进行。在集中营中,“U”更名为“林光”,并认识了女孩李香草。二战战败后,“U”受长谷川会长长谷川幸之助临终托付,更名“长谷川光”辅佐香织管理长谷川会社,并于发明绞肉机后更名为“长谷川龙”,之后“U”于S/M店偶遇当年美国战俘迈克尔·佩恩而心生惊恐,后经过忏悔与自裁,更名林修身。最后“U”以爱国华人身份,于1985年8月15日受邀参加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纪念会上,将自己的全部财产倾囊捐出。

二、不同价值观视阈下描画主人公多面形象

作者颠覆构建统一人物形象的传统模式,透过个体间差异的视角与感受,展现主人公不同侧面,为读者提供更多人物形象的可解读方面。

“U”的忘恩负义。在“U”的丧礼现场,小说叙述人“我”遇到曾收留“U”的“佛跳墙”少东家林北方,在与其不长的谈论中,林北方用了三次“养鼠咬布袋”来形容“U”,在林北方心中“U”是卑贱与恩将仇报的代表。面对“U”的裸捐,林北方认为他在洗污,而“U”的成功路径则是靠背叛与投机。

“U”的善解人意。叙述人“我”于丧礼现场,还遇到了“U”另一位老友佐伯照子。佐伯照子原为“U”的夫人长谷川香织之前的佣人,后为长谷川商会元老,在她眼中“U”谦卑努力知羞耻,且极为聪明。与林北方相反,她用知恩图报来形容“U”。

“U”知体面,懂感恩。坂本胜三是“U”年轻时服务于长谷川航船“光”号上的船长。坂本胜三口中的“U”十分简朴,并有大志向。坂本胜三回忆当年在向日军输送战资的航船上,“U”作为中国人,极力地想要融入日本人,在备受排挤的情况下,依旧能够表达友善,并保持体面。他认为当时的“U”忠心耿耿懂感恩,并认定“U”能够忍受一切。

“U”的隐忍与坚韧。在同为长谷川航船“光”号服务的日本反战民主人士森达矢的作品《正义之光》中,森达矢写到了“U”做“汉奸”时内心的挣扎,森达矢认为“U”表面做了汉奸,实际上怀揣着复仇之心并有更大的计划,在装傻中忍耐并伺机出手,就连日本也只不过是“U”的跳板。

在“U”的养子林太郎口中,又展现出了一个重感情,受苦成癖,极受人尊敬和爱戴的男人形象。这所有人对“U”的不同描述将一个完整的人物打散,与其说他们看到了“U”的不同面,毋宁说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解读“U”在某段时期成功与失败的前因后果。通过对其不同面向的解读,向人展示,这世间不存在绝对片面的人,每个人皆有不同的面,而当人承担的逐渐增多,与这世界横向越多的接触,纵深越多的体验,越是能够激发出人性中更多的面。这些不同人物的差异,是“U”的更多可能性,更是写作者试图带给读者的观念多元可能性。

三、现代叙事手法刻画主人公异化人性

陈希我于《心!》中颠覆传统讲述形式,回应卡尔维诺所提出的时间之片段观点,即“现在的时间已被分割成许多片段,我们度过的或用于思考的时间都是些片段,它们按照各不相同的轨道行驶与消逝”[2]17。陈希我切割生活片段,融合梦境、科学论证、阴间场域等多种现代叙事手法,通过强调生命的即兴性,表现生命之飘忽、不确定以及复杂性,给人以精神或灵魂上的震撼。

(一)梦境映照扭曲内心

梦境叙事中,作者透过无意识状态下的主人公转述作者对人生的理解,用其强有力的观念构建怪诞的亦真亦幻的世界,具有十分独特的表意功能。《心!》中有两处梦境描述。一处出现于第七章“绞肉机”部分,“U”靠着发明绞肉机成功,却并没有摆脱为香织“用人”的耻辱。“U”为了躲避香织的羞辱,在S/M店的酣畅淋漓中,“U”感到整个世界变得怪诞和深邃,一切都如绞肉机般绞着他,而他自己发明的绞肉机是他唯一能够支配的东西,它好似一直等待着“U”用其裁决并成就自己。

梦境的虚拟性巧妙地使主体规避掉现实中的理性与情绪上的不安,“把自己消解掉”[3]195,甚至走向自我割裂。另一处梦境中“U”为自己的“汉奸”身份辩解,在面对人人指点其颇具争议的“汉奸”身份时,梦境中的“U”直言并非自愿而是“被逼着上岸的”,并承认自己软弱平庸,对于会长安排的“新”任务虽感到慌张,却“压根不敢反抗”等。

梦境的不确定性和怪诞性使一切能够脱离现实的束缚,并能使得虚幻臆测得以实现,不仅推动情节的发展,发散叙事范围,更构筑了人物完整的复杂心灵世界。“U”在梦境之中的自我讲述,将之前所有他人对自己的界定反转,为揭示“心”碎本真更进了一步。

(二)科学反向论证人之非理性

而今世界多元,信息轰炸,“‘后现代’就好比一个偌大的张力磁场,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文化动力, 最后构成一个聚合不同力量的文化中枢。”[4]432作者尝试用各种叙事手法全方位展现人的危机和困惑,如在追逐心碎的问题上,展开了颇为科学化的探讨。首先在医学上,美国华盛顿大学波尔博士的科研小组针对心碎综合症已有相当多的案例总结,甚至已经开展服用药物进行预防相关心脏病的实践。

关于精神状态对心脏的影响,作者记录了《南方周末》的专题报道《中国式“心”探索》,首先针对人们的痛苦生活,摘录了心理睡眠科主任、国际著名医学杂志、互联网心理服务平台等的相关资料搜集与报道。除此,还有台湾心理学家对大陆人直面心灵问题过程的研究。对于幸福与经济的关系,作者还提到美国经济学家伊斯特林的“幸福-收入悖论”等,武汉大学学者针对环境污染与食品安全探讨国民幸福感的现状也展开了一系列研究。

除此,针对“U”的“马蹄形磁铁”形状,作者还对其进行了物理学上的探讨。涉猎学科之广博,让读者颇为震撼,又极为紧张。这陌生感牵动甚至压迫着读者的心脏,使人深感不适。

除以上现代叙述手法外,小说中还有大量变态的极端细致的描写。例如,对于憋气自杀感受的描写。憋足呼吸,感觉即将自杀成功的时候,却“爆发性一泄,紧接着报复性一抽,大抽起来,大喘起来”[5]142只得失败,作者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有的感受写得淋漓尽致;再如在三生石前,我遇到双手捧着自己心的”U”,他的“心”太碎了,主人需不停地用手指拢着它,每每感觉碎屑一般的心要通过溜走,“手指又赶紧夹紧,兜住,化险为夷”[5]149;还有在“心”描述吊索桥上拦截日本人的时候“我脚踏上去,他像水上的漂浮物一样,反而荡远了,这使得我的脚失控地重重的踏上去,于是把它塌的反弹起来”[5]153等。极致的细节描写也是作者自我感受的深切投注,与匆忙急躁的现下世界形成巨大反差,让愈见钝化的人类情绪感知到别样冲击。

四、反向精神释压展现主人公生之热望

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作者透过主人公将自我观念中“耻”与“去耻”、“悔”与“忏悔”等摇摆不确定的因素投入叙述之中,展现人于过高的生存欲望之间的挣扎,以求揭示人沉沦于黑暗之中,所体会到的深刻生存困境与精神危机,并点出主人以淋漓尽致展现人性中的黑暗来映照对生命的狂热,即“黑暗是最阻挡不住地照亮”[5]156。

(一)“耻”与“去耻”

作者在展示主人公纠结的精神困境时,引入本尼狄克特《菊与刀》中核心观点“耻感文化”,主人公试图摆脱日本乃至东方传统文明中的“耻”感,以求精神解脱。萨特于《存在与虚无》中指出,“羞耻”即是主体极为关注在他者视野中的价值[6]293。“耻感文化”的核心是“名誉”,其中包括维持各种纷繁复杂的礼节各得其所,能忍受痛苦,维护自己在专业或技能上的名声,要求消除毁谤和侮辱,必要时要对毁谤者进行报复,或者自杀[7]102。维护名誉实质上包含两个方面:获得荣誉以及洗刷耻辱。对于“U”来说,耻辱正是在获得荣誉的过程中产生的,洗刷耻辱就显得更加重要。

针对洗刷耻辱,对于“U”来说,重点不在于是否具有“知耻之心”,而在于对“去耻”的矫正过程和方法。相比于他人去“耻”时,对“良知”的把握,“U”的去“耻”显得尤其撕扯。首先,“U”以贬低自己,赢取认可。“U”出身低微,总是在别人贬低自己之前,先有力地践踏自己,以此抵御并践踏别人。例如,做“汉奸”时,在集中营被发现会说日语之后,为了博得大家的认可,他甚至主动地讲起了他一直避而不谈的身世,道明自己疍民身份,并自称是牲口一般的曲蹄,以赢取对方信任。

其次,“U”采取逃避的方式,遮盖自己的“羞耻”。“耻感文化”下,自尊的人生活准绳不是明辨“善”“恶”,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避免让世人“失望”,把自己的个人要求埋葬在群体的“期望”之中。当面对许多也许会被指责的过往时,为保全名誉与个体利益,人往往会选择遮蔽。例如,“U”成名之后,对于最初被“佛跳墙”林老板收留,后却背叛“佛跳墙”并抢走少东家心爱女人的这一忘恩负义和恩将仇报的两层耻辱,“U”一直躲避不愿提及。“U”在成功之后,对“去耻”的积极态度,展现了其对个人名誉的维护和对自我形象塑造的热切,向往光明的自我安慰与其“去耻”的黑暗方法形成强列对比。

(二)“悔”与“忏悔”

对于主人公破败之上的生之欲望探讨,作者除了对于主人公“耻”与“去耻”的对比解析之外,还分析了“U”“悔”与“忏悔”的心理。承担着巨大精神折磨的“U”曾因受洗,而想到通过忏悔来摆脱自己的悔恨。在基督教信仰里,人的苦难和不幸根植于人的生存悖论,知“悔”与“忏悔”便是其中之一。皈依宗教而后忏悔的目的是消除罪恶,忏悔,是请神来清理心灵,获取“勇敢无畏和力量,去正视死亡和疯狂。”[8]14俄国哲学家舍斯托夫将人在苦难中的孤苦无依的惨境形象地比喻为“旷野呼告”,表达出面对苦难时追求信仰的必要。

针对“忏悔”,“U”也进行了两种不同的尝试。

首先,“U”为寻求心理安慰,尝试向神父忏悔,但在提出要求遭神父拒绝以后,“U”竟带着能够审判他人命运的邪恶气势,拿着神父曾经在特殊时期的无奈之举作为其不洁行为的证据要挟神父,完全没有对上帝和神父的尊敬,甚至后悔自己对于向神父“忏悔”的这一行为,这也正印证了本尼狄克特所说的,耻感文化中没有坦白忏悔的习惯,只要不良的行为没有暴露在社会上,就不必懊悔,坦白忏悔只能是自寻烦恼。[7]94

其次,在向神父忏悔告败之后,“U”选择了《圣经》中所提到的自裁。“U”错误地认为,信徒通过自裁,能够“向死而生”,坚信残废的身体是崇高的证明,会得到耶稣的称赞。

《圣经》中讲“阉人要是谨守我的安息日,选择做我所喜悦的事,又信守我的约,我耶和华就对他们说:‘我要在我的殿中、我的墙内,留个地方纪念他们,又赐名给他们,这福比有儿女更美好。’”(《以赛亚书56:4-5》,《圣经(新世纪译本)》)“U”将此自我解读为上帝尤其关爱阉人。然而上帝的意思,只是不会拒绝阉人。耶稣为阉人正名,也只是论及以下三种:“有些人从母亲腹中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有些阉人是被人阉的,有些阉人是为了天上的王国而自愿做阉人。”(《马太福音19:12》,《圣经(新世纪译本)》),那些“为了天上的王国而自愿做阉人”,也只是暗喻为了从事上帝的工作而克制自己情欲的人,并非鼓励信徒为此挥刀自裁。

通过“U”“去耻”与“忏悔”的方式,可以看出“U”的偏激与疯狂。其“去耻”与“忏悔”的方式,似乎比他的“耻辱”和“悔”更加黑暗,最终目的并非“去耻”和“忏悔”,不过是借“去耻”和“忏悔”之名,获取心安理得的心态。作者用观念牵住读者跟随“U”这向死的自裁,于黑暗中无限沉沦,以此成为他对生命热望的证据,进而照亮“U”对利益与名誉的追逐。

五、结论

陈希我于长篇小说《心!》中,首先,利用叙述者“我”的记者身份,通过或采访或阅读作品或观看视频等不同的途径描画出在他者眼中,比较丰富多面的人物形象;其次,作者冲破传统小说叙述模式,运用不同的现代叙述手法,淋漓尽致地将作者自我观念投注其中,通过剖析主人公破碎之“心”审视自我,进而延伸扩展至因处于压制、恐惧背景下异化的众生,最终引导读者借由主人公在黑暗的挣扎下,照见向往光明的自我。

作者巧妙地选择记者“我”作为小说叙述人,并通过“我”与主人公“U”人生经历的相互交融,带领读者深入人性异化之自我体验。最初,“我”在面对主人公“U”捐出所有财产的这一举动,表示十分的敬仰,并认定“U”一定是一位气宇轩昂、知大义、择善而从的人。然而,当“我”带着探究人性真相的心态,经历一再反转和跌宕起伏的故事,一步一步揭开“U”的本真面目时,“我”竟看到了自己。尤其是作者对于梦境与阴间等特殊场域下的人性剖白,“我”看到“U”的种种耻辱,并能在耻辱中过着顺意快活带着热望的生活时,真切地反思自我的可耻,并洞悉当下普遍扭曲的人性。然而,也正是这种人性黑暗的展示,恰反映出人性中对光明的向往,因为人处于精神压抑下,更能够展现出丰富和极端的人性。自古以来,人类更全面地认识自我,皆源于对现世难以承担的压制“人的历史就是人被压抑的历史。文化不仅压制了人的社会存在,还压制了人的生物存在;不仅压制了人的一般方面,还压制了人的本能结构。”[9]3这样的压制,投出了人性中的更多可能,也展现出了人对生命非比寻常的热望。

小说叙述者“我”其实就是作者自身,是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是读者自己,也是当下异化的每一个人。当叙述者“我”的心开始学着悲悯,甚至有些理解了可怜之人“U”的心时,“我”便与“U”相遇并彼此照见,“我”发现,“我”的心竟也是碎的,并最后不知所踪。人总是在窥探别人黑暗的过程中,看到自我。于小说最后所有人的“心”的丢失处,作者完成了自“U”到叙述者“我”,最终乃至生活中每一个人的人性推衍。

小说以因“裸捐”而震惊反法西斯纪念大会的爱国人士“U”为主要描述对象,以追踪其死亡原因:碎了的心为主线,借记者身份的“我”,采用对其身边之人采访、观看相关视频、阅读相关书目等方式,根据叙述者不同的价值取向,逐层剥去其“好人”的光鲜外衣,展现出一个多元善恶面的本真人物形象。作者采用现代叙事手法,将梦境、科学论证、阴间等场景的设置与描述,通过器具绞肉机、死去的“U”与其妻子等人的“心”等物的剖白,将自我的观念投注其中,在形式上反复与无限反转的震撼,内容上层层递进,步步深入的挣扎中,显露出无底深渊的碎心的邪恶与羞耻,最终看到众生之精神危机,揭示越是于黑暗深处的挣扎,越是彰显着人对生命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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